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逸

王宗坤

一

早晨一上班，乐果就打电话告诉孙鸿达，环卫处升格为环卫局的事情昨天晚上的常委会已经定了，近段时间就要下文。孙鸿达听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从来环卫处那一天起，他就盼着升格，已经两年多了，总算熬到了头。乐果是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主要协助夏副市长工作，处于权力中心，消息自然灵通一些。他和孙鸿达是城建学校的同学，平时两个人走得很近。见孙鸿达没有什么动静，乐果就又说，我觉得问题不是太大，你在环卫处干得不错，这一点有目共睹，他们不提拔你提拔谁？况且那个地方也没人愿意去。不过，你要有什么神通还是得施展一下，现在的事情在没有下文之前，谁都不能保证。孙鸿达说，我能有什么神通？乐果说，没有，就等着天上掉馅饼吧！

孙鸿达放下乐果的电话，就觉得应该探听一下邱局长的虚实。邱局长是建设局局长，所有建设口里的干部都归他管。他拨通了邱局长办公室的电话，想和邱局长定个汇报工作的时间，电话却一直没有人接。他以为邱局长不在就把电话打到局办公室，正好是办公室刘主任接的。孙鸿达说，邱局长办公室里的电话一直占线，是不是话机坏了？要是局长的电话坏了，办公室主任不知道就有些失职了。刘主任说，你少给我扣帽子，局长的电话什么时候坏了？刚才局长还在往办公室打电话，占线是局长业务忙！孙鸿达听了，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下午的事情也有些不大顺利。那位叫鲁俊义的房地产公司老总一点也没有水浒好汉的样子，先是让孙鸿达在接待室坐了近一个小时的冷板凳，终于开始接见孙鸿达了，却又埋头于面前的文件，似乎走进他那豪华办公室的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他正在呼进呼出的空气。孙鸿达心里就有些凉了，开始有点打退堂鼓的意思，想站起来甩手就走，但转念一想既然来了，就要把事情说清楚，现在还不知道哪块云彩下雨，权当有枣无枣打一竿。

鲁总对面前的文件有些不满意，把起草文件的部下叫进来训斥了一顿，完了才开始招呼孙鸿达。看着孙鸿达递上去的报告，鲁总的脸上逐渐有了暖色，孙鸿达刚才悬着的心也随之有了些许的放松。合上报告，鲁总问，这个可行性报告是谁做的？

孙鸿达有点儿意外，说，长城公司，长城国际广告咨询公司。他们请专家论证之后给我们出了这份报告。

鲁总微微笑了一下，说，我刚才接待了一个客人，是我们一个小区的中标建筑商。他和我握手的时候，我感到他手指上至少有三个冷冰冰的金属圈，直觉告诉我这个建筑商有问题。在你进来之前我让人去查了一下，得到的信息很快就验证了我的直觉，他是一个村级建筑公司的小老板，根本就没有什么资质。说到这里，鲁总意味深长地看了孙鸿达一眼。孙鸿达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知道鲁总要说什么了，开始后悔自己不该撒谎。魯总似乎也注意到了孙鸿达的窘态，及时收回了目光继续说，长城广告公司是我省广告界唯一的一家上市公司，上市公司注重的是什么？是包装。说着用手指弹了弹报告外皮那粗糙的硬纸板。

孙鸿达感到自己的脸像着了火一样在燃烧。这个可行性报告是他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做出来的，外皮的包装纸是印刷厂的老樊给找的，装订是老婆冬青用胶水完成的。在这之前，他根本就不知道长城公司是上市公司，只知道电视上每天都在重复“长城广告助您成长”这句广告词。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想到鲁总会问“报告是谁做的”这样的编外问题。撒这个小谎只是他的即兴之作，让这位傲慢的鲁总明白，别看我们是环卫处，别看是垃圾处理厂的可行性报告，我们一样能请得起大公司给我们服务，多少有些显摆的意思。谁知这一下却撞在了枪口上，鲁总轻易就拆穿了他的谎言。现在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出师不利，往后的戏就没法再唱了。

见孙鸿达站起来想走，鲁总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孙鸿达迟疑着最终还是坐了下来。鲁总继续顺着自己刚才的思路往下说，做企业是需要包装的，也就是要树立形象。为什么？形象上去了产品的社会认可度也就提高了，这就是名牌效应。树立企业形象就是让企业和美的东西相结合，在这一点上，我想大多数企业家都不会想到垃圾处理厂。

孙鸿达心里有些窝火，你不感兴趣我再找别人，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干吗把我们说得这么不屑！未必你大鹏房地产公司不投资，我这个垃圾处理厂就建不起来。想到这里，孙鸿达也就无所顾忌了，针锋相对地说，如果垃圾处理厂不消化这个城市里的垃圾，你的生态式园林小区就建不起来，也就不可能有你说的“美的东西”。

鲁总看了看孙鸿达，说，对！你说得没错。没有垃圾处理，在这个城市中就看不到美。但我现在看到美了，我就只对美感兴趣。就像一个贪吃的孩子，对眼前的美味只有大快朵颐，不会向做乞丐的父母探究食物是怎么得来的。我们现在搞企业的，大多是贪吃的孩子。

话说到这个程度，孙鸿达觉得确实该走了。这位把自己拟为“贪吃的孩子”的老总没有再挥手，而是起身把他送到了门外。临分手，他对孙鸿达说，你这个可行性报告做得不错！这话让孙鸿达有些摸不着头脑，觉得这个鲁总有些怪。

从大鹏房地产开发公司出来，孙鸿达打开手机，见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就给副手老潘打了个电话，准备直接回家。今天他和大哥约好了下班后要在家见面。刚爬上车子忽然记起昨天印刷厂的老樊让他今天去定版，否则元旦前挂历就出不来了。孙鸿达接着就掉头往印刷厂赶。

来到印刷厂，厂长老樊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埋怨道，你怎么才来？孙鸿达解释说，我不是业务忙嘛！老樊说，一个掏大粪的能忙到哪去？孙鸿达说，掏大粪的才忙！因为世界上的人天天都在拉。两人斗了一阵嘴就去车间看校样。挂历基本上是按照孙鸿达的意思设计的，画面上的女孩子都是市立医院的漂亮女护士，是老婆冬青的同事。一开始冬青还不愿张罗这个事情，说堂堂的白衣天使冒充扫大街的，这也太掉价了。孙鸿达一听不高兴了，扫大街的怎么了？没有扫大街的你连拉的地方都没有，会生生地把你憋死。冬青后来答应试试，没想到那些女孩子一听说上挂历，都非常雀跃，挑自己最好的照片拿来，有的还专门出去拍了艺术照。

首页上有一行字孙鸿达看着有些不顺眼，字的格式是经过处理了的仿宋体，内容是“三和市环卫处主任孙鸿达携全体工作人员祝全市人民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孙鸿达觉得这行字有些不伦不类，既然是环卫处还叫主任，一看就不通。老樊说，那就改成环卫局局长，反正你们环卫处也快改为环卫局了。孙鸿达一听就警觉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的？老樊大大咧咧地说，我怎么就不知道？县委县政府的文件都从我这里走，不客气地讲我这里比县电视台的新闻还准。三和市刚刚撤县建市，老樊还没有习惯新的称谓。孙鸿达继续问，你看到文件了？老樊说，没有，很多地方都把环卫处改成环卫局了，我琢磨着你们也应该快了。孙鸿达放了心，接着就继续和老樊探讨挂历上的措辞。

孙鸿达回到家见大哥已经走了，就有些生气地对妻子冬青说，你不让他等我一会儿？冬青不满地翻了孙鸿达一眼，说，我让他等人家就等吗？你大哥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啊？连脚印都舍不得丢的人，有等你的时间人家还多拉个客人呢！那你也得给我打个电话！孙鸿达继续埋怨道。冬青说，你大哥拦着不让打，说你知道他来，不回来肯定是有事走不开了。你哥是怕影响了你的环卫事业。冬青说着从沙发边上提起来个塑料兜，重重地放在他的脚边说，这是你大哥交给你的东西，说让你试试，不行再找他。孙鸿达顾不得肚子在唱空城计，赶紧拿出来插上电源。塑料兜里是个圆形发动机，那发动机上顶着十根像龙爪一样的钢筋，通上电立即像电风扇的叶片一样簌簌旋转起来。正在自己房间里做作业的女儿听到了动静，赶紧出来看西洋景，追着问孙鸿达这是什么。孙鸿达得意地对女儿说，这是爸爸发明的机械清扫车。女儿不明白想继续问个究竟，冬青赶过来没好气地说，有什么好看的？抓紧去做作业！把自己变成垃圾还不够，还要把这个家变成垃圾场。孙鸿达知道冬青刚才的怨气还没消，也觉得自己刚才不该怨冬青，就讨好般地配合着说，赶快去做作业吧！这个机械清扫车正式上路的时候，爸爸再请你去参观。

见女儿怏怏地进了屋，孙鸿达才有些虚脱般地倒在沙发上，说，我饿了。冬青像没有听见一样，手里拿着遥控器，眼睛盯着电视，开始搜寻自己想看的节目。孙鸿达又说，我饿了。这次声音比刚才大了些。冬青扭头看了孙鸿达一眼，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最后还是放下遥控器，默默起身去了厨房。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乒乒乓乓的做饭声。

狼吞虎咽地把饭吃完，孙鸿达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抓起电话往大哥家打。电话响了一阵那边才有反应，是嫂子接的，说大哥还没有回来。孙鸿达感到嫂子的声音有些不对，就问嫂子怎么了？嫂子说没什么就把电话挂了。孙鸿达觉得嫂子好像正在伤心，就再次把电话打过去想问问怎么回事，那边却说什么也不接电话了。

临睡前，孙鸿达第三次往大哥家打电话。大哥接了，孙鸿达告诉大哥，设计的机械他看了，感到不错，就是有些担心马力不够，它要带动十把大竹扫帚呢！大哥说马力是可以调的，想大就能大。说完了这档子事，孙鸿达就试探着问家里没有什么事情吧？大哥说没事，孙鸿达说没事怎么听着嫂子刚才像是哭过的样子。大哥支吾了一下，说可能是和孩子吵了几句。孙鸿达心里有数了，放下电话不由叹了口气。

孙鸿达就兄弟两个，父母早已去世。大哥原来是轴承厂的工人，下岗后以开三轮载客为生。嫂子原来是大哥插队时认识的，一直没有工作，前几年在县政府门口摆了个水果摊，后来被市容大队给取缔了；现在在环卫处清扫大队干临时工，一个月三百五十块钱。侄子孙浩正在读高中，成绩时好时坏，嫂子整天为这事着急，恨不得给儿子磕头。

大哥在轴承厂上班时干的是机械组装，现在虽然下了岗，但仍然喜欢自己摆弄些小机械，家里有很多自己发明的小东西。开上了三轮后他还用些废旧材料组装了个自动车篷，不用下车就可以为客人开关门，既省事又提高了上座率。这段时间上面要求清扫大队实现机械化，不然就不能被评为文明窗口单位，孙鸿达一直在琢磨改变那种最原始的扫大街的方法。当然上几台吸污车什么都解决了，但那得需要钱，一台吸污车就要十多万，环卫处穷得叮当响，上哪去摸这笔钱？后来还是大哥给了他启示，他就设计了这台机械清扫车的图纸让大哥做，居然很快就做成了。

由于刚才的缘故，整个晚上冬青对孙鸿达都带搭不理的。两人都钻了被窝，冬青也只甩给他一个硬邦邦的后背。孙鸿达就借口往里灌凉风，扳着冬青的身子让她正过来。冬青一开始还抗拒，后来慢慢就软了。孙鸿达乘机搂住冬青的脖子说，告诉你个好消息，环卫处升格为环卫局的事常委会已经通过了，过几天就要下文。冬青有些泄气，说，这也算好消息？环卫处和环卫局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一样扫大街吗？孙鸿达没有受打击，知道冬青还有些不明白，就继续说，我说的是升格，环卫处升格为环卫局后就变成了二级事业单位，其负责人也就是你丈夫我就成了建设局的副局长。冬青听了没有表现出孙鸿达想看到的那种兴奋，只打了个哈欠说，换汤不换药，还不是一样得下死力气！孙鸿达有些丧气了，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在中国，关键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看来在家庭里，关键的问题是教育媳妇。这事它怎么能一样呢？好比男女之间的那点事，虽然都是上床，但和自己喜欢的女人就叫做爱，和自己不喜欢的女人就叫性交，和妓女干脆就叫打炮。冬青伸出胳膊使劲拍了孙鸿达的后背一下，说只有你才会打这种不要脸的比方！孙鸿达说，我这不是为了把道理讲得更生动形象嘛！说着孙鸿达就开始动作。冬青抓住他的手问，你这叫什么？孙鸿达说，我这叫现身说法，把道理讲得更通俗。说完了才明白冬青不是这个意思，就又补充说，这是做爱。

孙鸿达动作了一阵，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说，今天上午我给邱局长打电话，邱局长明明在办公室却没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冬青正在入港，没有听清孙鸿达说的话，就睁开眼睛，很娇弱的样子，问孙鸿达说什么？孙鸿达又重复了一遍。冬青忽然变得有些不耐烦了，说，局长那么多事，一两个电话不接不很正常吗？你真是太敏感了！敏感得都快魔道了。

经冬青这么一说，孙鸿达也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局长也是人，谁没有不方便的时候呢？他忽然想起自己在上中学时读过的一篇小说，里面写了一个诚惶诚恐的小人物，一个喷嚏喷到将军头上，此后就一直惶惶不可终日，以至惊吓而死。自己怎么会变成了这样？孙鸿达这样问着自己，心里就渐渐生出了点悲哀的情绪，身下的动作也迟缓了许多。

二

孙鸿达就像林子中的鸟，天刚麻麻亮就起床，然后洗漱，然后胡乱吃上一点昨天晚上的剩饭，提上那个黑色的人造革皮包就要出门。出门之前他叫醒冬青，她要按时给女儿准备早饭送孩子上学。

今天冬青没有睡够，胡乱翻了个身，把身上的被子卷成了一个中间粗大的棒槌。孙鸿达又轻轻推了几把，冬青有些烦了，说你真烦人！什么时候也不让睡个肃静觉！孙鸿达说，你睡肃静觉，咱闺女怎么办？冬青睁开眼睛说，你就不能值一早晨班？闺女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你看着办吧！说着猛地把被子扯过头顶不理孙鸿达。孙鸿达在床前站了一会儿，听冬青的呼吸不那么匀实，就关了卧室的灯，拿上包带上昨天大哥设计的机械出来了。走到楼下，孙鸿达往自家的窗口看了一眼，见卧室里的灯重新亮起来，心里轻轻笑着就拐上了马路。

早上的晨雾正浓，不时有早起锻炼的人一路清着嗓子，像影子一样从孙鸿达身边滑过。孙鸿达踏着干净的路面，沐浴着清凉的晨风，也似乎受到某种感染想跑上几步。但他刚要做出跑的动作，却感觉到了自己腋下沉沉的人造革包，只好及时收住身子。

一般的情况下孙鸿达要先到市委机关的宿舍楼前看看；然后再去市委市政府的办公大楼；最后是人民商场所在的那条商业街。这三个地方是整个小城的门面，这三个地方干净了，整个小城也就干净了，最主要的是，也没有人给他提意见了。

但今天孙鸿达看完了办公大楼前的街道就准备往单位走，他不想碰到清扫大队里那些干临时工的娘们。这个时间她们应该正在清扫人民商场前的街道。不知谁放风说清扫大队一改机械化就要解雇所有的临时工，这几天早晨，她们只要一看到孙鸿达就会停下手中的扫帚缠着想问个究竟。这些娘们都是些为柴米油盐发愁的家庭妇女，说起话来就像胡乱鸣叫的乌鸦，就是想回答她们的问题你也没办法理清头绪。

环卫处在城东的青龙湖旁边，原来是城关公社的办公地点，挺大的院子，却只有三排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平房。连年的修补使这些房子都变了形，就像穷人穿的裤子，补丁太多颜色就分不清了。看门的老张头正端着簸箕出来倒炉灰，见孙鸿达来上班，赶紧把手中的簸箕放在门口，踮起脚尖小跑着给孙鸿达开门，一边还说，今天早了十五分钟。孙鸿达说，今天要向邱局长汇报工作，就早来了。见老张头已经越过了自己，就又说，我说过多少次了，以后我办公室里的事情不用你忙活，我自己来。老张头从裤腰带上往外扯着钥匙串说，那哪行！要是这些小活您都干了，我们干什么？

老张头打扫完卫生出去了，孙鸿达顺手翻了一下桌上的台历。昨天的一页已经翻过去了，却把未了的事情留在了今天。今天首要的事情就是找邱局长汇报工作。垃圾处理厂的事情还没有落实，环卫处办公地点的拆迁，还有保洁费收取等等这一系列的问题好像都需要向领导汇报。但是孙鸿达却不想向邱局长汇报这些难题。领导听汇报和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一样，都是想听一个“好”字。把难题留在心里，把成绩挂在嘴上，这是汇报的技巧，当然也是讨领导欢心的技巧。

尽管环卫处本身就是个充满难题的单位，但他来环卫处这两年多成绩还是很多的。首先把人心聚齐了，制度建立起来了，不再人浮于事。过去那种拨一拨转一转，突击打扫混日子的现象不存在了，建立起了一套环境卫生的长效机制。最直观的表现是这座城市的街面和道路都干净了。光这些东西好像还显得有些虚，实的当然也有：筹措资金上了两台吸粪车；准备建立垃圾处理厂，让垃圾得到无害化处理。但是现在垃圾处理厂的事才刚刚起步，要真正达到目的就太难了。想到这里，他翻到昨天的那页台历，把上面记录着有关大鹏房地产公司的内容用红笔打了个大大的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