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小本身(组诗14首)
2011-11-21张凡修
■张凡修
与子书
我什么都可以交出。唯独
这所老房子,不能给你
——就在这儿养老啦
这是当年你母亲我俩
脱了六天泥坯,偷大队十五棵柳树
自家稻草,自家高粱秫秸,自家高粱米饭
请四人帮工建起来的:
九米六长,五米六宽,两米八高
前后檐三七,俩房山四八
冬暖。夏凉。
孙子就搁这儿,我们抚养
上学你母亲送,放学我负责接
这房子与泥土相连,地气重
孩子不爱闹毛病。
我们腿脚都利索,但不愿踏进你的楼房
实在不忍心那个布袋套在鞋子上
去一趟,连印痕
都不曾留下
触 须
静静地摇晃。两道优雅的弧
除了它,没有谁可以把秋天撼动
它从夏天开始献媚:挠痒痒,揉胳膊,捏腿
庄稼们很舒服
舒服得丧失了敏感。一些藤蔓植物
就此,顺着秸秆往上爬
蛐蛐的触须短而粗,借机笨拙地唱响自己
蝈蝈的触须修长美丽:扭曲,卖弄,舞
以动制静。才有可能
依附或抓紧更铺张的蔓延
像我现在,手心吐口吐沫,大镐举得高高
尘土飞扬。虫声嚼着草叶矮下去
茬子,毫发无损刨出来:
鲜嫩,细长,白
梅 瓶
整个地面都破碎了
凹瘪的部分躺着一只葫芦
——上鼓下束
鼓的位置有盐渍渗出
流经束的弧度,恰好
吻合我过失的弧度
裂纹斑驳。我用手指
描那身子上的脉络
我遇见的多是春闺少女
背影有些模糊
她们很久没洗脸了
蓬头垢面,低垂的小小的头
试探着寻一只水瓢
而葫芦陷入泥土,它不开口
细小本身
是我的疏忽。播种时
塑料薄膜覆盖得不严密
漏风了。还有被茬子尖儿扎破的小窟眼儿
三亩棉苗有七垄
瘦弱、单薄、茎细、叶小
从现在起,我要把所有高大,粗壮,威武的念头
都给细小本身:偏移、偏心、偏爱
看着小苗呼吸和生长的雀跃
我舍不得走。我有足够的水、有机肥、氮磷钾
我还会带上我心爱的女人
一动不动地,陪着它们
尽管疲惫,也请,让我片刻欢愉
像1960年,母亲嚼着窝头一口口往我嘴里塞
那时我贪婪的样子还是现在我贪婪的样子
全部的力气全部的爱,我用来喂养,栖息我心中的
细小本身
画 瓶
地头上,有一团红襁褓。
后来表妹出落得极漂亮,却患上一种
致命的病:十天有八天落枕
脖子左歪的时候,我往往在右边
灰尘迷了她的眼,她不让我揉
隔两米,我吹出她眼里的泪水
没吹亮一个滑落的雪夜。
——漫长。一捆山柴倚住
舅舅的家门。表妹迟迟未归
仿佛隔得那么远。偏右
八十里地的山外,一个从那儿回来的人说:
地头上,有一团红襁褓。
停不下来
这是下坡路。虽缓但漫长
我推的是独轮车
停不下来。
大哥,你头里走吧
许多年了
我们都没有结伴走过
这路多宽,车多快
看树梢上,搭着大大的鸟窝
温暖得动心
一只只小麻雀都等食儿呢
大哥,你头里走吧
这么多年我用独轮
为的就是能盘山,能绕岭,能
钻胡同,爬羊肠小道
能倒腾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呀
大哥你回家。后晌儿
先去刘老五摩托修理部
要一小瓶废机油
再寻摸一块别太大也
别太小的石头
就在坡底七十丈远的地儿等我
那儿陡,石头
正好倚住轱辘。
我停下来。顺便往轴皮里
抹点儿油
地 气
盐碱地的地气是咸的。腌冬的母亲
总是把牛腰粗的大缸
埋地下多半截
母亲脱了鞋光着脚跳进去
装一层,踩一阵,踩一阵,装一层
母亲先露出眼睛,后露出身子
露出膝盖时跳出来,把一块大石头
压在,芥菜疙瘩上
母亲隔三差五往缸里瞅
是不是酵出了泡沫,是不是
地气“咕噜咕噜”地响,是不是
放了盐以后,咸中带酸,酸中带涩,涩中带苦,苦中带香
香中散开芥味
地气的呼吸夜里重白天轻。天未亮
把压菜石顶上来
这时候的母亲,从一棵老柳树上
砍一截绿皮棍子,插进缸里
忏 悔
一块麦地,总有几疙瘩或十几绺子
鹤立鸡群样长得欢实的
它们出生的地方,往往是盛放粪堆的地方
粪堆不可能刮得干干净净
总会残留一些;
它们生长的地方,往往是挨着一口井的地方
管子浇地时被茬子尖扎漏了
水就随时随地地呲出来。
这些水肥充足的麦子
过剩地享用养分
因而穗子沉重。因而总是在熟透以后
头颅低得更低。似乎默守的内疚
被瞬息捅破,又羞于说出
暗 涨
灭草剂买假了,苗和草一起长出来
我逃不掉了。
小苗拽着我逃不出高粱地
我将身子压得极低
老天爷的身子,也压得极低
连阴天。苗和草彼此看不清
草在我脚边汹涌,薅了不打蔫
一会儿又站起来
我困在草里,被挪来挪去
雨丝笼罩一场白色的风
从清晨,一直湿到傍晚
又从夜里,向白天暗涨
看来我在地里爬着
天空就不会抬高
汹 涌
草和苗的目标是一致的。
苗稍稍迟疑,草就会闻风跑来
草不像苗,能被宠着
草不挑剔土地的肥瘦而苗太娇贵
一直没高出它身边的草
苗的内心也有光芒,一次次被草遮掩
苗的光芒,只有我
一个人,看得见
——草和苗一起汹涌
为草送行。我必须
把手里的大锄头换成小锄头
才可以一再剔除。一场雨后
草又楞楞实实地长
这让我,蹲在地里恍惚
小锄头是单刃的,不像我刮脸的刀片
锋利的、寒冷的、潮湿的
这一面钝了,还可以用另一面
“一如万物的位移,来自我们内心偶尔的呢喃。”
而荒芜,总是从一头汹涌。
今 夜
逼进旮旯的黑
只留出一小截,双脚与地面之间
耷拉着的空
一个拄天空回家的人
瞬间学会了填充
他借助拐杖顶端的铁箍不停地摩擦大地
我是一个见光就闭眼的人
但今夜我必须伸张睫毛
一粒慢性衰竭的光,我怕碰碎
起 风
腐朽的气味。
母亲清晰地记得,很多年
只是整理——
家人的衣服都蜷曲一个纸箱里
偶尔,在半山坡的树杈与树杈间
悬空
几乎是风,依旧是风,让父亲愈发褴褛
旧马褂在二月踉跄,舍不得
脱下来。舍不得
让三月添几块补丁
母亲憧憬着四月——
那时野草纠缠,庄稼开阔
老人会捣腾出一件西装
套在马褂的外面
尘 埃
下午的光线
从瓦片、椽头、主梁、顶棚、柱子
一再后退
察看脚下凹凸不平的小方砖
我迟疑着扫帚从哪儿插手,才更适合
尘埃的意图。
随风移徙,住进我的老屋里
十八年温暖的家。
渐渐冷下来
它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像抱着晚年
干净的衣服向年龄塌陷的尺寸
被我手中一把锈蚀的老剪子
裁来裁去
风钻进一只废弃的掸瓶
贼不走空,风走空。风走过柴房
柴房所有带眼儿的物件
都传出忽哨,包括窗户
极微小的缝隙,也在充盈
风钻进一只废弃的掸瓶里
掸瓶本身几乎无声。几乎
一个泥捏的扳不倒,稍晃一下
就站稳了
撤出了身子,风不空手
依次搬走窑火、青胎、绿釉、幽暗的骨灰
和化为灰烬的泥
来不及拿走的耳环
碰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