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的力量
2011-11-21郑炀和
郑炀和
梦想的力量
郑炀和
天涯,这个名字在新世纪初我刚到宁波时就听到了,从几个男人的口中。现在回想起来,传说中的天涯给我的印象是,写作很厉害,人很豪爽,很爱闹猛。但当时我只是记住了名字,没有想认识她和阅读她作品的愿望。在文学的缸里泡了许多年,对文字的需求犹如资深喝酒人对酒质的苛刻,而且我生也有涯,经典尚没有充裕的时间去领略,其他的就免了吧。认识她的念头更是没有,觉得那么热闹的一个人对于喜欢安静的我是不宜的。时间就这样流逝着。其间我做了母亲,换了几个工作,也承受着理想和现实的落差以及对现实的步步妥协。去年的某一天,我在报上读到了她的新闻,她生了重病,她没有工作,她是单身母亲,她是个执著的文学爱好者。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去看她。但终于没去。我关注着新闻的连续报道,但奇怪的是报道虎头蛇尾地没了。那时起对这个人我有了一份牵挂和敬意,梦想的力量真大啊,让一个普通的农家姑娘以生命为代价去追求。
没过多久,我们竟在省社会主义学院相见相识了,她是民主党派,我是党外,一起接受培训。在人群中我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难道是她?找人证实,确实是。经过化疗放疗的摧残,她有些憔悴,脸上的黑斑也很显眼,她自嘲别人以为她是儿子的奶奶。我与她年龄相仿,看着她,我为自己的“显年轻”感到惭愧,好像觉得命运之神从她身上偷了点东西给我。上课时,我难得主动地跟她讲话,那次竟聊了一节课。回宁波后,我去她家看望,在她那间狭小凌乱、堆满书的卧室里,我们促膝交谈,我对她的经历有了些粗浅的了解。她的有些近似于左倾冒险主义的决定对我来说,是不可思议的,譬如婚姻。但对文学的热爱和追求的勇气,让我自叹不如,可以说,文学让她失去了立身之本,包括健康,四十岁的女人居然写得丈夫没了,工作没了,健康没了,医疗保险养老保险还得靠卖书的妹妹交!我当然知道,文学并不总是那么吝啬的,有的人靠文学照样活得风生水起。但这个傻女人像一个痴情女,只知付出,不知道用文学去为自己换点什么,不知道文学只能搭台,不能唱戏,更不能唱主戏。
从她家回来后,我看了她送我的书。从散文诗中,我读到了一个柔情似水、风情万种、永远处于恋爱季节的女子,这跟她的“哥们”形象大相径庭。我暗暗想:其实这是个真正的女人,她是用豪放掩饰自己对爱和被爱的渴望,男人们被她蒙骗了。爱需要掩饰吗?不是很多人在用虚情假意甜言蜜语掩盖对金钱权力和肉体的占有欲吗?我想,也许正是因为后者的存在,让天涯对爱的表白留给了文字,还爱一个清白。对她来说,宁愿她被人误读,也不愿心中的一份爱被亵渎。只是她有所不知,世人宁可接受虚实相生的爱,也不敢面对百分百的爱,因为这爱太重,现代人担当不起。天涯把没有男人爱她归咎于自己的不可爱,其实真相是她太可爱,只是这种可爱太沉重。
我本来想给她的小说写篇评论,譬如《陌上花》,虽然不是特别好,但依我对一个地方上作品的标准,还是好的,里面有一种命运的东西。终于没有静下心来再仔细地去读一遍,也就作罢了。有一次在皎口水库开小说创作会,我们又见面了,在发言时,我举了她小说中的缺点作为一个反面例子,我知道现在很多写作的人心理很脆弱,接受不了别人的批评,而她与我莫逆于心,应该不会生气的。果然,她很乐意地接受了。那晚我们共居一室,天涯说她要把自己生病的过程写出来,不然,这苦真是白吃了。我表示赞同,因为我曾亲眼目睹一位至亲历此苦难,我能深切感受其中的痛苦、恐惧、绝望和对生死的思考。但我同时建议她不要急着写,如果对这病还抱着怨恨,如果对自己的命运觉得不公,那么这小说是写不深的,充其量是个病中日记而已。我们俩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兴奋了,好像不是在说一种可怕的病,而是在酝酿一部伟大的作品。
“文章憎命达”,这句话在很多作家身上灵验,以致有人认为只有经历苦难才能出好作品。天涯最近出了本散文集《恣意天涯》,不少人觉得这本书是她所有书中最好的,并把这归因于她经历的磨难。我也被书中的文字打动,但我想,所谓的“文章憎命达”是一种表面现象,苦难不会直接导致好作品,不然,我国的好作品多了去了。苦难是一种去蔽,这是它的积极作用,它把常态下的一层面纱或面具移走了,世界露出了真相。能直面这真相并能揭示这真相的就是好作品。这真相有残酷的,也有温情的。天涯的这本散文集基本上是温情的真相,尽管《病中日记》中露出生命脆弱的残酷,但同时平时不大显露的爱此时无遮无拦地表达出来了,所以天涯说:“感谢疾病,要不然我不会如此深刻地感受 ‘爱’真正的分量”、“我以为我失去了。可时间告诉我,我不但没有失去,反而得到更多。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亲人还是朋友,熟悉还是陌生,给予我太多太多的关爱。”天涯因为爱,不再抱怨命运的捉弄,不再去计算自己还能活多久,“在这个不一样的春天里,每一朵怒放的花,每一片鲜嫩的叶,每一滴清凉的雨水,每一缕温暖的阳光,还有每一声真诚的问候,带领我一步步去寻找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圆满。”散文集中有一个个温情的故事温情的人和天涯对这世界的热爱,是历经苦难后重新审视这个世界的热爱。
天涯在散文集中感谢在她人生的低谷给她带来爱和希望的人。她有所不知,为什么她的苦难会激发那么多人人性中的光芒。不是因为同情、怜悯。而是因为她的梦想和对梦想执着的追求。它在很多人心中有,但很少有人有勇气去践行。天涯帮我们去做了,并且承受了苦难,这本来是大家的苦难。
海梦先生曾为天涯的散文诗集《为你开花的树》作序,其中有一句话特别贴切:“虽然她命运多舛,但她从来没有放弃对生命价值的追求,对善良、对美好事物、对纯真爱情的追求。从这一点来说,作者的人生是成功的。”这也是天涯作品成功之处。说实话,天涯的作品不深刻,如果粗粗翻阅,甚至会认为是些风花雪月的大路货。但仔细阅读,发现此风花雪月非彼风花雪月,她的风雪中有生活的质地,她的花月有她一颗感恩的心和对梦想不懈的追求。这些在《恣意天涯》中得到更淋漓尽致的表现。《流水·痕迹》一辑的文章让我对天涯的“风花雪月”起了敬意,那么贫穷的童年不但没有让这个世界在她心理上留下阴影,反而变成了一个让她习惯于品味一切美好事物的契机,而且这种种美好往往是常人感觉不到的。譬如指甲花、葱油饼、猪油渣、糖糕、年糕干,这些是多么平常的东西啊,而作者拥有这些东西又是多么的不易,以致对它们有了一种情结。以下摘录《糖糕情结》一文中精彩的描写:
“每次经过集市的那个点心店,我的眼睛就会不由自主地落在炸得金黄金黄的糖糕上。小小的,一只挨着一只,挤在铁丝网上,下面就是油锅。炸糖糕,也炸油条。它们那么骄傲地在人们的视线里出没,任多少饥饿的目光顾盼、留恋。眼睛在糖糕上转悠着,最后又硬生生地移开。想象那咬一口,甜脆中带着踏实的幸福感,恋恋不舍地走开。穷人家的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天能美美地吃上一只糖糕。于是,我就盼父亲早日从城里回家。只要发了工资,父亲总会给我五分零钱。我会花三分钱,去买三颗糖,和妹妹们一人一颗,美滋滋地在嘴里含上半天。那两分钱就留着,可以到镇上租小人书看。糖糕是舍不得去买来吃的。人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渴望。糖糕在某种意义上,已成为我心里的一个情结。我暗下决心,待父亲再给我零钱时,一定要去买一只糖糕来尝尝。终于又到了父亲发工资回家的日子。可左等右盼,就不见父亲掏他的口袋。我真有说不出的失望,可又不敢伸手问他要,只好跑到外面去转圈。这是我第一次深切感受当一个人期盼的愿望落空时,内心有多失落。
不知不觉,我的生日到了。我们家虽然很穷,但孩子们生日那天,母亲无论如何也要给我们吃一只鸡蛋。平时,那鸡蛋是稀罕物,不会轻易进门。早上,我鼓起勇气跟母亲说,能不能把鸡蛋换成糖糕?母亲答应了。我高兴地跳了起来,接过那五分钱,飞一样地朝集市跑。我相信,在那一刻,我绝对是目中无人,只有糖糕。金灿灿的糖糕,远远地散发着香甜的气味在诱惑着我。 ‘买一只糖糕。’手心里的五分钱已捏出了汗,我底气十足地对店主说。店主接过钱,笑眯眯地夹起一只糖糕,用油纸包好,递给我。我宝贝似地接过,乐颠颠地跑回家。路上,忍不住咬了一小口,细细地嚼着。那沾过糖浆的糕体甜丝丝地顺着咽喉滑下肚去,喜得那缺油少荤的胃咕咕地欢欣鼓舞起来。回到家里,手上的糖糕还有大半只,实在舍不得一口气把它吃完。妹妹们见了这样的好东西,自然两眼放光。犹豫了几分钟,我还是把剩下的糖糕分成三份,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虽然那时我不懂这个道理,但做姐姐的,有好吃的东西应该和妹妹分享,这是很自然的事。那是一个很温馨的上午。一只糖糕留给我们物质贫乏的童年香甜的一页。”
看这篇文章,让我想起茨威格名篇《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中对一个赌徒手的描写,有异曲同工之妙。5分钱的糖糕,在作者笔下竟是如此“香艳”,这其中又没有对穷的埋怨和不平,有的是作者津津有味地咂巴生活味道的热爱。这不禁让读者深思:在生活中何谓得到,何谓失去,如果一个人没有感知的能力和感恩的心,他哪怕拥有金山银山,也不会热爱这个世界。而像作者这样,正如她自己感悟的:“老天爷其实是很公平的,他让你失去什么,必会赐予你另外的礼物,那是奇妙的平衡,宇宙的和谐。”那么,老天爷赐予给她的是什么礼物呢?“我庆幸自己,在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之后,依然能心存天真,对生活和所有美好事物充满了热情和向往。”“一个人,只要心怀感恩和美好,那么,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能找到快乐的理由。慢慢地,这又会变成一种精神境界。”说得多好,老天爷赐给天涯醇厚、热爱生活的本性,所以连她的“风花雪月”都有与众不同的精神境界,那是她的生命之歌。
爱默生说:“一个人只要知道上哪里去,全世界都会给他让路。”以生命去追求的东西,每个人都会为之感动,这就是梦想的力量。而天涯恰恰就是这样的人,“一个没念过多少书的农村小妞梦想着有一天能成为一名作家,在旁人的眼里,这无异是在开国际玩笑,痴人说梦话。”但她做成了,虽然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同时也照亮了很多人的生活,赢得很多人的尊重和爱。
我期待着她以患病经历为题材的小说,她会成功。因为她越来越接近世界的本质、生活的本质。
责编 晓 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