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消失(外二篇)
2011-11-21远山
远 山
另一种消失(外二篇)
远 山
小翠和小绿是一对好姐妹。同村,同龄,又是同年嫁的人,还同年做了妈妈。几乎也是同时,她们都离婚了,各自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到了村里。
她们相逢于村头。
小翠的手里牵着她的女儿。
小绿的手里牵着她的儿子。
第二年,小翠又改嫁了。小绿看着小翠风风光光地又嫁人了,心里又是羡慕又是着急。
媒人也开始为小绿奔波,可是对方一听小绿带着一个儿子,都说:“不要,怎么负担得起啊,一个儿子!”
“带个儿子!我还要为他准备房子呢,不要!”
于是媒人逐渐少了。到了第四年,一个媒人也不上门了。
小绿的脾气越来越差,经常对儿子说:“都是因为你,妈妈嫁不出去了。”
第一次她这么说的时候,儿子刚过了5岁的生日,回答说:“那你嫁给我好了。”
小绿先是笑,笑完后就打儿子的小屁股。后来她每说一次,就打一次儿子。儿子慢慢知道,妈妈真的讨厌他了。于是,有一天他对妈妈说:
“妈妈,我要消失了,妈妈可以去嫁人了。”
小绿叹了一口气,顺手打了他一个后脑勺,给了他一些零食,就出门打麻将去了。儿子与妈妈说“再见”,然后开始寻找藏身的地方。他准备和妈妈玩躲猫猫游戏。
他在小间的柴堆里躲了起来。这个小间是放杂物的地方,柴啊,干稻草啊,木头啊,马桶啊,鸡啊,鹅啊,都在这里的。
他躲进柴堆,鹅先发现了他,就对着他嗡嗡地叫。接着鸡也发现了他,开始喔喔地扒柴,似乎要把他赶出去。可是妈妈没有发现。后来他听见妈妈打完麻将回来了,先是喊他的名字,接着骂他“死哪里去了”。后来她出去了,估计是找他去了。不久他又听见妈妈回来了,骂得更凶了。所以他感到很害怕,就继续待在柴堆里。
终于等到妈妈进小间来了。他听见妈妈发出很响亮的尿尿的声音,接着是她取柴的声音。他慢慢伸出一只脚,想让妈妈发现。可是妈妈没有发现。妈妈骂着很难听的话,到灶间去了。
天黑下来了。妈妈没有再回到小间。后来他不知道了,因为他睡着了,等他醒过来,眼前漆黑一片,他以为自己睡在房间的床上,就又睡过去了。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他听见许多人说话的声音,许多人进出的声音。妈妈又进了小间,他又听见妈妈很响亮的尿尿的声音。于是他慢慢在柴堆里动了起来,他想这次妈妈一定会发现他了。可是他只听见妈妈在骂“老鼠怎么那么多,到处窸窸窣窣”。然后她提着裤子在高声喊:“都去找,都去找,这个小鬼头!”妈妈始终没有到柴堆里去翻动一下。
家里突然安静下来了。他知道他们都出去寻找他去了。他感到肚子饿得厉害,就偷偷地溜进了灶间。他在锅里找到了一点饭,还有点热的,就全部吃完了。吃饱后,他想出去找小朋友们玩,可是突然听见妈妈在外面大声咒骂他的声音,吓得赶紧又找地方躲了起来。
他躲进了妈妈的房间。他知道妈妈的床下有一个棉被柜子。他在里面舒服地躺了下来。
他听见家里热闹了几天后,渐渐的不再热闹了。他还听见妈妈先是骂,后来是哭,再后来是不骂也不哭了。他好几次听见妈妈开始笑了。有一天他还听见妈妈和别人进了房间,他们在床上做什么游戏,床发出很奇怪的声音,妈妈也发出很奇怪的笑声。
他就这样躲在柜子里,躲了很长很长的时间。肚子饿了,就趁妈妈不在家,溜到厨房吃冷饭,肚子急了,就溜到小间去。妈妈似乎经常不在家了,甚至夜里也不在家了。
有一天,家里突然热闹起来,从进出房间的人的嘴里,他得知妈妈要出嫁了。
“没有儿子的累赘,她当然有人要了。”
“这个儿子究竟去哪里了,怎么会一点消息也没有?”
他们谈论着他和他妈妈。他知道自己不能出去了,因为一出去,妈妈就可能又没有人要了。可是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柜子动了起来,好像是被人从床下拉了出去,同时听见妈妈在说:“我记得它放在柜子里的——”
他的眼前突然一片明亮。他看见了掀开盖子的妈妈的脸,妈妈的脸从喜洋洋,到惨白,到僵硬,到恐怖,瞬间变化如此复杂,他觉得眼花缭乱。
傲 慢
香妮长相娇柔,走路的时候,下脚却有点重,反弹力也大,齐肩长的头发就一甩一甩的,显得很矫捷。她走进512寝室,看见里面已经有三个姑娘了,才过几分钟,就知道了各自的名字A、B、C,分别来自本省的三个城市。
“从今天起,我们是室友了。”香妮说。
因为她先说了这句话,所以就成了寝室长。香妮告诉父母说,进大学第一天,她就做官了。
四个姑娘都很漂亮,马上就有了四朵金花的外号。她们很得意这个外号,进出都在一起。上课时都坐在第一排,食堂吃饭也在一起,连体育课选课,都选了瑜伽这同一门课程。
“我们要成为好姐妹。”她们说,并伸出右手,分别击打了四下。
凑巧的是,生日虽然不是同一天,却是同年同一个月。
“仅仅是开梅花还是开菊花的季节区别,”她们说,“我们一起过生日好了。”
她们一起过生日,挑的是菊花和梅花开放之间的日子。
她们过得很快乐。
有一天中午,她们准备睡午觉,学校的广播响了。广播的时间是12点至1点,可是今天还没有到12点就响了。
“今天广播十三点了。”香妮说。
大家都笑,都说这个说法好。
播音的是一个男生。男生在念新华社的一个消息。大家忽然都不笑了,也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认真地听,四个头就趴在各自的被窝里,四双眼睛吧嗒吧嗒地在闪烁。
“这是谁?”男生的声音消失换成了一个女生念稿子后,A首先开了口。
“是啊,”B从被窝里探出了头,“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听到过?”
C从上铺爬了下来,进了卫生间,里面水哗哗地响。“我洗了一把脸,”出来后她说,“我从未听到过这样好听的声音,我要去打听打听,这是哪个学院的男生。”
香妮说:“快去快回。呵呵,我们都中邪了。”
一会儿后,C回来了。“我直接去了广播室。可机房外面的学姐不让我进!”
“岂有此理!欺负我们新生啊?”
四个女生立马去找这个学姐算账,可是走到半路上,香妮扑哧先笑了起来,接着ABC都笑了。“我们这样去,会被看做疯子的。”香妮说。大家就到教室去了。下午是思政课,老师喜欢点名,无法逃课的。
她们就在寝室里谈论这个男生,第二天继续谈,第三天还是谈,第四天就不谈了。第四天香妮刚说了句“广播……”,马上就被A打断。“不要说他了,有什么好说的!”
香妮就自己一个人听广播。寝室不方便听,她就到草地上去听。平坦的草地上的角落,耸起了几个小石头疙瘩,其实这就是广播喇叭。香妮听着男生极其悦耳动情的声音从小石头里钻出来,觉得草特别绿,阳光特别温暖。
香妮给男生写了一封信。
三天后,她的手机响了。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作为新生的她没有敢接。后来这个号码又出现了一次,她犹豫了一下,仍然没有接。她对自己说:“如果它第三次出现,我就接。”
可是它再也没有出现。
男生没有回信。香妮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有很多事情要做,香妮变得很忙。ABC也很忙。她们先后有了男朋友,因为她们一个接一个地开始约会了。到了大二时,已开始在外面留宿。留宿归来的她们个个都精神焕发,脸上有着奇异的色彩。
像女人了。
她们的说话,也越来越女人,很多时候不再有什么忌讳,上卫生间也不带门了,而且发出很响的声音,好像消防水枪似的。
只有香妮,没有任何变化,好像也没有什么男朋友。有一个邻班的男生在假期邀请她去玩。她母亲说:“你去可以,但一定要带一个女同学去,而且不能与他单独在一起。”她把这话告诉了男生,男生说:“这样啊,那就算了。”
香妮把这个情况告诉了ABC,满以为她们会哈哈大笑。可是没有人笑。她们的嘴巴是动了动,可是没有笑。“就你纯洁,”她们说,“有人说你是傲慢的俄罗斯少女,一幅画上的。”
“你们怎么啦?”香妮问。
没有人搭理她。
四年很快过去了,大家开始毕业前夕的告别活动。男朋友多的,或女朋友多的,告别就显得内容特丰富。香妮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没朋友。没有人向她告别,她也没有人需要去告别。
所谓同学,无非就是这样吧?她想。
但是有一天中午,一个高大英俊的男生找到了512寝室。ABC看见他进来,都啊了一声。男生向她们笑笑,然后看着香妮说:“我估计你就是香妮了。”
“是啊,我是。”香妮说,“你是?”
“今天开始,我是挪威一所水产大学的研究生了。”男生微笑着说,“而昨天之前,我是你的校友。”
ABC又都啊了一声,“你已经是留学生了啊。请客啊。”
男生说:“好的,我请客,不过我先要请香妮。”
香妮忽然觉得这个男生有点熟悉,不是他的相貌,是他的……声音。对,声音。“喔,我知道了,你是那个播音……”
“是我。”男生说。
男生请香妮出去走走。香妮想请室友们一起去,却看到了三双复杂的眼神,就只好一个人去了。他们在青草湖边慢慢走着,男生说:“当初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呢?”
“电话?”
“是的。四年前,我给你打过两次电话,你都没有接。”男生说。
“原来是你啊,”香妮说,“真不好意思了,我不知道是你。”
“我基本上不给人打电话,都是别人打给我的。”男生说,“你先写信给我,却不接我的电话,我从来没有碰到过。”
“我真的不知道是你,”香妮说,“你可以先发个短信……”
“我从不向女生发短信。”男生说,“你们寝室的三个女生,都是主动联系我的。”
“啊?她们跟你?”
“她们都先后和我……谈过朋友。只有你!”男生看着她,目光如火炬一样,“四年来不理我。我在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这样傲慢?俄罗斯少女一样傲慢。所以我对自己说,在去挪威之前,一定要见见你。”
香妮轻轻地笑了。“现在你见到了,一定很失望吧。”
“不,”男生说,“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漂亮,还要有气质。”
“远比她们优秀。”顿了顿,男生又说。声音很轻,“到挪威后,我能和你联系吗?”
“不知道。”香妮说,声音也很轻很轻。
“那么,”男生说,“我能握握你的手吗?也许,我只能提这样的要求了。”
香妮伸出了手。“你原可以提其他的要求,不仅仅是握个手。”她说,“四年来,其实我一直在等你来提要求。可是现在,”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原因你自己知道。”
香妮缩回了手,把手放进了自己的衣袋。她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回转了头,对还站在原地的他说:“另外,我还要告诉你,你的声音现在非常普通了,一点也不好听了。这四年中,你究竟干了些什么?”
太 极
太极孙十七岁入伍来到滨城某海军基地。其面色白净,身高不足一米七零,看上去弱不禁风,实在不像是个当兵的人。
初夏,太极孙跟随连队来到滨城某小岛的一个坑道。
太极孙在新兵连是一名话务员。
军用坑道设备齐全,每天就是练习那“滴滴答,滴滴答”,发报声此起彼伏,最后的结果是,战友们都发完了一组一组的练习,只有太极孙依旧脸憋得通红“滴——滴——答”还不停地练着。
通常,太极孙在战友们的嘲笑和责备中狼狈地结束课程。因为每次都是太极孙拖了二班的后腿,二班的战友非常气恼他那慢吞吞的动作和不会着急的脾气,二班的战友送了一个绰号给他——太极孙——做什么事都像打太极拳一样慢悠悠的。当别的战友都在操场上投篮跑步打球时,太极孙又在草坪上慢悠悠地打起了太极拳。
滨城的梅雨季节,淅淅沥沥的绵绵雨足足下了一个月,连队的很多战友都萎靡不振,痛苦不堪。这是长期呆在坑道里的常见病——风湿性关节疼痛。坑道不通风,照不到阳光,潮湿、阴冷,连队有几十个人得病,操场上少了许多投篮的身影,也听不到战友们那粗狂的笑声。只有太极孙还是慢吞吞地练习发报,慢吞吞地打他的太极拳,却没见他有什么难受的地方。
有一天夜里,太极孙看着翻来覆去痛苦得睡不着觉的好朋友悄悄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得这个风湿痛吗?因为我有祖传秘方,针灸可以治疗你这病痛,你信吗?说着,从枕头底下拿出一盒长长短短的银针。
针灸可以治疗风湿关节疼痛、神经痛等,这书上都有记载,战友也听说过,可没听说过连发报都发不好的太极孙能治疗风湿痛。
借着月光,战友看到了太极孙从一个小盒子里拿出一小棉球擦了那几枚小小的银针,期待地望着好友。信心十足地说,不信你试试。好友不愧是好友,何况正难受得紧,于是两人偷偷地起床来到了室外。
太极孙叫好友坐在操场边的石凳上,卷起裤脚,快速地找到了几个穴位,阳陵泉、犊鼻、伏兔、足三里、丘墟、昆仑、解溪、太溪、承山,一针针下去,捻、转、提、插……酸胀得好友呲牙咧嘴却憋足了气,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怕吵醒战友。太极孙随即在自己的双腿上也扎上了针。
半个月后好友的风湿关节痛日渐好转,好友经不住别的战友的追问,“出卖”了太极孙,在战友眼里几乎是一无是处、连发报都发不好的太极孙能治疗风湿疼痛症?战友们不信,但在这样一个孤岛上,环境恶劣,医疗设备根本就跟不上,遇到台风天气船靠不上码头,连生活物质也送不到岛上,哪里去找治疗风湿关节疼痛的医生和药。战友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于是,每个夜晚等到吹了熄灯的号角,同宿舍的战友都轻手轻脚地走出室外,一个个并排坐在石凳上等待着太极孙的那一枚枚银针。此刻,太极孙麻利地找准一个个穴位,利索、快速、准确,穿梭在十来个战友中间,不时地为这个捻一下,为那个提一下,又为另一个捏一下,看得战友们眼花缭乱,这哪里是动作慢如打太极的太极孙,简直是一名医术娴熟技巧高超的医生,只差没穿白大褂而已。
如此大胆的行为,太极孙把心都提到了嗓子口,这可是违反纪律的事呀,好在战友们齐心协力保守秘密,更令人欣慰的是战友们的风湿痛越来越轻,出操,跑步,打球,个个又是精神抖擞。
当连队领导从滨城请来医生时,驻守在这个孤岛上的战友们早就恢复了生龙活虎的状态。新兵连的每个战士都按规定完成了每日的练习,只有太极孙依旧在战友们都练完了一组一组的练习后他还憋得脸通红“滴——滴——答”的十指按着发报机。
操场上的投篮身影和粗狂笑声重新回荡在这个孤岛上。在篮球场旁边的一块草地上,而太极孙正在指导他的三个徒弟打他的孙氏太极拳,那极慢极柔的弧线怎么也不能跟太极孙打针时找一个个穴位的快速和准确相提并论。
那根竖在操场边的木柱子倒下来时是毫无预兆的。
事后,据目睹这一幕的战友说,正在指导几个战士打太极拳的太极孙,那动作简直就是凌空飞跃,从草地“嗖”地飞到篮球场推开了那个战友。只是太极孙再快还是来不及把自己躲开,粗大的木柱子压在了太极孙的左腿上。
太极孙在医院里住了近半年,痊愈后的太极孙左腿有点微微的跛,领导特批了太极孙去医学院进修。
太极孙入伍前原来是广东孙氏中医针灸第五代传人,从小就跟着中医父亲学习针灸疗法,耳濡目染,太极孙的身上仔细观看都是密密麻麻的针眼,那是太极孙多年来在自己身上试验所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