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文江:“最讲究科学的一个人”
2011-12-24魏邦良
■魏邦良
丁文江:“最讲究科学的一个人”
■魏邦良
说到科学,说到欧化精神,我们不能不想到丁文江。我以为,傅斯年先生对他的评价最为公允、准确:“在君确是新时代最良善最有用的中国人之代表;他是欧化中国过程中产生的最高的菁华,他是用科学知识作燃料的大马力机器;他是抹杀主观,为学术为社会为国家服务者,为公众之进步及幸福而服务者。这样的一个人格,应当在国人心中留个深刻的印象。”
在英国留学,塑造了丁文江的科学性格。本来,丁文江想进伦敦大学读医学,后因伦敦大学入学考试偏难,有一门功课的成绩未达要求,结果他退而求次进了葛兰斯哥(Glasgow)主修动物学,辅修地质学。留学期间,他常呆在实验室里做各种各样的实验。他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就这样慢慢形成。丁文江对好友说:“我必须养成这种好习惯,方始有真正求学和做事的才能。”从那时开始,科学精神就一点一滴地渗透到他的生活中,正如美国学者费侠莉所说的那样:“在留学的几年里,他的性格特点受到了深刻的影响。从一个头脑充满片面的革命思想、满怀‘读书救国’志愿的少年,到一个由专业知识武装的成年男子。”回国后的他,终于成了“最讲究科学的一个人”:
我和他往来多了,发现他是我一生一世所遇见的最讲究科学的一个人。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有些人在他们的专门学问范围之内很遵守科学方法,保持科学态度,出了这个范围,他们与一般人的思想方法及生活方式并无差别。还有些人在学问上面是很科学的,在生活上面则随便了。在君不但在研究地质地理的时候务求合乎科学的方法,就是讨论政治经济的时候,或批评当代人物的时候,或是在起居饮食上,他也力求维持科学的态度。(蒋廷黻语)
其实,从丁文江喜欢的一些名言,我们也看出科学对他的人生产生了怎样重要之影响。他常讲的一句话是:“准备着明天就会死,工作着仿佛像永远活着”;他桌上的格言镜框里还写有杜落斯基的话:“勿悲愁、勿唏嘘、勿牢骚,等到了机会,努力去干。”
这些格言所体现的人生态度可谓积极、乐观、向上,显然,这种面对人生的态度是科学的。
丁文江留学时说:“我必须养成这种好习惯,方始有真正求学和做事的才能。”在我看来,所谓“好习惯”,就是健康、自然、能提高工作效率的习惯,换言之,就是一种科学的习惯。
丁文江注重实地考察,他特别佩服徐霞客,也曾像徐霞客那样徒步考察过金沙江一带的地貌矿藏。他曾在日记里记下他徒步考察的习惯:
我每天的习惯,一天亮起来就吃早饭,吃完了就先带着一个向导,一个背夫,独自一个上路。铺盖、帐篷、书籍、标本,用八个牲口驮着,慢慢在后面走来,到中午的时候赶上了我,再决定晚间住宿的地方,赶上前去,预备一切。等到天将晚了,我才走到,屋子或是帐篷已经收拾好了,箱子打开了,床铺铺好了,饭也烧熟了。我一到就吃晚饭,一点时间都不白费。
这样的习惯堪称科学,因为“一点时间都不白费”。
某年冬天,丁文江从俄国回来,觉得左脚大拇指经常发麻,他去协和医院问医生:“要紧不要紧?”医生答:“大概不要紧。”丁文江再问:“能治不能治?”医生:“不能治。”丁文江听了医生的话,立刻放心走了。他后来对朋友说:“若是能治,当然要想法子去治,既不能治,便从此不想它好了。”
丁文江对疾病的这种态度,最为科学,有病就治,既不能治,就坦然面对。正因如此,面对任何疾病,面对任何危险,他也能做到心神安定。
丁文江具备一种罕见的内在定力,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且在任何时候,都能对生活充满热望,这与他对科学的追求有关。他曾说:
科学不但无所谓向外,而且是教育同修养最好最好的工具,因为天天求真理,时时想破除成见,不但使学科学的人有求真理的能力,而且有爱真理的诚心。无论遇见甚么事,都能平心静气去分析研究,从复杂中求简单,从紊乱中求秩序;拿论理来训练他的意想,而意想力愈增;用经验来指示他的直觉,而直觉力愈活。了然于宇宙生物心理种种的关系,才能够真知道生活的乐趣。
丁文江崇尚科学,当然也就注重知识。在《徐霞客年谱》中,丁文江写到:“……然则先生(指徐霞客)之游,非徒游也,欲穷江河之渊源,山脉之经络也。此种‘求知’之精神,乃近百年来欧美人之特色,而不谓先生已得之于二百八十年前。”
其实,丁文江和徐霞客一样也具备这种“求知”精神。
在丁文江看来,做科学研究,需要知识;做官员,也需要知识。他曾对胡适说:“中国政府从前花了很多的钱,聘了许多外国顾问,各部都有高薪的外国顾问,但因为各部的首领官都没有专门知识,所以从不知道哪些外国人是饭桶,哪些人真是专家学者,所以他们部里就是养着头等的专门人才,也都成了废物,不能给中国出力做点事。就像安特生,他是农商部的高薪顾问,从没有人会利用他这样的专家。后来我们的地质调查所成立了,安特生自己愿意来帮我们工作。我们不但能充分使用他做矿产地质的调查,他在调查地质的旅行中,发现了很重要的新石器时代的器物,他知道他们的重要性,但他自己不是史前考古学专家,不敢乱动,所以他回来做了一年的考古学研究,然后回到老地方去,才敢做有系统的采集和发掘。结果是我们调查所不但成了中国新石器时代的研究中心,并且因此获得瑞典国太子和政府的合作和帮助,并且因此获得全世界的学术人士更大的注意和重视。”
是的,只有懂得专门知识,才能认识人才,在这个基础上,才谈得上重用人才。
认识到知识的重要性,又看到中国当时落后的现状,丁文江知道,只有让学生出国留学,才能让中国走上科技之路。不过,他强调,必须淘汰成绩欠佳之学生,只有成绩出类拔萃,方有资格出国学习。这从另一角度,显示出丁文江对知识的看重。
在《玄学与科学》一文中,丁文江特别强调了科学方法的重要性,他说:
科学的目的是要摒除个人主观的成见,———人生观最大的障碍——求人人所能共认的真理。科学的方法,是辨别事实的真伪,把真事实取出来详细的分类,然后求他们的秩序关系,想一种最简单明了的话来概括他。所以科学的万能,科学的普遍,科学的贯通,不在他的材料,在他的方法。
当丁文江回国从事地质学研究后,他一直严格地按照科学方法行事。翁文灏《对于丁在君先生的追忆》一文中,多次提到丁文江对“方法”的重视:
他(丁文江)竭力主张注重实地考察。他以为平常习惯,由一个教授带领许多学生在一学期内做一次或二次旅行,教授匆忙的走,学生不识不知的跟,如此做法决不能造成真正地质人才。他以为要使学生能独立工作,必须给他们许多机会,分成小组,自行工作,教授的责任尤在指出应解决的问题,与审定学生们所用的方法,与所得的结果。他不但如此主张,而且以身作则,有很多次数,率领学生认真工作。他的习惯是登山必到峰头,移动必须步行……
在丁文江看来,作为教授,把方法教给学生最重要。否则,即使让学生亦步亦趋跟着自己去考察,效果也不好。
在君先生的实地工作,不但是不辞劳苦,而且是最有方法。调查地质的人,一手拿锥打石,一手用指南针与倾斜仪以定方向测角度,而且往往须自行测量地形,绘制地图。这种方法,在君先生都一丝不苟的实行,而且教导后辈青年也尽心学习。
在君先生偕同曾世英、王曰伦二君由重庆入黔,所经之地,北起桐梓,西抵毕节,东包都匀,南尽桂边,虽有许多牲口驮运行李,但调查人员长途步行,看石绘图,手足并用,一路都用极严格的科学方法,努力工作。
由以上可知,实地考察,态度认真还不够,方法也必须科学。
丁文江曾在苏俄旅行过,期间,他有幸和俄国地质学者梅利可夫先生(Melikoff)共同考察过巴库西南的地层和构造。在《苏俄旅行记》中,丁文江记下了这件事:
梅利可夫不但地层很熟,讲解很清楚,而且他万分的热心。我固然心领神会,连那位不学地质,不走长路,穿了长管皮靴的翻译,也乐而忘倦,一面翻译,一面点头会意。我于是才了解科学兴趣入人之深!
……他告诉我说:“含油地层里面大的化石很少,偶然有的是蚌属的unio,但不容易遇着。”走不几步,他忽然离开大路,爬上坡去十几步,指着一块石头道:“这里就是一个!”我一看果然是一个unio,我要拿锤打下来做纪念。他拦住我,说:“我还要留着他教别的学生。”……我笑道:“梅利可夫先生,谢谢你也把我当做你的一个学生。”他说:“做我的学生不是容易的。丁先生,你先把今天看见的地层和构造,复讲给我听听看。”我于是像学生背书一样,把今天听见的,看见的,逐一的复讲一遍。他哼了一声道:“你的记性不错。不要忙,我还要考实习呢!”于是我们坐上汽车,顺着铁路向南走,遇见新的地层,他就下来问我:“丁先生,这是甚么地层?”如是四五次,我答复的不错。他才呵呵大笑起来:“丁先生,你实习也及格了,我收你做学生罢!”
晚上,两人分手时,梅利可夫对丁文江说:“明天我要到南油田去,不能再见面了。”丁文江说:“我很感谢你,你是我生平最好的先生!”梅利可夫答:“我也很谢谢你,你是我生平最好的学生!”
两人为何如此惺惺相惜,难分难舍呢?我想,这是因为两人都具备科学的精神,都重视科学的方法,所以才有“相见时难别亦难”之感。
对于经济建设,丁文江认为也要注意科学化,“要使得建设达到生产的目的,第一个条件是要科学化”。这里的“科学化”,就是指科学方法。那么,何谓科学方法,丁文江的解释如下:“所谓科学方法是用论理的方法把一种现象或是事实来做有系统的分类,然后了解它们相互的关系,求得它们普遍的原则,预料它们未来的结果。”
丁文江说,建设如果要科学化,须做到以下四点:
一、“建设的费用除非有外资的输入不能超过国民经济的能力”。丁文江举了美、苏两国的例子说明了这一点。由于数据翔实,论证充分,丁文江的这一结论颇为可信。
二、“要有轻重缓急的标准;宁可少做几件事业,但是一定要有始有终”。做事有轻重缓急,就是重点做好几件事,做成一件是一件。倘若胡子眉毛一把抓,摊子铺得很大,最后却一件也不能完工,结果只能造成更大的浪费。
三、“建设当然要有统一的职权。因为不然则上面所列的两种条件都是做不到的。但是我所谓统一职权不是随便照着纸片上的系统可以做得到的。国家应该把要建设的事项做一个整个的计划,把各事项所需要的研究,设计,执行,与普通行政分析清楚,再考察现有各机关的成绩与人才,然后决定它们的去留增减”。
这里,丁文江强调的是,机关的增设或削减,都要建立在科学研究和实地考察的基础上。否则,增设了多余的机关,势必造成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削减了必须的机关,则会影响国家建设。
四、“凡百建设,未经实行以前必须有充分的研究与设计。目前讲建设的人,往往犯了一个普遍的毛病,就是急功近利。政治上不安定使得做建设的人时时刻刻有去职的危险。于是人人希望于他未去职以前先做点成绩。所谓成绩,只要表示他个人的努力,不必一定于国民有永久的利益。你给这种人讲研究,讲设计,他就回答你道:‘等到你研究设计好了,国家已经不存在了。我的口号是做了再说。’他口里说,国家不存在,心里是想他‘自己不在位’。做了再说,失败了所负的责任,不见得比不做事的责任大,侥幸成功呢,岂不更妙”。
丁文江一针见血地指出,很多官员,不做调查,不计后果,盲目建设,是为了保官位,是为了获取升迁的资本,是因为“政治上不安定使得做建设的人时时刻刻有去职的危险”。看来,“政绩工程”“面子工程”在民国时代就有,而在眼下,这种现象更为普遍,正所谓“古已有之,于今为烈”。
“政绩工程”“面子工程”必然会演变成“烂尾楼”“豆腐渣”,因为这种工程建设,根本不是建立在充分调查和科学研究的基础上。
丁文江是一个富有牺牲精神的人。丁文江的“牺牲”精神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丁文江兄弟众多,有七位。他的兄弟都得到了丁文江的资助。丁文江的另一个弟弟丁文渊15岁那年,和同班同学翁君从上海乘海轮去天津。翁君手中有军用免票,他鼓动丁文渊写信给丁文江,要哥哥动用一点关系,搞到一张军用免票。丁文江接信后,立即回信将弟弟教训了一番:
他(丁文江)信上说,你是一个青年学生,何以有这样的腐败思想?你现在总应当看报,你没有看见报纸常常攻击滥用军用免票的人吗?军人用军用免票是否合理,那是另外一个问题,然而他们到底是军人的身份。你不是军人,何以竟用起军用免票来?这是一种不道德的观念,损坏国家社会,丧失个人人格,我希望你从此不作此想,才不负我教养你的一番苦心!
后来,丁文渊赴德国留学,学费完全由丁文江承担。一次,丁文渊在瑞士遇到“驻欧留学生监督处的秘书”曹梁厦先生,曹先生是丁文江留学时的同学,他知道丁文江境况不佳,就对丁文渊说:“令兄也不是一个有钱的人,你不应当让他独任你长期的学费。照你的学历,你可以请补官费。现在教育部和江苏省都有空额,你不妨写信给令兄,请他代你设法。他和留学生监督沈步洲、教育部次长袁希涛、高等教育司司长秦景阳,都是极要好的朋友,你又合乎资格,我想你申请,一定可以核准的。”
丁文渊听了这番话后很高兴,以为可以为二哥丁文江减轻一点负担,于是,就写信给丁文江,请他设法为自己争取到官费。不久,丁文江给弟弟回了封长信,信中说:
照你的学历,你的勤学和天资以及我们家中的经济状况,你当然有资格去申请。再加有你上述的人事关系,我想你的申请是有希望的。不过,你应当晓得,在国中比你还要聪明,还要用功,还要贫寒的子弟,实在不少。他们就是没有像你这样一个哥哥,来替他们担任学费。他们要想留学深造,唯一的一条路,就是争取官费。多一个官费空额,就可以多造就一个有为的青年。他们请求官费,确是一种需要,和你不同。你是否应当细细的考虑一番,是不是还想用你的人事关系,来占据这样一个官费空额?我劝你不必再为此事费心,我既然承认担负你的学费,如何节省筹款,都是我自己的事。你只应当安心的用功读书就行!
这封信,让丁文渊进一步认识到哥哥的为人,同时也让他懂得,每个人都要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都要尽可能地牺牲自己,让国家和社会得益。
丁文江有天赋,有知识,有毅力,他若从事研究工作,必然会取得很大的成就,然而,他却牺牲了自己的研究来管别人的研究,牺牲了自己的工作来辅助别人的工作,为了营造良好的学术环境而牺牲了自己的学术兴趣。因为他认为“一人之成绩总有限,多人之成绩必然更大。”
1926年5月至12月,丁文江出任淞沪商埠督办公署的总办。这段经历,让他的声名蒙上一层阴影。因为,在国民党眼中,此时的丁文江站在了敌人的阵营;在胡适等知识分子看来,丁文江此举无疑是支持混战的军阀;而在左派革命者眼中,出任淞沪督办,就成了军阀和帝国主义的双重奴才。
其实,丁文江顶着压力,不惜牺牲羽毛,出任淞沪督办,是想借机推行他的大上海计划,是想在帝国主义和军阀的双重包围下,尽可能提高当时上海人的地位。在短短的任期内,丁文江做出的成绩有目共睹:
在君在淞沪任中,行政上的成绩是天下共见的:为沪市行政创设极好的规模,向外国人争回不少的权利。在君以前办上海官厅的固谈不到,以后也还没有一个市长能赶得上他一部分。即以此等成绩论,假使当时在君的上司是比孙传芳更不好的,在君仍足以自解,因为在君是借机会为国家办事的,本不是和孙传芳结党的。批评他的人,要先评评他所办的事。(傅斯年语)
虽然担任淞沪督办一职,但丁文江没有染上一丝一毫官场的陋习:“他从不曾坐过免票车,从不曾用公家的费用作私用,从不曾领过一文的干薪。四年前,资源委员会送他每月一百元,他拿来,分给几个青年编地理教科书。他到中央研究院后,经济委员会送他每月公费二百元,他便分请了三位助理各做一件事。他在淞沪总办卸任后,许多人以为他必有几文,乃所余仅是薪俸所节省的三千元,为一个大家庭中人索去。”(傅斯年语)
傅斯年说,丁文江论一件事之是非,总是以这一件事对公众有利或有害为标准;论一个人的价值,总是以这一个人对公众有用或有害为决定。正因如此,丁文江牺牲自己,不仅仅是为了完善自己的品德,更是“为社会求得最大量之出息”。
丁文江写过一首诗:“红黄树草争秋色,碧绿琉璃照晚晴。为语麻姑桥下水,出山要比在山清。”出任淞沪督办那段经历,表明丁文江牺牲羽毛,侧身官场,不过是为了做事,为了承担他对社会国家的责任,而不是为了一己的荣耀和个人的享受。他确实做到了“出山要比在山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