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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邻

2011-11-29臧小平

清明 2011年6期
关键词:叔叔

臧小平

这是一篇搁置了十余载的旧稿,今天拿出来重读,我的心中依旧充溢着深深的情感,泪水,会再次润湿双目。往昔的点点滴滴,仍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文中提到的四位老人:王子野叔叔、陈今阿姨夫妇和我的双亲臧克家、郑曼,如今都已驾鹤西去,然而,这一代人身上保有的许多东西,却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显得愈加弥足珍贵。这些老人和他们的精神,将在我们的记忆和思念中永存。

现在,我就将写于1999年2月的这篇未曾发表的旧文,略加修改后呈现于世间,将我一直未了的长歌当哭的夙愿,画上一个欣慰的句号。

记得每年丹柿飘香的季节,父亲写字台的案头和前边的窗台上,总会摆满金黄色的柿子。它们挂着薄霜,衬着绿叶,个个都像美玉雕成的工艺品。父亲总是先将它们摆在那儿观赏,直到柿子渐渐软得不能再放了,才恋恋不舍地分给我们品尝,让全家人共享友情的香醇和甘甜。因为,这些柿子是他老友的馈赠,一位是丹柿小院的主人老舍伯伯和絜青伯母,另一位,就是与我们为邻七载的王子野叔叔。

子野叔叔是我家的近邻。1949年9月全国解放前夕,刚降生四个月的我,便随父母由华北大学第三部,迁居到东总部胡同十号出版总署宿舍的筒子楼里。听我的母亲讲,那时,子野叔叔全家就与我们比邻而居了;一年以后,两家又一齐搬入人民出版社的宿舍大院,并且共同在那儿生活了六年。难忘的童年时光,使我对这个大院和在院中居住的人们,有着深深的眷恋和回忆。

这个大院坐落在建国门内一条叫笔管胡同的不大起眼的街上。东西两个相连的院落住着七八户人家。面积不大的后院长着一棵粗壮的老枣树,那儿是全院孩子们捉迷藏、打游击和偷吃鲜果的天堂。住在我们这个大院中的,有许多知名的专家学者和文学艺术家,先后与我们为邻的,就有老作家楼适夷先生,翻译家何丰先生,画家袁运甫、钱月华夫妇……其中,和我家过从最密、交谊最深的,要数王子野叔叔一家了。

子野叔叔1916年生于安徽绩溪。1930年小学毕业后,就到上海亚东图书馆当练习生,开始从事出版工作。1938年入陕北公学学习,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全国解放后,他一直在我国出版战线做领导工作,先后担任出版总署处长、人民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1975年以后,又出任国家出版委员会主任、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主席和名誉主席、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副会长等职务。由于我父亲建国初期曾同时在出版总署和人民出版社主编《新华月报•文艺栏》,后又担任该刊编辑室编审,前后与子野叔叔共事七年。我母亲郑曼和子野叔叔的夫人陈今阿姨,也同期先后在这两个单位就职,并一直工作到离休。因此,这种近邻加同事的关系,奠定了我们两家友情的坚实基础。而这汰去了杂质的深厚情谊,一直陪伴着两对老人度过了他们的后半生。于是,四十多年来,从幼时开始的对于叔叔的记忆与印象,便随着漫长的岁月层层叠叠地不断堆垒起来,刀刻斧凿般地深铭于我心中,永远也不会忘记了。

记得我家和子野叔叔同住在笔管胡同宿舍东院的北侧,一株枝繁叶茂的硕大椿树,庇荫着我们两个家庭。他和陈今阿姨都是参加革命多年的“老延安”,这就使一直渴望奔赴这块革命圣地却终未如愿的我的双亲,对于他们十分敬重。幼时的我对于“老革命”的含义知之甚少更缺乏理解,在我稚嫩的记忆中,只知道担任社领导的子野叔叔,生活非常俭朴,衣食住行与普通人别无二致,从无奢求。在大院中,我常常见到他端着碗简单的饭菜,坐在门口的小凳上吃得津津有味。每逢节假日或是高兴之时,喝上一杯小酒,就是很大的乐趣与享受了。一身布衣、一双布鞋,使身材不高的叔叔看上去既精神又干练。在教育子女上,他就更多了几分“延安精神”。譬如,从我们的大院到天安门广场和中山公园,有相当一段路程。子野叔叔每次带着儿女们去玩,都是安步当车,着意锻炼下一代。这对于当时年岁尚小的五个娃娃来讲,不啻是一次“两万五千里长征”。当我每每看到这几个小伙伴,大个儿拽着小个儿的,人人满面红光筋疲力竭然而却兴致勃勃地凯旋时,我这个由于父亲身体不好,因此父女二人出门大多坐三轮车的小姑娘,心中真有几分羡慕和钦佩呢。这孩提时目睹的“远征壮举”,叫我和我的父亲一直记忆、赞叹到今天。子野叔叔的这种精神,一直延续到对第三代的教育上。我曾见过长于书法的子野叔叔,亲自为孙子小遥用正楷书写的几句话:“多做好事,少说空话,先做后讲,做了不讲;别人的好事,一件不忘,自己的好事,做了就忘。”读着挂在小遥居室墙上的这句话,我深受感动,感慨良多。叔叔离休后,出了国的女儿将幼小的儿子放在两位老人身边。于是,他常常和陈今阿姨轮流步行或是挤公共汽车,接送小外孙上幼儿园。谁能看得出,这位身着半旧中山装的老人,会是参加革命数十年的老革命呢?那时,顽皮的小外孙可不像他的父辈们,对于外公依旧安步当车的榜样和锻炼第三代的意图,经常是强烈抵制,不是在归途中不听指挥地沿街乱跑,就是非得外公用力拽着,否则一步不走。每到这时,子野叔叔就不得不佯装生气地板起面孔,和淘气的小外孙理论一番。有多少次,同样接送女儿去同一所幼儿园的我,路遇这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听着他对隔代人的谆谆教诲,我的心中就会涌起一种无法形容的情感与崇敬。现在,去美国读书的小外孙早已长大,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外公那慈祥的面容、严格的管教和幼儿园归途中的次次“远征”?

子野叔叔没有读过大学,是自学成才,他不仅能阅读、翻译英、俄、德、法四个语种,而且还广泛涉猎文、史、哲等领域的专题内容。叔叔付出的努力与艰辛,可想而知。他在1983年出版的著作《槐树居丛稿》一书的前言中,这样写道:“长期以来我主要从事编辑出版工作,没有什么专业。就是业余爱好也不专一,除了攻外语搞翻译之外,哲学、美学、文学和艺术都沾点边。有人称我是杂家,我愧不敢当。”对于叔叔在翻译和学术上所取得的成就,我没有深入和专门的了解,但比邻七年的历史,让我对子野叔叔的这些业余爱好印象深刻并受益匪浅。我从小就知道,他喜欢欣赏外来艺术芭蕾舞交响乐,但挂在他家墙上的那把二胡,同样是他的至爱,工作之余,尤其是酒后微醺之时,叔叔常自娱自乐地将其拉得陶然自得。在艺术品收藏方面,他更堪称专家。我最早对于艺术的启蒙与感知,还要归功于他家那一本本精美的西洋古典名画集、一摞摞各色唱片和那台老式唱机。我至今清晰地记得,从这台已经半旧的老式手摇唱机中,传出过那么多动人的乐曲和京剧唱段,它们一直响在我的耳边,流进我幼小的心田。其中,最令我难忘的是《伏尔加船夫曲》,那沉重有力的“嗨呦嗬,嗨呦嗬”的号子声,那由远而近最后又由近及远的船夫们的歌声,那样强烈地震撼着我。年幼的我虽然听不懂这首用俄语演唱的歌,但却领悟了那曲调中饱含着的沉重和苦难,以至于只要是听到这熟悉的曲调,正在玩耍的我就会放下玩具,歪着脑袋驻足凝神地聆听。至于那一册册厚厚的名贵画册,子野叔叔常常是刚从国外带来或是由国内购进,就急不可待地马上拿到我家,与我父亲共同分享一饱眼福的巨大欢愉。在他神采飞扬的对每张名画和作者生动详尽的讲解里,我知道了暴君伊凡雷帝杀子后的绝望、悔恨之情,目睹了我那时觉得并不美丽的蒙娜丽莎的微笑,欣赏了出浴后的美女和对镜梳妆的贵妇人,也见识了那朵闻名于世的向日葵……就这样,我对艺术撼人心魄的巨大魅力和感染力,开始有了童蒙时肤浅的理解与认识。是子野叔叔家丰富的艺术宝藏,使我从小获得了一双欣赏美的眼睛。

子野叔叔是一位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长者,为邻七载的经历和两家人数十年的亲密交往,使我对他有着很深的崇敬和感情。即使是后来子野叔叔全家从笔管胡同,迁居到近在咫尺的人民出版社另一处宿舍之后,不到十岁的我依旧兴致不减地常常“泡”在叔叔家中,有时竟放肆地随便拉开叔叔家的抽屉,寻找可供玩耍的玩具,以至于陈今阿姨不得不半开玩笑地向我提出“抗议”,使长大后颇安分守己的我,也十分惊诧于儿时的这种“不良举止”。经过反复思考,我得出了那时“我把子野叔叔那儿当成了自己另一个家”的结论。这确是我对子野叔叔一家情感亲近的一个佐证。

1958年,随着笔管胡同扩建成如今的东长安街,我们两家结束了两度为邻的历史。但是,地域上的距离,并没有阻断两家人的往来和友谊。随着时光的流逝和我的成长,我对子野叔叔的了解比幼时更加全面深入,对他的崇敬就愈是多了几分。在我的印象中,凡是了解子野叔叔的人,都知道他非常爱“才”。这“才”,包含了才华学问和人才两个方面。我至今记得,每当书报刊物上发表了什么颇有见地的文章或新颖的观点,或是某出版社新近出版了什么好书,子野叔叔总会兴奋异常地四处推荐,而身为近邻至友的我父亲,常常是第一个获益者。叔叔对于新知妙文的那种发自肺腑的赞赏、欣喜之情,会深深地感染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如今,在我的书柜中,还静静地摆放着一本1978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刘尊棋、章益合译的英国小说《艾梵赫》。这是叔叔在它出版后就对原著和译文都颇为欣赏的华特•司各特的优秀之作。由于叔叔精通英、俄、德、法等数国文字,从延安时期起,他就先后出版了俄文版的《西洋哲学史简编》和法文版的《思想起源论》、《财产及其起源》、《宗教和资本》、《唯心史观和唯物史观》等译著。他阅读外国名著的中译本时,大多对照原文版一起来看。有一段时间,他对某些中文译本的粗制滥造、不忠于原著甚至相互抄袭的现象痛心疾首,因此,在《艾梵赫》中文版问世后,在大会小会上和友朋们中间,他就广为宣传这本优秀的译作。连我这个外国文学的门外汉,也急匆匆地从书店捧回了一本并在读后确实受益匪浅。像这样的事,在他身上是不胜枚举的。叔叔在谈论这些优秀书刊文章时那兴奋激动的样子和如获至宝的神情,时隔数十年仍那样生动地浮现在我眼前。子野叔叔是一位不知疲倦的优秀文化的鼓吹者和传播人。

至于热爱、珍惜人才,有两件小事,足以为证。子野叔叔多才多艺,精书法,爱金石。“文革”中在湖北五七干校时,他用竹子刻制精美的笔筒和其他工艺品,是出了名的,直到回北京后仍乐此不疲。后来,他得知浙江桐乡有位中年竹刻家叶瑜荪,刀下灵秀尽出,尤其是在刻竹时摹仿大师丰子恺的书画,形神俱似,几可乱真,叔叔喜出望外,遂与之结为忘年之交。为此,叔叔于1990年下半年两次打来电话,向当时已在《文艺报》工作的我谈起此事,夸奖叶瑜荪的刻苦好学和知识广博。不久,他又亲自写了一篇文章《叶瑜荪的竹刻艺术》寄来,向社会推荐这位曾受到过古建筑家陈从周教授和贝聿铭大师称赏,并在港台和新加坡、美国、日本、德国受到瞩目的“竹人之魁”,并希望能有更多的后来人通过自己的不断努力,传承我国的竹刻艺术。1991年1月12日,这篇文章在《文艺报》发表后,叔叔又马上打来电话,将叶瑜荪的地址详细地告诉我,再三叮嘱不要忘记给这位竹刻家寄去一份报纸,以鼓励他在艺术之路上不懈前进。当我手握听筒,聆听着叔叔热情洋溢的介绍,当我捧读那篇奖掖后生的美文,我想,被叔叔这种爱才之举和提携后辈的精神所感动的,绝不仅止叶瑜荪一个人!

还有一件。“文革”结束后,诗人、装帧艺术家曹辛之先生,因“文革”中的遗留问题未能得到彻底解决,而迟迟没有被安排工作。这位1959年就曾在德国莱比锡国际书籍博览会上荣获设计金奖的老专家,为此深为苦恼。我父亲与辛之先生相识很早,那时他还是个小青年。1947年父亲主编了《创造诗丛》十二本,向社会推介了十二位年轻诗人的专集,在当时产生了很大影响,其中就有青年诗人杭约赫(辛之先生笔名)的《噩梦录》。父亲得知了老友的处境后,热心而关切地将这件事,向当时担任国家出版局领导工作的子野叔叔讲了。对于这种宝贵人才的浪费与无谓消耗,叔叔表示了强烈的愤慨与痛惜。在他的亲自过问下,辛之先生的工作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决,使这位老专家怀着极大的热情,投入到晚年的事业之中。1979年,辛之先生设计的《新波版画集》、《廖廖集》获得全国书籍装帧设计奖;1993年5月,又荣获我国出版界的最高奖:韬奋出版奖。他在桑榆暮景之年的奋斗中,焕发出了夺目的光彩。我知道,辛之先生对于子野叔叔的那份感激,是深铭于心的。他特地请子野叔叔为他的《曹辛之装帧艺术》一书作序,并在该书的《后记》中,对这位出版界老领导给予他的帮助、鼓励和支持,表示了由衷的感谢与敬意。在应邀写于1984年的这篇序中,子野叔叔在大力提倡书籍装帧艺术的同时,不仅对辛之先生在该领域所取得的瞩目成就,给予了高度评价,而且就其艺术特点,逐一进行了详细的分析介绍,对于广大读者了解辛之先生的艺术成就,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我想,子野叔叔这种发自内心出乎真情的爱才、护才和荐才的精神与行动,完全源于一位老革命战士对于社会主义文化、出版事业兴旺发展的深深企盼。

在我们两家人两度为邻开始的深厚友情中,不仅孩子们成为儿时形影不离的亲密伙伴,更值得书写的,是我父亲与子野叔叔的深情厚谊。屈指算来,从1949年为邻开始,直到1994年叔叔去世,在近半个世纪的漫长岁月中,他们的友情,就像一坛陈年老酒,年代愈久愈香醇醉人。记得共住大院中时,不知有多少次,他们晚饭后并肩漫步,海阔天空,倾心交谈;不知有多少次,他们就着一杯清茶,切磋研讨共同感兴趣的学术问题。叔叔每次出访归来,总是兴致勃勃地来谈观感,讲趣闻,我父亲的写字台上、玻璃板下,就会增添一两件小礼品、几张新照片。在热情健谈的叔叔滔滔不绝的话语中,身体一直不好的父亲,不忍打断老友的谈兴,曾“舍命陪君子”地悄悄服下镇定药片……而我与父亲感触最深的,要数“文革”中的两件小事。人在灾难逆境中,友情会显得弥足珍贵,更何况在“文革”那人性扭曲的非常岁月中。1972年秋,已奔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屯垦戌边的我,第一次到湖北文化部干校,探望身处咸宁、汀泗桥两地的双亲。那时,父亲的“问题”尚未解决,仍被监督劳动。一天,身边没有亲人的他特地请了假,由我陪着去干校校部看病。当走到校部办公室那一溜平房时,无意中,我忽然看见久违了的子野叔叔正与几个人在开会。我轻轻拉了一下父亲的胳膊,将叔叔指给他看。那时,身为老干部的子野叔叔已被“解放”,并被结合进干校的领导班子。父亲默默地望着叔叔的身影。身份的悬殊,处境的不同,使他无法去接近这位近在咫尺且久已挂牵的老朋友。我们无言地站在校部门口,就这样伫望着,良久才转身离去。我知道,父亲此刻的心情一定很不平静。当我们各怀心事地刚刚走出三四十米,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在我和父亲的耳边,响起了那样熟悉的呼喊:“克家,克家同志!”我们惊喜地立即转过身去,只见子野叔叔一边挥动着手臂,一边一路小跑地追了过来。那表情,那步态,那熟悉而又久违的“克家、克家”的呼唤声,那在当时连想也不敢想的“同志”二字的称谓,教我和父亲立刻湿了双眼。当他们四手相执深情地打量着对方的时候,我知道,父亲那久被坚冰包裹着的心,此时正被一泓友情的春水融化。同样饱尝了世态炎凉的我更知道,子野叔叔这在非常时期的非常举动: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无所顾忌地中断会议,急急地赶来与一位“牛棚”中人握手言欢,它不仅是一般人不敢想不敢做的,而且这“丧失革命立场”的举动,不知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恶果。激动欣喜之余,我不禁为叔叔捏了把汗。但是,我知道,这四手相执之中,有着太多太多的情感和内容。因此,这次看似在不经意中冲破了当时的社会禁锢的短暂会面,对于我来讲,不仅是一次心灵的震撼和冲击,而且更加深了我对于子野叔叔的了解和崇敬,在我一生的记忆中,成为了一种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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