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中穿梭 (八章)
2011-11-24新疆
新疆 毕 亮
雨正下在春天的路上
雨是在夜里开始来的。
其时,谁刚刚从梦里醒来,侧耳倾听郁金香破土而出的私语。
从昨日走来的夜雨,带着些许心事,藏进芽胞,染绿池塘边的垂柳。
和春雨一样,很多人还在路上,即将寻觅到久未谋面的桃花,抵达内心的安宁。
而更多的人,都在这样的夜晚,循着雨水的足迹,找寻它的来龙去脉。
老人在诉说年轻时的雨。
中年人在打量着屋檐下一滴一滴不紧不慢缓缓而下的雨条,在每一颗雨珠里都找到了自己。
孩子都熟睡,梦里的雨声逐渐稠密,雨都下在了他们将要走的路上。
在春天正开始时,雨水带来的心事也在孕育着发芽。
风在跑
雪眼看着就要化了。而风还在旁若无人地跑。
久远的水流里,第一次有了温度,奔腾着涌向伊犁河。
曾被大雪覆盖的原野,风的声音倏忽而过,留下的脚步以一点一滴的速度靠近着心脏。
走在白杨林立的小巷里,风慢悠悠地跑。
院门刚刚被蓝漆抚摸,就有风跃过,经过葡萄架下,带走余留的几颗种子,撒向无尽的旷野。
你是我的英雄
1
四周的喧闹都已隐去,青蛙叫得真是清脆。
蛙声里渐渐安静的村庄,装饰着炉火,几声狗吠一闪而过。
白天的欢笑都还在脸上呢,带着安逸和心满意足,入眠。
沉醉的夜正悄然而来,星空下有葡萄和盛开的鲜花,还有一只猫清醒着。
它深思熟虑,它凝视黑夜,知道所有灯火的来龙去脉。
此时,炊烟业已淡去。
庄稼正在静静地呼吸,闻着从村西传来的桐花香,静静地生长,灌浆,扬花……
有很多是速朽的,也有很多是不朽的。
比如,天上的云,地上的村庄,母亲放牧过的牛羊,收割过的庄稼地。
因为有了母亲,而变得珍贵,充满爱和澄明。
哦,母亲的村庄。
你孕育了母亲,你已是我的英雄。
2
清晨,第一缕阳光从伊犁河升起的瞬间,芦苇花开得正鲜。
这些散落在伊犁河岸的孩子,都渐渐地再靠近灵魂的栖息地。
——母亲的故乡,哺育英雄的圣地。
从伊犁河水开始,偶尔的一只鸽子憩息在芦苇秆,每次我的凝望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故乡。从西天山开始,顺着炊烟的方向绵延。
瓦蓝的是天空和有关母亲的记忆。
到新疆的路上,我一步步地张望。然后转过身子,计算时间深处的村庄。
凉风吹着的胃,母亲做的菜是多久前吃的。有母亲的故乡,多美呵。
父亲和犁铧的记忆,翻新的泥土比我记得清楚,我是故乡不肖的儿子。有父亲的故乡,多么阳刚呵。
这么多年了,行走在新疆,故乡的母亲,一直都是我的英雄。
早睡的村庄
早睡是一种状态。
我见过的芭蕉,屋角尚小的柳树以及院子里的桃树,都在太阳落下时早早地睡了。而在清晨,它们起得比谁都晚,等露水高过屋顶。早睡的村庄一片安宁。
日落之后,所有的小村被睡眠重重围困。
太阳已经无需挂在天上。鸡们也躲在圈里细声地低语、歌唱。也许,它们是在等待呢。等待转瞬即逝的风,带走叶子,带走种子,也带走第一声鸡鸣。
还是早早地睡吧。
在纸上漫游,如今值得赞誉、抒写的事情已经不多……
穿 梭
冬天,只有雪能任意地穿梭。
在湖泊,在云杉的茂林里,雪在任何时候都是自由的。
阳光之外,她能分辨去留,给生命以醇美。陈年的酒,已经倒入几代护林人的胸腔。
视野之内,万亩雪飘。还会有牧人在放牧?
而我,只愿做烟囱的囚徒,卑微地潜行、穿梭……
星星。星星已不属于山峦。
马蹄声,响彻在东方以东。
视野之外,是炉火还是晨钟,拍打着黎明的喧哗?
燃烧后,还是有点冷,这卑微的冷,无处不在——无论是废弃的草场,还是收割后的条田,总会留下几滴旧年的酒渍。
立 冬
旋风裹着昨夜落在树梢的雪块,在掌心,凝为露珠的流响。
响彻在节气的古道。二十四座驿站矗立。
朝着新疆杨,朝着古琴音,昨天的影子已经睡在土丘之后。那里,大雁在冬天也不往南飞,东风也将不朽。
年青的花海,经过草滩的过滤,只留下乡愁的味道。
立冬的太阳和我的命运,从峡谷一闪而过,停靠在一九八五年的河岸。
闲居的日子,在一缕冬的潮湿和一架马车的粮草间,缓慢地复苏。
而此刻,冬小麦,已经不再沉默,芽尖正迅疾地长成大地最纯粹的艺术。
在记忆中放牧
水草是用来安身立命的。
安身立命的还有在内心放牧的马群。
马匹有一九八年的桃花那么多,都在啃食记忆的荒草。
个别不安分的马,趁着夜色,潜行夜色触摸的草场,偷食几口水草的丰美。
很多记忆就在那里流失。
很多记忆也就在那里被堆积。
河床,河道。锅炉,炉火。
与放牧有过或五官的河谷、草径,在历经春秋,重新返回。淡淡的月影,也都诚征了记忆的虫鸣马嘶。
都走了。或者,都将会走。
河畔的记忆,会让花瓣永驻。
朴实无华的乡土,也被过早地流放。一如当初在高原放牧那群无所寄托的马。
与雪为邻
走到哪里,都有一场雪在等着我。
这样的冬天,雪与雪相依为命?落进伊犁河。落入特克斯河。
这样的冬天,都有谁与雪为邻,居住在高原,离太阳最近的地方,雪也下得最大。
诗人贝尔特朗在忍受极度的严寒。雪是他的邻居吗?
我只能以雪为邻,守着大地永恒的花蕊。草木葳蕤,五谷丰熟。
我走过的路,一夜过去,都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雾凇。
它在路边。它还带着割过的油菜的体味。它还存留着收获进仓的冬麦的气息。
我只能如此表述。我已无法表述。
“啊,大地是一个充满香气的花萼,而雌蕊和雄蕊则分别是月亮和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