村上春树文学的主题表现及其时代意蕴
2011-12-24张鹏
张鹏
(西北大学外国语学院,西安710069)
村上春树文学的主题表现及其时代意蕴
张鹏
(西北大学外国语学院,西安710069)
通过对村上春树不同时期的多部作品分析发现,村上文学始终背负时代赋予的使命,深刻反映了当下消费时代的爱与憎、善与恶。村上竭尽全力地投身创作,其文学创作的三大主题——“丧失情结”、寻求灵魂救赎和探索产生“暴力”的根源,无一不表现出他对时代的独特把握和深切感受。也正因为村上春树文学紧密地体现了时代脉搏,丰富地展现了时代特质,才在国际上得到了广泛赞誉。
村上春树;文学创作;主题;时代意蕴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说:“不是作家选择时代,而是时代选择作家。这就是时代赋予作家的历史使命。也就是说,作家接受时代赋予他的重任,倾其一生通过作品的主题,参与时代、表现时代。”[1]190尽管不同的作家,在其作品中表现的主题是作家自身对混沌的现实世界的独特感知的产物,但是他们在主题表现上肯定有一个共同点,即都是从不同的视角艺术地再现自己所处的时代。从时代与作家的这层关系来看,村上春树在其作品的主题表现上,也遵循了这条法则。纵观村上迄今为止发表的作品,他在不同时期作品中的创作主题,都赋予了其独特的时代意蕴。综括而言,可分为三大类:通过意识世界与无意识世界的对立构图,表现了被动地接受现实,贪图享受生活、具有“丧失情结”的一代;直面混沌的无以寄托的现实世界,主人公试图通过宗教信仰寻找灵魂自救,进而对日本的现实体制提出尖锐的质疑;对“9·11”暴力事件的反思及其表现。本文将围绕以上三点,对村上春树文学的主题表现及其时代意蕴展开剖析。
一、意识世界与无意识世界的构图
通过意识世界与无意识世界的对立构图,表现具有“丧失情结”的一代,是村上文学初期作品表现的重要主题。其作品主要包括五部:《且听风吟》(1979年)、《1973年的弹子球》(1980年)、《寻羊冒险记》(1982年)、《挪威的森林》(1987)、和《舞!舞!舞!》(1988年)。其中,《且听风吟》是村上的处女作,获得当年“群像奖”。这部作品和所有作家的处女作一样,对我们解读该作家的文学世界,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且听风吟》描写的是1970年的夏天,发生在主人公“我”、“鼠”和一个没有小手指的女孩之间的故事。她是“我”的女友,但俩人的交往没有结果。“鼠”是“我”经常在酒吧喝酒、聊天的挚友,但俩人之间并未达到真正可以交流的地步。一种感伤的基调,充溢于作品始终。作品中写道:“有一天,一个彷徨于宇宙的青年潜伏在一个井里。他疲倦于宇宙的浩大,希望悄然地死去。随着不断地下沉,他渐渐地觉得在井里有种心情舒畅的感觉,一种奇妙的力量洋溢于他的全身。”“风对他窃窃私语:你可以完全不在乎我,就像对待风那样。如果你想给我一个称呼,也可以叫我火星人。绝不会带来后遗症什么的,对我而言语言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但是,你仍然在说话。”“是我?说话的是你,我仅仅是给你的心传达一种信息而已。”对此,日本著名评论家拓植光彦指出:作品中的“‘风’与‘井’”是以二元对立的构图出现。其中,“风”明显地借用了弗洛伊德的“id”(=无意识)的语意,暗指精神分析意义上的自我。在井里“随着不断地下沉……”一句,表现了青年在无意识世界里感悟到的一种舒适;同时,青年从井里出来后提到的“风”,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荣格心理学中的、由集体无意识发出的声音。因此,所谓“且听风吟”,其真正的时代意蕴就是倾听由现代人的集体无意识发出的心声。[2]那么,这种集体无意识的声音究竟是什么呢?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第一次以“人”的声音向日本国民和全世界宣告:“日本无条件投降。”从60年代到70年代是日本经济高速增长期。而村上春树出生于1948年,这就意味这他的成长过程基本上和二战后日本经济的复苏、高速增长期同步。随着经济的飞速增长,人们的物质生活得到了极大丰富,但是,与此同时人们也深感在精神上失去了许多。关于这一情景,在小说的开头部分,“鼠”在登场前后抛出的两句台词对我们解读“风吟”的寓意颇有启发:“只要心情舒畅,管它呢!”;“什么有钱人,统统是王八蛋!”关于这两句台词,日本评论家加藤典洋认为:前者是对世界的肯定,预示着80年代以后的时代气息;后者是对世界的否定,暗示了70年代以前的时代气息。即潜在于这部作品的深层寓意是,人们在70年代的担忧心理,败北于80年代以后的时代气息面前,因此,《且听风吟》的主题向读者传达了一种“从否定到肯定的时代气息。”[3]38加藤典洋的这一观点无疑是卓见,从作品诞生的年代1979年来看,当时的日本正处于经济繁荣,国民生活蒸蒸日上的全盛时期,许多人在享受富裕的现实生活的同时,快节奏的现代生活,又使人们深感若有所失,有一种“丧失情结”缠绕着自己的心绪,这就是现实赋予村上文学初期主题的时代意蕴。从《且听风吟》到《舞、舞、舞》这五部作品,作品的表现主题一以贯之,都在且听由“风”传出的时代气息。
二、直面混沌,寻找灵魂救赎
侧耳且听由“风”传出的时代气息进行创作,这仅仅是村上文学初期作品的创作主题。大江健三郎指出:“村上春树文学的特质是对于社会、或者是个人身边的生活环境,一律采取被动的接受姿态,即他对于来自世俗的环境影响毫不抵抗,顺其自然。经常是在倾听流行音乐的背景下,编着自己内心的梦幻世界。”[4]229这一见解对我们解读村上文学颇有启发,但他仅仅击准了村上春树的前期作品的创作方法和主题。从《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1985年)、《奇鸟行状录》(1995年)到《地下世界》(1997年)等开始,村上文学的旨趣已经发生变革,开始创作介入现实社会的主题。其中以《地下世界》和其续篇《在约定的场所》的表现尤为突出。这是因为1995年1月,首先在日本神户地区发生了大地震(后来被称为阪神大地震)。此次地震造成30万人无家可归,6400多人死亡。同年3月,又在东京地铁发生骇人听闻的奥姆真理教事件。对此,村上在《地下世界》的后记中写道:“1995年1月和3月发生的阪神大地震和地铁沙林毒气事件,是日本战后划历史的具有极其重要意义的两大悲剧,即使说日本人的意识状态因此而前后截然不同也不为过的重大事件。(它们)有可能作为一对灾难,作为在讲述我们的精神史方面无可忽视的大型里程碑而存续下去。”[5]764可见,这两大事件对村上本人的冲击之大。不过,对村上而言,他似乎更关注由奥姆真理教制造的地铁沙林毒气事件。这也许是从真正意义上促使村上进一步改变对于社会的不介入态度,转入思考和创作现实事件的意义和时代意蕴的最大契机。这里,笔者以《地下世界》为主阐明这个问题。
《地下世界》是以1995年3月20日发生在东京地铁的沙林毒气事件为素材,且以叙事者“我”现场采访的形式,通过受害者或目击者的“证言”完成的一部写实作品。具体地说,“我”共采访了62名这一事件的受害者或目击者,且以证人从“现在”开始叙述自己的遭遇的形式——“现在”不断侵入“过去”的叙事手法,将由奥姆真理教集团策划的那场骇人听闻的“无差别”大量杀伤人命事件再现于读者面前。
在很长一段时间,日本的新闻媒体把这场事件的受害者归于市民社会的“此方”,属于“正义”;麻原奥姆真理教集团的成员归于邪教的“彼方”,属于“邪恶”。由此将双方以“正义”与“邪恶”的对立图式,通过电视、新闻媒体展现在日本国民面前。但是,我认为问题并没有这么简单,如果我们认真反思一下,现实世界中为何会酿出奥姆真理教?并加以反省就会发现,奥姆真理教的出现有其潜在的社会背景。就日本而言,进入90年代后,泡沫经济的崩溃造成许多人失业,进而导致心理恐慌。比如,日本评论家吉田司就指出:不是因为人们觉醒了市民的“正义”,才使“邪恶”教主麻原如此受到关注,而是完全相反。即在高度管理下的“和平与秩序”的市民社会下,人们早已厌倦程式化的日常风景,期待着发生〈破坏世界〉和〈世界破灭〉的那一刻。因为,只有〈破坏世界〉和〈世界破灭〉的瞬间,才能给予人们由非日常的〈解放感〉和〈狂欢〉感带来的幻觉。奥姆真理教教主·麻原就扮演着这样的“破坏王”。因此,〈破坏〉扮演着市民在电视上观看的悲剧;〈破灭〉成了民众参与〈狂欢〉活动的祭日。阪神大地震使上百万的民众参与了救助活动,也是源于同一道理。[6]这就是村上小说《地下世界》的叙事主题。也是村上文学在90年代以后,一直在思考和探索的文学主题。
在现代社会里,一个新型宗教的出现,肯定有产生这一宗教的社会背景。因为,宗教产生的根源是人们直面现实世界,有各种各样的解不开的疙瘩。这时,人们就期盼着有一个“上帝”的存在,可以解救自己的苦恼,进而走出现实困境。其实,90年代在西方国家也出现过类似的宗教。村上文学正是借描写发生在日本的奥姆真理教事件,展开了对现实社会人们生存状貌的剖析。换句话说,是这个时代赋予了村上文学,直面混沌的现实世界,寻找灵魂自救的创作主题。
三、“9·11”暴力事件的反思及其表现
从《奇鸟行状录》等作品开始,村上文学就已表现出对邪恶、暴力及其导致这些产物萌生的体制坚决斗争的态势。目击了2001年在美国发生的“9·11”暴力事件后,村上春树对现实世界更为关注。在一次采访中他明确表达了对世界格局的危机感:假如不发生“9·11”事件,世界的发展应该与当下的情势完全不同……然而,“9·11”暴力事件的发生,结果使世界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们就生活在其中,没办法不这样活着。换句话说,眼下这个实实在在的世界比虚拟世界、假想世界还要缺乏现实性。可以说,我们是活在一个错误的世界里,但这对我们的精神有极大意义。[7]
对此,日本评论家川村湊率直地指出:“9·11事件使美国人在精神上受到了巨大的冲击,阿富汗、伊拉克、伊朗和北朝鲜等国的暴力恶梦,从这一刻开始带着明确的‘恶意’,作为‘恶魔的存在’,映入美国人的眼帘。他们正是基于这样的正义心、报复心和恐怖心理,发动了对暴力的‘圣战’。我认为对这一暴力事件,村上春树做出了明确的反应,在2009年9月12日出版的《海边的卡夫卡》中,就有对‘9·11事件’之后的美国的反思。”[8]47这一见解一语道破了作品的创作动机与“9·11”事件的密切关系,对我们解读作品启发甚多。那么,《海边的卡夫卡》中究竟是如何再现这一充满暴力的现实世界的呢?
《海边的卡夫卡》的世界可分为两层。第一层是1944年11月7日,在日本山梨县的某一山上学生们正在采蘑菇时,突然发生了集体昏睡现象。在这次事件中,后来所有的学生都恢复了健康,而唯有一个名叫呐卡它的学生从此失去了所有记忆,但他却获得了能和猫对话的特异功能。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有一天夜晚,长大成人的呐卡它被一只黑色的狗带到一个叫做乔尼枉卡的家里。此人专门杀猫,其目的有二:一是为了吃掉猫的心脏;二是要用猫的灵魂制造一种特殊的笛子。这时,乔尼枉卡正准备杀掉呐卡它要找的那只猫。呐卡它求他别杀这只猫,乔尼枉卡回答说:除非你杀了我,否则就休想阻止我。无奈之下,呐卡它真的杀了他。在这个故事层面上,可以唤起我们对两个暴力事件的反思:一是1944年这个特殊的年份,当时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夕。采蘑菇中发生的集体昏睡事件,让读者很容易联想到美国给日本的广岛和长崎投下的、呈蘑菇状的原子弹。同时,在这一事件后,呐卡它从此失去记忆,也具有深刻的寓意。小森阳一就指出:《海边的卡夫卡》中发生的“集体昏睡事件,暗示着日本国民想忘却二战中留下的惨痛记忆。”[9]86可见,这里既有对战争暴力的反省,也有对日本国民性的批判。如果说战争暴力似乎远离我们现实,那么,象乔尼枉卡残杀自然界的牲灵的暴力事件;人与人之间互相残杀的暴力事件,却是我们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事实。这就是我们所生活的时代。
二是描写美国当局对“9·11”暴力事件做出的强硬对策。小说中写到:一个叫做西露克哈特的少年,对攻击他的名叫乌鸦的少年,带有充满嘲笑的口气回击道:别得意,我不是早对你说过吗?你无论有多大威力,都无法伤害我,因为你没有资格和我斗。你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幻影而已,或者只能引起廉价的反响罢了。你无论使什么花招,对我都无济于事,难道你连这点都不明白!这段对话很像是“9·11”事件爆发后,绝对强者“美国大总统·布什”对以拉登为首的暴力集团发表的声明,也好像是美国强硬派对暴力集团者们发出的怜悯之声。总之,像乌鸦的少年这样的少年们,怀着必死的信念,绝望地投身攻击超级大国——美国,其结果只能是飞蛾投火。言下之意就是,像你们这种自取灭亡的攻击方式,受伤的、灭亡的只能是你们自己。但是,直面强大的美国,对美国怀有报复心理的、像乌鸦少年一伙的人们,除了用这种方式攻击美国,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这就是现实世界,同时也是村上春树通过作品对现实中到处潜在着这种暴力危机的反思。因此,正如川村湊所指出的那样:“《海边的卡夫卡》中新的主题,不再是表现‘丧失’,而是旨在表现‘缺失’。所谓‘缺失’,就是现实中人们对爱与憎、善与恶,缺乏真正的判断体系。”[8]51也就是说,直至《挪威的森林》为止,村上文学一直在表现充满感伤情调的“丧失”的一代,而到了《海边的卡夫卡》之后,其叙事主题转为旨在表现:战争、暴力,以及导致以暴力对抗暴力的社会根源。这一主题无疑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继《海边的卡夫卡》之后,村上春树在《1Q84》(2009年)中,进一步挖掘了关于“暴力”的主题。林少华就指出:“《1Q84》是一部关于善与恶的故事。恶是村上‘始终都在思考’的和描写的一个主题。”因此,“直面‘混沌’的现实,描写‘混沌’的《1Q84》应运而生。从这种意义上,《1Q84》可以说是历史题材的拟写,即以现在的坐标把握奥姆真理教事件,赋予这一过去不久的历史事件以新的内涵,质疑现有的恶善标准,探讨历史与现实、未来的关系,表明自己对日本以至世界现状及人类走向的担忧和思考,其中未尝不含有对世界在‘9·11’后趋向全球化、同质化、宗教化之可能性的警惕。”[10]119这就是村上小说《1Q84》的创作主题,也是时代赋予作家村上春树的历史使命。
四、结语
纵观村上文学作品直面不同时代表现的叙事主题,以及赋予该时代的意蕴,我们从中不难看出,村上始终在介入对日本乃至全世界的现实社会问题的思考。在他的初期创作中表现的具有“丧失”一代情结的叙事主题,表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日本经济的高速增长,虽然给人们带来了物质生活的极大丰富,但同时让人们深感精神生活倍感贫乏。对此,如果我们反思一下本国经济飞速发展所带来的国民生活的巨变,不也存在如此种种现象吗?因此,村上在他初期作品中探讨的日本经济高度发展下带来的社会问题,同时也是我国经济、乃至世界经济发展下普遍存在的现实问题。因此,“村上现象”就成了“消费资本主义全球化背景下的一个普遍性现象”[11]21。进入90年代后,包括日本在内的国际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1990年,东西德国合二为一;1991年苏联分崩离析,二元对立的冷战时代从此宣告结束,西方世界沉浸在资本主义胜利的喜悦之中。但是,好景不长,1995年日本发生了骇人听闻的地铁沙林毒气事件;2001年爆发震惊世界的“9·11”事件。从此,暴力事件此起彼伏,局部战争和种族、宗教冲突接连不断。直面现实世界,村上文学再现“暴力”与反“暴力”的主题孕育而生。可以说,村上文学始终背负时代赋予的使命,全面担起对这个时代的爱与憎、善与恶的观照和透视使命,竭尽全力地投身创作,表现了他对时代的独特把握和感受。也正是因为村上春树文学紧密地把握了时代脉搏,丰富地展现了时代特质,才在国际上得到了广泛赞誉。
[1]大江健三郎.“我”从日本寄出的信[M].岩波书店,1996.
[2]拓植光彦.从作品结构到作家论——村上春树[J].国文学解释和教材研究,1990,(6).
[3]加藤典洋.夏天的19日物语——解读“且听风吟”[J].国文学解释和教材研究,1995,(6).
[4]大江健三郎.最后的小说[M].讲谈社出版,1994.
[5]村上春树.地下世界(文库本)[Z].2006.
[6]吉田司.奥姆是我友[J].文学界,1997,(6).
[7]村上春树访谈:「成長」を目指して、成しつづけて、载于“Monkey Business”2009 Spring Vo1.5[N].(访谈于2008年12月16日进行,采访者:吉川日出男.
[8]川村湊:「アメリカ」から遠く離れて――「9·11」以降と『海辺のカフカ』、载于『村上春樹をどう読むか』[M].作品社出版,2006.
[9]小森阳一.历史认识和小说[M].讲谈社出版,2004.
[10]林少华.1Q84:当代“罗生门”及其意义[J].外国文学评论,2010,(2).
[11]王志松.消费社会转型中的“村上现象”[J].读书, 20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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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2-7408(2011)02-0105-03
陕西省教育厅2010科研项目“语义认知方向下的汉日被动句式比较研究”(2010JK312)。
张鹏(1978-),女,陕西宝鸡人,西北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日语语言学和日本文学。
[责任编辑:黎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