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音乐与召唤结构—读陈志泽散文诗札记
2011-11-24安徽翟大炳
安徽 翟大炳
在泉州诗人陈志泽的散文诗中,关于“南曲”的诗作读后令人荡气回肠,久久难以平静。福建南音是曲艺的一种,又称“南音”、“南乐”、“南管”、“弦管”,被称为音乐文化的“活化石”,唐代琵琶普遍用拨子,且是横抱姿势,福建南音至今保持这一遗制。南曲主要流行于泉州市、晋江、龙溪和厦门市,在台湾及南洋群岛华侨居住的地方很盛行,它已形成了南音文化圈。南音不断登上国际国内的舞台,渐渐受到世界和中国人民瞩目,是国家确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在这些诗作中,我们首先看到的,是诗人通过对这些音乐的聆听,引领我们对它背后的寻味和人生的追问。在《琵琶声,从空中淅沥滴下》中,诗人就是如此描述他听南音感受的:
……琵琶声淅沥沥,一滴滴、一串串都落在我燥热的心里
这是南音的清音,从高楼的顶层——从遥远的年代天空中的密云里渗出,从一条流淌的小溪飞溅,从弹琴者的指间漏下。
……
从空中淅沥沥滴下的南曲,清凉、滋润;细细、圆圆;凉凉、甜甜。
我爱听这样横抱在怀里慢悠悠、轻软软弹奏的琵琶声。
每天,我都需要它为我燥热的心降温……
我们知道南音属于比较平和的音乐,它很少有动荡激烈的变化。南音强调理与情的整合与反整合以及二者的统一。理与情是南音在传统社会立足的两个文体支点。南音很重视“和”的观念,它追求天地人和、乐器和、声音和。南音“和”的观念起着重要作用。诗人在“创作谈”中正是以自己切身体会谈南音这一特色的:“有感于城市里住在高楼的现代人浮躁的通病,有一天听到住宅对面楼有人弹琵琶,觉得无异于一贴清凉剂,于是有了‘感觉’写下一篇。”在诗人看来,这正是南音的可贵之处。它和所有的优美音乐一样,它具有人性化。的确如此,音乐是有生命的,是友人,是恋人,是亲人……它有时如月光下泛着银白色汩汩流着的小溪,向你诉说,为你歌唱;有时如同月光下濛濛春雨,为你挥洒,为你滋润;落在树梢,飘向花丛,落在嬉戏少女的马尾髻上。一位听者在听了肖邦《雨滴》前奏曲时,就说:“我‘看’到的雨中繁茂葱翠的草木,乡村修道院屋檐的一角,那只淋湿了的、静静悬挂着的钟……”
也就有了这人性化的音乐,诗人陈志泽心目中的南曲:
……就是一盏明亮的灯。南曲的灯光流过演奏者的心坎,
心亮了,眼睛亮了……额头也闪闪发光。
—《明亮的灯》
它同样也是听者的亲密无间的友人:
……南曲更是亲爱者、哥们的畅叙和喧闹,多少欢乐在吟唱中激荡,多少烦忧在协奏里消融;愁闷在弹拨中打发,憧憬在吹拉里明丽!
酿!酿!酿一瓮平民百姓爱喝的生活之酒;
酿!酿!酒香扑鼻,酒味渐醇,酒韵浓郁……
—《酿》
我们不仅可以品味南曲的滋味,还从南曲的演奏中欣赏到目不暇接的千姿百态的动态画面。最典型的是,当诗人聆听南曲《八骏马》时,头脑中立即呈现出传说中的周穆王乘八骏马周游天下的一系列画面叠印:
……好一匹骏马!马背上不见雕鞍,不见骑者,马,早已回归山间,驮载着的是自己的家园与梦幻……突然,骏马急驰而去,马蹄声化作一路碎银!转瞬,长风又聚成深邃的湖泊,任我纵身跃入,拨浪游弋……
此时的诗人已是神与物游,他与八骏马合二为一了:“闲游、嘶风、奔驰,做一匹骏马何妨?”诗人乎?八骏马乎?实在是难分难解。诗中所表现山来的美妙境界与庄子在《齐物论》所描述的庄子在梦中化为蝴蝶一模一样:“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诗中不断流动变化的画面实际上就是意象叠加。意象叠加是诗歌中为增强表现力的一种常见的手法。它是意象组合中最常见的一种方式,它是一个意象上投影着另一个意象,两个或多个意象渗透交融成一体,两个视觉意象构成一个视觉和弦,它们结合而暗示一个崭新面貌的意象。这样的意象叠加同样在《月亮的琴声——听刘诗昆弹奏钢琴》中有华彩的表现。在听了钢琴家刘诗昆演奏的《弯弯的月亮》后,在诗人脑海中立即显现出“月亮在天上起舞弄清影”的中心意象,可它不是凝固不动的,而是随着“大师的手指变幻无穷,月光白得发亮而又清澈得透明。月光的芬芳沁人肺腑。曾经照耀在李白床前的明月光,正带着琴声流过故乡弯弯的小桥,流过小桥旁边的小船,流过你我的胸膛,把所有人都洗涤得通体透亮!”诗人在“创作谈”中也正是这样阐释的:“一轮这个主体意象,整个作品的想象就好办了。想象‘爱情’,想象‘月光’。一连串‘流过’就很合理,有诗意了。”
上述意象叠加之所以有如此艺术魅力,按格式塔心理学家的意见,就在于它是一个“优美格式塔”。它的意思是一个“完型”。格式塔心理学家考夫卡将艺术作品看成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其中各个组成部分是相互依存地处于一个有机的统一体中:“艺术品是作为一种结构感染人们的。这意味着,它不是各部分的简单的集合,而是各部分互相依存的统一整体”,而一个“优美格式塔”,这样的完型必须具有这样的特点:“它不仅使自己的各部分组成一种层序统一,而且使这一统有自己的独特性质。对一个优格式塔作任何改动势必改变它的性质。”矛盾在《蚀》三部曲中是这样描写静女士的:“你尽可以说静女士的眼、鼻、口,都是平平常常的眼、鼻、口,但是一切平凡的、凑合为‘静女士’,就立刻变而为神奇了;似乎有一种不可得见不可思议的东西,联系了她的肢骸,布满在她的百窍,而结果便是不可分割的整体美。”静女士的美就在于她是一个“优美格式塔”:她的美即在部分中,又不在部分中,因为她的眼、鼻、口是那样的平常,根本谈不上美,可是一旦形成整体,这“美”就作为新质显现了。请看《南曲,从寻常人家飘出》。在这首散文诗的前一部分,是诗人以叙述的方式客观地展现了闽南南曲得以发扬光大的背景,在这里,南曲早已融化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了,并已内化为自己行为的规范成为原生态艺术了,闽南乡土风情扑面而来:
弹唱南曲的闺女,不经意间已是闽南侨乡的南曲名家了,可弹的还是父亲那一把摆弄了一辈子的琵琶,那把扎着红绸子给她做嫁妆的琵琶,她到哪里都用它弹唱。
最惬意,自弹自唱在自家厅堂。
接下来,便是诗人通过意象叠加的方式给我们展现出由画面组成的一个“优美格式塔”:
……有山道弯弯,沙溪流转,清潭深不见底。却有乌龙茶的清香,榕树的绿光,瓷的清亮。
有了这样的“优美格式塔”,闽南的南曲风情所带来的魅力尽收眼底了。诗人也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
南曲人怀中的那一把琵琶啊,因而弹奏出韵味。
琵琶依偎着的南曲人啊,生命才是那么纯美!
上述的意象叠加和优美的“格式塔”,虽是诗人瞬间体悟,只是刹那间完成,却显然有着相当丰富的经验为基础。我们知道主体的经验的形成是一个开放的积累过程,主体的经验作为一种规约性信息,储存在记忆系统中,接受者在听音乐时的瞬间体悟,属于非规约性信息。当接受者获取的非规约性,和自己记忆系统中储存的规约性重合时,便产生相互关联和相互作用,它使隐藏在接受者无意识中的主体经验浮现到意识层面。这种转化不是封闭自足的过程,而是一个自我敞开的过程,一个不断建构的开放系统。叶维廉在《中国诗学》中说:“打开一本书,接触一篇文,其他的书的另一些篇章,古代的、近代的。甚至异国的,都同时被打开,同时呈现在脑海里,在那里颤然欲语。一个声音从黑字白纸间跃出,向我们说话……”我们听音乐不亦同样如此吗!特别是器乐曲,对所有听者说,由于它没有语义符号,它是空白状态,但对于听音乐的人,头脑里并非一片空白,而是有着一系列自觉或不自觉的准备,如审美经验、生活经历、文化水准、欣赏能力等,因此乐曲的不确定性与意义的空白就形成了欣赏者的“召唤结构”。这种“召唤结构”,就决定了萨特所说的“读者的水平如何,作品就如何存在”。它就是接受美学家伊塞尔在《本文的召唤结构》中所说的“作品的不确定性和意义的空白促使读者去寻找作品的意义,从而赋予他参与作品意义构成的权利”。也就是说,诗人对南曲的丰富而又极具个人特色的感受与他的丰富经历和较高的文化艺术修养的积累、储存与独特的性格气质所形成的“召唤结构”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