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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亿:从“盛世符瑞”到西昆诗人*

2011-11-21

江淮论坛 2011年1期
关键词:宋太宗宋真宗神童

李 强

(南京大学文学院,南京 210093)

杨亿:从“盛世符瑞”到西昆诗人*

李 强

(南京大学文学院,南京 210093)

杨亿是宋初著名诗人,他作为“盛世符瑞”出现在北宋历史上。不同于一般的“神童”,杨亿把握住历史机遇,用自己的“神童”传奇资源和文学影响力,开创了大宋王朝新的文学时代。杨亿和他的馆阁同事们倡导的“西昆体”诗歌样式,迅速风靡了当时的大宋文坛,成为大宋王朝自己第一个流行文学样式。“西昆体”诗风的形成,顺应了南北文化融合的历史趋势,也体现了统一王朝的文化需求。

杨亿;盛世符瑞;西昆体

杨亿(974-1020),字大年,建州浦城人(今属福建省)人。宋真宗咸平三年(1000),二十七岁的杨亿结束了两年处州知州的工作,再次回到朝廷任职,先拜“左司谏”,第二年被任命为“知制诰”,到宋真宗景德三年(1006)十一月,三十三岁的杨亿就已经当上了翰林学士,而他的文学前辈王禹偁在至道元年获得这一职位时已经四十二岁了。[1]大约就在这前后数年的时间内,杨亿和他的馆阁同事们倡导了一种新的文学风尚,人们称之为“西昆体”。“西昆体”文学以其特有的艺术魅力,迅速风靡了当时的大宋文坛,成为宋朝自己第一个流行文学样式。[2]“西昆体”后来饱受文学史家的批评,人们把这种十一世纪初大宋精英文人兴起的文学新风尚,看作是堆砌华丽辞藻、毫无生命力的文学。大约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学界出现了不少重新评价西昆体的研究论文,使人们对“西昆体”的认识不断加深,有研究者甚至把西昆体诗歌与宋真宗“东封西祀”的荒唐政治联系到一起,从而赋予西昆体诗歌以重大政治讽喻意义。那么杨亿到底是怎样一个文人?他对北宋文学发展究竟有何贡献?本文尝试从以下四个方面探讨这一问题。

据《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宋太宗雍熙元年(984)十一月,朝廷任命十一岁的杨亿为秘书省正字。在这个任命发布之前,宋太宗已经先派江南转运使张去华专门到福建对杨亿进行考试。考试结果让张感觉满意,于是就安排杨亿进京见宋太宗。太宗亲自主持对杨亿的考试,据说连续考了三天,让杨亿作了五篇“赋”,每篇杨亿都是文不加点、“援笔立成”,宋太宗命人把杨亿的试卷送给朝廷的学士们批阅。《续资治通鉴长编》这样写那些大臣看到杨亿试卷后的表现:“骇其俊异,削章为贺。”[3]一个十一岁能写写诗赋的小孩,对当时百废待兴的大宋来说,实在是无关紧要。可大臣们为什么会表现出如此惊讶的样子,并用正式公文向宋太宗表示祝贺呢?

就笔者目前搜集的资料来看,宋代在杨亿之前,尚未有皇帝亲自考一个考生的记录,这次连续三天的独特考试,确实非同寻常。而杨亿的表现也确实出人意表,特别是他在交了考卷之后,还能当场再作一首诗,以表明自己才思尚有余力,这即使对当时的成年考生而言,也是十分难得的事情。宋初的文学创作以“敏速”为时尚,文章写得快慢,往往成为人们判断作者才能高低的重要标准。已往的神童科考试属于诸科试,不重诗赋而重经义,考生如果能“通”一大经及《论语》、《孝经》两小经,然后再能背诵十篇经文,就算是考试过关了。但杨亿显然不是通过正常考试渠道参加童子试,而是宋太宗在“闻其名”后专门派人访求的,所考的又是宋初士人比较难为的“诗赋”。在传播、印刷手段都相对落后的情况下,笔者甚至怀疑杨亿的出现,有一定的人为操作嫌疑。杨亿没有辜负宋太宗的希望,确实表现出自己文学天才的一面,这大概是太宗“深加赏异”,大臣“削章为贺”的一个重要背景。

杨亿虽然被称为“神童”,但是“神童试”作为科举考试中的非常规部分,并非经常举行。宋人笔记《枫窻小牍》中有一条材料对宋代神童情况作了简要概述,兹引其中涉及北宋部分如下:

本朝以童子举,如国初贾黄中,举自五代,不论。若太宗朝,洛阳郭忠恕通九经,七岁举童子科;淳化二年赐泰州童子谭孺卿出身;雍熙间得杨亿,年十一,以童子召对授秘书正字;咸平间得宋绶,景德间抚州进士晏殊,年十四;大名府进士姜葢,年十三;祥符间又得李淑,又赵焕,以童子召封,令从秘阁读书,时年十二;蔡伯希年四岁,诵诗百余篇,召为秘书正字;神宗朝元丰七年,赐饶州童子朱天锡五经出身,年九岁,赐钱五万;又天锡从兄天申,年十二,试十经皆通,赐五经出身。[4]

笔者根据《枫窻小牍》提供的这份名单稍做考证,发现作者提到的郭忠恕,实际上也是五代的“神童”,作者误系入宋太宗时代;谭孺卿虽然是宋太宗时的神童,但他是在太宗淳化二年(991)十二月赐出身,比杨亿晚了7年,而作者系于杨亿之前。至少根据这份名单,杨亿可能是北宋“神童”第一人。另外,真宗咸平二年(999),诏令秘书省正字邵焕于秘阁读书,这个邵焕也是个“神童”,而《枫窻小牍》失载。根据这份名单和笔者又发现的邵焕,北宋有名可查的共有11个“神童”。(1)

唐五代虽然有不少人参加了“神童试”,但真正能在历史上留下痕迹的“神童”并不多,而唐代唯一最著名的“神童”刘晏,恰恰出现于唐朝最兴盛的玄宗时代。彼时唐玄宗正忙着准备封禅泰山,那位天资聪颖的刘晏居然能向玄宗献《东封颂》,得到唐玄宗的赞赏,并因此“神童”之名传遍天下。而北宋出现的11个“神童”,大部分集中在太宗、真宗朝,其中太宗朝2个,真宗朝7个。这个数据似乎隐隐昭示着自太宗到真宗的统治时期,“太平盛世”已经渐渐走进人们的视野。“神童”作为“太平盛世”特殊的符瑞,或许就反映着社会上那种好大喜功、急于铸成盛世的思潮。从这个历史背景上去考量,我们会发现杨亿的出现,并不是简单的事情,他一方面满足人们的盛世梦想,另一方面成为专制君主表明自己文治化成之功的标志。但是北宋的杨亿毕竟不同于唐朝的刘晏,他把握住自己的历史机遇,并没有满足于一个“盛世符瑞”的角色,而是用自己的“神童”传奇资源和文学影响力,开创了北宋文学的新篇章。

无论是文学史对杨亿“西昆体”诗人形象的建构,还是近二十年来学人对这一形象的再思考,往往更多关注的是西昆诗人留下的作品。单纯从文本出发很难对“西昆体”这一特殊文学现象作出合理的文学史解释,笔者尝试把目光投射到历史文化的层面,看看杨亿的时代究竟发生了什么。

杨亿的一生必然与所谓的“盛世”联系到一起,这大概是他无法摆脱的宿命。他第一次在历史上露面,就是北宋一个非常微妙的时刻。像杨亿这样的“神童”现世,在别有用心的专制君主而言,是一个巨大的隐喻,隐隐昭示着一个太平盛世的降临。根据上文所作的粗略考证,杨亿可能是大宋王朝肇建二十五年以来出现的第一个神童,而且如果回到公元984年的历史语境,看看当时的皇帝宋太宗正在思考什么问题,我们或许会对杨亿出现的背景有更多了解。公元983年的夏天,山东兖州一群所谓的“泰山父老”(现在的泰山地区,当时都在兖州的治下),在地方官员的鼓动与安排下,“自发”进京请愿,恳求宋太宗举行封禅泰山的大典,因为在这群“父老”看来,天下已经太平了,皇帝完全有必要举行封禅大典,以答天休。不过根据史料记载,这一年实际上并不太平,黄河正在发生大水灾,各地也不时有坏消息上报,宋太宗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通过“封禅泰山”来宣称天下太平。不过,虽然“泰山父老”的请求最后被宋太宗礼貌地拒绝了,但是“封禅”这个因五代乱世而几乎被人们彻底遗忘的事物,经过这次请愿事件,又在人们的心目中被重新激活了。

“泰山父老”请愿半年之后,黄河决口被堵上了。而且据一份很不准确的情报,北宋的宿敌契丹此时国内政治混乱,甚至“不须致讨,可坐待其灭亡”,多次对契丹作战失败的宋太宗,得到这条假情报后非常兴奋。984年的正月,宋太宗到丹凤楼看花灯,看到东京汴梁一派经济繁荣、社会稳定的繁华景象,心情特别舒畅,虽然他“居常罕饮”,而且有史料证明他确实不太喜欢喝酒,但这一晚他却坚决要与百姓一起分享快乐,每喝完一杯,都要把空杯子举给大臣们看,命令跟他一起坐在城楼上看灯的大臣们开怀畅饮。就在这次狂欢的两天后,太宗得到房州上报的消息,他和他儿子皇位最大的威胁者赵廷美死了,宋太宗终于为儿子将来从自己手中接过大宋江山,扫清了一切障碍。这一年的春天一切都很顺利,边境没出现什么问题,各地也没有上报什么大型灾难,宋太宗在和大臣的交谈中多次暗示他们,一个太平盛世大概正在或已经降临了,君臣之间互相吹捧、默契配合,京城到处呈现出盛世的景象。朝廷上的这种政治风气很快传到兖州。公元984年夏初,所谓的“泰山父老”又来京城请愿了。虽然这次来的人数只有上一年的四分之一,但这对太宗和大臣们来说已经足够了。经过一些系列繁文缛节,封禅泰山的事情定下来了,各项准备工作也开始启动。虽然事隔一月,皇宫里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使宋太宗不得不宣告取消封禅,但是这一年形成的盛世梦想,却不是说停就能停下来的。神童杨亿,就在这一年出现在大宋政治文化中心,在一定程度上,杨亿正是作为盛世的“符瑞”出现在公元984年的历史上的。

或许因为杨亿是被塑造成盛世的 “符瑞”现世的,所以他的出身比其他北宋文人更具传奇色彩。北宋曾巩《隆平集》卷十三记载,杨亿的祖父杨文逸曾经梦到过一个叫“懐玉山人”的道士,一觉醒来,孙子杨亿就降生了。同样的故事,北宋僧人文莹的《玉壶清话》也有类似记载,只不过故事讲得更加诡异。另外一个关于杨亿的故事,在宋人中也很流行,故事里说杨亿小时候“数岁不能言”,有一天不小心“误触其首”,结果居然会开口说话了,而且当场赋诗一首:“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不过这首诗虽然十分高妙,但宋人已经注意到李白、孟观可能做过类似的诗。笔者认为诗的真实作者究竟是不是杨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为何热衷于对杨亿童年故事的演义,一再把这样的传奇故事安排到杨亿的身上。杨亿逐渐被言说成一种“神童”文化符号,不正说明他的特殊性和对盛世出神童这样传奇故事的特殊偏爱吗?(2)

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二十多年后乌烟瘴气的“东封西祀”,不是靠宋真宗1008年灵机一动的谎言和一纸来历不明的“天书”所能决定的,这种思潮自太宗时期就逐步酝酿了。而作为北宋“神童”第一人的杨亿,他的命运也必然会与“太平盛世”有着某种神秘的关联。

杨亿走入大宋的历史,冥冥中担负着特殊的使命,他就是为一个太平盛世而来,这是他无法摆脱的宿命,但是杨亿并没有止步于“盛世符瑞”的角色。11岁就被授予秘书省正字官衔的杨亿,在皇家图书馆里继续读书深造。后来的事实证明,杨亿如果没有在皇宫大量接触古代典籍的机会,就不可能很好地理解李商隐诗歌艺术,也不能写出独具一格的“西昆体”诗歌,从而成为北宋的一代文坛盟主。过了两年杨亿的父亲去世,杨亿按照惯例离职回家守丧三年。这以后几年内,历史上很难听到杨亿的消息。宋太宗淳化元年(990),杨亿已经17岁了,他通过向皇帝进献文学作品的方式,帮助宋太宗恢复对这个当年神童的记忆。很快,杨亿回到朝廷,被授予“太常寺奉礼郎”的职衔,继续在皇家图书馆读书深造。大概从这一年开始,杨亿就开始经常向皇帝进献诗文,歌颂宋太宗和他统治的这个时代,特别是在19岁的时候,向宋太宗进献《二京赋》和《甘露颂》,委婉地表达自己想到皇帝身边做一个文学侍臣的愿望。

杨亿虽然有一些天才,但是他当年以“神童”身份出现有着特殊的政治背景。成年后的杨亿有没有能力承担大宋王朝文字工作的重任?宋太宗又专门为杨亿准备了一场考试,根据考试的结果,杨亿被“赐进士第”,官衔被提升为“光禄寺丞”,比赐进士前的“太常奉礼郎”高了数级。自此之后,刚届弱冠之年的杨亿,开始以文学侍从的身份,出席于宋太宗组织的各种社交或礼仪场合,一颗文学新星逐渐摆脱“神童”传奇,开始凭自己的文学实力冉冉升起在大宋王朝的文化星空。稍后的名相范仲淹对杨亿的评价是“应用之才,独步当世”,杨亿凭着自己的文学实力,再加上皇帝的宠幸,一下子成了当时文坛最耀眼的明星。此期他的声誉和地位如日中天,朝中大臣纷纷请他代笔撰写各种文章,其中甚至包括当时的一代名相寇准,以及协助宋真宗作假促成封禅大礼的王钦若。杨亿有时候一面帮大臣写上表,一面又同时替皇帝写答表,然后回过头来再帮大臣写谢表,这种文学奇观在历史上罕见。当时无论是因公还是因私为别人写文章,按例都会得到一大笔稿费,这种稿费往往比作者几个月的薪水都高。据史料,真宗时代词臣的薪水比较低,此项收入是他们一项重要的经济来源。据说杨亿当翰林学士期间,有的人为了能得到他写的制词,单等到他值班的这一天,向皇帝提出职务变动的请求。这样一来,许多有额外收入的机会都跑到杨亿这里来了,这让杨亿感到十分为难,于是他征得宋真宗的同意后,每次把自己写制词得到的稿费,平均分给其他词臣们。杨亿的文才受到皇帝和朝廷大臣如此推重,特别是一些武人出身的官员,也纷纷给杨亿写信盛赞他的文学,这里面包括宋初著名的大将李继隆和王超。而且据史料记载,一些皇族贵戚本身不怎么会写诗,但却一定要赶时髦出版一本诗集,为了抬高自己诗歌创作的水平,就请杨亿为他们写序。表面上看是其时文风之盛,影响了军方高级将领和贵戚,但这里面会不会有其他的政治意味,是不是与人们迎合皇帝喜好,或者参与营造盛世的氛围有关?笔者认为还有值得研究的空间。

当然杨亿不是仅靠替皇帝或大臣写些应用文章,赢得后世文人的尊重,他博学洽闻、精通史实,已经初具宋代文官诗人、学者和官员“三位一体”的特点,而这是宋代文人迥然不同于以前历代文人之处。钱若水主持编纂《太宗实录》时,特地向宋真宗请求把杨亿调过来帮忙,结果杨亿不负钱氏所望,一共八十卷的《太宗实录》,他一个人就承担了五十六卷的写作任务。宋真宗朝的大型类书《册府元龟》由王钦若和杨亿共同担任主编,但据《宋史·杨亿传》里说这部类书的“序次体制,皆亿所定,群僚分撰篇序,诏经亿窜定方用之”。[5]真宗不仅欣赏杨亿的文采,也特别欣赏杨亿的史学才能,有一次杨亿借口家里贫穷主动申请到地方上当长官,真宗“称其才长于史学”,一开始并不想下放杨亿,经过杨亿一而再地上书坚请,宋真宗才勉强同意。

杨亿是时代的骄子,所处的人事环境也为他的仕途发展非常有利。995年宋真宗被正式立为皇储,而杨亿叔祖杨徽之是宋真宗的“首僚”,他替宋真宗处理的许多文件,实际上都是由杨亿代笔,而且有史料显示,杨亿与宋真宗早有交情。大概也是在这一年,杨亿与翰林学士张洎的女儿订婚。(3)张洎是南唐旧臣,其文学造诣据说还在当时的著名文人徐铉之上,曾被宋太宗称赞为“文学第一”。但与徐铉不同的是,张洎在南唐和北宋两个政权都受到重用,特别是在997年去世前的四、五年内,他更是官运亨通,一直从翰林学士做到副宰相。因此杨亿回乡省亲时,王禹偁在写给他的送行诗中写道:“翰林贵族夸东榻,史馆清衔庆北堂。”说的就是杨亿此时春风得意的情形。

杨亿不仅可能是北宋第一个“神童”,也可能是北宋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文坛盟主。在他之前的李昉、徐铉、王禹偁虽然都不同程度上为北宋文学的发展做出自己那份贡献,但都不足以引领一代文风的重任,而杨亿却做到了。杨亿之所以在北宋获得文坛盟主的地位,受到后世文人的推崇,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倡导了一种全新的文学风格,成为北宋自己独具特色的文学,这就是所谓的“西昆体”文学。这之前北宋诗坛流行的是以《二李唱和集》为代表的“白体诗”,和以“九僧”诗人群为代表的“晚唐体”,这两种诗风基本上还是学步于中晚唐诗歌风格。杨亿和他的馆阁诗友倡导的 “西昆体”,虽然也脱胎于晚唐的李商隐诗风,但是却明显有着自己时代的特色,体现了南北文化在宋初的交融与创新。

关于西昆体文学的盛行原因,各种版本文学史虽然做了一些解释,但是还有可以讨论的余地。一个文学现象的产生,往往有诸多原因,笔者在此更重视的是社会文化背景。北宋政权是五代乱世的终结者,并且自宋太宗时期开始,就着手打造一个人文鼎盛的大王朝。中原地区虽然历经战乱,文化十分凋敝,但单从学术而言,五代宰相群体的学术水平,远远高于宋初的宰相们。这种可被史料证明的事实,用“五代”和“宋初”之间简单的文化对比,恐怕难以找到答案。笔者认为这是在社会转型时期产生的特殊现象。五代处于门阀政治向庶族文人政治过渡的时期,特别是在宋初几十年,虽然当局大力提倡文治,但是这种文化倡导与其产生的实际效果之间有一定的时间差。学习资料的匮乏,中原文化的屡遭破坏,使很多中原地区的士子,特别是在政治上崛起的庶族文人,学术积累往往不足。相对而言,原南方割据政权下的人文积淀比较丰厚,学习资料相对丰富。但南方士人在宋初却受到极大的限制,这种地域性歧视在宋初十分普遍,据说赵匡胤甚至留下“南人不得坐吾朝堂”的遗训。形成这种现状的原因非常复杂,学者对此问题已有较深入的研究,可以说南北之争,是宋初政坛上一条隐隐的线索。这样的南北矛盾在形式上逐渐淡化乃至最终消融,不在于政治手段的运用,而在文化的相互融合,最终形成新型统一王朝文化。对北宋而言,这一融合的关键点在哪里呢?

南宋理学大家真德秀曾经有一句话,或许有所夸张,但庶几反映了宋初南方士人向政治中心渗入的大体时段,他说:“国朝南方人物之盛,自浦城始。浦城人物之盛,自文庄公及公始。”[6]这里面的“文庄公”是指杨亿的叔祖杨徽之,他在北宋政府做到比较高的职位。“公”,即指杨亿。但笔者认为杨徽之虽然也名冠一时,但主要还是因侄孙而显。因为仅从职位上而言,南方人士在宋太宗、宋真宗政府中做到高位的多有其人,但他们或者不能为北宋的文化建设提供更新鲜血液,或者不能为北宋的士风涵养提供精神资源,因此大都没有在宋初历史上留下深刻的痕迹。只有在文化上独树一帜,成为大宋王朝新的文化典型,这才可以说是“人物之盛”,按照真德秀的说法,这一工作大概始于杨亿。笔者曾经把北宋前期的文人分成四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是五代旧臣,他们的文学风气明显带着五代的遗风,在一个新兴的王朝中,这种文学会很快沉浸在对历史上文人风流的梦呓中迷失方向。第二代文人就是柳开、王禹偁为代表的成长于大宋王朝的文人,他们急切地想在思想和文学界建立一个新的秩序,但他们只作为拓荒者的意义而存在,他们庶族文人的出身,以及中原地区的人文积累,尚不足以形成大宋代表文学。而第三代文人就是以杨亿为代表的西昆文人,这个群体真正实现了南北文化的融合,从而形成一种新的文学风格。第四代文人就是欧阳修、苏舜钦和尹洙为代表的“洛幕文人”,他们在西昆体老诗人钱惟演的支持下从事文学活动。无论人们是否愿意承认,自杨亿之后的北宋文坛,虽然南北士人均世有名家,但显然北宋文学的主导还是南方文学。从大的历史视野去看,“西昆体”文学极有可能正是南方文化向中原文化渗透的重要表征。(4)

当然,笔者的这个看法尚可商榷,除了这个文化大背景之外,西昆体崛起于上个新千年之初,还有其具体的历史原因。在杨亿之前,北宋主流文化区流行的是“白体诗”,虽然其间有所谓的“九僧体”诗歌出现,但其影响面比较窄,尚不足以在文学思想史上发生影响。阅读宋初诗人的作品,我们会发现这种所谓的白体风格比较普遍,即使杨亿本人,也曾写过“白体诗”。“白体诗”是中唐元稹、白居易倡导的一种诗风,从思想内容上看,本有“讽喻”和“闲适”两个发展方向。从语体风格上来说,“白体诗”最大的特点就是语言浅切,通俗易懂。这一语体风格决定了其写作队伍的可进入性比较强,即使一个没有多少人文学术积累的人,也可以使用这种风格的诗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但“白体诗”语言的浅白性,使其在当时逐步加强中央集权的形势下,“讽喻”变得比较困难,庶族文人显然还没有掌握这种“讽喻”与“谤政”之间的界限,因此“白体诗”在宋初的发展主要集中于“闲适”一路。但随着文人阶层的成熟,文人们通过文学手段表达自己政治见解的需求逐渐强烈。宋真宗好大喜功,在与契丹签订“澶渊之盟”后,更是在国内大搞太平盛世假象,并最终演变成“天书”政治。在士风基础还相对薄弱,五代乱世影响尚未彻底消除的情况下,文人鲜有直接提出自己见解的勇气和胆量。因此这一时期出现了一大批或唯唯诺诺、或奉迎拍马的官员,前有王旦,后有王钦若、丁谓。在这样一个大的政治环境下,想找太宗朝敢于直接给皇帝提意见的田锡已经很难了,像王禹偁那样敢私下发发牢骚的大臣也很少见。宋真宗与王旦之间有一段关于杨亿的对话:

公因母病,有阳翟之行,王文正恐人害之,白上遣使赐药。既而言事者弹劾不已,卒以亚卿分司。上尝语辅臣曰:“闻杨亿好谤时政。”王公曰:“亿文人,幼荷国恩,若谐谑过当,则恐有之。至于谤讪,臣保其不为也。”[7]

杨亿作为皇帝身边的高级侍从官员,居然敢擅离职守,仅留下一张请假条就跑到几百里外的阳翟去探望母亲。这样的胆大妄为宋真宗不仅能容忍,还专门派使者送药,如果不是因为同僚看不惯上章弹劾,杨亿恐怕不会受到任何处分。但是真宗怀疑杨亿“谤时政”,却引起杨亿“空门”好友王旦的紧张 (二人都笃信佛学,且为莫逆之交),王旦马上用自己的名誉地位,力保杨亿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此事还载于北宋 《三朝宝训》之《优近臣》篇中,成为宋朝历代皇帝的专用培训教材的课文,二百多年后的南宋理宗宝庆年间,曹彦约曾给刚上台不久的理宗赵昀讲解这篇课文,他是从“君子小人”之辨的角度为皇帝讲解,认为小人诬蔑君子别的方法都不奏效,“惟有讥议朝政一说,可以动人主之听,自古小人之害君子多用此策”。[8]曹彦约的讲解揭示了专制君主一个愚蠢的法宝,那就是对“谤政”的防范。君主专制之所以终究要被颠覆,大概与这个治世法宝的使用有很大关系。刚刚在政治上兴起的庶族文人有表达反对意见的诉求,而君主专制制度从来就没有给他们一个自由的表达空间。李商隐诗歌的托怨精神,恰好适应了这一文人心理需求,从而使白体诗中被阉割掉的“讽喻”精神找到新的生存土壤。在这种情况下,李商隐华丽而隐晦的“托怨”诗风,经馆阁大臣的文学实践,再经官方的禁令(在政治相对清明下,对某种诗歌风气的官方禁止,适足以起到好的宣传炒作效果),“西昆体”诗风已经具备了流行的各种元素。另外,从文学本身发展而言,白体诗中的“闲适”诗,因其可参与程度比较高,整体水平无法提高,而且这种文学样式不需要太多的文学积累,很容易流入浅俗,与自太宗以来不断加强文化建设,提高文官整体素质的要求不相符合,文人已经有越来越多接触典籍的机会,而传统的闲适诗难以使他们充分显示自己提高了的人文素养,他们也需要一个合适的文学表达方式。因此,这种体现着作者较高文学和史学修养的西昆体诗歌,在一个相对和平的年代应运而生并大行于世了。

近十几年出现了不少替西昆体正名的学术声音,笔者认为,部分研究工作有过度阐释的嫌疑。利用诗歌托怨,确是西昆体诗歌的重要价值取向,但如果一定把《西昆酬唱集》里的诗歌与宋真宗封禅泰山联系起来,则可能未必然。这两件事虽然在1008年的历史中看起来有明显的因果关系,但是借“天书”降临来进行“盛世”确认是个突发事件,而文人们对盛世和封禅大典的心理期待已经由来已久,参与封禅大礼、并为之撰写封禅之文,几乎是所有文人的梦想,杨亿可以说就是为此而出现在北宋历史上。但是,宋真宗用自己拙劣的表演糟蹋了文人这一美好理想,虽然1008年后,文人们也在皇帝的命令下满足了自己由来已久的亲历盛世的愿望,但是这毕竟与他们想象中的一切不同了。具有大宋王朝自己特点的文学——西昆体文学,就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政治文化生态中发展起来的,而杨亿本人恰好见证了这一历史过程。

注释:

(1)通常这个数据只是北宋“神童”数量的下限,考虑到文献失载、史料缺失等诸多原因,实际人数往往多于此数。

(2)丁傳靖《宋人轶事汇编》辑录多条与杨亿有关的传奇故事,通过电子手段检索,还能搜寻到更多的类似记载。考察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并无多大学术价值,笔者关注的是产生这些传奇故事的社会文化心理。

(3)杨亿与张氏正式结婚在997年,这段婚姻以悲剧告终,史料里有零星不利于张氏的记载,但历史剥夺了张氏的话语权。

(4)关于宋初南北文化交融问题尚多有未发之覆,笔者2009年11月曾承南京大学巩本栋先生之教,对此问题做了更深一步的思考。宋初和唐初所面临的文化问题的确有很大差异,宋初是否存在明显的南北文化交融,确实值得商榷。2010年12月,笔者又就此问题请教南京大学莫砺锋老师,莫老师认为需对宋初诗歌作品做全面的考察,方可得出可靠结论。请关注笔者就此问题的后续研究。

[1]李一飞.杨亿年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杨亿编.王仲犖注.西昆酬唱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3]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5:589-590.

[4]袁褧.枫窻小牍[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38册.

[5]脱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10082.

[6]真德秀.西山文集[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4册.

[7]朱熹.朱子全书[M].上海、安徽: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8]曹彦约.昌谷集[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67册.

(责任编辑 岳毅平)

I206.2

:A

:1001-862X(2011)01-0175-06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北宋士风、文人集团与文学演变研究”(09CZW031);上海市教委科研创新项目“北宋士风与文学研究”(09ys477)

李强(1971年-),男,山东济南人,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后,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唐宋士风与文学、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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