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
2011-11-21丁肃清
●丁肃清
我说的是姥姥的那只手。
她躺在床上,只有一只手能动,另一只手却不能动了,不能动的那只手,就那么一直蜷缩着,和她的身体一样,不能随意动弹。脑血栓拴住了她的自由,让她的能力彻底丧失,疾病把一个九十岁的老人还原为小孩。
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懂得人们常说的那句话的真谛:老变小。不仅仅是指性格和脾气,而是一种自然的循环。人活到很老的时候,就都如小孩子一样,不会说话,不会自己吃饭,不会自己走路,人走过一圈,还原到起点,这就是老变小。
我回家看望病重的姥姥,在春节。这个春节和去年的春节我都回家看姥姥,但这次和上次看到眼里的、想在心里的却不同。上次春节我回去看她,我母亲对我说:你姥姥贴对联,把字贴了个倒栽头。姥姥听见她的话就向我说:谁让俺是个睁眼瞎、不识字啊!当时,我就使劲想象我姥姥贴对联的情景,一个将九十岁的老人,站在板凳上,用她颤巍巍的手贴着红对联,她没有儿子,春节前夕没有人在她的身边,因此她也没有什么人可以求助。她只是用自己的手,把她的生活,把她的喜庆心情贴在门框上。本来,我是可以亲手为她贴对联的,只是我离她太远。当然,这只是我一种自私的理由。
这一年,姥姥的手不能贴对联了。门上虽然也依然贴着红对联,我知道那是别人帮着她贴的。姥姥今年春节不能动手贴对联了,尽管她去年贴对联贴成了倒栽头,但我此刻因回味她去年贴对联而感动的心热。
这些年来每年过年后我都要回老家看姥姥,我每次临走之前,她都要掀开里屋的布门帘,走进去,听见她在窸窸窣窣地拾掇东西,我就撩开布门帘看,我看到她的手伸进一个我熟悉的陶瓷罐子里,伸进去,拿出来,伸进去,拿出来……她拿出来的是年糕,她把放满年糕的兜子交给我,年糕已经发硬,裂着口子,我知道那是存放了很久,或是年前做好,准备着年后我回来,显然她没有舍得自己吃。蒸年糕是农村的风俗,吃年糕的意义,是期盼年年升高,期盼生活像芝麻开花那样。她递给我年糕的那双手,表达的就是这样的语言。
每年这时候,我只是从她手里把年糕接过来,拿回去,但没有为年糕感动。今年不同了,今年姥姥的手不能再蒸年糕给我了,而我则突兀对年糕有了一种非常的感动。
我这么想,没帮助过她多做事,是因为在城里的我的那双手离她太远;她为我做过太多的事,是因为在农村的她那双手离我很近。或许,手和心是相连的,是十指连心,有了心的 支撑那双手就延长,没有了心的愿景那双手就 缩短,我想是这样肯定是这样。
躺在床上的姥姥见到我回来,努力地张着 嘴巴依依呀呀地发音,却吐不出汉字音节,她 是想对我说什么。我就凑到她的脸前说:我知 道你想说什么,可是你不要说了。我说我听得 懂,不是妄言。我不是用耳朵在听,我是用心 在听她说的话。她的语言对我来说是太熟悉 了,她的语言教会了我说话,在我出生后方一 岁,爹娘没有教我说话,自然也没有教我更多 的事情,他们各自再成家,生男育女,命运就 这么让我和姥姥相依为命。至今我没有对他们 半句埋怨,是真的没有半句埋怨。这是不足以 为怪的,人都活在得与失之间,人欲无穷,得 到的多,就得陇望蜀,得不到了,自然就产生 埋怨。人之初,性本善,性恶是后天的派生。 对于一个很小的生命而言,一开始就没有得 宠,自然就不知失为何物,自然也就没有埋怨 的对象,生命和生活的一切就是在自然而然中 习以为常。除此之外,我在想,或许还因为我 注入后天基因的人是我的姥姥,从我能听得懂 话开始,我就没有听到过姥姥埋怨过什么人、 埋怨过什么事。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悟出了一 个道理:没有索取,就没有埋怨。
那个时候的秋天,是秋天的夜晚,秋夜里 的我还是一个顽皮的少年。顽皮的我在打谷场 上和小伙伴们疯玩,月亮好大,也好圆,现在 已经没有那么大那么圆的月亮了。那个月亮照 耀着一望无际,把一望无际的原野照耀得那么 深远,那么亮白,而现在的我却永远看不到那 么深远、那么亮白的原野了。打谷场上是堆积 的新谷,飘逸着清香的、浸彻心扉的味道,现 在的我再也不曾闻到过那样的味道了。姥姥喊 我吃饭,喊着我的小名,一声一声地,从巷子 口、从大街上传到谷场上。我就是不吭声,躲 避着她,我和她捉着迷藏。等她终于从谷场上 把我拽回家时,锅里的米粥早已经熟了。姥姥的那只手掀开锅盖时,新米的香味溢满屋了。姥姥舀一碗给我,又舀一碗给她自己吃。我的碗里是稠稠的,她的碗里是稀稀的汤。我不明白她的碗里和我的碗里为什么不一样,看着我的困惑,她像是对我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人该享受多少,那都是一定的,因为我老了,我吃赖点,你吃好点,我吃赖点能延寿,活得岁数大。
不知道是不是因了她这句话,让我对长寿、对生命有了另类理解。在我看来,生命不是锻炼,不是营养,生命是一种注定。
姥姥活到了九十岁了,没记得过她吃多么好、穿多么好、住多么好,就这么平凡无奇地活了过来。她养大了我的母亲,养大了我,最后也把我的儿子看到了十四岁,然后有一天,她收拾好了自己的小包袱,对我们说:孩子都大了,我也老了,我要回乡下的老家了,我不能成为你们的累赘。她就这么走了,走回到乡下去了。我懂得姥姥,她做的选择是无法更改的,勉强她,带给她的只能是不快。我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闲暇时回农村老家去看看。看得出姥姥是快乐的,看得出姥姥见了我是另一种快乐。但我每看一次姥姥,心里就涌上无以名状的心绪。农村的冬天很冷,小屋里没有暖气。农村的夏天是酷热的,房间里也没有空调。我的自信一次又一次地受到摧毁:我不如年老的姥姥。我还不老的生命在优越中蜕化,而已经老了的姥姥却活得自然,活得坚强,活得生机勃勃。每次探望她后回城,她都要给我带上很多,取出家里仅有的小米,取出攒了不知多少天的鸭蛋,这还不够,她还要说:给你拿点白面吧?给你带点玉米面吧?她是恨不得把家里她认为的好东西都给我带上。我深深地明白,对我物质的给予,是姥姥最快乐的事情。
儿时的我喜欢吃甜食,从抽屉里拿出钱到小卖铺买糖,买得糖块满满装在上衣兜兜、裤子兜兜里,然后就坐在僻静的地方一口气吃完。小卖店的阿姨找到我姥姥告状, 问她说你外孙买了五块钱的糖你知道不知 道,姥姥只是笑笑,然后是她的手抚摸着我 的头,她的手牵着我的手回家,对我买糖的 事情一句也不问。
除了宠爱还有对我的保护。年少的我曾经 被一个富农给打了,他打我的时候,嘴里还恶 狠狠地骂我:没爹的崽儿!事情发生后,那时 的我看到了姥姥另一个模样,她好像成了一头 愤怒的狮子,带着我去跟那个富农算账。
她惟一没有给予我的是文化,因为她没有 文化,目不识丁,确切地说她仅仅识得这个丁 字,因为我姓丁,随了姥爷的姓氏。而如今的 我应该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教授,中国作协里 的一员,教了那么多学生,写了那么多锦绣文 章,在别人的面前我是伟岸的。但每次面对姥 姥,我仅仅是她的外孙。她对我拥有的一切一 无所知,我也从不和她提到我的一切。我知道 她只要有我这个外孙就够了,我也知道我只要 有她这个姥姥就够了。对于我和她,别的一切 成为多余。
没有文化的姥姥教会了有文化的外孙一个 元素符号:给予。每个人都在给予着,人性的 原始美。
姥姥病重,我回老家看姥姥。姥姥不能动 了,躺在床上不能说话,见我回来,她伸出了 一只手,颤颤巍巍地伸出了一只手。我第一次 感慨这只手,这只手,从来没有给我索要过什 么,从来都是多多益善给予着我什么。我知道 她想握握我的手,她是想握住她仅仅的拥有。 我把手伸给姥姥,久久地、默默无言地握 着……
要离别时,我对她说:你好好养病,我要 回去了。姥姥又把她的那只手伸出来,颤颤巍 巍地向我挥着,挥着……那是对我说:你忙你 的去,赶紧回去吧。姥姥的手是一种语言,只 有我能够听得懂,多少年、多少次,我每每看 望她回城之前,她从来不对我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