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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官员们讲政治

2011-12-04周华蕾

今日文摘 2011年5期

  换了头些年,于建嵘说什么也不情愿给领导干部们讲课。身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问题的专家,他和许多同事一样,觉得倒不如埋头做学问,多走访几个乡村,多接待几个上访的兄弟姐妹来得实在。
  态度的一百八十度大拐弯,是在2009年某次中央党校的课堂上。那次课程安排纯属偶然,围绕“社会稳定与公共安全”的宏大命题。当面对几十名省部级高官,一桩桩摆出杨佳、邓玉娇、瓮安、石首和上访村的时候,于建嵘感到听众的情绪明显不一样了。下课了,高官们“呼啦”一圈围上来,争论汹汹。
  又一次,浦东干部学院请于建嵘给基层干部讲课,事关群体性事件、拆迁和信访一票否决。六十多个县委书记显然更有切肤之痛,中途三次全体起立鼓掌,这自发而持久的掌声让浦东干部学院的老师也惊讶了。
  这时,这位用脚行走的草根学者才意识到,在学界逍遥的唇枪舌剑之外,原来整日跟老百姓打交道的干部们才是最积极的学生。
  于是现在于建嵘整日飞来飞去,专门给官员讲课,忙得陀螺一样团团转。
  讲台上的于建嵘会习惯性地以“我们农民”、“我们老百姓”自居,然后指着台下说,“你们这些当官的”。尽管被骂得很惨,“学生们”也不恼,反倒是欢迎“能说真话”的于老师,甚至会“连上厕所都不舍得去”。课堂上,他们有时笑,有时叹气,有时掉眼泪,有时还激动得拍桌子。
  “这些问题,党委开会也经常讨论”
  2010年10月18日,中国人民大学世纪馆B105教室,山东聊城市中青干部培训研修班。
  于建嵘站在讲台上,他说到群体性事件:从1996年到2006年,群体性事件从8790起增长到90000起,翻了近十倍。放视频:石首抢尸事件,一面是绿森森的盾牌,一面是灰蒙蒙的嘈杂人群,你一块我一块地往武警战士扔石子。
  学生们把弓起的腰直了起来。
  他说到个体极端事件与社会稳定,放PPT……
  台下有细碎的交头接耳声。
  于建嵘说:“我今天提醒你们,你们不要随意去侵犯老百姓的权利,假如要搞拆迁什么的,你千万不要冲到最前面,你走到最后面,能不去千万别去。宁愿官当小一点,你不要吹牛皮,假如为这个事,老百姓把你打死了,我告诉你白死,没有人敢把你追认烈士,因为只要追了,全国网民会把你骂死的……”
  学生们笑。
  他说到泄愤性暴力事件,2010年3月23日的南平血案,“反社会心理可怕的传染”。放PPT:老百姓高举标语,“杀贪官英雄,杀孩子狗熊”。随后PPT切换:一所粉红色尖顶的幼儿园,栅栏前是市民自制的横幅,“冤有头债有主,前面右转是政府”。
  学生们爆笑。有人叹口气摇头,还是忍不住笑了。
  炮轰信访制度时,于建嵘放他当年入驻上访村45天拍摄的纪录片:大量的图片资料,最后是访民自编的《上访愁》,边哭边唱。
  纪录片放映近十分钟,后两排的干部都站了起来,从头看到尾。一位女干部从包里掏出餐巾纸,抬起眼镜,擦了擦眼睛。
  “这些问题党委开会也经常讨论,只是没这么尖锐,没这么全面,没这种高度。”一位年轻干部说。
  课间休息的时候,一群学生围上来要于建嵘的名片。
  一位干部趁上厕所的间隙,向于建嵘表示理想不能与现实接轨的矛盾:“你敢坚持用自己的眼睛看问题,也不怕被人陷害,你是学者,我是个小官我怕。”
  在课上对着学生“开骂”
  大多数时候,于建嵘是尖锐但始终和蔼可亲的。他既了解“你们这些当官的”,又循循善诱。
  于建嵘说:“今天中国没小事。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建议你不要发怒,不要去骂老百姓,不要去耀武扬威,因为一不小心你就麻烦大了。一旦骂了,有录音,有录像,他把你一上网,贴个标签,说‘史上最牛某某主任’(职务应学生的身份而变化),你领导一定要你下台。”
  学生又笑。
  可是,遇上点名批评,学生们就笑不出来了。
  有回在河北行政学院讲课,向来对拆迁有话说的于建嵘一时来了劲头,提起河北的“三年大变样”、“大拆大建”,痛骂一通,院领导吓得脸色铁青,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再请他。还有一次是在辽宁某市,数年前调查黑恶势力渗透农村时于建嵘曾经来过这里,便拿当地树了靶子,一口气说了好多问题,市委书记面子挂不住,下课后饭都没吃就走了。
  后来于建嵘反省自己,何必闹得大家都不畅快呢,就换了一种似是而非的调侃:“你们某某地我搞了大量黑材料,搞得我不高兴就公布出来。”
  这并非讲笑话而已。于建嵘在京郊农村的四合院里,特辟了一间“黑材料”房,满满两面靠墙的书柜都是按地区归档的群众举报信,覆盖全国2860个县。如今,这些举报信已经四五万封了。各地访民隔三差五登门拜访,于建嵘照单全收。
  心中“冤气”愈是沉重,就难免控制不住脾气,在课上拿学生“开骂”。
  宜黄自焚事件发生后,10月上旬,江西省抚州市往中国社会科学院发传真,再三要求于建嵘教授去上一课。但好说歹说于建嵘就是不同意,“当地那些官员,把老百姓的房子拆了,逼得人自杀”,他怕自己情绪失控,戳着他们鼻子骂娘。
  即便专拣不好听的说,学生仍是觉得“过瘾”。上海市政协一位干部对于建嵘说,听了你的课,突然觉得可以喘气了,因为你把我想说的都说出来了。
  官员们豁然开朗
  对当前中国社会的判断,于建嵘的观点有二:其一,社会总体上是稳定的;其二,刚性稳定是潜在的危险。
  私底下,不少干部向于建嵘描述了一种“铁屋里加热”的焦虑。他们也在思考,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了。
  上个月,给某地级市科级以上干部授课时,于建嵘再次炮轰信访制度。下课后,人都散了,当地的信访局局长激动地走上台,说着说着,忽然大哭起来。他说“两会”那会儿,他就天天穿着小马甲,守在最高人民法院门口截访,来一个本地的访民他就截走一个。但他打从心底里难受,觉得这活不是人干的。
  2007年,捆绑了“领导一票否决制”后,信访制度衍生出销号、“黑监狱”的怪现状。社会舆论的指责不休,基层干部也困惑。“每到重大节日,就通知公安干部们值班,这两年任务特别重,对干部也是负担。”湖南一位县委干部说。
  10月10日,于建嵘到江西南昌给所有的公安局长讲课。放完“非法上访一次拘留二次劳教三次坐牢”的红色横幅,他愤怒地搬出了并不符合科学的因果论:“你们如果这样把信访公民拘留、劳教、判刑,会有报应的!”
  公安局长中有人站起来鼓掌。
  其中一位公安局长给于建嵘发短信表示感谢。他说于建嵘的课程为他提供了理论的指导,而他所在辖区的群体性事件已呈大幅下降趋势。
  也有人直率地对于建嵘说:“你反正不做实践活动,道理都对,但生存是基础……”
  于建嵘理解这多年来惯性的运转。他认为,社会和谐的基础,是明确的权利、有权威的司法制度、真正的代议制度和开放的媒体。
  这样疾呼的结果,也不全是无奈。
  在他的老家湖南长沙,中秋节前出了一件事。当地治疗网瘾的“倍腾学校”里,三名教官打死了一名入学仅三天的少年。学校想让官方帮忙捂盖子,要求不让媒体报道此事。于建嵘的课让当地有了思路上的转变。宣传部门告诉学校,“突发事件后,不要躲躲闪闪的”,应该及时公布官方权威信息,让谣言止于公开。
  事后,当地宣传部副部长向于建嵘发短信致谢:豁然开朗。
  (朱洪元荐自《党员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