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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生记

2011-11-21甫跃辉

清明 2011年1期
关键词:王虎哥哥妹妹

甫跃辉

初生记

甫跃辉

如果你苦闷得不行,你就努力去爱一个什么人,或者爱一样什么东西,或者简直就迷上什么东西。

——引自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年》

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

——引自《圣经·创世纪·巴别塔》

开始讲述这个故事前,那条忧郁的煤渣小路还未消失。

小路两边的竹林遮天蔽日,阳光遗失在路上,好似汗湿的手心里炽热的硬币。穿过竹林,眼前便豁然展开大片刚从冬天醒来、翻滚着墨绿波光的小麦田。

我和哥哥走出家门,很不情愿地踏上这条永远潮乎乎阴森森的小路,走向麦田那边的学校时,常常一边走一边把双手举到胸前,摊开来,承接从高高的天空上撒落的阳光。我们越走越快,光点从手上飞到身上,渐渐地我们跑起来了,光点飞得越来越快,在我们身上翩翩飞舞。我们总是为这情景兴高采烈。哥哥跨开两条腿,左手虚虚地握着,横在胸前,右手则攥一根细竹枝,满脸通红地催赶着他胯下虚设的马跑在我前面。

最初,我为哥哥的行动激动不已,哥哥的模样立即让我想到了电影里伟大的英雄们,我除了对哥哥进行拙劣的模仿,再没第二条路可走。我也到路边折一根细竹枝,跨开两条腿,驾驾两声,第三声还没喊出来,我就看见哥哥一跳一跳威风凛凛地跑远了,草绿色的军用挎包搭在他的屁股上,一颠一颠地打着节拍,包里的文具咣当咣当地响。

哥哥一跑远,我马上慌了神。我扔下坐骑,挥舞着竹枝追上去,一面追一面打着哭腔喊哥哥。我胆战心惊地瞅瞅小路南面的竹林,竹林里暗幽幽的,那栋黑黢黢的房子隐藏在竹林深处。各种各样古怪的鸟叫一阵紧似一阵,忽然,竹林里动了一下,我猛地立住,所有的鸟都不叫了,仿佛给什么可怕的情景吓呆了。整片竹林安静得出奇。我头皮发麻,再次撒腿就跑,这次我再不敢停留,跑到小路尽头的三岔路口,赶紧向北转去,只感觉后背一阵一阵发凉,似乎有一只鸟爪一样的手从那栋黑黢黢的房子里探出来,迅速向我伸过来。我头也不敢回地朝北奔去,然后,看见哥哥正坐在一块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石头上,翘着二郎腿,吹着口哨等我。虽然哥哥经常这样捉弄我,但每一次拐弯后,看到他坐在阳光下等我,我都会感激涕零。

那时候,哥哥的笑容如同阳光一样美好,哥哥笑着朝我喊,胆小鬼!我心里温暖无比,像冬天夜里扑向炉火一样扑向他。这种情景一直持续到我上小学四年级那年,打那件令我极为伤心的事发生以后,哥哥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我再也没跟他一起走过这条小路,他也就不会坐在阳光下,翘着二郎腿,吹着口哨等我了。

那以后,我开始跟妹妹一起走。妹妹刚刚升上二年级。之前,妹妹上学放学都由妈妈接送。当我和哥哥千万个不情愿地从暖乎乎的被窝里挣扎出来时,她还理所当然地躺在被窝里,而当我和哥哥正气喘吁吁地赶往学校,就见她坐在妈妈单车后座上,从我们身边匆匆而过。她每次超过我们后,总会扭过头来,摇晃着扎满小辫子的脑袋朝我们撇嘴。我对她的这个动作恨之入骨,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当她转回头的时候,一把将她从妈妈的单车上拽下来。我想哥哥对她的意见也很大,她朝我们撇嘴的时候,哥哥也会一脸不屑地朝她撇嘴,有一次哥哥甚至朝她远去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

那天下午刚一回到家,我和哥哥发觉家里的气氛不对了。妹妹靠在妈妈怀里噘着小嘴,哀怨地盯着我们。爸爸坐在饭桌旁,犀利地瞅了我们一眼,冷冷地说,回来啦?这一声冰块似的砸到我心上,我的心抖了一下。哥哥的情形比我还要糟,我低着头,看到他的裤腿给风吹动一样,簌簌颤动。我和哥哥都不吭声。爸爸拿起了筷子,说,回来了就吃饭吧。说着自个儿夹了菜吃起来。我看到爸爸跟前放了一个白色的酒杯,爸爸拿起酒杯往嘴里倒了一点儿酒,皱紧眉头,咧开嘴,咕咚一声,吞药一样把酒吞下去。我和哥哥站在门口,谁也不敢动,哥哥的裤腿抖得更厉害了,我不由得担心他会像一捆干柴一样倒下去。妈妈抱着妹妹坐在一旁也没动,妹妹仍旧委屈地噘着嘴。这时候,哥哥抬起眼睛,狠狠地瞅了妹妹一眼。爸爸看见了,突然大吼一声,你还敢吓她!手中的酒杯在这一刻直飞哥哥的脑门,哥哥头一偏,酒杯擦着他的耳朵飞向院子里去了。哥哥愣了一下,随即哭泣着,跑到院子里,捡回那个完整无损的酒杯。明亮的阳光下,哥哥一路走来,一路惊恐不安地哭泣,肩膀一耸一耸的,仿佛冷得受不了了。

那天我倒没受什么惩罚,爸爸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单单这句话,就让我诚惶诚恐了好几天。

那些日子,我踏上门前的小路,几乎看不到一点儿光亮。哥哥倒好,第二天就把这一切全忘了。他扭着皮开肉绽的屁股,一拐一拐地往前走,即便这样,他也没忘了捉弄我,他突然又快跑起来,把我抛在后面。我惊恐不安地瞅瞅竹林里那栋半隐半现、黑黢黢的房子,呼喊着追上去。当我跑出黑黝黝湿漉漉的小路,拐上北面的大路,他已经站在阳光里那块石头上等我了。他仍吹着轻松欢快的口哨,点着一只脚,不停地摇晃着。我知道他坐不下去,架不起二郎腿了。我笑了。他也不由得笑了。

跟妹妹一起走后不久,我便尝到了一个人的滋味。

不久我就怀念起哥哥,怀念起我们骑着“高头大马”匆匆穿过小路的美好时光。很长一段时间,每次走完小路,拐上北面的大路后,我总会期待看到那块给阳光晒得滚烫的大青石上,哥哥翘着二郎腿、吹着口哨、满面笑容地等我。一次次期待落空后,我看到那块石头上灿烂的阳光,心里总禁不住一酸。我一直没跟哥哥说话,哥哥也一直没跟我说话,而我心里期待着他主动走过来跟我说话,那样我一定会很乐意地原谅他。但他没有。他似乎把我给忘了,就跟父母时常把我给忘了一样。

跟妹妹一起走,真正无趣极了。当妈妈告诉她,从今往后不再接送她,要她跟我一起上学回家时,她拽着妈妈的袖子,哭得伤心欲绝。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委屈地盯着妈妈。妈妈丝毫不为所动,只说,你也大了。妹妹听了这句话后,呆呆地望了妈妈一会儿,不哭了。她抽抽搭搭地,开始整理她的书包,把那些花花绿绿的纸拿出来,一张一张叠好,抹平,又郑重其事地放进去。她那全神贯注严肃认真的样子,跟一个出门远行的大人毫无二致。尽管不乐意,第二天没等妈妈提醒,妹妹就盯上了我。那天我和哥哥还未起床她就起床了,当我无助地望着哥哥一个人大踏步跨出家门后,转过头来,妹妹正盯着我。她已经背好了书包,背好了小黑板,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

最初几天,一出大门,踏上门前的小路,妹妹便紧紧地拽住我的袖子。我吃了一惊,低下头看她,她仰着小脑袋,水汪汪的眼睛盯着我,一句话不说。我也没说什么。

多年以后,童年零碎的记忆中,这一幕在我的脑海中久久驻留,而且在很久以后的将来都注定了无法忘却。星光惨淡的清晨,一个十岁的男孩和一个七岁的女孩紧紧靠在一起,他们颤抖的身子彼此支撑着、温暖着,踏上了一条阴惨惨的小路。男孩不安地望了望南边幽暗的竹林,竹林里那栋黑黢黢的房子忽隐忽现,在他眼前呈现出张牙舞爪的恐怖样子。女孩同样不安地朝那个方向望了望,但她很快把目光转回来了,她几乎把头整个埋进男孩的臂弯里。那一刻他们给一个同样的心思紧紧连结在一起:赶紧走出这条小路。可他们谁都不敢跑,他们生怕跑起来的脚步声让黑房子里的那个人听到。他们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脚尖落在潮湿的竹叶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后来,快走到小路尽头时,男孩憋不住,惊恐地喊了一声,他们绷了那么久的神经瞬间崩溃了,他们惊叫着,脚步轻了,飞一样奔向广阔的麦田。

两三个星期后,妹妹似乎断定我不会抛下她了,除了不再那么时时刻刻地拽着我,我们仍旧没什么话可说。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小路上,她总是不停地被路边的东西吸引,走走又停停,我往前走一段路后,不得不停下来等她。这时候,我越加怀念跟哥哥在一起的时光,我感觉脚底板痒痒了。我从路边折了一根细竹枝,抽打起身下的“马”来。驾驾!我往前跑几步,没听见妹妹的脚步声,刹住“马脚”,转回头,只见她蹲在小路当中,仰着脑袋,水汪汪的眼睛哀怨地望着我。再这样下去,我简直要疯了。等得不耐烦的时候,我开始转过身,压低声音对妹妹吼,你快点儿行不行!你比蜗牛还慢!妹妹仍旧不言不语,回应我的仍是那哀怨的眼神。

我和妹妹的关系发生转折,是在一个雨过天晴的下午。我们一前一后地回家去,走到那条小路时,妹妹的速度愈加慢了下来,她似乎忘记了对竹林里那栋黑房子的恐惧。家就在前面,快看到了,我想赶紧逃脱这阴惨惨的小路,但又不敢抛下她,不然待会儿我非得吃一顿棍子炒肉不可。我等啊等,仍听不见她的脚步声,忍不住怒气冲冲地转过头,咬牙切齿地朝她吼,快点儿!快点儿!蜗牛!妹妹听到我的话,望着我,咧开嘴朝我笑,直起身子,往前伸出双手,手里捧着什么东西,在阳光下五彩斑斓的。我吃惊地朝她走去,走到跟前才看清楚那是一捧五光十色的石头。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石头。我惊讶地问,谁给你的?妹妹笑了,说,路上到处都是。我这时才注意到我们脚下的小路,一场大雨把积年的竹叶和煤渣冲开了,露出许多色彩缤纷的小石头。我很快捡了一捧,我还想再捡一些,可惜没地方放了,我又不敢把湿淋淋的石头装进书包里。我想了想,只好抬起满是泥巴的鞋底去踩那些漂亮的小石头。

妹妹很吓人地惊叫了一声。她撒了石头,拽住我,尖声尖气地喊,你别碰它们!我没听她的,仍旧抬起脚去踩,踩了,还要旋一下,脚挪开后,原本漂亮的小石头就成了一片泥迹。我再抬起脚时,妹妹显示出了惊人的力量,她拽住我,惊恐地盯着我,水汪汪的眼睛露出了哀求的神色,喊了一声:你别碰它们!我这才注意到了妹妹的愤怒,我凑近她的耳朵,对她说了一句话,妹妹听了,迟疑地盯着我。我笑了,我凑近她的耳朵,又说了一句话,她相信了我,咧开嘴笑了。

长大成人后,想起妹妹,我总也忘不掉那个遥远的下午她那蹦蹦跳跳的样子。她躲闪着路上潴积的雨水,一蹦一跳往前走,每跨一步都准确地落到一块漂亮的小石头上,那些小石头像眼睛,像星星,在她走过之后统统熄灭。紧接而来的记忆,是两年后的另一个下午,那天妹妹为了她心爱的鹦鹉,一蹦一跳地走出家门,走向村口。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回来。那天的夕阳挂在她奔跑时一起一伏的发梢上,是命运的嘴角不小心泄漏的一丝怜悯的微笑,而我们笑眯眯地望着她走远,比一块石头还要无动于衷。

看到妹妹生命的终点后,我对自己生命的起点展开了一系列不着边际的想象。不断地往回想,往回想,时间仿佛湍急的流水穿过窄窄的隧道后,哗啦一声,流畅奔腾起来。……二十二年前,一个叫做白村的小村子里,传出了一声嘹亮的哭声。气冲冲的哭声里充满愤怒和委屈。在那一刻再次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父亲的刘成良,弹掉袖口的一根草屑,面向早晨明亮如水的阳光,一边走向妻子的房间,一边嘟哝,哭得这么响,山都塌啦。

十个月前,年轻的刘成良带着妻子,离开亏本的建筑队,一直往南走。三四天后,他怀抱美好的梦想,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许多年后,妈妈曾不止一次地对自己的儿子刘家林讲述这一段日子。她的讲述总是以感慨开始。妈妈说,如果不是你爸和我到了那样一个地方,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你啦。刘成良当年带着妻子一直闯到缅甸,目的很明确:找到玉石。在他的想象中,缅甸满地都是玉石。进入缅甸不久,他确实打听到了玉山的所在。许多年后,妈妈对自己和刘成良朝玉山的进发仍旧满怀恐惧,她的讲述总是在那些令人战栗的细节上徘徊不前。妈妈一遍遍说,通往玉山的路上有一道链子桥,几十米长的桥,却是几根锈迹斑斑的铁链子,铁链子离江面上百米远,在江面吹来的冷风中晃荡,发出哐啷哐啷的巨大声响。刘成良在前,她在后,两人心惊胆颤地抓住铁链子,望着对面的玉山一点一点地往前爬,一眼都不敢朝下望。正当他们爬到中间,一口气快要舒下来的时候,变故突起,一辆东风牌汽车迎面向他们开过来,沉重的货车奇迹般地上了链子桥,轰隆隆地压过来了,两个人在那一刻魂飞魄散。

后来,周围重又静下来时,他们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仍旧吊在桥上。他们禁不住喜极而泣。他们浑身颤抖着,爬过链子桥后,看到的玉山,刚给人放了一把火。笔直耸立的大山黑乎乎的,黑漆麻乌的灌木丛中,一条尘灰弥散的小路扭扭曲曲往上延伸。他们像抓住一条悠悠荡荡的绳子一样抓住小路,摇摇晃晃地往上攀。妈妈对爬山的讲述同样惊心动魄,她说,还没爬到半山腰,我的白色的确良衬衣就全黑啦,我的心都快掉进江底啦。他们将整个身子紧紧贴在小路上,江风不时吹来,把衣服吹得呼啦呼啦响,并且时刻打算把他们像两片枯叶一样吹走。

相比较而言,妈妈对儿子最感兴趣的玉山上面的玉石洞的讲述就显得敷衍塞责了。妈妈只是有气无力地说,玉石是有的,满洞都是绿色的石头,但你爸说,那些绿色的石头还不能算真正的玉石,它们还太嫩。谁也不晓得它们哪天能变成真正的玉石。妈妈的讲述在这儿停了很久,她的视线穿越时光,凝视着往昔那一段肝胆俱裂后的短暂平静。在我的回忆之中,她的目光在这时候显现出了玉石一样温润的光芒。

妈妈长久的停歇之后,并没有继续讲述,她只是很平静地说,我和你爸不敢从原先那条小路下去了,我们翻过那座山,后来误打误撞,闯进了一片罂粟地。那时候正是罂粟花开的季节,满山满坡都是红色的罂粟花,再后来,就有了你。就这样,妈妈牢牢抓住了我出现在这个世界以前的恐惧,而对我出现在这个世界以前的欢欣却轻描淡写。我对此一直很不满,我一直试图在想象之中重现爸爸和妈妈在罂粟地里的壮丽场景,可对细节缺乏必要的了解,我的想象总显得苍白无力。直到二十一年后,白村的那声啼哭长成少年,在一片竹林温暖的阳光之中,第一次完成了他的欲望之旅后,我的眼前才恍然浮现出二十一年之前,爸爸和妈妈在罂粟花地里的情景——

健壮的男人袒露着上身,阳光如水,把他的胳膊和后背洗得油亮油亮的,他有力的手拉着年轻漂亮的妻子,走下那座令人心胆俱寒的玉山,走进一片舒展的罂粟地。大地在这儿呈现出湖水一样舒缓的姿态,罂粟花满坡盛放,将风和阳光都染成了红色。他们经过惊险的路途,突然闯入这一片生机勃勃的宁静,内心涌动着温暖无比的液体。他们短暂的对视之后,毅然拉着手走向了那片血红的罂粟花地。红色的罂粟花给压断了,一大片一大片,发出痛苦的、快乐的、漫无边际的血红色的呻吟。阳光从蓝汪汪的天上泼下来,把他们淋得湿漉漉的。他们在阳光汇聚成的漫漫长途之中跋涉,他们一刻也不能停,他们只能不断往前走,痛苦着,快乐着,越陷越深,难以自拔。那时候,我是一阵无形的风,环绕在他们周围,他们谁也看不见我。我作为一件陌生的事物,随着一缕阳光,进入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我对自己生命开端的想象绚烂而又寂寞。无论绚烂和寂寞都深入内心,在紧张不安或平静如水的一个个黑夜,转化为梦境,叩响我的身体。而二十一年前,爸爸走向我的时候表现得极为平静,他看了看那团热气腾腾的粉红色肉体,只问了一句,男的女的?妈妈回答,男的。

二十一年前,一定程度上,我因罂粟花才来到这个世界上,另一个生命却因罂粟花永远地离开了。二十一年前,我的怒气冲冲的哭声响起,为自己给粗暴地带到这个世界上不满时,另一个人正哭泣着,走上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路,这条路,最终将引领他回到那一劳永逸的黑暗世界。

好几天的下午,白村的人都看到赵兰英穿着一身黑,提着一只篮子,或攥着一个酱油瓶,急匆匆地走向村口,可到了村口她又茫茫然了,搓着手,并不走向村口那间破落却阳光灿烂的供销社,而是站到供销社前那棵枝繁叶茂的万年青树下。万年青不知生长了几千几百年,每一片叶子都闪烁着年纪轻轻的绿色光芒。赵兰英站在那儿,踮起脚尖,朝那条永远尘土飞扬的公路眺望。人们以为她在等儿子,可她的儿子王虎放学后,远远地就呼喊着,奔向她,扑进她的怀里,她却吓了一跳。她伸出没有血色的手,一遍一遍抚摸儿子的脸,好久,才恍然大悟似的喊,虎子,你怎么回来了?王虎每次都给她吓得不轻。他愣愣地盯着母亲,母亲的眼神衰弱而漫漶,似乎越过了他,望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那些日子,王虎的父亲刚从外面回来不久。十二岁的王虎对父亲几乎没有一点儿印象,也不知道父亲在外面做什么。父亲回来那天,他满脸喜悦地和母亲站在村口等父亲。在同学们的一次次质疑下,他已经在想象中将父亲勾勒成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总是骄傲地对同学们说,你们等着,我爹回来会收拾你们的,你们一起上都行。漫长的等待忽然就要变成现实了,在喜悦的薄膜下,他却发现了一丝挥之不去的忐忑不安和悲哀。下午的时候,父亲终于出现在那条公路上。那是个穿一身藏青色中山装的,竹竿一样细瘦衰老的男人,他在弥漫的尘灰中,喝醉了酒似的,一摇一摆地走来。王虎惊恐地看看他,又看看母亲,母亲那时候的脸膛光彩夺目。王虎却高兴不起来,他很难说服自己,承认眼前苍老的男人就是自己的父亲。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母亲抓住男人蒲扇一样宽而薄的手掌,放在他脸上。他打了个寒战,那只手掌冷冰冰的,跟一块冰差不多。

赵兰英的欢乐没能持续多久。久别的丈夫回来后,她高兴得仿佛一只刚下蛋的母鸡,每天脸红扑扑的,穿上那些大红大绿的廉价衣服,挨家挨户去串门。见个女人便抱怨,你说说,我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他还给我买这种衣裳,都不好意思穿出来了,不穿又可惜,这都是好料子。你摸摸,摸摸!她说着撩起衣服袖子,凑到人家面前,人家不摸都不行了。母亲得意忘形的时候,王虎却感到无以名状的悲哀,在他心目中存在了许多年的过于完美的父亲,一下子给现实冲击得粉碎。那些日子,他沉默寡言地躲避着那个男人,也躲避着母亲。母亲的样子让他很难为情。到学校后,同学们常常会走到他跟前,笑嘻嘻地说,你爹呢,我们都等着呐。然后拉起袖子,你摸摸,摸摸!这都是好料子!他还未反应过来,同学们已经一哄而散。他红着脸,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好几次,他红着脸,跟母亲说,别再穿那些衣裳出去了。母亲拉下脸,你妈这么多年熬过来容易吗?你妈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给你争个脸,不让你的同学小瞧你。他再没说什么。到学校后,只要有同学凑上来,他便先瞪起眼睛,盯着人家。那人便嘻嘻笑着,走开了。走了很远,才听见那人的声音,你摸摸,摸摸!这都是好料子!

两三个月后,赵兰英不再热衷于走家串巷,甚至在家里,她也脱下那些大红大绿的衣服,换回了以前那套黑色的行头。她脸上的红润像一片树叶子,给一阵风刮走了。王虎悲哀地看着母亲,他以为母亲是因为他的话才这样的,不久,他才发现那件可怕的事。

赵兰英又挨了丈夫一顿毒打后,对儿子虚弱地笑笑,你也知道了?赵兰英说,你爹活不久了,可他要把我们吃死了他才会死。赵兰英平静说出的这句话,让王虎毛骨悚然,他立即将那个骨瘦如柴的、苍老的男人和鬼怪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他呼吸急促地看着母亲,等着母亲说些解释或安慰的话,可母亲什么都没说。母亲一遍又一遍抚摸他的脸颊,好似揉搓一张锡箔纸,母亲的手在他脸上留下了深刻的皱褶,这辈子都无法消除。后来,母亲恶狠狠地说,我一定要找到他那东西,我就不相信,他能藏那么紧。

一个多月后,赵兰英死了。她吞下了丈夫带回来的所有鸦片。村里人这时才恍然大悟那些天她到村口去干什么。爷爷刘明善说,她是去望死路呀。母亲死后不久,王虎从小学毕业了。前些日子,他浑浑噩噩的,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现在,当他面临能否继续读书的问题时,他才发现,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他不可能跟那个阴郁的男人讨到一分钱。那时候,我还躲在妈妈温暖的身体里,七年后,将成为我生命中第一个朋友的王虎,辍学回家,准备外出打工了。我出生那天早上,他走到村口那棵万年青旁,停住了,人们看他在那儿站了好久,看到这些日子以来没哭一声的王虎,终于耸着肩膀哭了。他流着泪,背着行囊,踏上了那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公路。

记忆经过漫长的时间冲刷之后,常常出现差错。如果不是有实物作证,我永远不可能发现自己的错误。所以,回忆往事的时候,我常常抱着怀疑的态度:也许那些事根本没发生过,我完成的,只不过是一次美好的虚构。

在我残存的童年记忆之中,王虎又瘦又高,电线杆一样,他总能三窜两窜就爬上村口那棵盘根错节极其高大的万年青。那时候,村里的一伙小孩子都不安于在家里吃饭,常常端着碗,满村子疯。我们跑到村口,常会看见,王虎将筷子往裤带里一别,嘴一张咬住碗边,搂住万年青,噌噌噌,猴子似的窜上去,碗里即便是热汤,也不会洒出半点。我们一伙小孩子仰着小脑袋,眯缝着眼睛,羡慕无比地望着他。他若无其事地找一根粗大的枝桠坐下,旁若无人地挂下两条腿,颠颠着,扒几口饭,又抬起头望望远方。那时候,我常常想,坐在那么高的地方,他会望到什么呢,在那条尘土飞扬的公路尽头,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我们各自吃饭,没一会儿,美妙的音乐就飘进我们耳朵里了。

我们再次抬起头,看到他已经吃完饭,正含着一片万年青叶。这是更令我们羡慕的绝技。无论什么叶子,一进他嘴里,便附上了音乐的魔力。他最擅长吹的是一首流行歌曲《祝你一路顺风》。那会儿,港台歌曲刚刚进入我们那个小地方,我们中间的许多人都有专门的一个小本子用来抄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歌词。王虎的抄歌本,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那是一本硬皮笔记本,里面用蓝色圆珠笔极其工整地抄录了当时几乎所有的流行歌曲。当我们成为好朋友之后,我曾经跟他借了这本笔记本回家,后来不小心把书掉水里了。我怯怯地将本子还他时,他的脸刷地就白了。他翻着皱巴巴的笔记本,半天没说出话来。我紧张地盯着他,想这下完了,谁知他合上书,长长地吐一口气,很轻松地说,没事。

他遥望着公路的尽头,再次用一片树叶吹出了那首《祝你一路顺风》:

那一天知道你要走

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当午夜的钟声

敲痛离别的心门

却打不开深深的沉默

……

暮色昏黄,歌声和炊烟一起飘散在霞光耀眼的天边。我们应着妈妈的呼唤,张开双臂如同张开翅膀,鸟儿一般纷纷飞回家。王虎仍坐在暗下来的万年青上,颠颠着,一遍一遍,在一片叶子上,用尖利的声音,反反复复吹着这首歌。

哥哥不喜欢王虎,他很不屑地对我说,就那样,我也行。哥哥为了向我证明,拿了碗筷跑到万年青下,可他刚爬到树半腰,他嘴里的那只碗就掉下来了。碗落在石头上,发出一声绝望的脆响。哥哥抱着树干,勾下头,望着摔得粉碎的碗,好似看到了自己同样破碎的未来。他没来得及上去,也没来得及下来,抱住树干就哭了。第二天,哥哥扭着被爸爸揍得面目全非的屁股,走到万年青下时,恨恨地对我说,你等着瞧,等我有他那么大了,我也行。尽管哥哥不喜欢他,我仍然像村里的许多孩子一样,对他崇拜不已。那时候,我跟哥哥一样,非常想爬到万年青上,非常想看看那条公路的尽头是什么样的世界。可当时我抱住树干,往上蹭不到半米就滑下来了。很长时间我都为此垂头丧气。

那天,我再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我垂头丧气地坐在树下,吹自己擦出一条条血印子的手掌。我没注意到王虎向我走过来。他像大人一样站在我跟前,你想上去?我抬起头,望着他,一会儿,我的心立即给揪起来了,我激动地说,你帮我?他看看树又看看我,半晌,摇了摇头说,你自己的事,我帮不了。我沮丧地低下头。他的声音再次飘过来,不过我可以帮你做一件事。他望着我充满期待的眼神说,我可以把你的名字刻在上面。王虎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光闪闪的牛角刀,举起手臂,在树干上刻下了我的名字。你叫刘家林?不一会儿他又问我,你哥哥叫刘家木?听到我肯定的回答后,他哈哈笑了,他说,那你妹妹怎么叫刘家雪?我的脸红了,我感到他在嘲笑我,可我无言以对,我没明白他为什么说我妹妹该叫刘家森。我正想赌气走开,这时候,他揪了一片树叶放进嘴里,好听的音乐又从他嘴里飘出来了。音乐跟树皮的碎屑一起掉落在我仰起的脸上,我欣喜地看到,自己的名字光彩照人,逐渐在乌黑的树干上显露出来。王虎像大人一样,摸摸我的脑袋说,等你够到你自己的名字,你就能爬上去了。

我七岁时,初次品尝到了友谊的滋味,也初次品尝到了嫉妒的滋味。王虎家离我家很近,就在门前小路南面的竹林里。我一次次隔着竹林看到,那是一栋黑黢黢的房子。那儿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各种各样的鸟叫。每天放学后,我都想立即见到王虎,但我不敢去找他,我只敢站在小路上喊他。有一次,我刚喊了两声,一个声音仿佛灰暗的尘土向我飘出来,那个声音说,他死了。我吓得差点哭出来,幸好这时候王虎跑出来了,他把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说,别理他。

村里很多孩子都用崇拜的眼光看王虎,但似乎除了我,谁都只是离得远远的看他。王虎对此并不在意,他在其他村子有很多同龄的朋友。王虎打工回来,待在家里的那些日子,常常有一伙十八九岁、梳着油光水滑漂亮分头的小伙子骑着单车,丁零零地窜进村子,很娴熟地停下单车,支起一条腿,向村里人打听王虎家在哪儿。村里人注意到,王虎从未将这些人带进家里,他总是将他们带到村口那间供销社门口。他们凑钱跟供销社的赵三撇买一些东西,坐在离供销社不远的老万年青下,披着枝叶间筛下的点点阳光,大声地嗑着瓜子,喝着汽水,说着话。太阳落到山那面,月亮上来的时候,人们才听到一连串清脆的单车铃声渐渐远去,人们知道,那些年轻人走了。

那一阵子,我享受着村里孩子们对我的羡慕,同时也饱尝了对王虎那些朋友的嫉妒。好几次,一听到那些人来到村子,王虎总是对我笑笑,说你先回家去吧,我有点事。这时候,我总是委屈得不行。许多年前,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我,很敏感地感到,王虎是因为没人找,才跟我在一起的,一旦他的那些朋友来找他,我对他来说,就无足轻重了。我为此难过了好几天,放学后,我不再去找他了,我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哥哥很得意地说,怎么样,跟屁虫,别人不要你了吧?有一次我终于忍无可忍,使劲往哥哥脸上抓了一把。哥哥推开我,跨开两条腿摆出打斗的姿势,指着我的脸,尖着嗓子喊,你要不去向阿爸告状,我就跟你打!那一次我们打得极其惨烈,从耳房一直打到院子,隔壁的刘成栋蹲在房前津津有味地观看,不住地给我们助威,打得好!好!把他摔地上!

那些日子,是我一生当中的第一段灰暗时光。我很想去找王虎,让他教我如何用一片叶子吹出各种音乐。我的嘴笨,总也没学会。但我小小的执拗上来了,酸溜溜地想,他不来找我,我为什么要去找他?那时候,我和哥哥也不说话了,妹妹整天围着妈妈,奶奶到姑妈家去了,就连我惧怕的爸爸,也不在家里。我回到家,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我像一个暗淡的影子,垂着手,无声无息地走动。每天晚上躺到床上,总也睡不着。我仰面躺着,望着灰蒙蒙的窗玻璃,眼前仿佛又浮现了四岁时在医院看到的那个场景。我极其无助地躺着,越来越清醒,越来越感到心里有一股找不到出路的闷气。

当然,很多次我都耐不住这种孤独,最终去找了王虎。只有一次,是王虎主动来找我的,那也是他最后一次来找我。王虎站在家门口,妈妈看见了,以为他来找我爸。王虎有点腼腆地笑笑,说我找刘家林。我迎着西斜的阳光向他走去,背对阳光站立的他,显得异常的高大和洁净。我心里那股闷气差点儿迸出来,眼睛竟然有些湿。妈妈讶异地看到王虎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那样的理所当然合情合理。王虎喊妈妈阿嫂,问今晚能不能带我出去玩。妈妈撩起围裙擦着手,微笑着答应了。我们迎着夕阳往村口走去,一路上,我们像许多老朋友一样无话可说。村口万年青下已经聚了很多人,都是王虎同龄的朋友。他们跟妈妈一样,讶异地看着我们。王虎仍旧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他郑重地向他们介绍了我。他说,这是我的小朋友刘家林。整整一晚上,我都为那两个字激动着:朋友。第一次听人这么称呼我——虽然前面还有个“小”字,我给这突如其来的美好弄得手足无措。我记得后来自己醉了,不记得是喝了汽水还是酒,总之我醉得很厉害。王虎把我送回家去,一路上,我都把手搭在王虎的肩头。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向同学们强调这点:我把手搭在王虎肩头,像真正的朋友那样。可同学们说,这不可能,王虎比你高那么多,你够不到他的肩膀。我想他们什么都不懂。

王虎再次回到白村已是一年后。他回家只有村口供销社里的赵三撇看见。几天后,人们沸沸扬扬地传说,王虎在炸石头时,把眼睛弄瞎了。过了几天,人们又说,王虎的眼睛瞎了一只半,有一只还能看见一点儿。又过了些日子,人们说,王虎没过门的媳妇来退婚啦。这之后,人们的传言再没什么新鲜内容了。王虎一直没露面。竹林里的那栋黑黢黢的房子静悄悄的,只听得见一些古怪的鸟叫。那时候正是夏天,雨水马不停蹄,银亮的雨水落到地上,聚成一块一块湿漉漉的青苔。阳光在青苔上涂了一层脆弱的鲜红。竹林弥漫着一股阴暗发霉的气息。竹林里那栋黑黢黢的房子,坟墓一样,听不见一丝声息。好几次,我想走进去,看看我的朋友,可没一次不是半途而废。我只是站在竹林边,胆怯地喊了他几声。回应我的,是几声古怪的鸟叫。时至今日,我仍然为当初没能走进那栋黑房子看看我的朋友而悔恨不已。我似乎看到,许多年前,我的朋友坐在那座黑房子里,用他微弱的视线等待着我的出现,等待着一些事物的出现,而他什么都没能等到。给这漫无边际的等待和对等待失败的恐惧折磨着,他选择了一个阳光格外明媚的下午,沿用母亲的方式,将一切果断地结束了。

人们在王虎不再等待的时候涌进那座黑房子。我跟随好奇的人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进入黑房子。我夹在大人们挤挤挨挨树林子一样的大腿中间,看到他的房间里,潮湿的墙壁上,角角落落都用血写着一个词。我还没上学就学会这个词了:妈妈。——满墙的妈妈都鲜血淋漓。

十多年后,在即将离开这个生活了十九年的村庄时,我走到村口的万年青下,再次找到自己的名字,那三个笨拙的字不再光彩照人,却如同伤口,在时光之中已逐渐弥合。我惊讶地发现,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名字,此刻不过达到我的肩膀。我的记忆发生了巨大的差错。当我怀着激动的心情爬上万年青后,透过浓密的树枝,我看到那条尘土飞扬的公路尽头,除了尘土飞扬,还是尘土飞扬。当我最终离开村子去上大学,站在上海熙熙攘攘的街头,我悲哀地发现,我的记忆已经没法修复了。不过,当我眺望往昔,我仍能看到幽密的竹林里那栋影影绰绰的黑房子。

十多年前的夏日夜晚,一个八岁的孩子躺在床上,用被子紧紧笼住脑袋。偶然的咳嗽,让他看到黑暗中突然闪现出一双绿眼睛。他吓得屏住呼吸。但他拉紧被子,怀着强烈的惊恐,又咳了一声,他再次看到了那双恐怖的绿眼睛。绿眼睛一闪而逝,恐惧却长久地笼罩了他。他把被子又拉紧些,又咳一声,他颤抖着,裹紧自己……他陷入恐惧和对恐惧的期待之中难以自拔,直到咳得眼冒金星,喉咙溅火,才不得不停止。那时候,他的被子已经给冷汗浸透了。

哥哥厌烦地掀开我的被子,对颤抖着缩成一团的我表示出极大的愤慨。睡在我另一边的妹妹,则睁大惊恐的眼睛瞪着我。我羞愧地望着他们,为了证明自己并非胆小,我将刚刚看到的一切告诉了他们。哥哥半信半疑,妹妹则更加害怕了,我感到她的一只手伸进我的被子里,颤抖着攥住了我的手臂。看到他们这副样子,才知道自己交给他们的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事物。这时候,我望着哥哥,得意地说,那双眼睛就是黑房子里那老头的。妹妹几乎哭出来了,她贴在我身上颤栗不止。哥哥强撑着说,胆小鬼,你老是胡说八道,你蒙在被子里怎么可能看到他的眼睛?我并不辩驳,而是挑衅地盯着哥哥。哥哥犹豫了一会儿,钻进自己的被窝,咳了一声……哥哥许久都不敢掀开被子。那天晚上,三个孩子紧紧地挤在一张大床上,颤抖着挤在一起,恐惧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们。

四年级时,也就是跟火神和解后不久,发生了那件让我童年蒙上浓重阴影的事。我一直不愿说这事,可我发现,根本没办法避开它去进行美妙的回忆或者虚构。这件事让我童年的记忆沉浸在可怕的仇恨之中,这种仇恨至今仍不时跳出来,我不敢肯定,如果有机会,会不会还打那个人一耳光。

我和正上六年级的哥哥迷上了乒乓球。我们的零花钱只够买球,爸爸用三合板给我们做了一副球拍。三合板很薄,击中乒乓球,嗵嗵嗵响,清脆的声音让我们兴奋无比。那天下午,我和哥哥拿着球拍,兴高采烈地骑着“高头大马”,穿过门前的煤渣小路,跨进学校大门,我们高兴地看到乒乓球桌那儿一个人没有。我和哥哥欢快地扫干净桌上的灰土,找来砖头垒在中间作为挡网。

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和一个十岁的男孩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只飞动的黄色乒乓球,他们的笑声随着乒乓球在空中飞。后来,乒乓球飘到那个十岁的男孩身后去了。乒乓球蹦蹦跳跳的,跳进了一片草地。男孩追上去,捉住试图逃跑的乒乓球,转身回来时,一个声音喊住了他。

那个声音说,你怎么随便拿别人的东西?男孩扭过身子,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站在自己身后。男孩困惑地望望他,又看看手中的乒乓球,说这是我的球。少年背对着阳光走过来,他的脸黑黢黢的,看不清楚。他说,谁说这球是你的,上面有你的名字?男孩神色有些慌乱,转过头去寻求哥哥的帮助,可这时候哥哥坐在乒乓球桌上,眼睛望着别处。少年说,这球上没你的名字,你却说是你的,照这样说,我说这球拍就是我的,说着伸手去夺男孩手里的球拍。男孩不依,抓住球拍,使劲往后坠着身子,可他的力气实在没法跟少年相比,球板轻易就给少年抢过去了。他绷红了脸,又是抓又是踹地试图抢回少年高高举起的球拍,一次次无功而返。他又转过脸去寻找哥哥,哥哥仍然不看他。他心里一片冰凉,发疯似的,抓住少年不放,向他脸上吐唾沫。少年受不了了,扬手扇了他一耳光。男孩呆若木鸡,清脆的耳光闪电般划过他头顶的天空。

少年朝坐在乒乓球桌上那个男孩扬扬下巴说,喂,你是他哥?桌上的男孩终于朝这边转过脸来了。少年拿着抢来的乒乓球板朝他走去。十岁的男孩始终站在草地上,他木木地望着青草在阳光下迎风起舞,闪烁着点点耀眼的光芒。他的脑子里是一片混乱的闪耀,他似乎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也没听到身后那两个人说了什么。那个十二岁的男孩朝他走过来,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轻声细语地对他说,三个人一起玩吧。男孩抬起头望着哥哥,似乎没听懂他的话。哥哥又说了一遍,三个人一起玩吧。男孩听懂了,他甩开哥哥的手,转身跌跌撞撞地往学校外走。他跑过草地后,听到哥哥在后面喊,你把乒乓球留下啊。

我没把球留下,晚上,哥哥把我的那块球拍还给我,我也没要。那一巴掌不停地在我的记忆中回响,一次,两次,三次,感觉被打了无数个耳光。我忘不掉甩出那一巴掌时那人凶狠而鄙夷的眼神。我知道那个人,他是老烟的表哥,在镇上中学读书,经常到我们学校来,叼根过滤嘴香烟,时不时地撩一下挡住眼睛的长发,眯缝着眼望向远方。他拥有那个年代浸泡在港台电影中的少年的所有特征。

我跟火神的敌对关系虽已解除,可总觉得窝囊。这一巴掌不但让我感到窝囊,更让我感到对自己说不出的厌恶。我一定得报仇!一定要报仇!我用被子蒙住头咬牙切齿对自己吼,不然我会永远看不起自己的!

我没能制定出什么周密现实的复仇计划。我的全部想象来自一部让那时候的孩子痴迷不已的电影《小兵张嘎》。我像嘎子一样,给自己做了一副弹弓。我找不到专门做弹弓用的杏红胶皮,只能从废车胎上剪下两条弹性不够理想的黑色胶皮充当。弹弓架是后院石榴树的一段枝桠,被我细心褪去黑色外皮,直到剥出光滑的黄色木质。这副可怜的弹弓做好后,我每天都带着它躲进后院竹林边,找来许多坏的灯泡,一个一个插在竹根上,我就站在十来步外朝它们射击。随着射击技术的进步,我却越来越忐忑不安。我曾经对自己说过,当我的射击技术达到百发百中那天,我就去复仇,当那个人再次向我走来,我一定得掏出弹弓,狠狠地给他一下。起初,我对这一天充满期盼,可随着时间推移,胆怯渐渐在心里弥漫开了。我一次次想,我向他复仇后,他如何带着一大批人把我打得血肉模糊,也许我就那么悲惨地死去。如果不去复仇,那便什么都不会发生,一巴掌又算什么?不过我很快对这种投降主义进行了严厉批判。我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你一定要报仇,不然你就是汉奸走狗卖国贼!

经过精心准备,我终于在一个下午踏上复仇之路。我打探清楚,他住在邻近一个村子里。那天放学回家后,我和妹妹到田里拔草。我带着妹妹一直朝那个村子的方向走,到了那个村子旁边,我对妹妹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妹妹疑惑地看着我,我走了两步,又转回来,对她说,如果十五分钟后我还没回来,你就跑吧,跑得越远越好。说这话时,我心里陡然升起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壮烈感。我在妹妹愈加疑惑的目光中转身大踏步朝那个村子走去。刚刚对妹妹说话,这会儿简直让我热血沸腾。我大幅度甩着胳膊,耀武扬威地迈着步子,心里充满视死如归的快感。可刚到那人家门口,我的心沉下来了,浑身仿佛灌满了湿砂子。我又一次想到,待会儿报仇后,我说不定就会悲惨地死去,心里一点复仇的快感都没有了。但如果不报仇,我就会看不起自己。我躲在他家门口的篱笆后面,看到他和他的父母都在房子里。我小心翼翼地往里面张望,只要他们望向我这边,我立即把头缩下去。我捏着弹弓的手湿了,满满两衣兜的小石子,坠得我都快站不稳了。我一直对自己说,你要等合适的机会,等合适的机会,一定要一发命中。我甚至想象出他倒在血泊中向我求饶的样子。但这越发让我紧张。记不得胆战心惊地等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两分钟,也许是漫长的整个童年时代,我终于摸出一颗石子,哆哆嗦嗦地装上弹弓,草率地射了出去。——哐!显然没射中,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在一个女人的叫骂声中,飞一样奔向田野。

那一阵子,我每天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我确信他一定会来找我的,我跟妹妹走在上学路上,总不时转过身子去看后面,格外注意那些隐蔽的地方,我时刻准备着应付他的袭击,我时刻揣着两裤袋石子,时刻带着手柄被汗渍染黑的弹弓。我如履薄冰地过了两个多星期,自己把自己折腾得气息奄奄,却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我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了,这时候,他突然出现了。

那天早上放学后,我和妹妹在路上撞上了他。我远远地就看到他跟老烟他们一伙人面对面走来。我怀着不知什么样的心情迎了上去,盯着他,一直走到他跟前。他看了我一眼,把头扭开了。他根本就不记得我。我手忙脚乱,感觉自己踩在了棉花上。也许是悲哀冲昏了脑袋,我竟然毫不避让地朝他撞上去。他一把将我推开,骂道,小杂种,走路不长眼睛!他仍旧没认出我。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我学着大人的口气,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才不长眼睛!他比我高出一个头,叉着腰站在我面前,环顾四周,朝老烟他们嘿嘿冷笑,说你们有没有听见,他竟敢骂我?他一拳打了过来。

一顿拳脚后,稀里糊涂的,我就被他坐到身下去了。我和他都呼哧呼哧大口喘气,我拼命挣扎,脸上的鼻子已经给打得秋千一样荡来荡去。我痛得想哭,强忍着才没哭出来,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就在这时,村口供销社的赵三撇刚好经过,二话没说,一把推开他,骂了他几句,将我拦腰抱起。我发了疯似的,对他又打又踢,嘴里不停嚷嚷,老三撇!放开我!放开我!他聋了一样,手仿佛金箍,把我牢牢地固定住了。我想我那时候的眼神一定血红血红的特别可怕。妹妹哭泣着,小跑着跟在后面,手里拎着我打架时弄掉的两只鞋子。

赵三撇将我抱回到家里时,我的叫嚷已经有气无力,我感觉一点儿力气没有了。刘成良对我一阵骂,要不把你拉开,你还不给人家揍扁?你有力气怎么不去骂那人?刘成良没再管我,他跟赵三撇到堂屋喝茶去了。我赤脚站在院子里,一个人,眯缝着眼睛望着院子,院子里很高的青草迎风起舞,闪烁着点点光芒。阳光泻在我身上,水一样凉冰冰的。我浑身打了个寒战,感觉心里水一样柔软。我站了很久,鼻血已经止住,衬衣上的血迹变得暗黑而坚硬,好似一块一块烧红的硬币。妹妹怯生生地朝我走过来,我穿上她递过来的鞋子,走出了家门。

浑身酸痛的我必须忍受饥饿了。我早早来到学校,透过窗子,看到远处的操场上,有些还未回家的低年级的孩子在玩耍,他们往校门跑去,书包在他们屁股上一颠一颠的,很快,操场一下子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一大片刺眼的阳光。我感到胃也跟着空荡荡的,虚空得厉害。这种虚空是那样的难以忍受。时间像风一样,在空荡荡的操场上空穿过,扬起一个红色的方便袋,我盯着它,它飞上墙头,飞上树梢,飞到蓝得耀眼的天上去。一个孤零零的红点……终于什么也看不见。

同学们渐渐吃完饭来了。他们脸上荡漾着笑,他们肚子里填满美好的食物。他们离我是如此遥远。我想待会儿我就要饿死了,就要像那个红色方便袋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既让我感到极度悲伤,也让我感到对刘成良报复的快感——刘成良就是这时候骑着单车出现在校门口的,我看到他一直把单车骑到刘海洋的小院子前,停下车,进去了。不一会儿,他出现在我跟前,笑着对我说,我跟你们老师说了,放你半天假,跟我回去,有好东西吃。他说着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一下子就屈服了,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就这样,许多年后的现在,我微笑着,还能回想起爸爸那丁零零的好听的铃声。十多年前的那个自己坐在爸爸的单车后座上,旁若无人地穿过阳光灿烂的操场,看到刚来上学的同学背着书包困惑地看着我,我喜气洋洋地对他们说,我今天不上课。

我和哥哥分道扬镳后,跟妹妹迅速建立了友谊。分与合的最明显标志是洗澡。那时候家里没洗澡间,只有一个很大的铝盆。每次洗澡,刘成良和李惠云将放满水的大盆端到阳光充足的院子里,将我和哥哥剥得赤条条的,扔进水里,一边和路过的人打招呼,一边动起手来,收拾鱼一样,把我们肮脏的鳞片拾掇干净。妹妹则享有特殊待遇,独自占用一盆水。耳光事件以后,我坚决不再跟哥哥在一个盆里洗澡了。李惠云最后做了个荒唐的决定,她说,那你就跟妹妹一起洗吧。

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妹妹一起洗澡。刘成良把我剥光了,扔一条鱼一样扔进盆里,随即妹妹也被李惠云剥光了,她嘻嘻笑着,自己跳进了澡盆。我不安地蜷缩着,努力遮挡着自己。妹妹跳进来,溅起一片欢乐的水花。水花溅到我身上,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我窘迫地端坐水中,努力沉下身子,妹妹却无论如何安稳不下来,那会儿刚刚跨进七岁的妹妹光着屁股又笑又叫,挥舞着手臂,两条腿蹦达个不停,水花大片溅起,把大家都溅湿了。小家伙明显很高兴,她还是第一次跟人一起洗澡。可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我感觉自己如同光着屁股站在广场上,所有人都用热辣辣的目光注视着我。

妹妹终于安静下来,坐在我对面,笑嘻嘻瞅着我,两条腿一直伸到我跟前。我不敢看她,低着眼睛,紧紧并着两条腿。妹妹格格笑了,脚丫子使劲往我两腿之间挤,不知道她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力量,脚丫子很快滑溜溜地钻进我的大腿间。我满脸通红,奋力阻挡,绝望地夹紧两条腿,夹住那两只乱钻乱闯的小小野兽。我们都涨红了脸,对峙了好久,我绝望到了极点,快要撑不住了。没一会儿,妹妹的脚丫子就会一直伸到我的胯下,想到那样的情形,我羞得想要立即在洗澡水里淹死掉。这时候,刘成良和李惠云正给我和妹妹搓背,我和妹妹的打闹严重妨碍了他们,李惠云骂道,闹什么,闹什么,还想不想洗澡!说着两只手忽地劈开我的双腿。我完全暴露在妹妹面前了。李惠云用嘲讽的口气说,屁大点儿人,就知道害羞,兄妹之间有什么好害羞的,藏来藏去不还是那么点儿东西。妹妹得逞了,格格笑着,看看我的眼睛,又看看我的下面。强烈的羞涩和绝望差点儿令我哭出声来。我望着院子里明晃晃的阳光,死人一样把自己交出去,任凭他们处置。可过了不久,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我非常想收回目光,看一眼妹妹的下面。这个念头让我猛地脸红心跳,紧张得不行。我本来很自然地把头转向别处,现在,我感觉脖子是那么僵硬。我身体里的两个人在进行激烈的拔河,最终我还是匆匆扭过头来,装作去看院子另一边,匆忙之间,瞄了一眼妹妹的下面。正像两年后火神对我说的,那儿什么都没有。我失望地把头扭过去了。没想到李惠云忽然笑了,她说,刚才还害羞,不让你妹妹看,现在怎么又看你妹妹。这句要命的话把我羞得想要死上一千次。

不久,学校里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忽然醒过来一样,坚决不再跟妹妹一起洗澡了。

那天吃过中午饭,我和妹妹一起到学校去,刚进校门,就见操场上嗡着一堆人。压上去!压上去!接着是轰地一声,许多人笑弯了腰。我和妹妹站到旗杆下面,才看到人圈子里的情形。两个高年级的男生和女生在打架。男生抱住女生,女生也抱住男生,男生不停地去抓女生的胸部,作为报复,女生则不停地去抓男生的胯下,彼此的攻击使得他们紧紧抱成一团,最终他们失去了平衡倒在地上。他们仍然紧紧抱着,在尘土飞扬的地上翻滚着,时而女生压到男生身上,时而男生压到女生身上。对前者大家报以一片嘘声,对后者大家则报以一片热烈的大笑。最后,大家失望地看到,女生压到男生身上,男生死鱼一样,再也翻不起来了。一片嘘声包围了两个人。这时候我吃惊地看到,那个披头散发、尘灰满面的女生,正是好多年前带我到学校上课的香妹。

香妹跟那个年代的许多农村女孩子一样,对外来者充满好奇。十六岁的时候,她义无反顾地跟着到镇上打工的一个四川男人跑了。音信全无五六年后,她带着两个脏兮兮的孩子回来了,不久那个四川男人也来了,她的浪漫之旅随之结束。他们在村外盖了一间石棉瓦房,编藤椅到街上卖。逼仄低矮的房子前,堆满了编好和没编好的椅子,那两个孩子经常坐在没编好的椅子上,偷眼看路上的人,不时大声作出评论。你瞧她的裙子!年长的说。你瞧他的鞋子!年小的说。你瞧,她的胸罩是粉红的!年长的说。对,和妈妈的一样!年小的接口道。路上的年轻女人注意路边的两个孩子,呀一声,腾地红了脸。香妹从屋里跑出来,举手挡住突然射到脸上的阳光,手里捏着一根青竹篾。伴随着难以入耳的责骂,竹篾划过一条青色的弧线,霹雳般落在两个孩子身上,两个孩子鬼哭狼嚎,蹦跳不止。香妹眼里闪着贫寒的生活磨练出来的凶狠,两个孩子的目光则充斥了仇恨。去年我回家时,在饭桌上看到了那两个孩子。他们不停地站起,一箸一箸往碗里搛肥肉,他们把嘴巴都塞满了,动不了了,仍然眼勾勾地望着桌上碗里的肥肉,一桌人都皱着眉头看他们,但他们一点儿不在乎。

有一次,我在路上碰到白蛾子,喊她一声,她竟惊慌失措地望望四周,见四周没人,她更加慌乱了,小声答应了一声,转身逃走了。我意识到我又回到一个人的状态了,我常常想着或许可以发明一种独一无二的语言,把心里想的都写下来,除了自己谁也看不懂。走路的时候,总是哼哼着自己编的曲子,感到那些曲子美妙无比,可是没办法把它们记下来,没多久就忘记了,好长时间,我为此苦恼不已。我总是做梦,夜里做很多梦,白天也做很多梦,最常做一个白日梦,是对一个山洞极其隐秘的幻想。竹林里有一个很小的山洞,我曾经到过洞口,但没进去。我想象,山洞里有很多女人,她们像洗澡时的妹妹一样赤身裸体,然后呢,我很偶然地到了山洞里,不得已只能和这一大堆光屁股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我一次又一次丰富着我和她们生活的细节,但只是徒然多了一些对话,没法深入到那些令我热血澎湃的地方。

许多年后,我可以像讲述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一样,用第三人称讲述多年以前的自己了——最初,他在屋后竹林边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体验。那儿有一棵桃树,他从树上滑下来时,意外地获得了飞翔的快感。可飞翔是如此短暂,不一会儿他就落到地面上来了。他于是一次又一次爬到树上,又一次一次滑下来。后院那儿,隐约看到竹林深处那栋黑房子。平时他无论如何不敢一个人靠近竹林,现在,一旦心里那股狂躁的欲望涌起,他感觉浑身皮肤发热,薄铁皮似的烫着自己,心里竟然一丝丝恐惧的影子都没有了。他蹑手蹑脚,脸色苍白地走向那棵桃树,去完成痛苦而快乐的短暂飞翔。渐渐地,每一次他都会想象着那栋黑房子旁美丽的罂粟花,一大片红色的罂粟花,在阳光下闪闪烁烁,遮掩着一具飘渺无形、无限明亮、无限透明的肉体藏在其中,他颤抖着把罂粟花扒拉开,眼睛被自己的泪水灼伤……所谓的飞翔一旦结束,所有的罂粟花都黯然失色,极度的恐惧和空虚立刻如潮水般涌过来,他拉上裤子,脸颊冰凉,飞也似的逃回家里。

不久后,他在厕所里发现了飞翔的秘密。他感觉一切都毁了,他无力地走动,阳光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强烈的负罪感和自卑感让那段日子暗淡无光,他越来越沉默寡言了。可他管不住自己,他一次次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可最后一次之后还有更后一次。他总是借口上厕所,在夜里一次次走向屋后的那棵桃树。以前他和哥哥拉尿都是直接站在堂屋前,褪下裤子就往院子里冒,导致夏天的时候,院子里总是飘荡着一股灰白色的尿味。母亲见他不再往院子里撒尿了,很高兴地对正在院子里撒尿的哥哥说,你看看你弟弟,他多懂事。母亲的表扬差点让他哭出来。他总想知道,哥哥是否也这样,可他该怎么开口问哥哥?他和哥哥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有了各自的秘密吧,熟悉里陡然生出陌生来,他为此难过了好一阵子。

脸色苍白的我必须一个人出门洗澡了。刘成良和李惠云对我坚决不在家里洗澡研究了好几天。李惠云说,就他特殊,他哥哥和妹妹都在家里洗,为什么他就不行?刘成良显示出了家长应有的高瞻远瞩,他说,我宁愿他到外面闯荡,也不愿他天天窝在家里,既然他想,那给他钱,让他去。李惠云不得不塞给我五毛钱。十二年前的下午,那个十岁的我披着毛巾,拎着自己装在方便袋里的换洗衣服出门了。出门前,爸爸叮嘱我好几次邻村那个澡堂该怎么走,还对我说,实在找不到就问人,路就在自己的鼻子底下,别舍不得开口。说完他拍拍我的屁股,像赶一匹儿马一样将我赶出家门。

没出家门的时候,我把毛巾搭在肩头,想象着走向澡堂时该何等威风,可一出家门,我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我把毛巾拿下来,和换洗衣服一起塞进方便袋,然后把方便袋叠起来,夹在腋下。我像一只灰溜溜的灰毛老鼠,偷偷摸摸地往村外走。我生怕遇到同学,如果他们问,我无论如何不好意思说我是去洗澡,我感觉那就跟在他们面前剥光了一样难受。我好不容易走上村口尘土飞扬的公路,走了很远,始终没看到爸爸向我描述的洗澡间,可我怎么好意思向人打听?只好自己埋头找。在那个遥远的黄昏,十岁的我在一个陌生的村子里如丧家之犬四处乱窜,望着晚霞满天飞,我几乎哭出声来。我只能往回走,又担心从此不得不跟妹妹一起洗澡。这是我再也无法接受的。好不容易找到河边一个隐蔽的地方,我脱下脏衣服,捧起河水淋湿了头发。弯曲的身影映在暮色降临的河面,细细的好似嵌在冰层中的漆黑树枝。我就那样湿漉漉地回家去了,一进门,就大声对爸爸和妈妈喊,我洗澡回来啦。

此后,直到升上初中,我洗澡都是到村外荷花塘那儿对付的。冬天的时候,我冷得受不了了,洗澡不得不推迟到下一个春天。那时候,跟我睡在一起的妹妹老皱着眉头捂着鼻子说,你臭死啦。

或许班里的男生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注意曹雪红的。这个脸色白净、轻手轻脚、沉默寡言的女孩子,正是当年火神一把火烧掉的曹家中的一员。很长时间,她家一直住在村子的破庙里,直到五年级,才在我家门前小路尽头盖了房子。我至今没有搞清楚她是什么民族。在我的印象中,她时常穿白族的衣服到学校。起初,穿那样的衣服不过是小女孩的一种喜好,可四五年级以后,她仍然穿那样的衣服,一下子就显得与众不同了。

现在,我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跟她有没有说过话了。在我的记忆中,她永远沉默着,戴着白族女孩子的漂亮头饰,穿着白族女孩子的白色衣服,还围着花花绿绿的白族风格围裙。那些时候,我在班里同样保持了沉默,下课后,我时常透过窗玻璃,注视她跟女伴慢吞吞走出教室,待在羊草果树浓重宽广的阴影里,紧挨着窃窃私语。我听不见她们说什么,只看得见她的脸在斑驳的阳光中,时而微笑,时而微嗔。她的一笑一颦都让我体会到一种小心翼翼的欢乐。

有一次,我跟妹妹在家里玩捉迷藏,爬到一楼房顶,很偶然地看到曹雪红和姐姐正在院子里跳绳。那一刻,我呆呆地站着,忘记了妹妹的存在,直到妹妹快跑上屋顶了,我才反应过来。从那以后,我不再跟妹妹玩捉迷藏了,每天下午一回家,我就说我要背书,我坐在屋顶上,望着西边的天空,拉长嗓门大声地背诵:

秋天深了

树叶黄了

大雁飞了……

红彤彤的落日缓缓下沉,撒落淡金色的辉光。我唱歌似的声音好似落叶,在夕光中飘旋。事实上,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嚷嚷的是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她家的院子,那片院子沉浸在夕光中,说不出的温暖和激动人心。她和她姐姐的身影在夕阳中飘动,笑声不断传来,每一声笑都会引起我一阵幸福的心跳。落日血红血红,下降得越来越快,屋子的阴影渐渐扩大,她和她姐姐都看不见了,我隐隐约约听见一阵上楼梯的声音,我想一定是她和她姐姐上楼去了,然后,是砰的一声,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一下子向后倒在屋顶上,望着暗下来的天空。

我还记得我们距离最近的一次。那天晚上,刘成良到村里串门子,顺便把我带上了,回来的时候,路过她家门口,她爸硬把刘成良拉进去。我跟在刘成良后面,第一次走进了那座神秘的院子。我的心咚咚直跳,院子里的灯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我跟随刘成良刚刚踏进堂屋,她爸爸就大声喊她的名字,让她搬椅子泡茶。我听到她从外面黑暗的院子里跑进来,啪啪的脚步声无依无靠。我坐在门后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她没看见我。她拿了桌上的茶壶,再进来时,茶已经泡好。她倒了两杯,第一杯先递给刘成良。我就坐在刘成良旁边的小凳子上,可她仍没看见我。我仰着脸,激动无比地看到她背对灯光站着,她的脸掩藏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她衣服的轮廓镀着一层淡黄色的光,头顶白族风格的头饰上缀着的珠子闪闪发亮。她把第二杯茶递给她爸爸后,转身正要往外走,她爸爸笑了。小雪,她爸爸喊住她,不给你同学倒一杯茶?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爸爸又说,刘家林,你躲在门后做什么?这句话让我尴尬无比,两个大人同时哈哈大笑。刘成良推开门,我一下子暴露在灯光下。

她愣了一下,脸马上红了。她转过身去,倒了一杯茶。我急忙说,我不喝,我不喝。想不到刘成良会在这时候拿我开涮,他笑呵呵地说,你平日在家里不是老嚷嚷着要喝茶吗?每次喝茶还跟我抢。从没有过的事,刘成良竟然毫不费力就编出来了。两个大人又哈哈大笑起来。她低着头,将茶杯递给我,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她就那么端着茶杯一声不吭地站在我面前,茶杯里淡绿的茶水微微荡漾,一丝热气袅袅升起,把她的脸熏得红红的。我心里乱成一团麻,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绪,接过了茶水。我感觉我们的指尖碰了一下,心里直如翻江倒海一般。——可许多年后的现在,我忽然很怀疑,自己有没有碰到过她的指尖?这也许又是我的一次美妙虚构——她几乎是将茶杯往我手里一撂,低着头,出去了,消没在黑暗里。她的脚踝上系着小小的铃铛,一连串孤零零的铃声给黑暗吞没了,却如露珠般久久停留在我的耳膜上。我两手端着茶杯,不断吹着热气蒸腾的绿色茶水,恍惚之间,我觉得她的模样仍旧浮现在茶水里。我吹得过于用劲,猛的,茶水溅出来,洒了满手。两个大人看到我这副样子,又哈哈大笑一通。我眼里燃烧着愤怒,对所有的大人恨之入骨。

多年后李惠云说起我小时候的事,还会说到曹雪红。她笑着问,她是不是你第一个喜欢的小姑娘?我总是摇头否认,我总会告诉她,我喜欢的第一个女孩子是初中那个。升上初中后,李惠云开始关注起我的感情问题了。每个周末回家,她都会不厌其烦地跟我说,不要早恋,不要早恋,不要早恋。李惠云谆谆教导的结果是,我意识到自己真的早恋了。我喜欢上班里那个头发最长的女孩子了。进入初中后不久,我因为写字还可以,得到了一件在别人眼中无限光荣而在我眼中无限痛苦的差使:每个月给学校出黑板报。每次出黑板报的时候,那个女孩子总会站在我身后,大声嗑着瓜子,大声指点我,哪个字又写错了。从她嘴里飞出来的瓜子壳不时飞到我脸上,她望着我粘了瓜子壳的脸,捧腹大笑,她的笑声一声长一声短,跟小喇叭一样清脆动听。每次我都会转过身去对着她傻乎乎地笑,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我,你笑什么?我说你笑什么我就笑什么。她笑得就更厉害了。……她的笑声和美丽让我强迫自己遗忘那个着白族服装的、并不漂亮的女孩子。许多年后,我仍然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这才是你喜欢的第一个女孩子,之前那个不算。

时间改变了人,也改变了人的记忆,可纵然我回避了,发生过的依然存在。我想该坦然面对过去的岁月里那不可变更的事物了。记得有一天,我曾经对妹妹说,我以后一定要娶一个白族女孩子。隔壁的李惠云忽然笑了,她嗓门很大地说,你是不是喜欢曹雪红?可李惠云总是很健忘。之后不多几天,碰巧曹雪红母亲到家里来做什么,和李惠云碰到一起,说着说着就拿自己的儿女开起了玩笑。李惠云说,以后把你家曹雪红嫁给我家刘家木吧。曹雪红母亲说,嫁给你家刘家林还差不多,我看小雪好像挺喜欢刘家林的。忽然听到这句话,我紧张、高兴,感觉身体要飘起来了。可这时候李惠云说了句很丧气的话,她哈哈笑着说,不对不对,同岁的不般配,男人要大个两三岁才行,你看曹雪红他爸就比你大。那天李惠云真把我气坏了,才导致我那样没有礼貌。我到堂屋里打开电视机,把声音拧到最大,然后,叉着腰,尖声尖气地对她们说,你们别说话了,现在我要看电视。

学校里的情形同样让我不满。不知怎么回事,许多同学似乎都看出了我和曹雪红“不一般的关系”,无论男生女生,都时常拿我和她开玩笑,我表面厌恶,心里暗暗高兴。可他们过了没多久就厌倦了,我不知道女生怎么样,反正所有的男生几乎都把我给忘掉了,他们仍然兴奋地说着曹雪红,但他们说的男生已经是老烟。他们总是很随意地跟她说话,并且公开喊她“大爷老婆”。老烟那么病恹恹的一个人,对此竟然显出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这成了我跟老烟集团不相容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毕业前夕,男生女生交换照片作为留念——那种很小的、贴在表格里的三寸照片,很多男生都跟她交换了照片。一个男生拿着她的照片在我跟前晃来晃去,神秘地对我说,这张照片晚上就有用了。我明白他的意思,脸不由得红了,又气得要命。我没再跟她要照片,一来出于羞怯,二来想到同样的照片在另一些男生手里,总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肮脏。

渐渐地,我在夜晚来临后,经常怀着极度的兴奋,脸色苍白地走向后院那棵桃花树,脑子里飘渺的欲望变得真切起来。我越来越离不开曹雪红的影子了。她在我痛苦而欢乐的飞翔之中开始扮演重要角色。这让我更加觉得自己的肮脏和罪恶。当我的飞翔最终坠入现实的黑暗,恐惧遽然向我涌来。

更大的恐惧来自内心。我无数次在镜子中看到,皱纹不声不响地爬上额头。我如履薄冰地过着每一天,总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死去。每天早晨睁开眼看到的第一缕阳光总如大赦一般让我欣喜若狂。

春天里,桃树粉红的花朵在阳光下微微颤抖,我心里的恐惧因此消散了许多。桃花谢后,结了满树果子。果子尚未成熟,哥哥和妹妹就一拥而上。往日我也会加入他们的行列,可这次不一样,看到尚未成熟的桃子给他们打得满地都是,我感到阵阵不安。我坚决不吃树上的桃子,我古怪地认为,那些桃子和我有着某种联系,它们的悲惨命运让我感到自己罪无可恕。我只能在哥哥和妹妹离去后,对那棵桃树说,今后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我的手轻抚着它,那天晚上,我和曹雪红手指相触的美妙感觉又回来了。这种美好让我一阵心痛。某次回家,我忽然发现这棵桃树不见了,地上一片新土。我急急忙忙跑去问李惠云,那时候我都快哭出来了,而她的回答却云淡风轻,她说,留着挡路,砍了。

许多年以后,我还常常跟朋友讲,小时候,我家后院有一片桃花园,每到春天,满院子粉红色的桃花总会引来无数蜜蜂蝴蝶。可惜,后来所有的桃树都被砍掉了,整片园子毁了。这个简单的谎话莫名其妙地让我兴奋。我总会带点儿紧张地瞅着那人,等待着他的反应。他若不信,我会感到一阵羞惭,他若丝毫没有怀疑的意思,我会觉得他心不在焉,倘若这个谎话引起他极大的兴趣,我又会手足无措,仿佛自己的隐私不小心给人窥见了。

这个谎言第一次脱口而出,是对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说的。我认识他的时候我已经快要离开待了六年的小学了。那一阵子,妹妹离开不久,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我都是一个人,影子一样悄无声息。一天下午,我站在校园西边墙脚下的小树林边,望着远处操场上低年级的孩子们打闹,两眼迷惘,像一个过早衰老的人,老气横秋地唉声叹气。似有一股气闷在我的胸口,不叹一口气便不舒服。刘成良曾为此训过我一顿。他在饭桌上瞪着眼睛说,小小年纪叹什么气!成天叹气的人成得了什么气候!你再叹一口气这饭就别吃了。我一句话不敢说,心里颤颤地端着饭碗,低头瞅着饭碗里的饭菜。他又吼道,听见没有?再叹气就别吃饭!我微微抬起头,瞥见他赤红的眼睛,嗫嚅道,我知道了。可刚说了这句话,我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刘成良气不打一处来,啪一声,打掉我的筷子。我很自觉地站起来,走到墙角站定。我一边哭泣,仍一边不住地叹气。打那以后,刘成良好长时间没再理会我,似乎看一眼我就心烦。

叹气的毛病很长时间无法改掉,像一块顽固的病变的肌体,难以从体内切除。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带出心底的积郁,这才感到片刻的舒爽,可心里又立即空落落的,不得不再深深吸上一口气,然后吐出。连我自己都痛恨起自己,强迫自己憋住气,或者尽力去想平日如何正常地呼吸,可是,徒劳。越是焦灼,越是叹气得厉害。我常常为了一口气,憋得眼里泪汪汪的,终于忍受不住,啊——胸口的气一起涌出。我连连掐小臂,难过得几乎哭出声来。久而久之,我放弃了和自己的争斗,变得沉默寡言,因为生怕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唉声叹气。

我靠着一棵小树,叹了几口气,感觉每吐出一口气,时间都在随之流逝,我又苍老了许多。身后忽然传出一片窸窸窣窣的声响,我吓了一跳,以为是蛇,转过头去,却看见一个八九岁的男孩。阳光在他的浅蓝色帆布外套上打了一块一块补丁。他看到我转过身来,咧着嘴巴,眯缝着眼睛瞅着我,一点儿不胆怯。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下头,注意到他手里攥着一个橡皮球。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我转过身子,打算走出小树林。你是不是叫刘家林?他在我身后喊。我转过头看看他,心中充满了好奇。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仍那么眯缝着眼睛瞅着我,嘴巴咧得更大了。我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高兴地说,你妹妹是不是叫刘家雪?我是她同桌黄春明。

那以后,我和黄春明常到这片小树林里。我们达成一个默契,就是再也不说关于刘家雪的事了。他知道说起刘家雪会让我难过。有几次,我忍不住主动说起妹妹,想听他说说妹妹跟他坐一起时发生过什么事,他忽然慌了手脚,怔怔地盯着我,眼睛里噙着哀伤。这情形,仿佛刘家雪是他妹妹,而不是我妹妹。我反过来安慰他,装作不经意地扯开话题。除此以外,我们几乎无话不谈。有一次,他甚至问我,你爸爸打过你没有?我窘得不行,满脸通红,可他一脸严肃地盯着我,让我难以逃避。我不得不实话实说,打过。那一刻,我和他的地位彻底颠倒过来了,好似他十二岁,我九岁。听了我的回答,他并没有嘲笑我,反而禁不住露出羡慕的神色。过了一会儿,我问他,那你呢?他很难过地说,没有。停了一会,又说,我不知道我爸是谁。

后来从别人口中得知,他妈妈年轻时,一天晚上到邻村去看电影,回去路上,被两个人强暴了,竟怀了孕,生下他后,又挨了村里人两三年的闲话,才带着他,嫁给了一个面相很老的男人。他管那个男人叫叔叔。那你叔叔打过你吗?后来我问他。他抿着嘴巴,什么都不说。我也不好再问。从此我们之间的禁忌又多了一个,就是他“叔叔”。

每个学期开学,许多孩子都暗暗埋藏着一个心愿,就是拿到一张红通通的奖状。全校两百多名学生集中到操场,一年级到六年级依次排开,围成一个大圈子,站在圈子中央的校长手里拿着一大沓奖状,刘海洋笑眯眯地站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一张名单。刘海洋从一年级开始念起,先念第三名,然后第二名,最后才念第一名。每念到一个名字,人群中便一阵骚动,然后就见一个孩子斜挎着草绿色的书包从人群中走出来,阳光把他的脸蛋照得红扑扑的,当他颤抖着从笑眯眯的校长手中接过奖状,总会兴奋得差点儿哭出来。念到三年级的最后一个名字时,我听到的是黄春明。

校长将一张光闪闪的奖状交到他手里,他像所有的孩子一样,向校长鞠了一躬,却没走开。校长低头看着他,愣了一下,微笑浮上油亮的脸颊,对他说,继续加油,不要骄傲。但他仍然没回自己的班级。他咧着嘴巴,仰着脸,盯着校长。校长看看站在旁边的刘海洋,又看看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时候站在三年级队伍旁边的班主任着急了,压低声音喊,你回来,回来!他扭头望望班主任,怯生生地,却又是理直气壮地说,他还没给我奖金呢!整个操场的人愣了一下,几秒钟后,操场上爆发出一阵龙卷风般的笑声。很多人笑弯了腰,三年级的队伍里,许多男生敲鼓似的拍书包,发出哐哐哐难听的声音。年轻的班主任微微弯着腰,模仿战场上躲避枪弹的士兵,小跑着把他拽回来。黄春明仍不甘心,一直扭头看着校长。校长尴尬地笑着,假装跟旁边的刘海洋说话。

校长和各年级的班主任费了好大劲儿,虽然止住了骚动,接下来的颁奖仪式还是受到很大影响。在愉快而又滑稽的气氛中,后半截颁奖仪式草草收场。没想到这件事还没完,下午,黄春明妈妈的到来又将这件事推向了高潮。

我趴在二楼栏杆上,看到黄春明低着头朝学校走来,他前面走着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黄春明走走停停,每当他停下来,那女人也停下来,回头对他说什么,他嘟哝着,很不情愿地随女人往前走。那时候校长不知道哪儿去了,或许是躲起来了,我们后来都这么想。年轻的班主任不得不硬着头皮接待那个女人。班主任本想把事情尽量办得保密些,但那女人死活不肯进他的宿舍,他只好跟那女人站在操场旁边。女人站在那儿,并不看班主任。黄春明绞着双手,撇着嘴巴,不停地说你回去吧,回去吧。女人没应声,向黄春明扫了一眼,黄春明便不说话了。他无奈地站着,活像一棵大旱中的蔫白菜。

班主任瞅见女人手里捏着的奖状,想起早上发生的事,大概猜到了女人的来意,但他仍然问女人,你来有什么事?女人把目光从黄春明身上挪开,往年轻的班主任脸上瞥了一眼,迅速低下头,摊开手中的奖状,犹犹豫豫说,老师……你看,这奖状……她费了很大的力气说出这几个字,抬起头来,又看了一眼年轻的班主任,低下头,再次鼓足勇气,快速说,我们用不着奖状,黄春明他爹每次见到奖状都会骂,说奖状上明明写着以“资”鼓励,怎么会没钱?总说这钱是不是黄春明自己拿了,就是你们……你们不如别发奖状了,把买奖状的钱发给我们。说完这段话后,她面带惊恐地抬起头。班主任的脸色忽地变了,瞅着比他还年轻的女人,挥挥手,不耐烦地说,你是黄春明姐姐?要说什么,让你们爹妈来。女人的脸刷地红了,两眼直直地盯着班主任大概有十来秒钟,目光似乎给烫了一下,低下头去,低声说,我就是黄春明的妈妈。班主任打量了她一眼,不知怎么,一张脸也一下子红了。

我们躲在班主任宿舍前的香柏树丛后,这段对话字字句句都落在我们耳朵里,大家嘻嘻偷笑,三年级的许多男生对黄春明和他妈妈挤眉弄眼。班主任恶狠狠地瞪了他们几眼,人群一哄而散,躲到高大的羊草果树后面去了。

黄春明的妈妈最后不得不空着手离开,那张奖状撕成了几块扔在地上。几个三年级的男孩子拿了奖状,跟在黄春明妈妈的后面,他们一面走一面笑嘻嘻的,挥舞着手中碎裂的奖状,一声叠一声喊,姐姐,姐姐,姐姐!女人满脸羞红,低头匆匆赶路,她肯定后悔不该到学校来了,但后悔也来不及了。她几乎是逃出学校的。眼看妈妈消失在学校门口,黄春明方才如梦初醒,猛地从胸口迸出一声哭喊,抓了一把碎土,朝那几个男生冲去,男生们朝他做个鬼脸,哄笑着跑开了,跑几步又回头朝他笑。黄春明无助地在操场上东奔西跑,谁也没能追上。

这之后,我和黄春明的友谊前进了一大步。那天下午放学后,我走到三年级的教室门口,教室里空荡荡的,黄春明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仿佛一直等待我来,看到我,眼里露出欣喜的神色,转瞬间却又显得有些凄惨。我想说几句安慰的话,还没开口,他就说,今天晚上,叔叔肯定要揍我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先前想好的那些话一下子都派不上什么用场了。那天我和他在学校待了很长时间,我们在学校的每一棵树下徘徊,阳光和树影从我们身上缓慢地滑过。我不想回去了,他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要回去了,不回去我妈会到处找我的。他整了整书包,却没有走,他说,我再待一会儿。我感到他的身体里掩藏着一阵可怕的颤抖,眼睛里的阴翳越来越浓,嘴角不时抽动。我实在找不出可以安慰他的话。只好陪他不停地走来走去,忍受令人难堪的沉默。

我家后院有一片桃花园。我毫无征兆地说出了这句话。他停下来,怀疑地瞅着我。我继续说,真的,不骗你。我心目中真看见了一个桃花园,在自己的叙述中,渐渐真实、完整起来。他仰着脑袋望着我,目光中的阴影给我胡编乱造的美丽景象冲淡了。我不由得飘飘然起来,谎话也越来越说得天花乱坠。我甚至红着脸说,邻居有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也经常到这片桃花园来跟我一起玩耍。说这话的时候,我一直想着曹雪红,为此,我的声音透出一种幸福的语调,我的脸也更加红了。这时天色渐渐暗下来了。黄春明突然惊恐地喊了一声,天黑啦!我不得不中断想象,和他一起跑出暮色苍茫的学校。

黄春明好几天没到学校。那些日子,我逐渐养成了每天下午到他教室门口看看的习惯。看到他空落落的位子,总感觉有一种失落感。一个多星期后,他才回到学校,我每天下午到他的教室门口等他。每天放学后,我们一起走上一段路,我常常把手搭在他的肩头。我蓦地想起王虎。现在,我正处在王虎的位置,而他,正是五年前的我。我没有询问他上个星期为什么没到学校,他也没对我说,我想他知道我想问他,我也知道,他想对我说。但我们终究什么都没说。对这件事情的沉默在我们之间营造了一种温暖的气氛。我感觉有一种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温柔而又牢固地把我们联系在一起了。

这之后的好几天,我们的谈话总是小心翼翼,担心碰到一些不该碰到的话题。不过一星期不到,他就把什么都忘了,我们又和以前一样无话不谈。

他仰脸眯缝着眼睛说,你带我去你家吧,去那个桃花园里玩。我给他吓坏了,支支吾吾半天,对他说,现在不能去,等什么时候我爸妈不在家了,才能去。他点点头,说那等你爸妈不在家的时候,你一定要带我去。我舒了一口气,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没过几天,他又问了。你爸妈还没出门吗?我说没有,说不定他们不出门了。他听我这么说,一下子露出很失望的表情。他之后还问过我好几次,你爸妈还没出门?我给他的答案从来没变过,没有,我想他们一直都不会出门了。我为这件事感到越来越不耐烦,他似乎也看出来了。有一天,他忽然撇了撇嘴,很不屑地说,你家根本没什么桃花园,你家的邻居也没什么女孩子。我吃惊地望着他,他定定地瞅着我,说,你是个骗子。我想做出恼怒的样子,但我的脸色泄露了秘密。我的脸红了。

我们没再说话。我仍然经常到学校西边的那片小树林,有时候也会碰见他。我们见了面匆匆望对方一眼,我好几次低声跟他打招呼,他都没答应。我想他一定是装作听不见,后来才发觉,我所谓的打招呼,其实一直在心里,从来没出声。他一定一直等着我喊他。随时间推移,我们和好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撞见他的时候,我连在心里打招呼都没有了,我总是低着头,装出一副正在苦思冥想的样子。

出事的那天恰巧我也在小树林里。我很长时间都认为这是巧合,可现在我隐隐怀疑,这会不会是他算计好的,故意在碰到我的时候做出那样的事,没想到弄假成真。那天下午,我走进小树林一抬头就看见他骑在一棵歪脖子树上,我们对了一眼,都装作什么没看见似的扭过头去。我走向小树林的另一边,这时候,我听到了他低低的呻吟。我没回头,我又向前走了几步,呻吟再次传来。我转过身,朝他跑去。他的身体卡在两根树干中间,手使劲撑着树干想要站起来,但没有用。他脸色发青,下巴颤抖,望了我一眼,抖抖索索地说,帮帮我,把我抱出来。我往前走了两步,把他的身子抱住,又放开。我说,你自己出来。他凝视着我,眼里闪动着泪花,再一次近乎乞求地说,把我抱出来。我似乎没听到他说什么,脑子里跟电风扇一样嗡嗡响,心里有一种残忍的东西迅速膨胀,那片想象中的桃花园刹那间显现,又消失不见。我再次对他说,你自己出来。我决绝地转过身,往小树林外的操场跑去,忽然转身的一刻,他正朝我投来近乎绝望的一瞥。

黄春明住院的那段时间,我害怕极了,担心他会出什么事。有人说,黄春明从此变太监啦。我还不太明白太监是怎么回事,但直觉告诉我那是很可怕的事,这可怕的事正是我造成的。每天放学后,我忍不住要到他教室门口看看,那张空落落的位子总是让我感到难以忍受的愧疚和孤独。一个多星期后,我看到他又坐在了那儿。他跟原来没什么不同,我松了一口气,向他笑笑。他没有笑,他很平静地望着我,木偶人似的。他走到我身边时,我酝酿已久的那句道歉的话卡在喉咙里,始终出不来。这时他先开口了。你是个骗子!他咬牙切齿说。我从来没跟你妹妹同桌过,他走了一段路后又补充了一句。

奇怪的是,这以后我突然改掉了叹气的毛病。身体里有种坚硬的东西生长出来,冷冷地抵在胸口,填补了曾经的虚空。我浑身轻松,大病初愈似的,唯一,并长久伴随的后遗症是,在喧嚣的人群中仍难以改变的沉默寡言。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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