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事毛老师
2011-11-21曹澍
●曹 澍
毛老师是我的哥们兼同事,教数学;毛老师的媳妇,是我的同事,教英语。
毛老师两口是十多年前,从煤矿学校调过来的,是那里的子弟。那些年,煤矿效益不好,无工资可发,只好以煤代币,每位教师发十几吨煤,自找买主,换成现金。换不成咋办?“凉办”!没人管你!
说起当年的穷困,毛老师动容了:“三十多岁的人,当爹了,还向家里要钱,叫老爹老妈养活,真不好意思呀!老爹老妈问,还有钱吗?拉不下面子,嘴里喊有,其实兜里只剩十块钱!”
没办法,只好投亲靠友,往市里调,离开从小长大,生活三十多年的矿区。
我们学校的校长和毛老师两口是很近的亲戚,毛老师的媳妇领着儿子先过来了;两年后,毛老师也过来了。
毛老师在原来学校是骨干教师,他们学校那个“地球”离了他转得慢点、歪点,转得学生和家长不爽,所以校长不放。两地分居后,毛老师找校长:“老兄,我们两口分居两年了,在美国,两地分居三个月以上,法院就判离婚了。你天天晚上和咱嫂子在一起,让老弟一个人受煎熬,就不怕老弟犯错误?”
话说到这份上,还让人说什么呢?只有放人。
毛老师是个很有个性的家伙,和我一样,有些另类,与标准的人民教师形象有些距离。当然,我们表现不一。用如今流行语说,叫“性情中人”。褒耶?贬耶?中性耶?管他娘的!俺行俺素了!
我注意上毛老师,是这样一件小事——我订了不少报刊,没事总爱到收发室转转。一次,看到几本《小说选刊》和《中篇小说选刊》,就问:“图片馆不是一本,这怎么两本啊?”收发的师傅说:“毛老师订的。”
我以为是毛老师订给他媳妇看的,肃然令我陡然起敬。这年头,还有多少人看纯文学刊物?隔三岔五买本《读者》《知音》看的,已经到处宣称是读书人了。我不订小说类刊物已近十年,实在是看不过来。一次,在走廊碰见毛老师的媳妇,我说:“不简单呀!还看《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
她一愣:“我家老毛看的,不是我看。”
我靠,真是奇了怪了,一个弄数学的糙人,与文学八杆子打不着,居然还看《小说选刊》和《中篇小说选刊》?在学校,去图书馆泡阅览室的,几乎清一色的文科老师,顶不济也是个教地理的,理科老师极少!和阅览室的林老师闲聊,才知道,这个毛老师把学校的《十月》《当代》《收获》《锺山》……全看了个遍!
有意思、有意思……我心想。
学校每年新初三,都要大调整一次,所有骨干教师,全上初三拼中考。中考成绩好,才能吸引优秀生源,如此循环往复,来保住名校 的牌子。初一、初二只能成为生瓜蛋子的试验 田和老师病残的维持会,家长有意见也没办 法,如今哪个单位都喊人少,哪个单位又都喊 人多。少的是业务优秀的人,多的是平庸无能 之辈。这跟医院的庸医多、官场的贪官多一个 德性,制度使然,怨不得别的。调整之后,我和毛老师都教初三尖子班,分在一个办公室, 我才得以近距离观察毛老师。我们学校一个年 级18个班,五十多个老师;一个班九十多个 学生,个别班一百多人,相当于一个小规模的 学校。
既然是老师,当然要说本行。毛老师业务 很好,上课极棒,板书尤其漂亮,像印刷体一 样整齐,我常在窗外欣赏。因为学生太多,讲 课时,必须大声喊,我们称“喊课”,否则, 后面学生根本听不清。新调来的老师和刚毕业 的娃儿老师,一般都不习惯这种讲课方式,两 节课下来,嗓子全哑了,吃几盒同仁堂的清音 丸,才能慢慢恢复过来。学校附近药店的人 说,同仁堂的清音丸都让你们学校老师买光 了。后来,学校给每个老师配了个挂在领口的 小麦克,大概价格比较便宜,音质差,声音忽 大忽小,效果不好,感觉也不爽,有点像夫妻 过性生活时套个“塑料袋”。新鲜劲儿一过, 大家都不用了,还是“喊课”。
毛老师“喊课”时,下巴微仰,脖子拉 长,中间的“嗉子”非常突出,像是鼓个大核 桃,声音宏亮,富有磁性,在走廊都听得清清 楚楚,抑扬顿挫,很有节奏感。他拉长调和放 缓速度的地方,准是重点或难点。
下了课,毛老师走出教室,两只胳膊向前 翻起,往左右微抬,手上和袖口一层粉笔灰, 以免蹭到身上。课代表跟班似的拿着量角器、 三角板和书,有时还抱着一摞刚收上来的作业 尾随其后。
毛老师刚进办公室,就涌进一群来问问题 的学生。毛老师得意地大喊:“让老师先喝口水行不?”
来问题的,总是女生比男生多,好像女生理解数学比男生吃力,尤其是难题。
然后,毛老师洗手、喝水、又开讲,直到上课铃响,毛老师教两个班,一百八十多号人马,一个班有两三个人问,课间就别休息了。我们常开玩笑:“毛老师生意真好。”
毛老师苦笑:“还是你们舒服呀……”
其实,毛老师心里特高兴,数学老师就怕没人问。九十多人,能像“孔老师”那样因材施教吗?一节课下来,不可能人人知之。不知之怎么办?问啊!不问,老师以为你知之了,一考试,全露馅!
毛老师还有一招让同行们服气的,就是拿起什么题来都能讲。名校尖子班全市同龄人之精华,从小都在奥数班挣扎过,学生一个赛一个的鬼机灵,尤其快到中考时,经常弄一些偏题怪题来问毛老师,毛老师总是略加思考就铺开纸笔把题很快解出来,颇令学生佩服,也让同行羡慕,都说毛老师的脑袋是个小题库,决不像有些理科老师断不了让学生问住甚至问倒,还装模作样地训斥学生,掩饰自己的无能。当然,你也不能要求老师拿起所有的题都能讲,那还要老师备课写教案干什么?毛老师悄悄对我说,他这点“小伎俩”是刚毕业那几年练的,“咱长得不招人待见,‘无爱可恋’,又不愿主动出击黏糊小姑娘,下了班就猫在宿舍,几乎整夜整夜地做题,周六周日也不出门,越做越上瘾,把教务处的习题集全做完了,床底下堆满一捆一捆的草稿纸……”
上完课,批完作业,毛老师点上一支烟,把两只穿皮鞋的大脚往办公桌上交叉一放,半躺在沙发椅里,手握一本《中篇小说选刊》或其他文学刊物,就谁也不理了——指不理老师们。有时,我走过去翻翻目录,毛老师故作谦虚地“坏笑”:“我是看热闹,您是搞研究。”偶尔,我们也交换一点书籍信息,我借给他一本B版的王树增的《远东:朝鲜战争》,他很喜欢;后来,我又买了本A版的, 就把那本B版的送给他了。
我混过三个学校,见过不少行为怪异的老 师,但像你毛老师如此姿势看书的老师,从未 见过,似乎太随便了点,这不跟好莱坞大片 里,吊儿郎当地吹口哨的美国大兵差不多吗? 哪里像个“人民教师”的样子!你再不见外, 也不能把学校办公室当成你们家卧室呀?这是 我的最初印象。后来看习惯了,觉得毛老师这 样业务牛逼的家伙就应该这样看书,不这样看 书还叫毛老师吗?进而又想,别的老师配这样 牛气哄哄四仰八叉旁若无人地躺在办公室看书 吗?再后来,毛老师的看书姿势成了36中老 师的两大风景之一,另一大风景是老曹的屁股 坐在校长办公桌上向校长请求汇报工作。原因 是老曹年纪大资格老脾气暴耳朵背,校长对老 曹的特殊照顾和“怀柔政策”。好像汉献帝给 我的本家老哥曹操的特殊待遇,带剑鞋履上殿 一样。当然,汉献帝是拿我本家老哥曹操没办 法,不得已而为之;校长是不跟老曹“一般见 识”。
毛老师的媳妇长得不算很漂亮,排不上我 们学校的“十大中青年美女教师”,但也颇有 几分姿色。从小就是文艺爱好者,民族舞跳得 夺人心魄。所以,很知道些女士应该怎么站怎 么坐怎么走路怎么说话怎么穿衣打扮的道理, 颇有女人味,很能抓大小男士的眼球,但又不 嗲,刚刚恰到好处,还给人一种非常贤惠的感 觉,后来才知道那是错觉。
时间一长,在家才知道事实真相,原来 “贤惠”的是毛老师,而不是毛老师的媳妇。 毛老师有点抱怨地对我说:“儿子长这么大, 媳妇没给他剪过一回指甲。”毛老师真是既当 爹又当娘,类似上海人说的“围裙丈夫”,和 老曹一样。大家这才逐渐知道,毛老师是个很 “顾家”的男人。如今,这种男人越来越少, 应该属于丈夫中的“精品”。
也许有些女士强烈反对,说挣钱多的丈夫才是精品丈夫。老曹认为,这种看法是极其糊涂和极端错误的!如若不信,请你悄悄问问大款们的“第一夫人”,听她们哭诉一下内心的“美好感受”?老曹觉得,许多女士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山望着那山高,老拿自己丈夫的短板和人家比,天下的便宜能让你全占了吗?你以为李彦宏之流的媳妇就那么好当吗?京城著名痞女领袖和痞女“教唆犯”或曰伟大的痞女导师洪晃女士直言:“嫁给陈凯歌才知道什么是‘嫉妒’。丫周围老有一堆美女转悠……”最后,洪晃女士只好卷起铺盖主动“辞职”,怕晕菜后干出不理智的事,坏了自己的“光辉形象”。是啊,这还只是开始啊,更有意思更精彩的“感觉”和“节目”还在后头呢。如今80后90后的靓妹抢起阿姨或大姐的精品丈夫根本不眨眼,阿姨或大姐和精品丈夫“从士兵到将军”的艰难岁月全白过了,这些后来者,来了就要享受“将军夫人”的荣华富贵。
毛老师非常宝贝自己的儿子,是他的“掌上明球”。毛老师的儿子也争气,不光长得排场,成绩还好。每逢考完试,毛老师判完自己的卷,就开始串办公室,把儿子七科成绩全抄下来;再把和他儿子同年级所有老师的孩子,和老师的亲戚孩子的成绩也抄下来,然后算总分,排名次。如果他儿子又是第一,他就点上一支烟,往人多的地方一坐,笑眯眯地举着看。大家见了,就说:“小毛又考第一了,看老毛的就知道。”
我们学校绝大多数老师的孩子,学习都很“生猛”,一个年级一千七百多人,老师的孩子大都在100名以内,所以,在老师孩子中拿第一,也很不容易。
过了一会儿,毛老师悄悄走过来问我:“曹老兄,油焖大虾怎么做?”要不就问:“红烧翅中用红糖炒还是用白糖炒?我忘了……”我知道,他要回家犒劳儿子了。我是学校的“四大名厨”之一,老师们常向我请教做家常菜的方法。
为了让儿子开阔眼界,具体感受发达国家 的生活,毛老师不惜“巨资”让儿子参加市里 组织的中澳少年儿童交流活动,去澳洲观光旅 游半个月,这令我很佩服。许多老师因为舍不 得钱,把这么好的开眼界受教育机会放弃了。 我觉得这种眼见为实教育,比上一万节政治课 都管用!我问过毛老师的儿子,他说澳大利亚 真好,我长大要到澳大利亚留学,回来把邯郸 建设得和澳大利亚一样好。
毛老师总是说,感谢学校让我经济上翻了 身,买了房,还了贷款。学校每次发福利,毛 老师从未嫌少,不像有些老师,总是没个满足 的时候,成天觉得学校欠了他的。其实,毛老 师的房子并不大,才七十多平米,又是顶层, 我从未听毛老师抱怨过天热,睡不着觉,或者 羡慕谁又买了140平米的大房子。
“往楼顶铺张凉席,点支小烟,喝瓶冰镇 啤酒,抬头看看满天耀眼的星斗,给儿子讲个 励志故事,和媳妇说几句家常话,真是神仙过 的日子。”这就是毛老师夏天夜晚的生活,很 有些五柳先生的味道。
最近,作为优秀教师,毛老师被交流到一 所薄弱学校当“专家”去了。行前,我们为他 饯行,喝完最后一口酒,大家有些伤感,有些 恋恋不舍,毛老师打破沉默:“前度毛郎还会 今又来滴,哈哈哈……”
有人问,毛老师长得什么模样?
中等个,精瘦,黑脸,眼镜,平头;眼冒 贼光,一眼看到你骨子里,让你无处藏身;不 笑时,一脸狠气、冷气和杀气;笑时,露出两 颗老虎牙。眼睛眯成一条缝,蛮可爱。
走在校园里,无论怎么看,毛老师这个家 伙也不像一位和蔼可亲的人民教师。可是,谁 又规定人民教师必须长成什么样?鲁迅老汉还 说高尔基同志长得简直像一个流氓,高尔基同 志是流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