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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大海去

2011-11-21张吉宙

文学港 2011年2期
关键词:小慧大海教授

张吉宙

看大海去

张吉宙

辞灶这天,小慧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娘问她哪天回来?小慧说还不知道呢。娘说尽量早点回来吧,你三婶子给提了一门亲,等你回来相亲呐。小慧问哪村的?娘说咱村的。小慧说谁呀。娘说回来就知道了。小慧再问,娘还是那句话。小慧就笑了,觉得娘挺逗,咋学会卖关子了。

到底是谁呢?小慧大致算了一下,村里和她年龄相仿的小伙子有七八个,不过除了王大海,其他人她都不放在眼里。一想到王大海,小慧的心动了一下,脸开始发烫。又一想,万一不是王大海呢?心又凉了半截,思来想去,这件事把她折磨得不轻,心一会儿乱,一会儿痒。

腊月二十九这天,小慧才乘上长途汽车回老家过年。一进村口,她开始犹豫,往左拐,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胡同就到家了,沿大街往前直走,到头往左一拐,也能到家,距离差不多。以前小慧习惯走胡同,大街上人多,她不愿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走路,让人不自在。

现在,她决定走大街。因为王大海的家临街,就在前面不远的大槐树旁。她希望能遇上王大海,看他做何反应,心里就有数了。

小村不大,规矩不少。大街不是那么好走,像小慧这样闯外回来的人,要特别注意礼数,见了人嘴得甜,该叫大爷叫大爷,该叫大娘叫大娘,一个都不能落,态度一定要谦恭,要不然,会遭人戳脊梁骨的,说你在外面混好了,眼界高了,不理人了。

在街上来回晃动的人不少,小慧均一一打过招呼,人人懂得投桃报李,这个说闺女出息了,那个说真是越长越俊……小慧并不在乎这些,她关心的是王大海对她的一言一行。问题是,大街上根本没有王大海的影子,倒看见他爹王保林了,背对着大街往门上贴春联。小慧叫一声大叔,贴春联啊。王保林回过头来,说是小慧呀,回来了?小慧点点头,装做不经意的样子,透过虚掩的门缝往院子里瞅了一眼,除了两只抢食吃的老母鸡,她什么也没发现。

该拐弯了,小慧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村街,怅然若失。

爹站在门口,向胡同里张望。小慧叫一声爹。爹转过身说,你咋从那边过来了?你娘去胡同口接你了。小慧把大包小包塞给爹,说我去喊娘回家。

小慧走进胡同没几步,迎面碰上一个人,竟是王大海。她一时慌乱,眨巴着眼睛,不知说啥好。王大海也略显局促,冲她嘿嘿一笑,说小慧回来了。小慧嗯了一声。王大海又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小慧说刚才。王大海欲言又止,用脚尖碾动着地上的一块石子,嘿嘿地笑。小慧俏皮地一歪头说笑啥?王大海说,没笑啥。又嘿嘿地笑。小慧被他笑得莫明其妙,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场面有些尴尬。

此时的王大海只会笑,傻乎乎的样子,头像个钟摆,一会儿左,一会儿右。蓦地,小慧恍然大悟,王大海这是没话说了,又不想走,正发窘呢。便在心里骂自己真笨,咋不会主动搭腔呢?于是,小慧一仰头,大大方方地说,你干啥去了,咋走到这里了?王大海就等着她问话呢,小慧的话音未落,他就忙着说,我爹叫我去冬梅家借把谷秸缠吊纸,这不刚从她家出来就碰上你,真巧。王大海又证明似地扬了扬手中握着的半把谷秸。

这时,冬梅的爹王保兴从家里出来,看见小慧,立刻亮开大嗓门,哎呀,大侄女啥时回来的?看人家小慧打扮得多洋气啊,活脱脱一个城里人,到底是城里的水养人啊,你看俺家冬梅跟个老母鸡似的,就知道在家里趴窝,穿不会穿,戴不会戴,浑身上下土得掉渣儿。本来,小慧准备和王大海多说几句话的,王保兴一插嘴,她就没戏了。王保兴有个绰号:扩音器。话多,嗓门又大,加上常年在外闯荡,见过一些世面,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没他不懂的事,不管别人爱不爱听,讲起来就不住嘴。

小慧犯愁了,王保兴从中插这一杠子,真是大煞风景,又不好撵他走,活活急死人。小慧微皱眉头,正想辙呢,王保兴突然刹住话头,问王大海,你不是早走了吗?咋还在胡同里?王大海说,不兴我有事了。王保兴说去去去,忙你的破事去,俺跟大侄女好好拉拉呱。王大海白了王保兴一眼,悻悻离去。小慧也趁机对王保兴说,我去胡同口喊我娘回家,有空再去你家找冬梅玩。

眼下,小慧最关心的事是,将要相亲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王大海。所以,见了娘没说上几句亲热话,就附在娘耳边悄声问,那人是谁呀?娘戳她脑门一下,说看你那猴急的样儿,没羞没臊的,不怕人笑话。小慧说,这有什么?城里人都在马路上谈情说爱呐。娘说城里是城里,乡下是乡下,没皮没脸的事咱可不能学。小慧说谁学了?这事要是放在城里的话,要相亲了,还不知道对方是谁,那才叫人笑话呐。娘说好好好,小死嫂儿,娘说就是了,省得急死你,那人就是街上王保林家的二小子王大海。真是他啊,小慧失声喊出来,又急忙捂住嘴巴,偷偷看娘的脸色。娘说,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还没相亲呐。小慧红着脸,摇着娘的胳膊说我又咋了?娘说,眉眼都喜到一块去了,你说咋了?小慧羞得连叫几声娘。娘说,明天去集上相亲,娘巴不得你早点出门,也好去掉块心事。

晚上,王保兴来串门了,又夸了小慧一番,小慧心里正美着呢,说保兴叔,快炕上坐,我带了点好茶,一会儿沏一壶您和俺爹一块尝尝。

小慧泡好茶,就在给王保兴倒茶时,见王保兴一抻脖子,两眼紧盯着她的手,不由得浑身一激灵,手一抖,茶水倒了一桌子。爹说不会慢点?王保兴说没事,没事。又飞快地扫了她的手一眼,朝她一挤眼,讳莫如深地笑了笑。小慧慌忙放下茶壶,将双手别到身后。王保兴说小慧,不要紧,忙你的去吧。

小慧走到院子里,喘了口粗气,天很冷,飘起了零星的雪粒子,打在脸上,飘进衣领,冰凉冰凉的,而小慧心里像开了锅,浑身冒汗。娘喊她回屋,说大冷天的,竖那卖秫秸?小慧一动不动,像被冻住了。娘嘟嚷着,这孩子,丢了魂咋地?趁娘不注意,她悄悄地往东间的窗下靠了靠,侧耳细听,王保兴在天南海北地瞎扯,没有半句和她沾边儿的话,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一点,认为可能自己神经过敏,原本王保兴并没发现什么。

小慧一直站在院子里,直到王保兴从里屋走出来。爹在身后送他,小慧说爹你回屋吧,我去送保兴叔。

走到门外,王保兴猛地转过身来,向小慧跷起大拇指,说行。小慧你真行,会挣钱了。小慧说叔你说什么呢。王保兴拍了拍胸脯说,叔是干什么的?啥没见过?跟叔说说,啥时候做洗脚妹的?小慧的头嗡的一声,慌忙去捂王保兴的嘴,紧张地往四下看了看,说叔小点声,别让人听见。王保兴说放心吧,叔不会乱说的,叔还不知道?在外打工不容易,不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谁会去干足疗这一行?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没什么不好,咱这也是凭手艺吃饭。小慧说谢谢叔了,都像你这样想就好了。王保兴说,当然了,满村人谁像你叔这般开明?一个个都孙女穿着老奶奶的鞋,不改老样子。小慧说全靠叔了。王保兴说快回去吧,别担心,叔会给你保密的。走出几步,王保兴又回过头说,戴上手套吧,明眼人一看你那手,就明白了八九。小慧感激地点点头。

尽管王保兴答应替她保密,可心里还是忐忑不安。万一王保兴哪天说漏了嘴,让村里人知道,原来她在城里整天抱着一双男人的臭脚又揉又搓,还不得把她笑话死?光那些唾沫星子就能把她淹死。爹娘也不定被她气成什么样。最要命的是,明天就要和王大海相亲了,不成也罢,要是成了,事又传出去,这门亲事肯定保不住。

这种事早有前车之鉴,离她的村子三里地的南庄,有两个女孩子在广东一家足疗城当洗脚妹,事情不小心泄露了,便在村里坏了名声,整天被人说长道短。其中有一个,在老家已订好的一门亲事,也被退了,男方说她在外面不学好,净干伤风败俗的事,丢不起这个人。

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干足疗这一行的姐妹们,几乎没人敢回家说实话,小慧自然不例外。她站在黑暗里,两手倒来倒去,不住地抚摸着中指和食指的关节,那上面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茧,很突兀,很难看,很刺眼。平时,自己都不愿意多看一眼,一看心里就发酸。幸好有一个姓孟的大学教授,每次点她做足疗,都会夸她的手长得漂亮,比城里女孩子的手都好看,她心里才好受点。最初她觉得孟教授纯粹在哄人,时间一长,便觉得孟教授不像是在哄她,因为孟教授每次夸她的手,都一脸认真,不像说假话的样子,再说人家为人师表,不会骗人的。可是村里人谁能像孟教授那样夸她?

上次回家就差点露馅儿。那时她干足疗已有六个月了,手头稍微宽绰了一点,就买了块手机,又跟老板磨了半天嘴皮子,好不容易请了两天假,怀揣当月刚发的工资,回家装一部电话。这件事对她很重要,以后想家了,可以随时跟爹娘说说话。娘一眼就看见了她指头上的老茧,问她咋磨成这样?小慧说干活干的。娘说干啥活能磨到这地方?小慧搪塞了一句:说了你也不懂。娘心疼地抓起她的手,刚要摸摸那茧子,她赶紧抽回手去。

事到如今,小慧真想不回去干了,可跟店里还有一年合同,不回去的话,2000块钱押金就瞎了,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只好咬咬牙再干一年了,如果和王大海的事成了,两人结了婚,她就安安顿顿地在家过小日子,无论贫富,再也不出去打工了。想到明天就要相亲了,她的心里又涌上一丝甜蜜。就看王保兴了,宝押在他身上了,她在心里叫了声老天爷。

一大早,小慧梳洗打扮好,三婶子领她来到集上。王大海早在指定的地点等候了。两人相视一笑,都显得有些拘谨。三婶子拍了王大海一下说,平常那些猴精神呢?又对小慧说,大方点,亏着从小一块上学。接着,三婶子一拍巴掌说,看我这老糊涂,我去赶集了。一转身走了。三婶子似乎是一个障碍,她一走,两人就来话了。王大海说,走,咱俩也赶集去。小慧说好,好久没赶咱家的集了。

王大海问她在城里干什么工作。小慧早有准备,说在一家小超市收银。王大海说,那里有大海,你是不是经常可以去看大海?小慧就笑,说这不是说你自己吗?王大海说,看我这名起的,我说的是真的大海,我从没见过海是什么样子。小慧说有空可以去看看,不就八百里地嘛。刚说完就后悔了,万一王大海顺了她的话,事情就麻烦了,看海不要紧,看她怎么办?王大海说没事谁跑那么远专门去看海啊,人生地不熟的,也没人领着。小慧不敢接他的话茬儿,急忙转换话题,说起上学的事。

王大海说,那时数你学习好,本应考上大学的。小慧说这都是命。王大海说你命挺好的。小慧说好啥?还不是辛辛苦苦在外面打工。王大海说,以后你就不用辛辛苦苦打工了。小慧说,那谁养活我啊,王大海说我养活你。小慧的脸就红到耳根,娇羞地低下头。王大海说,你害羞的样子真好看。小慧的心便醉了。

还是上高二那年的上学期,他们上学必经的那个小山坡开满了金灿灿的野菊花。小慧特别喜欢野菊花,采了两朵,戴在头上,跑到一眼山泉旁照了照。冬梅说,大家快看啊,小慧多像个新娘子。小慧羞得低下头。王大海走过来,说你害羞的样子真好看。就这句话,让她上课第一次走神了。

野菊花开得正艳时,爹多年的腰腿病又犯了,再没有力气下地干活了。那天下午放学,她坐在开满野菊花的小山坡上,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出去打工。离家的那个早晨,她跑到山坡上,采了一束沾着露珠的野菊花,悄悄地装进行囊。

集散得早,她和王大海恋恋不舍地分开,各自回家等媒人三婶子两头传话。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男女双方都没意见,正月初三便订了亲。

小慧初四回城上班,娘送她到胡同口,王大海送她到村口。王大海说等你上车后,我就去镇上买块手机,好给你打电话。小慧说打电话浪费钱,发短信就行了。

远远的,车来了。小慧忽然想起一件事,就问王大海,那天在胡同里,你是不是专门在等我?王大海咧嘴笑了,说三婶子说你那天回来,我就想看看你,好半天才等到你。小慧轻轻捶他一下,说怪不得人家满大街找不到你人影。

小慧乘上车后,开始想家,想这短暂的几天发生的事。她透过车窗使劲往外看,全是陌生的景物了,转瞬间,一切都成了回味,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走到半路,手机响了。小慧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莫不是谁打错了?她想,知道她手机号的没几个人,爹和娘,几个要好的姐妹,当然还有王大海,外人只孟教授一个人。除了王大海,这些人的号码她不光存在手机里,还装在脑子里,再熟悉不过了。

突然,她心头一颤,难道是王大海的?他这么快就买回了手机?不容多想了,小慧迅即按了接听键,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小慧,是我,车走到哪了?果然是王大海。大海,这么快就买了手机?小慧兴奋地大声喊道,引得全车人都在看她,她不好意思地吐了一下舌头,把头别向一边。王大海说,这还不快嘛,去镇上几里路,一会工夫的事儿。小慧压低声音说,不是说好了嘛,有事发短信行了,打电话浪费钱。王大海说,我还不大会发短信,怕发错了闹笑话。小慧说我教你。小慧就一步步指点王大海怎样发短信,然后问他:会了吗?王大海说我试试吧。

不到五分钟,小慧就收到了王大海发来的短信:小慧,祝你一路顺风。真舍不得你走,愿你早日回来,想你的大海。情意绵绵的话儿像一缕春风吹进了她的心里,暖暖的,柔柔的,让人沉醉。她满怀深情地回复道:大海,我会天天想你。王大海发回短信,真想和你一起看大海去。小慧的心又变得慌乱起来。怎样回复他呢?她最怕王大海提来城里的事儿。只好先应付一下了:大海,等春暖花开的时候再去看大海吧。王大海回复了三个字:听你的。小慧稍稍松了一口气,设计了一个笑哈哈的表情发给了他。

汽车经过黄河大桥时,小慧又收到一条短信:小慧你好!想必已在回城的路上了吧?我天天盼你回来。是孟教授。小慧匆匆回复道:快到了。便两眼瞅着手机,等王大海的短信。

汽车一路颠簸,又不知跑出多远了,手机却毫无动静,王大海再没发来短信。咋不发了呢?真是的。她轻声嘟嚷了一句,拿起手机,准备编发短信,又一想,还是等王大海先给她发吧,男方应主动一些,一个姑娘家,应多少拿捏一点,要不然会让人瞧不起的。

快到站了,小慧将车窗拉开一条缝,能闻到大海腥咸的气味了。王大海好像失踪了,再无半点消息。小慧有些气恼,索性跟他较起劲儿来,哼!你不发我也不发,看谁能捱过谁。

上班第一天,店里有些冷清,客人很少。姐妹们除了在门口站位,就是坐在待钟室里聊天。小慧没闲着,第一个点她的客人就是孟教授。孟教授说,过年第一天上班,我给你捧捧场,点你三个钟。

从小慧进店那天起,孟教授就成了她忠实的客人。他有个习惯,点钟不点号,直呼其名。技师都有工号,女技师双号,男技师单号,小慧的工号是18号。客人进店都点号,唯有孟教授来了,张口就说我点小慧。

他几乎每天做一次足疗,而且每次都点小慧。时间久了,彼此熟悉起来。小慧知道他在大学里教英语,是个教授,而且知道他四十二岁了,离婚一年了,是南方人。这一切自然是孟教授亲口告诉她的。关于小慧,孟教授仅限于知道她的名字和籍贯。最多的心思放在她的手上和手机号码上。

对于手,小慧觉得,它就是用来干活养家的,而孟教授却是用来赞美的。围绕着小慧的手,孟教授说了很多赞美的话,像诗一样美。小慧大都记不清了,印象最深的是,孟教授说她的手是一双弹钢琴的手,做足疗太可惜了。对于小慧的手机号码,孟教授很想知道,很绅士地问小慧可不可以告诉他。当时,小慧挣钱不多,没舍得买手机,就说我没有手机。孟教授不信,一连要了几次,小慧说我不骗你,我真没有手机,我买不起手机。

有一天,孟教授拿来一块新款手机,很漂亮,看样子价格不菲,硬要送给小慧。小慧不要,孟教授说没别的,就为点你方便,有时来得不巧,你上钟了,害得我等你半天,我这也是为了自己方便,来时先预约你,免得空等浪费时间。任他怎么说,小慧就是不要。

别看她当时干这行时间不长,但个中玄机早有体味,进出足疗店的各色客人,大有心怀叵测之辈,对女孩子施以小恩小惠,一步步引诱你步入陷阱,是他们的惯用伎俩。有道是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小慧时刻心存戒备,才不会上当呢。孟教授见状,叹一口气,说你呀。再也无话,脸阴下来,做完足疗,也没放晴。

小慧以为孟教授生气了,再也不会来点她了。可是,孟教授照来不误,依旧点她。小慧就认为自己多心了,孟教授可能就是真心实意地想送她手机,不管怎么说,手机是不能要,只要孟教授老老实实来做足疗就够了。她对孟教授还是心存感激的,干这行,靠的就是客人点钟,点钟率高提成就拿得多。

这次孟教授又谈到她的手,说小慧呀,几天不见了,来,让我看看,手上的茧子消点了没有?便伸过手来要拉小慧的手。小慧一缩手,说还那样。孟教授就说,哎呀,好好的一双手,干这个真可惜了,知道吗?看着那茧子,我就心疼。小慧低头不语,她在想,假如王大海看到她手上的老茧,会做何感想?孟教授又说,把手拿给我,好吗?小慧摇摇头,在心里说,想得美,连王大海都没碰过我的手。孟教授突然问,有男朋友了?小慧点点头。孟教授停顿片刻说,知道什么是爱情吗?小慧点点头,又摇摇头。孟教授说告诉你吧,爱情是一件容易打破的瓷器。小慧觉得这句话挺有意思的,她仿佛看到一件精美的瓷器,啪的一声摔得粉碎,散落一地闪闪发光的瓷片。孟教授说懂吗?小慧摇头,她不想懂,只觉得那句话好玩。孟教授就围绕着爱情与瓷器大讲特讲,小慧一句都没听进去。他讲他的瓷器,她想她的野菊花,她认为爱情就是那开满山坡的野菊花。

孟教授并没做到三个钟便走了。小慧本想问问他,不是说好了做三个钟吗?见他脸色很冷,话到嘴边又咽下。小慧回到待钟室,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工作橱,掏出手机查看,又一脸失望地放回去。她有点动摇了,对自己说,跟他较什么劲呢?给他发一个不就得了?省得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他的短信。又劝自己,还是等等吧,这才不到两天呢,着什么急嘛,怪不得娘总爱说她没出息。

正月初八单位都上班了,店里的生意又火起来。小慧从下午一点开始,一连上了三个钟,忙得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好容易空闲下来,她一手抱着杯子,咕咚咕咚地喝水,一手掏出手机查看。天哪,王大海来短信了,一连两条,都是十分钟前发来的,那时小慧还在上钟。短信内容都一致:忙吗?在哪上班?小慧有点纳闷儿,这话怪怪的,没头没脑,不咸不淡的。她急忙回复:对不起大海,刚才正忙着,没看到短信。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在超市上班。一眨眼儿,王大海就发回短信:哪家超市?告诉我详细地址。小慧一怔,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定了定心神,试探地问:你问这个干啥?王大海:我好去找你。小慧的心咯噔一下,难道他真会来?果真如此,一切都完了。此时她唯有应付:跟你说了也没用,等你哪天来了再说吧。王大海:我已经来了,就在车站。

小慧啊的一声,受惊似地跳起来。姐妹们忽啦一下围过来,问18号怎么了?小慧说完了,完了,他来了。10号说你男朋友?小慧说可不是嘛,我一直瞒着他,没敢说干这个。10号说除非你脑子进水了,干咱们这行的,谁说实话?小慧说这可咋办呀。10号说赶快回短信先稳住他,我帮你想办法。小慧就给王大海发短信:千万别乱动,我一会儿去接你。然后就眼巴巴地瞅着10号,等她拿主意。10号说,赶紧找以前上班的超市,替你打打掩护,你装模作样的往那一站,谁能分出真假?然后就对他说,请了两天假,陪他到处转转,差不多了,赶紧打发他回老家。事情不就解决了?神不知鬼不觉。小慧说对呀,我咋没想到? 10号说,这也不是我想出来的,以前的28号就碰到过类似的事,就用这种办法挡了过去。

小慧干过的地方可真不少,报摊、饭店、服装厂、玩具厂、打印社、印刷厂、超市等等,最让她感到舒心的是超市,虽然挣钱也不多,但一起打工的几个姐妹都相处得很好,尤其是店长小梅,对她特别好。小梅来自安徽,在外打工有些年头了。她常说,打工的姐妹是一家人,一定要相互照应。再说,她曾跟王大海说过,她在超市上班,眼下,只有找小梅她们帮忙了。

小慧给小梅打了电话,向她说明情况,请她和姐妹们帮帮忙。小梅满口应承下来,说小慧你就放心吧,这是咱们自己的事,咱不帮谁帮?姐妹们一定帮你把戏演好。

剩下的事是请假。小慧去向老板请假,老板说店里的规定还用我多说吗?小慧说我有急事。老板说什么事也不行。小慧说,我男朋友来了,在车站等我去接呐,他人生地不熟的,天又这么冷。老板看一下表,说等等吧,还有一个小时下班,你利用吃饭的时间去接他,不过,咱们有言在先,上班前必须回来,在下班之前,如果来客人点你,你必须得上钟。小慧想,这怎么行,就算没有客人来点她,她的事情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弄不好至少得请两天假。

小慧说,我把往下每个月的半天假用上可以吧?老板说这样也不行,请假得提前说,不能说请就请。小慧说,求求你了,就这一次,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请假了。老板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看样子要松口了。

就在这时,孟教授来了。孟教授见小慧站在吧台边,就说缘分哪小慧,一进门就看见你,来,上钟吧。不等小慧说话,老板抢先说,18号这怨不得我了,刚才我怎么说来着?小慧没理会,对孟教授说,你今天别点我了,我有事,正在请假。孟教授说,什么事呀,有给我做脚重要?小慧说大事。孟教授说该不会是终身大事吧?小慧说差不多。孟教授脸一沉说,还是先给我做吧,别的我不管。小慧急得直跺脚,鼻尖都冒汗了。

老板说还愣着干嘛?孟教授说走吧小慧,我的事就是大事。小慧的眼泪唰地下来了,吧哒吧哒地落到地板上,孟教授瞥她一眼,略一沉吟,说小慧这样吧,今天我不用你上钟了,算我帮你个忙,但你可得答应我一件事。小慧想都没想就说行。孟教授点点头,对老板说,我替她请假,可以吧?老板点头哈腰,满脸堆笑,说可以,可以,只要您没意见。

小慧如获特赦般地逃出足疗店,直奔前面不远的公交车站。她突然觉得自己很狼狈,像极了一只被人追赶的兔子,惊恐万状,无处躲藏。兔子,兔子,可怜的兔子,她念叨着,苦笑了一下,问自己咋想起了兔子?人有时很奇怪,冷不丁的不一定想起什么,有时自己也说不清。小慧乘上公交车的那一刻,不知怎么,突然做出了一个把自己都吓了一大跳的决定:向王大海实话实说。

半个小时后,小慧见到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王大海,一下子又想起那只可怜的兔子。小慧看着王大海笑了,眼里噙满泪花。王大海说,哭啥?小慧小嘴一撅说谁哭了?王大海说还嘴硬,眼泪都出来了。小慧擦一下眼睛,说跟我走吧。

到了足疗店门口,天已黑透了,小慧指着流光溢彩的灯箱门头说,这就是我打工的地方。王大海上前一步,仔细端量上面的字,足疗、保健、按摩、刮莎、拔罐……突然,他转过身来,狠狠地瞪了小慧一眼,扭头就走。小慧一把扯住他,说大海别走。王大海使劲甩开她,小慧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王大海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小慧追上去,挡在他前面,说大海,说句话再走。王大海冷冷地看着小慧,说你让我说什么,你走的当天下午,闲话就传到我耳朵,我还以为他们造谣。小慧说,我没做对不起任何人的事,我干这个就是为了多挣点钱,我挣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干净净的。王大海说你别说了,反正俺爹说了,如果你真在城里给人洗脚,就立马退亲。小慧说你呢?你怎么想的?王大海说跟俺爹一样。小慧咬紧嘴唇,幽怨地看着王大海。王大海一把推开她,大步向前走去。小慧说你上哪去?王大海头也不回地说不用你管。小慧说你别乱走,我领你找个旅馆先住下。王大海不听,小慧大声喊道:别走——王大海已走远。别走——小慧对着王大海模糊的背影,撕心裂肺地喊道。

小慧独自站在冷风里,陡然想起孟教授说的那句话:爱情是一件容易打破的瓷器。恍惚间,她听到了瓷器破碎的声音,看到了一地不可收拾的碎片。

小慧向海边踽踽走去。这座城市有一个最大的好处,所有的坏心情可以全部倾入大海。手机响了,小梅发来一条短信:还没到?小慧这才回过神来,小梅她们还在等她和王大海呢。刚才心绪太乱,把这事给忘了,她满怀歉意地给小梅打了电话,把她和王大海的事说了。小梅说你傻呀。小慧叹口气。小梅又问你在哪?小慧说在海边。小梅失声说,跑哪干吗?快回来!小慧说我没事,你别担心。

海雾弥漫。小慧手扶冰冷的护拦,看不到闪闪的灯塔了,大海隐身于浓重的海雾之中,看不到它的本来面目了,只能隐隐听到浪花一下一下地拍打岸边的礁石,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小慧的心便一下一下地疼起来。

面向大海,她翻来覆去地想:无论怎样,让王大海把一切都放下,她陪他一起来看大海,也不枉他白跑一趟。她给王大海发了一条短信:明天我们一起看海去。好吗?发送成功后,她又追加了一条:只看大海,一切随风。她本意是一切随缘,想了想还是把缘字改成了风字。她转过身,背倚护拦,不再看海,也不去听海浪声了,所有的心思放在手机上。许久,她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海雾越来越浓了,把她紧紧地包围了。

小梅喊着她的名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把攥住她的手,说你得吓死我?小慧的眼泪终于喷涌而出。小梅拉着她的手,像家长牵送孩子上学一样,一步步将她送回宿舍。

小慧用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捂住。她一遍又一遍地劝自己,别想这件事了,别怨王大海了,一年内别再找对象了,什么也别想了,老老实实地做足疗吧,多给家里挣点钱吧。

第二天一上班,孟教授就来了。小慧刚给他泡上脚,他就说昨天说好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没忘吧?小慧说没忘。孟教授说那好,把你的手给我。小慧将手往身后一别说不行。孟教授说你看你,做人得言而有信啊。小慧说我没答应你这个。孟教授说小慧呀小慧,我不就是心疼你这双手吗?你怎好拒绝这份真诚的疼爱呢?小慧使劲摇头,孟教授就伸过手来,去抓小慧的手,小慧拼命将他的手拨拉开,说你做不做脚了?孟教授说不做了,不做了,握握你的手比什么都好。小慧说你不做我下了。孟教授阴着脸,说愿意做你就做吧。

小慧给他洗完脚,开始做足底按摩。突然,盂教授哎哟一声,猛的一脚将她踹倒在地,说想害我呀,使这么大劲儿。这一脚正中她的胸口,疼得她半天才爬起来。她眼泪汪汪地望着孟教授,怎么也不敢相信,一向斯文的他会有如此粗暴的举动。孟教授漠然地说条件反射,纯粹是条件反射,你按疼我了。小慧不想与他争辩,干这一行,首先要学会忍气吞声和强装笑脸。她把眼泪咽到肚子里,小心翼翼地按着他脚上的穴位,每按一下都让她提心吊胆,不知孟教授会不会再次条件反射。所幸的是,孟教授除了脸阴得吓人,再没条件反射。而她的胸口却隐隐作疼。

下班了,没上钟的几个姐妹都去买饭了,她一个人坐在待钟室里,想给娘打个电话,一想到娘,眼泪就止不住了,终没拨打家里的电话,只在心里叫了声娘,呜呜地哭出声来,很快又憋了回去。她不愿让姐妹们看见,在这里,一个人的哭泣很容易感染别人。有一次,10号想家想得哭,大家都跟着掉眼泪,最后一个个红肿着眼睛去上钟,被老板狠狠地训了一顿,每人还罚了二十块钱。

小慧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回来后发现手机来了一条短信:我在足疗店门口。小慧的心急剧地跳起来,顾不上穿外套,飞似地跑到门口,见王大海站在大门左侧的那棵法国梧桐树下。

小慧小跑两步,又停下来,慢慢走上前去,轻声说你没回家?王大海板着脸,在嗓子眼里嗯了一声。小慧说咋想起过来看我了?王大海说我看你干吗?我得看海去,走到这。小慧想笑又憋住,说别生我气了,我对不住你。王大海说对不住就行了?小慧说你让我咋办?我都听你的。王大海说把我留下。小慧说你不走了?王大海说你说呢?小慧说我不想让你走。王大海说那你跟老板说说,我也来店里干,行不?小慧吃惊地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王大海。王大海说真的。小慧仍然半信半疑,王大海又重复了一遍,真的。小慧高兴地拍了一下手,说真巧了,店里正招男服务生呢,我去说一声,应该没问题。不过,你爹能同意吗?王大海说了一句文诌诌的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小慧幽幽地说,你就不怕村里人说闲话?王大海说只要我天天守着你,别让你跟人跑了,别人说啥我不管。小慧扑哧笑了,说你个死大海。王大海说你怎么又哭了?小慧说没有啊。接着抹了一下眼睛,轻轻别过头去。

正月初十,王大海正式进足疗店上班了。这天下午,孟教授又来了,不过,他破天荒地没点小慧。小慧长舒一口气,心想:今天真好。她敢肯定,往下会一天比一天好的。

一天,下了班,两人去买饭。王大海对小慧说,明天咱们有半天假,一起看大海去吧?小慧说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王大海说你咋不陪我一起去?小慧说我天天都能看见大海。王大海学着她的口气说,你个死小慧。小慧胳肢他一下,王大海刮了她鼻子一下,两人闹起来。好半天,小慧说别闹了,我跟你说件正经事。王大海问,啥事?小慧贴到他胸膛上,嘴巴凑到他耳旁,悄悄地说,等看完大海,往后咱俩把每个月的半天假攒起来,到了秋天,我带你去一个最好看的地方。王大海问什么地方呀。小慧说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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