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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3和504的故事

2011-12-04

今日文摘 2011年4期

  两年多前,我从北京毕业后来到广州,为了一个男孩。辗转后在公司附近的一片老居民区里租下了现在的住处。是旧的楼梯楼,楼梯拐角的水泥栏杆已有近半的破损,露出里面的半截钢筋,底部有薄薄的青苔;楼梯却干净清爽。有人养了茉莉花,放在阳台外,上楼时一路断断续续的清香。
  楼里住的多是广州本地人家,我住在503,对面的504住着的是位七十多岁的老奶奶,广州人,慈祥模样。
  我最初根本无法跟她交流——她不懂得听普通话,而我不会粤语。我常常在她跟我讲完一堆的话之后,傻笑着离开。
  因为离越秀山近,她每日都去越秀公园散步;她身体胖,又患了糖尿病,十分珍惜自己的身体。有时候她晨练回来时我正要出门上班,便笑着互道一声“早晨”——一早的问候总带给人愉悦的心情。
  她人极好,因我们两家共用旁边一扇笨重的大铁门,每天早上,只要我出门时遇到她——从越秀公园回来,或是在家门口甩胳膊动腿锻炼,就一定不让我费半天劲去锁那扇大铁门,催我快快去上班,不要耽误了时间,她来锁就可以了。一个老太太,这么周到地为我考虑,我心中常常十分感激。
  我的粤语慢慢在进步。最初,对她讲的句子只局限在“早晨”、“食咗饭没”、“仲没食饭啊”这有限的三五句,而我能听懂她讲的句子,只有门口遇到时的“返工啦”、“落班啦”这样的话。
  当然,我也因语言不通闹过笑话。一次,我邀请几个同事到家中做客,边开门边兴奋地跟她打招呼——“你食咗没啊?”同事大笑——原来因发音不准加上重音错误,我刚刚说的其实成了“你死了没?”——我十分尴尬;幸好老奶奶似乎没听清,又或者是不想跟我计较,径自回屋去了。
  后来,我会听会说的粤语越来越多,能与她交谈更多的内容了。
  我有一手极差的厨艺,却喜欢邀请同事朋友到家中做客,高朋满座、把酒言欢的畅快和热闹告诉我这不是一个人的城市,家里椅子不够用时,便欢欢喜喜过对门向她借;有时候单位发了水果,也分一半给她送去,顺便聊上几句。
  日子便这样过着。
  她家却在某一天突然热闹起来,儿女等围满了整个客厅。原来是她跟家人周末喝早茶时,不慎从酒楼楼梯上滑倒,七十多岁的老人,哪经得起这样大的动静,她的一条腿在这次事故中摔断。
  她从此再也去不成越秀山了,只能每天扶着拐杖或大大的助行器,在楼道里独自练习,累了便歇歇,再继续。像个刚开始学走路的孩子。我能想象一个老人希望自己的腿快些恢复的急切心情——连走路都成了奢侈,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焦急呢?早上我匆忙赶去上班,跟正在练习走路的她互道早安后,便剩她一人在楼道里,重复一步一步的练习。
  再后来,竟连长时间的走路和站立也不行了,家人只能给她买了轮椅,有段时间,还请了保姆照顾她。保姆在的那段时间,每天都推她去越秀公园。每次下楼的时候,保姆都先留她一人扶着楼梯站好,等保姆把轮椅扛到一楼放定,再上五楼扶她一步步下到一楼。
  她仍是这么和蔼,我从未见过她发火,哪怕是这样疾病缠身的时候。我们楼梯窄,每次只要听到有人要经过,她总提前把自己挪到一边,让他人先过——哪怕她完成这一个小动作,也是如此的缓慢和艰难。
  一晚,她独自在家,我到她家里看了一会电视,这才知道她视力也开始模糊了。“那你还能看见我么?”我问她。她说只能大概看到我的形状,又说,我记得,你是那么漂亮。我的眼泪顿时就流下来了;仿佛人的老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她又问我跟男朋友怎样,为什么很久没见他来看我,我告诉她我们分手已很久。她很惋惜,也很感叹,说在她们那个年代,大家彼此觉得可以,便就结婚了,并不会想太多,不像现在的年轻人,分手都太容易。又说,她现在身体不好,等她好了,可以找她以前的工友,给我介绍介绍……
  可是,似乎再也没有“等她好了”的那一天。因为不久后,她的双眼已经完全看不见了;腿的情况似乎也恶化,不再来楼道里练习,只在家里小步踱着,每一步都很缓慢。
  一次,她未关家里的门,我看见她一个人拿着手电筒摸索着电视机的插座,急忙过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电视机插头从墙上的插座上松落下来,她试图重新插好,却弄得插头的一半在插孔里另一半空在外面。她说她想听听新闻,边说边摸索着打开风扇的开关,怕我热。等我帮她重新把插头插好,又问我要不要吃火龙果,我笑了,骗她说我家冰箱里还有好多好多的水果呢,她自己留着吃就好。
  她用她的双眼看着我,大而浑浊。
  她记得越秀山上中山纪念碑的雄伟,她记得儿子女儿孙子外孙的脸庞,她记得一盘热乎乎的肠粉的滋味,她记得家里每件家具的历史和摆放,她记得我初来此地一句广东话也不会讲、我们鸡同鸭讲的场面……
  她已经看不见,但是,她全部都记得。
  (齐海燕荐自《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