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的战争》序
2011-11-21熊召政
一
我对三国的研究,缘于一次偶然的机会。大约是前年冬天,我的老朋友、北京电视台副总编辑,同时兼任北京紫禁城影业公司董事长的张强先生打电话给我,希望我帮忙看一看《赤壁大战》的剧本。其时,这部由著名华人导演吴宇森先生执导的电影大片,虽然尚在筹备阶段,但已在媒体上炒得沸沸扬扬。北京电视台作为投资方之一,亦在造势上推波助澜。张强先生是影视圈中名人,他策划的“红楼选秀”活动,使得大型电视剧《红楼梦》在开拍之前,就已悬念迭起,引起社会广泛关注。出于友谊,我不能推托张强先生的请求。剧本很快发到了我的电子邮箱。仔细看了一遍,我给张强先生回电话说:“吴宇森先生的这部《赤壁大战》,给观众带来的是一个艺术的三国,若以历史真实的标准来衡量,则还有一段距离。”张强询问我,能不能就一些历史真实问题给出具体的意见。我说这不大好办。因为从剧本中我看出吴宇森先生的创作意向,他要用好莱坞大片的叙事方式来取悦于当下的观众。他是用美国的胃口来消化中国的历史。若一定要用“历史真实”这一命题去要求,则这部电影可能没有拍摄的必要。
我以为这次谈话之后,这件事情就算了结了。谁知过不多久,大约是去年春节之后,张强先生约我来到北京面谈,提出他们出资,请我做一部关于三国的纪录片。这让我颇费踌躇。因为,这时易中天先生的《品三国》自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播出后,已经红透全国。我再做一件与他相同的事,不但意义不大,而且颇具风险。因为,我没有易先生那样的口才,若再步其后尘,岂不是东施效颦?
但张强先生却另有一番道理。他说,易中天是讲三国,这属于谈话类节目,与专题片完全是两码事。专题片是要尽可能拍摄所有的三国遗址,既让人有现场感,更让人体味历史的沧桑感。见我犹豫,张强进一步说:“你这部专题片,是配合吴宇森的《赤壁大战》而做的。关于这部纪录片的定位,我想好了两句,即‘吴宇森告诉你一个艺术的三国,熊召政告诉你一个真实的三国’,你觉得怎么样?”
我能觉得怎么样呢?还是用那一句老话吧:恭敬不如从命。
二
我本是研究明代历史的。一下子跳到东汉,初始有一点物是人非的感觉。不过,心里头虽起了隔世之叹,却并不感到陌生。这乃是因为在中国的全部历史中,三国的这一段,在民间的普及率永远是高居榜首。
在我的孩童时代,我不知道朱元璋、朱棣,但我知道曹操和刘备;我不知道刘伯温与宋濂,但我知道诸葛亮与庞统;我不知道徐达与常遇春,但我知道关羽与张飞。从这一点上得出判断:我研究明史是长大成人后理智的选择,而知晓三国则是民间对我的历史启蒙。
历来,嗜史者有两种,一在庙堂,一在江湖。居庙堂者,执掌机枢,心存社稷,须得从历代兴亡衰变中汲取经验教训,寻找可为当下所用的政治智慧。所以,他们关注的历史人物,大都是扭转乾坤、治难兴邦的政治强人。而江湖中人,大都以民间视角,从道德与生活两方面,去衡量与欣赏往古的忠臣孝子、才子佳人。至于对英雄与智士的推崇,则是庙堂与江湖共同的立场。基于这一点,三国时期的历史与人物,便能够受到一代代国人的研究与喜爱。
不过,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时下国人津津乐道的三国,多半是源于小说《三国演义》而并非史著《三国志》。像大家耳熟能详的《捉放曹》、《温酒斩华雄》、《借东风》、《空城计》等故事,都不是真正的历史而是小说家言。所以说,很多人喜欢三国,是喜欢罗贯中先生编撰的三国故事而不是陈寿先生著述的三国历史。
大约成书于明朝嘉靖年间的《三国演义》,应视作为当时统治阶级服务的一部主旋律作品。明代以忠孝立国。《三国演义》宣传的便是忠孝思想。基于此,小说中将刘备政治集团塑造成忠孝代表,以曹操集团作为反衬。这样一来,便颠倒了历史。数百年来,罗贯中的历史观一直左右着国人对三国的认识与判断。
在作了几个月的案头准备工作之后,从去年的八月份开始,我便带领包括导演与摄像在内的九人摄制组,用了近五个月时间,走访三国遗址。我们先后到达辽宁、河北、山西、河南、陕西、四川、云南、湖南、江西、安徽、湖北、江苏等省份,行程万余公里,凡与三国有关的名胜古迹、战场遗址以及人物故里,都一一参访。
虽然,这段历史已过去一千七百多年,但是,其遗址之多,实在让人惊讶。在我走过的近千处遗址中,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有三十处,省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的有数百处之多。对这些遗址进行考察,可补《三国志》记载之不足,也可纠正许多以讹传讹的史实。当然,也有不少遗址真伪莫辨,它们多半是明代之后由当地政府或民间集资修建的纪念性建筑,其根据是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一部文学作品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力,这在中外文学史上,亦属罕见。
此一趟三国遗址之旅,大大丰富了我的三国知识。采访归来,有同行不无羡慕地说:“自古到今,你是第一个走完全部三国遗址的人。”
三
在研究了大量的历史文献和走访了全部三国遗址之后,我便与张强先生商量怎样进行这部纪录片的撰稿工作。因为,这部纪录片的起因是缘于吴宇森先生的电影《赤壁大战》,为了遵循与影片互动的原则,我提出用贯穿三国的四大战争,即官渡、赤壁、汉巴、夷陵来作为叙事的契机。张强先生同意了我的构想。
但在写作过程中,我就发现讲述战争是一件非常乏味的事情。其因是:第一,人们不喜欢战争。因为战争是毁灭生活的工具。除了疯子和狂人,没有人愿意毁灭自己的生活。所以,三国的众多古迹,旅客最少的地方便是战场的遗址;其二,关于三国的史书,从《三国志》到《九州春秋》等等,对战争的记述都极为简单,甚至语焉不详。像一直为后人津津乐道的赤壁之战,在《三国志》中,只有寥寥数语。这就为完整的描述一场战争增加了困难。而且,由于年代久远,可供拍摄的场景实在太少,这亦是纪录片的大忌。
经过几次摸索与调整,最终决定以战争为线索,着重表达战争中的人。这样一来,便引出了许多令人感兴趣的话题。所谓话题,即史实中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人和事。如袁绍与曹操为何从挚友变成仇敌、历代盗墓贼为何奉曹操为祖师爷、刘备为何一打仗就丢老婆、诸葛亮的《隆中对》是不是书生之见,等等。将这样一些话题找出来加以稽核与剖析,便觉得生动有趣。析微索隐,征闻有据,一一道来,便觉得三国离我们并不遥远,发生在三国人物身上的事情,如今仍在我们自己的身上不断发生。
虽然,这部书仍以四大战争为主线,但这根藤上,结着的不再是刀光剑影下的冤魂而是生命树上的话头。禅家启悟智慧,洞开心灵,曾有一种方法,叫参话头。我在三国历史中旅游了两年,便为读者留下了这一本话头,它首先是找出来的,然后是参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