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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羊宴(外一篇)

2011-11-21张羊羊

雨花 2011年3期
关键词:蔡邕羊肉

● 张羊羊

全羊宴(外一篇)

● 张羊羊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其实也谈不上有多怪异。一大群绿色的羊在我的梦中漫步。那些绿色的羊是种子种出来的,它们在我内心的城堡里经历了发芽的好时光,长成葱葱郁郁的植物,星空下弥漫着和平的绿色光芒……睡前我读了一本诗选。从“当它渐渐肥硕/美丽的毛皮形成画卷/牧羊人的想象就开始啦/毛的亲人是剪子/皮的邻居是刀片/肉的故乡是铁锅/骨的国家是荒野”(《面对一头羊的想象》)到“现在我们坐在关口上,吃羊蹄、羊筋、羊血、羊肺、羊心、羊肠、羊尾……却没吃到羊的温顺和善良”(《在碧鸡关吃羊肉火锅》),雷平阳的内心剧场下起悲悯的泪水。在吃的方面,我宁愿是一个懦弱而迂腐的人。

车前子说,“我在饮食上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他这话是对着一盘“孜然乳鸽”说的。我的饮食性格大抵上与老车相似。前两天有朋友请吃饭,热菜第一道是“烩羊肉”,第二道是“豆渣饼蒸麻雀”……我举着双筷子缓慢地移来移去却无从下手。因为个人饮食习惯的缘故,我总觉得南方的冬天有点灰凉,哪怕火锅边升腾的热气也不能给我带来些许暖意。我出生的那个叫西夏墅的小镇,每年冬天到来的时候会尤其热闹。爱吃羊肉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一座小镇络绎不绝开出来的羊馆足以证明这里的全羊宴是非常地道的。因为我从不吃羊肉,所以我写《全羊宴》你千万别以为可以从中觅得些许美食信息,我所有与羊相关的文字,都让你读了之后不想再去在吃羊肉上下功夫。在现代汉语字典里,我觉得还有两个字可以通用:羊与殃。

所谓全羊宴,并不是北方烤一只全羊的概念。北方的全羊宴更确切的说法应该叫“整羊宴”。我所在的城市有家“草原兴发”的连锁火锅店,聚集者大多数来自内蒙古,他们在这座南方小城也总能酝酿起草原风情:上席时将整羊平卧于一只大木盘中(仿佛熟睡,也确是熟了睡),羊脖上系一红绸带(多像纯洁少年的红领巾)以示隆重,端入餐桌让宾客观看后回厨房改刀,按羊体结构顺序摆好。宴请的主人先用刀将羊头皮划成几小块,首先献给席上最尊贵的客人或长者,然后将羊头撤走;再把羊的背脊完整地割下来,在羊背上划一刀,再从两边割下一块一块的肉逐个送给客人。最后请客人用刀随便割着吃,吃时蘸上兑好的适口调料。我喜欢看内蒙古人喝酒,兴起时载歌载舞,气氛撩人,不知不觉中你已经融入进去。只是菜由羊肉组成,看着一刀接一刀的,有割心之感。

家乡的全羊宴有点满汉全席的味道,虽没有袁中郎《随园食单》中满菜全羊的72种做法之多,但冷、热(炒、煨、爆、烧、炖、焖)至少也有二三十道:冷菜(白切羊肉、白切羊肝、白切羊心、白切羊肚、白切羊头肉、白切羊尾)、炒菜(红烧羊肉、孜然羊肉、炒羊丸、炒羊腰、炒羊肝、炒羊心、炒羊杂、炒羊鞭、炒羊肚、炒羊眼、炒羊血、椒盐羊排、羊前爪、白汤羊杂锅仔、羊前棒、羊腱、羊脑炖豆腐、白汤羊爪、羊脑炖鸡腰、羊肉羹、滋补羊蝎子、爽口竹签羊肉、鱼羊鲜、羊蹄髈煨粉丝)。我的印象里羊的器官中仅除母羊的生殖器外,全部入菜。所以说,一桌全羊宴未必吃得了一整只羊,但许多道菜却需要几只羊才够菜料。比如羊的眼睛、耳朵、舌头、肝、卵子(睾丸)、鞭(生殖器)……也许在一桌全羊宴上,几只同胞羊兄弟的器官又能团聚在一起,被三下五除二塞进同一张嘴巴,也许就是它们的胃和肠经过人的胃和肠排泄出去,回报前世青草的养育之恩。

我首先要表明我的态度,我非常讨厌连动物生殖器都吃的人。古代宦官的食谱很变态,最爱吃驴马的牝具(阴户)和牡具(阴茎),看来结缔组织也好海绵体组织也好,包括母性的生殖器也未能令人类忌口。大概是宦官因被割去睾丸和阴茎完全丧失了性功能,心理变态特别艳羡巨大的阴茎和睾丸,于是将其视为最好的补品和食品。刘若愚的《酌中志》就载:“内臣最好吃牛驴不典之物,曰‘挽口’者,则牝具也;曰‘挽手’者,则牡具也;又‘羊白腰’者,则外肾卵也。至于白牡马之卵,尤为珍奇贵重不易得之味,曰‘龙卵’焉。”我从不相信吃动物的器官就能补自己身上相应的器官。古代有点遥远。我的朋友A到朋友B家做客。朋友B是北方人,晚上带南方的A去吃烧烤。有点作弄一下A的想法,于是给他点了道菜。看他嚼了两串后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A腮帮子鼓来鼓去,问B这是什么?A说是羊白。羊白是什么?羊白就是母羊的生殖器。A愣了一下后,狂吐。我想说的是,这不是一个笑话,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对于人类已经拥有无数饮食资源的前提下依然选择这一食物的决定,显然是很无耻的。与此相比,《大地英豪》荡气回肠的开篇音乐透出雄壮的大地气息,在哈德逊河以西边疆游猎的印第安部落最后三个莫希干人,一头健壮的鹿应枪声轰然倒下时,金卡加虔诚地说“兄弟,我们杀了你心里抱歉,我们钦佩你的勇气、速度和耐力”。他们眼神中夹杂的胃的原始需求与鲜血对峙的矛盾心理,令人感到捕食有时宛如宗教仪式。

在看似人类文明的进步中,我和周围的人群变得越来越不成熟。如果所有的人干脆回到婴儿时代,那未尝不是一个美妙的王国。当我读到阿尔贝特·施韦泽“我们走向成熟的惟一道路是,使自己变得日益质朴、日益真诚、日益纯洁、日益平和、日益温柔、日益善良和日益富于同情心”时,我环顾周遭,还有几颗心的跳动有这些趋向?An unsentimental elegy to the American West,《香草》里现代文明最后的牧羊人,在夏天翻山越岭将羊群赶到蒙大拿州最惊险的阿布萨洛卡山与熊牙山间的草场,途中那些美丽的自然风光令人陶醉,我多想也能拥有自己的羊群。我对牧羊人的职业充满好奇,因此草原一直是我所向往去的地方,我甚至因为没去过草原文字里却时常出现草原而感到虚伪和羞愧。有过几次草原的邀请,我反复思量终打消了去一趟的念头。被羊群包围着是无比幸福的,这可以想像;被羊肉包围着是无比痛苦的,这我不愿想像。作为一个共同体,食物链是永远没有结束和开始的一个圆。在圆周上,这颗星球的任何一种生命形式像是围在同一张餐桌边,相互成全着繁衍生息。

因为大地上缺少诗人,所以羊诞生了。它怀着最为真诚的感恩之心,赞美阳光与草地,它甚至不去伤害与红色有关的花朵。它没有任何红色的记忆,只化作红色的记忆留给了世间。每读约翰·缪尔的《夏日走过山间》,我就想起那些在大地上写诗的羊群,它们保持着热爱以及人类所不具备的纯真善良的永恒品格。我曾经祈愿过,如果上天给我一个愿望,我只想到八十岁还不是个孤儿;如果上天还给我一个愿望,我希望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羊的存在,因为它们显而易见的对人类的珍贵教义反而增长了对方反方向的欲望。一桌全羊宴,十张放松的嘴巴,我看见了支离破碎的爱。在吃的方面,我宁愿是一个懦弱而迂腐的人。

焦尾琴

有个词语我特喜欢,叫“剑胆琴心”。这个词语有百炼钢化绕指柔之妙,像极一对白袂飘飘的恩爱伉俪,比翼双飞行走江湖,既侠气又爱情。江湖里有我做了很多年的梦,江湖里的美人也尤其可爱尤其值得去疼爱。我还喜欢一个老扮英雄的美人林青霞,除了一部影片《六指琴魔》。琴怎能当作武器来使?它适合李清照边抚边低吟浅唱“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琴天生就有一种忧愁的柔软品质,缠绵得让心纠结。

而我似乎与汉字“琴”没有发生任何关系,唯一牵强的关系只能说我母亲的名字里有个琴字。我老觉得外公那一辈农民对汉字数量的有限认识造成母亲也拥有了一个很土的名字,而此刻我突然发现这个名字显然很美,我的母亲叫顾素琴。素琴,母亲的名字听起来比焦尾琴要好听得多,素琴有雅气,焦尾琴则有阑尾炎的病气。在方寸皆已谙熟的溧阳苏园,突然挂了一块老气横秋的牌匾:中国焦尾琴博物馆。这张千古名琴究竟与溧阳产生何种渊源,倒是引起了我的好奇。

“四大名琴”中齐桓公的“号钟”、楚庄公的“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惟有蔡邕的“焦尾”有点不雅。你不妨想像一儒生在诵读:号钟、绕梁、绿绮,突然一个“焦尾”,有点涌泉变瀑布的下垂感。心里堵。焦尾琴是蔡邕的那张七弦琴,就像猪八戒有九齿钉耙、我有自行车两个钢圈上几十根钢丝一样。这些完全不搭界。我想说琴有点复杂,想像不出抚琴者靠两只手摸来摸去就能操控的。想像不出,我左手画方框右手画圆,画出来不方也不圆,纯粹无规则几何图形。我想起唐朝丰腴的美人袒胸露乳,抚琴陶醉之际,像只肥胖的蜘蛛,只有蜘蛛才够手(脚)操控那么多弦。抚琴好像不是一心一意了就能做好的事。

我是不懂琴的,可以说一点也不懂。我不如那个戴斗笠、披蓑衣、背冲担、拿板斧的樵夫钟子期,听到俞伯牙抚琴时,还能应和“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留了一段知音的佳话。这钟子期也可称得上高人,一个砍柴的应个声还能如此斯文精当,所以我觉得我既不如他懂琴也没他有文化。不懂琴也有不懂琴的好处,李渔说“人弹和缓之音而我为之吉,人弹噍杀之音而我不必为之凶,则是长为吉人也”,话听起来有些道理,也有些过,完全把听琴当听二胡听琵琶了,岂不是对牛弹琴?

在传说里,焦尾琴和蓝印花布的诞生有着类似的天意性质。蓝印花布是染坊的学徒小师傅失手造就的杰作,一个小错误成全了中国经典传统民间手艺之一。焦尾琴是被救回来的“溺火”的孩子。在为旅游资源而四处争抢“故里”的年代,有说“焦尾琴”是蔡邕在浙江会稽避难时雕成,也有说焦尾琴诞生于江苏常熟,理由是常熟有焦尾巷、焦尾河、焦尾泉。但从唐宋至今,溧阳对蔡邕与焦尾琴的记载似乎没有断线。《后汉书·蔡邕传》载:“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当年蔡邕为逃避战乱和宦官迫害,举家来到了吴地,吴地之大蔡邕究竟定居何处?两份史料宋景定《建康志》和元至正《金陵新志》有相似的记载:蔡伯喈读书台,在溧阳县太虚观东北。与两史相呼应的,还有明弘治和清光绪、嘉庆三本《溧阳县志》。明弘治《溧阳县志》称,读书台在县西北三十里,太虚观东北。蔡邕在吴地十二年并在溧阳建读书台定居已有史实可证。

古隐居之士,多琴书相伴。何况善辞章及琴棋书画、精天文术数的后汉一代名儒蔡邕?清嘉庆《溧阳县志》还记载明代文人任启远所作的《重九游梅山·蔡台·登盘白绝顶赋略》,其中有这样一段:“友朋指予以书台兮,曰维有汉之蔡邕;嗟尔才之洵美兮,常识夫炊下之焦桐……”,蔡邕与焦桐的传说也可说并非空穴来风了。江南梧桐树多,能制成音响不凡的古琴则首选青桐,像南方另一种植物青檀能成全宣纸品质与中国书画艺术的更完美体现一样。然而读书台遗址附近的树林和村庄,梧桐虽多却难觅青桐,对史料考证而言这成了焦尾琴无缘溧阳的尴尬事实。幸好读书台遗址所在的天目湖六家边村村民还珍藏下记忆:以前这里的青桐树很多,因难成材被村民砍掉当柴烧。有点峰回路转之感:青桐难成材被村民砍掉当柴烧不正应了《后汉书·蔡邕传》中关于焦尾琴来历的记载?从读书台遗址背面择路返回时,就有一处树林内长着一大片青桐林……那片茂盛依旧的青桐林,犹如美丽传说的脸浮现出来时的眉毛。它们其中的一位兄弟姐妹,千年前被一个叫蔡邕的音乐家救回了真身。

我也心生了学学抚琴的想法。虽然我不懂琴,我却能感觉到江南的秀水在《渔舟唱晚》中轻快地流淌,是那首琴曲让江南的灵水流得更久远且更富诗意。我的祖辈们用日常生活方式,启迪过作曲家寻找元素的灵感。在琴曲里,花朵永不凋谢,鸟鸣永不疲惫,人的心灵永远富足。即便仿制一张焦尾琴,或无中生有地制作一张古琴,演奏《渔舟唱晚》,那里也有我醉了的永不消失的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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