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里的后院
2011-11-21周艳丽
●周艳丽
后院在祖屋近百年的岁月里,承载着太多隐蔽、荫翳的光阴,像一个人尘封起来的灵魂,终日躲在瓦屋的背后,安静地享受着一份悄然的孤独和寂寥。斑驳的石墙,窄小的柴门,大片的阳光被房子遮去。院内有一个浑圆尖顶的仓囤,一垛经年的柴禾,几棵老树,外加一些立在墙边的秸秆。或许还有一个厕所。甚至还有巴掌大的一块菜地,种些喜阴的芫荽和芹菜。柴禾垛里有时还住着行为诡异、狡猾的黄鼠狼,让阴凉的后院多出几分神秘和恐惧。我小时候是从来不敢一个人去后院的。因为后院里不光有黄鼠狼,还有东墙根下临时搭建的偏厦里,爷爷的寿木一年四季都蛮荒地霸在那儿,橘黄的色泽常常将臆想中的死亡推向深不可测的恐怖。更有爷爷那些早年备下的装老衣裳,虽然平时压在柜底,可每年的除夕,他都会找出来穿一穿,这些衣服是和那口寿木连在一起的,都是爷爷百年之后享用的东西。爷爷每年除夕穿这些衣服时都会说,活着时穿穿,到了阴曹地府也就穿着它过生活了。可是,如今每次梦见他却始终穿着短衫长裤,从来都是活着时居家过日子的那一身打扮。也不知那华丽的长袍大褂都弄到哪去了?不会到了那边还作为压柜底的物件吧?除夕之夜,爷爷手握旱烟袋,身穿青缎子的棉袍大袄,笑盈盈地坐在炕上的情景常常让人恍惚回到了古旧的过去。那时候的爷爷是硬朗的。守着红红的炭 火盆,讲他早年走南闯北的经历,带着从容的 笑,火盆边上的铁撑子里还温着漆黑的冻梨。 然后,我们三五个孩子在大人的怂恿下,一遍 又一遍地趴在炕上给他磕头,几枚崭新的钱票 十分诱惑地捏在他的手上,说磕头就给压岁 钱。不知轻重的弟弟,咚地一下重重地磕下 去,额头就青了,哇地一声大哭,再多的钱票 也难以抚慰他的痛了。
过年时杀的猪肉都锁进后院的仓囤里,粘 豆包也放到那里边,还有新冻的豆腐,买回来 的各种年货,后院因为一座仓囤顿时就变得丰 饶起来。但后院依旧是寂寞的,除了大人们取 东西,上厕所去后院,我们小孩子是很少去后 院玩耍的,即便是藏猫猫这样十分隐匿的游戏 也从来不到后院去做,尽管我们都知道后院的 柴禾垛、秸秆后面就是最好的藏匿地点。可谁 也不愿一个人心惊肉跳地面对那阴森的寿木和 神秘莫测的黄鼠狼。平常日子,如果哪个孩子 不听话,或没事找事地哭闹,大人就会发出 “再哭就把你扔到后院去!”的警告。于是那 哭声就会立刻憋到喉咙里去。我们都害怕后 院,后院就会因为畏惧变得更加得寂寞。过年 的时候,前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又贴对联又 挂红灯笼,鞭炮从早到晚劈里啪啦地放。可后 院除了屋子后门上的对联,顶多也就是在仓囤的门上贴上“五谷丰登”之类的吉祥话,这和贴在猪圈墙上的“肥猪满圈”意思差不多,都是祈求生活富裕,人畜兴旺的一种愿望。孩子们在前院跑来跑去,鸡鸭鹅狗也在前院跳来跳去,前院里的阳光显得异常的鲜亮,照着我们新做的花衣裳,跑跳的身影也异常的尘动灵活。可后院几乎是不见阳光的,阴冷伴它走过漫长的冬天,差不多小半年的时间,它把一座院子的寒冷都独自包揽着。从春天到冬天,后院就守着一棵老杏树和一棵大枣树,孤独的仓囤,还有屋檐下的一群麻雀,在前院的笑语喧哗中默默地度着光阴。
后院最喧闹风光的日子该是杏和枣子成熟的时候,夏天,太阳从头顶上照进后院。后院里的事物就亮灿起来了,这是它一年少有的好时光。好几十年的光阴过去后,老杏树情怀依旧,累累的果实挂满枝头。善于爬树的小叔叔这时候是最得意的一个人,他身上斜挎着布兜袋,三两下就上到了大杏树上,然后骑在树丫间摘黄黄的杏子,一边摘还一边唱着小曲,很得意的样子。摘满一兜就爬下来,将杏子倒进地上的大筛子里,一眨眼的工夫又上去了。我们几个孩子嘴里咬着杏子,仰着脸,笑嘻嘻地看着他爬上爬下。有时候,他还会拿杏子居高临下地砸我们的脑袋,我们喊着他的外号“狗子”在树下抱着脑袋躲闪着跑,嘎嘎地笑。他摘完了杏子,下来,还会抓住喊他狗子最欢的那个人,进行惩罚,抱起来朝着东墙边的寿木跑去,吓唬说将其放进棺材里去!接着就会引来一片求饶声。他挟持着在他怀里又蹬又踹的孩子,嘴里一边骂着小兔崽子之类的话,一边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后院里,仿佛这里沉睡的光阴都被他笑醒了。
枣子成熟的时候是在秋天,大枣树该是村子里最大的一棵树,粗糙的树干,我们好几个人拉起手来才能将它抱住。枣子成熟时像许多垂挂的小灯笼,高高地悬在上面,我们常常仰着头向上面望着,心急火燎地盼着收枣的那一天。收枣子是不需要爬树的,只是在树下面铺 上苇席或苫布之类的东西,用竹竿子打就可以 了。大人们握着竹竽啪啪地打,枣子就像雹子 一样落下来,砸在小脑袋上生疼。
这样打下来的不只是枣子,还有成串的树 叶。厚厚的一大片,捡枣的时候,顺便将叶子 丢掉,筐子里就剩脆生生的大枣了。那些通红 柔软的枣子多半是生了虫子的,半红半绿的, 是还没熟透的,口感有点差,只有又红又硬的 才好吃。打了枣子后,选出个大且完好无损 的,用白酒拌了装进密封的坛子里,叫醉枣。 剩下的,装进布口袋放到炕上,慢慢烘着,叫 炕枣。
枣子打完了,后院就变得凄凉了。秋风一 吹,萧瑟满目。去后院的人都禁不住喊 “冷!”几场霜雪下来,后院就进入了漫长寂 寞的冬季。因为怕冷的缘故,没事谁都不愿到 后院去。我们几个孩子更是远远地躲着,因为 越是少有人去的地方,我们就越感觉惶恐。后 院的风很大,后门常被风刮得哐哐地响,像是 急于要进屋的凶神恶煞总是令人在风高月黑的 晚上心里生出无限的悸动。风在后院闹得甚 了,大人们就会用秸秆在后门口搭一个临时的 防风洞,这样,风就找不到房子的门了。一个 冬天,我们都猫在屋子里,任凭后院在风的肆 虐中萧条地度着光阴。
光阴一闪即逝,没几年的工夫,爷爷就走 了,爷爷走了,后院的寿木也没有了。老房子 旧了,又翻盖了一回。老杏树死掉了,被连根 拔起。大枣树倒还活着,只是也到了青黄不接 的年纪。当年畏惧后院的孩子也都长大了,长 大的孩子没有一个人住在老院子里的,这里如 今由年逾古稀的二叔二婶守着。有时候回去看 一眼曾经的后院,抱一抱大枣树,望着眼前体 弱多病的两位老人,听着风打门板的喧闹,心 里就会升起一丝酸楚和悲凉,院子老了,院子 里的人也老了,唯一不老的是留在院子里的那 些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