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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的窗子

2011-11-21赵竹青

清明 2011年1期
关键词:琳娜

赵竹青

燃烧的窗子

赵竹青

1

汪琪从包里掏出钥匙,打开宿舍门。教学楼呈曲尺形,汪琪的单身宿舍在二楼尽头曲尺的短拐上,差不多半间教室大。以前,里面堆着一些待修的破桌椅等杂物。汪琪从一所偏远小学调来后,那些桌椅和杂物被搬走,空洞的木窗换成带隔断的钢窗。汪琪在这扇钢窗后拉上窗帘,一层粉红一层鹅黄,于是,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新景中学教学楼整齐划一的众多窗口中,出现了特别而温馨的一个。因为隔壁就是教室,走廊上多的是来来往往窥探(有些纯粹是无意)的眼睛,窗帘也就撩开的时候少,合上的时候多。外面来人找汪琪,无论学生还是老师,都指着教学楼二楼那个拐角对来人说,看见吧,那个彩色的窗子。几年前,学校将教学楼后面的平房拆了,建了宿舍大楼,汪琪来得晚,没赶上。

这天下班有些迟。下班前,校长老谭带着教务主任老阎,将一份新组成的实验班学生名单交到汪琪手上。学校为提高重点高中升学率,决定初一初二两个年级成立实验班,初二实验班班主任由汪琪担任。两天前,两个年级分别进行语数外主科摸底考试,名单上的五十六人就是从初二三个班一百六十多名学生中选拔出来的。

看了名单后,汪琪的眉头皱起来:除了她自己班上的,那两个班里给她留下印象的好生,没几个在上面,一些根本不够格的学生却选上来了。但她没说什么,这结果是预料中的。虽然试卷是统一的,评卷却是各班分别进行。学区有政策,学生考上县里三所重点中学,学区和学校要对老师给予重奖。

谭校长说,小汪虽说年轻,但有冲劲,少暮气,想干事,我对你有信心。老阎也说,汪老师不错,能力强,办法门路都有,校长你就放心吧。听老阎这样说,汪琪面带笑容的脸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郭敬初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顿时出现在脑海。但她马上意识到是自己敏感了。她笑着说,两位领导,我有个请求,你们一定要支持。谭校长说,你说,要我们支持什么?汪琪说,请阎主任亲自教初二实验班的数学。谭校长问老阎,老阎,你看呢?老阎的眼睛瞪圆了,一下又眯起,呵呵笑道,好,答应你。

包里的手机接连响了几声。两条短信。一条是师兄聂楚云的:演讲稿蛮好,提不出啥意见,师妹已然是此道中的高手啊!另一条是郭敬初的:出来吃饭?回复师兄短信时她抿嘴笑了:什么高手,师兄过奖。为人捉刀,能够交差就好。

给郭敬初则直接回话,秀气的女教师冲话筒说,正准备到食堂吃饭呢,去哪?郭敬初充满磁性的声音传进耳里:小宝贝,带你去个新地方。一声小宝贝,让这宝贝的心里立即温润起来。她轻嗯一声。

在窗前既是书桌又是梳妆台的长桌前坐下,一张脸镶进桌上镜子里。脸不是特别俊俏,但也不差。脸上还看不到皱纹,下巴很圆润。小巧却挺拔的鼻尖沾上了一小点粉笔灰,不是玷污,倒仿佛是一线光聚于光洁圆润的物件,带来夺目的光影。镜中的鼻子俏皮地朝上耸动,同时一圈笑纹在它周围漾开。伸出一只手将鼻尖那点粉笔灰抹去了,一块粉饼又跟过来补妆,这张依然年轻的脸离开了镜子。汪琪换了一件白色短上衣,锁上门,出了学校。

和郭敬初的幽会从不约在学校,这一点两人都很好地注意了。学校旁边有个小山坡,坡上只长浅浅的青草,是老师和学生都喜欢的活动场所。这个时间却非常幽静。汪琪爬上山坡,有很温润的凉风吹来。西天的晚霞蛋花一样稀薄,几只归鸟投进远处的林子。一条水泥公路从学校后面穿过,一头去两公里外的县城,一头去她的老家月岩。汪琪是调来这所学校之前认识郭敬初的。郭敬初由一名乡中学校长提拔为县教育局副局长,陪新任局长下来和各校的教职工见见面。那时候,中师毕业的汪琪刚从教师进修学院获得大专文凭,也还没有在全县教师演讲比赛中多次折桂的辉煌。出身偏远山村,个头不高的汪琪在人前不仅少言寡语,而且有些丑小鸭似的自卑。见面会上,郭敬初的目光不时越过众人,落到坐在角落里的汪琪身上。

四十来岁的郭敬初一张标准的国字脸,面色红润,神情里透着成熟男人的从容与淡定。汪琪从他打量自己的沉静目光后面,敏感地察觉到他传递出一些特殊东西:似乎是挑逗和试探,又像是欣赏和认可。他的那种表面的沉静让人觉得不过是种经验,埋伏了内敛的热烈。在他的注视下,汪琪显得有些羞涩,却不免怦然心动。两年后,郭敬初将她从那所偏远山村小学调出,放到这所紧挨县城的初级中学。

在全县教育界,流传不少关于郭敬初的传说。说他有个在外市当市长的岳叔,老婆是市财政局的干部,可他就是不愿调过去,宁愿两头跑,在这乡下教书,直至当个芝麻大的县教育局副局长。还说他早就在县里开了一家公司,但他一直没有辞掉公职,恐怕是全县教育系统腰包最鼓的一个。汪琪也早就知道了,这些说法都是真的。

一辆红色出租车从远处一堵围墙后驶出,停在路边。汪琪走下坡去。

怎么,今天不要回去啊?上车后,她对缩在后座上的男人说。

男人眯眼微笑,说,这个星期不回去了,陪你。汪琪伸手在男人腿上轻挠一下,很是开心的样子。

要去的地方挺远呢,饿了没有?车子开动后,郭敬初的手从后面伸过来,环在她腰上,一张嘴也向她脖子靠拢。别,叫人看见呢!汪琪紧张了,推开他。郭敬初说,看见才好,穿帮了,我正好可以娶你。女人身子顿时凝住。她斜睨着他,说,你说的?郭敬初保持了后仰的姿势,脸上的笑容僵持着,目光却有些游移。车厢里一时安静了。

老板,去哪里?司机问。

茅浒水乡。仿佛解禁似的,郭敬初活过来,回答了司机。接着转脸对他的小情人说,新建的,开张才几天。

汪琪听同事们说过这个地方:县里新搞的游乐场所,很什么那个的。汪琪审视的眼光从男人身上移开,投向车窗外。今天她不想逼他,希望和他轻松地度过这个周末。这个机会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很难得的。

下午几个班把尖子生报了一下,真正的尖子生没几个,这个实验班不知如何带法。她说,语气里有一点言不由衷的抱怨。女人堆里混久了,这种小伎俩见得多,自己也会。

唉,人都有私心的,郭敬初感慨道。你可以向老谭提要求,自己去各班挑几个嘛。

汪琪说,不好。转过脸来,盯着他的眼睛道,以后你可得好好支持我。郭敬初说,怎么支持啊,给你去兼课?我教政治课真还不赖。说完,男人张嘴大笑。汪琪瞪起眼说,没事别老来纠缠,我可没工夫陪你。停停,又一本正经补充:周末嘛可以商量,其余时间概不奉陪。看着男人尴尬窘迫的样子,她扑哧一声,也开心地笑起来。郭敬初的身子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两人乐得在车上滚作一堆。

茅浒水乡离县城17公里,他们到时天已挨黑。这里是涟水河的一处回水湾,茅浒半岛像片大荷叶浮在水湾里。一百五十年前,曾国藩在这里操练水师,回水湾里飘满窄长的舢板,精壮的乡勇们吼声如雷。如今此处成了一片乐土,停车坪里停了不少游客的小车。幢幢临水的别墅式小楼,洁净的鹅卵石小道,移植来的各类名贵树木。一排垂柳或许还是一百五十年前的,千疮百孔的树身显得有些龙钟老迈,新绿的枝条却依然是风情万种。郭敬初说,明天可以在这柳树下钓半天鱼。

汪琪站在一棵柳树下,伸手拂着那些柔软的柳丝,出了会儿神。郭敬初去服务台订了房间后,两人进了餐厅。餐厅还有一些人就餐。他们挑了靠窗边的小桌,服务员跟过来。汪琪点菜。她觉得胃口很好,比平常多点了点。服务员走后,两双眼睛都对餐厅扫了一遍,汪琪没看到她熟悉的人。

靠里头一张桌上的人注意到他们。一中年男子微笑着朝这边举举手,郭敬初朝那人笑笑,将手在额头碰碰。烟草局的局长杨世和,那女的肯定不是他老婆。郭敬初低着嗓子说,神态很是轻松。汪琪转脸过去,见那男女两人眼光盯在自己身上,忙把脸转回来。郭敬初说,紧张什么,大家彼此彼此嘛。汪琪横他一眼,脚在下面踢他一下,说,你以为大家都像你啊!踢得有些重,郭敬初的腿往后缩去,嘴角也牵扯了一下。哎哟,小祖宗,你轻点嘛!汪琪得意地笑了,说,还要重点才好。

2

汪琪是原36班班主任,新组成的实验班仍设在36班。一周之后,汪琪利用下午一节自习课时间,组织了一次班活动。那天是个晴天,她让全班同学带上凳子,将他们带到那片向阳的山坡。这是一个互相熟悉融洽感情的班活动,活动的形式和内容事先作了部署:每人自我介绍后,必须有一个才艺表演。活动推出男女两个学生担任主持,女主持是班长郭丽,男主持是原37班班长、现在的学习委员肖哲。在两人的安排下,五十六个学生分三排围成一个圈坐下。大家显得很兴奋,也有些紧张。绝大多数的学生来自农村,这种形式的班活动很多还是第一次参加。

汪琪和学生坐在一起。她今天一身牛仔装,短短的上衣敞开着,里面的红色紧身毛衣拖下来,将整个臀部裹住。卷曲的头发随意披着,一串暗红的木项链垂在胸前。许多男女同学的眼光不时瞟来,偷看班主任老师今天这身既干练又娇俏的打扮。

活动进行得很顺利。一首歌,一个笑话,也还有模有样。有个男生将同座邀上来,两人模仿了奇志大兵一段双簧。即便是最不济的,也能背诵一段课文应付下来。郭丽比汪琪想象的还要老练,超级女声这类节目可能看了很多,她能想方设法让那些过于紧张的同学完成节目。

一个叫朱安臣的男生,一上来就背了一大段让同学们不知所云的诗文。什么麻黄汤中用桂枝,杏仁甘草四般施。发热恶寒头项痛,喘而无汗服之宜。三拗汤用麻杏草,宣肺平喘效不低。华盖麻杏紫苏子,茯苓陈草桑白皮。风寒束肺痰不爽,急宜煎服莫迟疑……他还要背下去,而郭丽又闹不清玄虚的时候,汪琪打断他,说,你背的什么?朱安臣说,《汤头歌诀》。跟他同座的学生说,他家是开中药铺子的。大家都笑了。汪琪也笑了,问,《汤头歌诀》很长吧,你都能背下来?能。我想以后报考省里的中医学院。朱安臣高度近视,一副宽边眼镜架在尖细的鼻梁上,俨然一副小中医的派头。汪琪说,很好,只要你努力,我相信你一定能考上。下面的同学还要表演,你今天就背诵到这里好不好?好,谢谢大家。朱安臣回座位去了。

一半多的人都表演过了,直到黄凯这里卡住。黄凯是原37班的,被同学和老师们称为哑巴、木头,从不举手发言,也不跟同学来往。听他原先的班主任郭朝莲说,黄凯母亲出走了,父亲除了赌博就是酗酒,根本不管他。但成绩不差,也分进实验班了。汪琪想,可能是家庭的原因导致黄凯有些自闭症倾向,得抽时间去家访一次,和他父亲沟通一下。

黄凯顽固地坐在凳子上不动。郭丽去拉他,周围的同学往外推他,瘦弱的黄凯被强行拖到圈子中间,勾着头木在那里。郭丽说,黄凯,你说话嘛,真是根木头呀!同学们轰的一声全笑起来。黄凯盯她一眼,梗着通红的脖子望向一边去。郭丽还要说什么,汪琪制止了,说,黄凯同学一时还不习惯在公共场合发言,我们将机会留给他以后吧。听见老师发了话,黄凯如被大赦,不出一声归了座位。

黄凯下去后,薛飞上场。这个学生是38班选拔上来的,成绩并不好。他长得比较高大,坐在最外面一圈,比前面的同学高出不止半个头。家境不错,是少数几个住在城里的学生之一,很招女生喜欢。他今天有什么心思,一双眼睛老是瞄在老师身上。汪琪注意他时,他便低下头去。嫩皮小子,想什么呢!汪琪蹙眉了,心里有些反感。

薛飞自我介绍后,说,我的才艺是画画。他一直背着的双手举到胸前,一本大开本的漆皮速写本亮在众人眼里,翻开的两页上,各有一幅炭笔速写。我刚才画了两张速写,你们看我画的是谁?薛飞说着,举起速写本原地转了一圈。学生们喧哗起来,尤其是有几个女生,她们夸张地发出惊叹声。这张汪老师,那一个是朱安臣,好像啊!学生们辨认着,赞叹着。薛飞面朝汪琪的方向站定了,脸上是得意的笑容。

汪琪顿时感到羞愧,为自己刚才的猜想。她站起来,认真看薛飞的画。两张速写线条流畅刚劲,人物的神态、特征也抓得很准。汪琪在师范读书时也画过画,知道要达到薛飞现在这个水平,是要花费相当长时间练习的。汪琪说,你画画多久了,请老师教了吗?薛飞说,小学三年级就开始学了,每周去两次县群艺馆绘画班,假期还到老师家里学。汪琪对全班同学说,想不到薛飞有这个本事啊。我提议,以后班里黑板报的美化交给他了,你们说好不好?学生们说好,一致赞同了。

活动仍在继续。汪琪依然认真听着,看着。无论是她原来班上的,还是这次新进来的,每个学生她都觉得非常熟悉,却又仿佛是刚刚认识他们。他们单纯,几乎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们都有一颗向上的心。她知道,很多学生身上,蕴藏着巨大潜力。这些潜力很可能像宝藏一样被埋没,需要各种不同的钥匙开启它们。汪琪很想为他们找到这些钥匙,更愿意自己就是这样一把钥匙。

汪琪这样想着,感慨着。只要和自己的学生在一起,这个俊俏的女教师身上,总是体现了一种近乎圣洁的光辉。

3

倪岚的演讲取得学区第二名,要感谢汪琪这个演讲稿撰写者,在蝶舞枫林请客。

倪岚和她同年,考上同一所师范,住同一间寝室。参加工作后,两人仍经常玩在一起。两人爱好也大都相同:喜欢用安利,喜欢听周华健的歌,喜欢清洁干净的学生。两人二十二岁那年,倪岚现在的丈夫追求倪岚。倪岚对汪琪说:宝贝,有人追我了。我们一直都同步的,结婚也同步吧,到时一起去哪里旅行结婚。汪琪说,好啊,你们可别急着把事办了,耐心等我。结果,汪琪遇上郭敬初,倪岚没法等了。两年后他们结了婚,现在有了一个三岁多的女儿。蝶舞枫林坐落在县城最繁华的地段,是县城一个知名去处。从它开张那天起,汪琪已经不知去过多少回。这里的装修、小巧别致的茶具、饭菜的口味,以及它诗意的店名,都是汪琪喜欢的。汪琪下了出租车,走进蝶舞枫林雅致的门厅,打电话问哪间包厢。

倪岚说,二楼望林。

望林?汪琪扑哧一声,笑了。

怎么啦,不好吗?倪岚问。

没什么,到了。汪琪忍住笑,关了手机。

望林包厢是她跟郭敬初在蝶舞枫林经常幽会的包间之一,另外一间是见林。它们是蝶舞枫林所有包厢中,视野最为开阔的两间。窗户外面就是涟水河,枫林洲上的枫林隔水相望,不同的季节,枫林会变换出不同色彩。汪琪还从来没去想过,别人在这两间包厢会是怎样一种情形。每次进这两间包厢,汪琪都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仿佛能闻到他们上次留下的气味——她的气味,郭敬初汗水和精液的气味。倪岚将她们的聚会安排在望林,让她忍不住要笑。

包厢里除了倪岚,还有预料中的琳娜。倪岚拥有一张乐天的小肉圆脸,厚厚的嘴唇,给这张小圆脸平添了几分性感与傲气。她正翻着菜谱点菜,女服务员伺候在一边。琳娜斜躺在沙发上,慵懒地朝她挥挥手。一只安利纽崔莱的专有纸盒立在茶几上。琳娜在县妇联上班,业余直销安利产品。两位女教师因为这个产品跟琳娜结识,成为她的客户,最后发展为闺中密友。

呆立于门口,汪琪脑中忽然出现幻觉,看见自己赤裸了斜躺在那里。压抑的喘息、充满肉欲的气味弥漫开来。汪琪冲过去,一把拉起琳娜。

琳娜说,做什么,打劫啊!她差点从沙发上掉下。

汪琪醒过神来,说,你一个人霸占了,叫我们如何坐嘛。

是,我的活祖宗,你的屁股多大,那边坐不下你!琳娜坐正了说。

汪琪笑笑,我想跟你坐一起嘛。

倪岚打发走服务员,也奇怪于汪琪的反应。汪琪和郭敬初这段感情,她和琳娜是知道的,但如何能想到那上面去。她摇摇头,说,真搞不懂你们,一见面就弄出这么大动静。

喂,别搞错啊,不是我们,是她。琳娜反对了。她今天不知吃错啥药,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一进来就揪住我。好了,宝贝。汪琪伸出手去,轻抚在琳娜脸上。接着她岔开话题,也为赶走脑子里残留的那个臆想,转脸对另一个说,我们双剑合璧,你还只取个第二,谁取第一啊?贵学区还有更厉害的高手?

嗨,有个屁高手,倪岚说。那个狗屁第一的爸赞助了联校十万块钱,领导在这事上还不回报他宝贝女儿一下?哈哈,只是拖累幕后你这个高手,也屈居第二,对不起啊。

琳娜插嘴道,你们说什么呀,听不懂。

倪岚说,听不懂就不说了,憋气。还是听你这个爱情高手谈爱情过瘾。

啊,爱情!琳娜朗诵似地吐出这几个字,嘴角出现一丝嘲讽的笑纹。这两个怔怔地望着她,等着听下文。琳娜瞟她们一眼,叹息道,真的像歌里唱的啊,像雾像雨又像风,来来去去只留下一场空。爱情成恐龙了,这世界哪里还能找到!

琳娜是她们中的爱情古典浪漫主义者。汪琪还记得刚认识她时,她说过的关于爱情的名言:不苟且,不野合;如果婚姻注定只是爱情的坟墓,那就让婚姻来得更晚一些吧。韶华易逝,多年过去了,琳娜仍然未能找到她的真爱。她比汪琪和倪岚要大上两岁,无论是别人看她还是她看自己,就都有些“剩女”的感觉了。

服务员进来摆碗筷,大家一时无语。

服务员退出后,倪岚对琳娜说,别那么理想主义嘛,照你那样要求,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要成单身一族了。

琳娜苦笑道,哼,理想主义,我哪里还在乎什么理想和主义。我现在比你们哪个都现实。前一阵子在饭局上结识个人,人也文质彬彬的样子,没两天约我去旁边的米罗,包厢里就要求做爱。我操,直奔主题,也太快了点吧。我不干,得,闪人了,再不来照面。你们说,现在的男人怎么回事啊,对这事没一点耐心了,不愿多等一分钟!

汪琪两个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琳娜打量着他们所处的包厢,接着说,你们瞧这间包厢,摆着可以睡人的长沙发,柔和暗淡的灯光,墙壁地板装修高档,房门一扣不按呼叫器就可以不受人打扰。如今这些餐饮休闲场所,都布置得跟卧室一样,处处透着性的暗示,叫那些男人如何按捺的住……

琳娜停下来,耸起鼻子嗅了两下,说,我怎么真的在这包厢闻到性的气味?得,我们今天要在人家做爱的场所进餐了。

倪岚笑得叫肚子痛。她说,哎呦,救我。弯腰从对面过来,扑在琳娜身上。汪琪的笑声戛然止住,就像水龙头突然断了水,欲羞还恼的表情窘在脸上,半天动弹不得。

4

第二天上午快放学时,聂楚云来学校。聂楚云有事去城里,顺道来看汪琪,还给她带个风筝来。聂楚云的摩托一拐进学校这条路,汪琪就注意了。她的眼睛被一只风筝吸引。那只好看的风筝紧贴着飞在骑者的肩上。汪琪想,好闲心的呀,这是谁呢?结果是师兄聂楚云。

聂楚云在十公里之外的一所中学教书,和汪琪是教师进修学院同学。聂楚云进修时就已经成家,比汪琪大了十来岁。聂楚云书读得多,对事物经常有不同的见解,进修学院的老师们对他另眼相看。他不是班长,却是实质上的全班核心。这几年,聂楚云在网上开的博客很有名。

那时,十八九岁的汪琪喜欢跟这些老大哥混在一起。他们去哪里聚餐,傍晚去湘江游泳,也都喜欢叫上她。和他们在一起,胆子很小的汪琪会变得特别大胆。浮在黑沉沉的江水里,她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回校晚了要爬铁门,小巧的身体猴子似的爬上去,里面师兄们的手集体举起,将她接住。进修结束后,经常保持联系的就只有这个聂师兄了。和父母不能说的,有时甚至和好姐妹都不能说的,倒可以和这个师兄说。后来她有了郭敬初,有了更深刻的感情依恋对象。

凡是与她交往密切的人都会发现,无论是交友还是谈对象,她都只喜欢那些成熟型的男人,对同龄的男人没有感觉。倪岚有次给她指出这点,她不得不承认她的看法。她为什么和别的同龄人不同呢?突然地对自己疑惑起来。

倪岚说,可能是因为你没有哥哥。你在家里是老大,而且比弟弟大好几岁,你自小就缺乏哥哥的关爱。

她和倪岚两人,基本是以她为中心的,两人遇事要拿什么主意的也多半是她。倪岚说这话时,倒是一副蛮有主见的样子。

聂楚云比郭敬初要小几岁,单从表面看,郭敬初倒显得年轻多了。聂楚云不会打扮,发型一定是乡村理发师的手艺,而又不能按时维护,参差得就像春天街边未及时修剪的绿篱:衣服一贯以蓝黑色调为主,款式陈旧,老派得有些迂腐。汪琪从他身上,总结出一条经验:好男人多半不会打扮。刚认识郭敬初时,郭敬初也一样,除了衣服的质地高档些,色调与款式便如商量好一般,一种好男人的古板和单调。好男人有成熟干练的内在,给这种品质一个出色外包装,要靠他身边的女人。现在郭敬初风流倜傥的外表,正有着她的功劳。

进学校的路口有个小餐馆,两人去那里吃饭。汪琪陪聂楚云喝了一杯啤酒,两人说些教学上的事。汪琪说到聂楚云最近的一篇博客,谈拖欠教师工资的事,认为观点好尖锐。

聂楚云说,是啊,网上跟帖很多,许多网民深有同感。地方政府搞政绩工程有钱,建大广场盖豪华办公楼有钱,农村教师的工资却不能按时发放。现在不是喜欢搞一票否决吗?我在博文中建议,在不按时足额发放农村教师工资问题上,就该对地方政府实行一票否决。什么是教育兴国,这就是最基本的教育兴国。我这观点惹得县里一个头头不高兴,说我看问题总是太偏激。我也不管他高不高兴,有话就要说。

他将半杯酒一口喝下,把瓶子里剩余的酒倒进杯子。聂楚云一向海量,今天因为要骑摩托,只要了一瓶啤酒。

汪琪盯着师兄这副耿介之士的样子,心想,你不是这样一个脾气的话,何至于现在还是个普通中学教师呢!基于个性造成的这一番际遇上的因果,她能看明白,师兄自己未必就不明白。所以这次也一样,她只是听着,不去与他分说。就像这场小小饭局,他的手按在她的包上,抢着去付款,她也不去与他计较一样。

听聂楚云和他那个圈子里的人说话,是汪琪很喜欢的一件事。这些人虽然有时会有些偏激,但大都比较有思想深度。她还喜欢他们具有的那种忧患的意识。他们谈论到一些深刻话题时,汪琪总是瞪着一双大眼听着,样子像个小学生。

汪琪觉得,郭敬初也有这种思想深度。郭敬初有次谈到人的欲望时,对汪琪说,人有多种欲望,金钱啦,权力啦,文学艺术家们的创新啦,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侧重。一个人说话太暧昧,模棱两可,说明他太想迎合对方;有人喜欢挑别人毛病,指责起来尖酸刻薄,这人一定自尊心强,最大的欲望是支配他人。

郭敬初停下来,细眯了眼觑着她的脸。深刻也是人的一种欲望,他说。思想和精神的深刻,甚至是感情的深刻。宝贝,你就是一个喜欢深刻的欲望型动物!

汪琪瞪大眼睛望着他,问,你呢,你最大的欲望是什么?

郭敬初伸出两根指头,捏住汪琪下巴道,我嘛,只喜欢你这一类漂亮小女人。

啊,这一类?你这家伙,竟然是一类!汪琪举起拳头,打在郭敬初身上。

啊呀,说错了。是一个,就你这一个!

吃过饭,聂楚云骑上摩托走了。摩托的后座上,捆着高高的一摞课本。

回到办公室,看见风筝趴在办公桌上。是只蝴蝶的造型,色彩斑斓。外面阳光艳丽,几个年轻女老师靠在椅背上犯困。坐她对面的外语老师严素丽说,城东王九根的手艺,全县就只有他家还留着这门手艺了。上个星期天我带儿子去买了一个,金鱼款式,也蛮好看的。

汪琪看看窗外,说,我们放风筝去?

严素丽说好。38班班主任刘珊玲三十出头,来了精神,也说去。

三个年轻女教师相跟着出了办公室。走廊里,薛飞在给黑板报画插图。汪老师,放风筝去吗?好漂亮的风筝啊!汪琪嗯一声,拎着风筝从他身边走过。薛飞停下他的画笔,呆望着几位年轻老师出了校门,上了对面的山坡。小家伙心思不在黑板报上了,画两笔又停下来,掉头朝对面山坡望去。

风筝在汪琪奔跑中飞起来,摇摇晃晃升上去,之后又一头栽下。随着这一栽落,薛飞的心也跟着紧了一下。风筝到了刘珊玲手上,又飞了起来,隐约传来的,还有三个女人欢快的笑声。薛飞的注意力一时在风筝上,一时又在自己老师身上。目光追逐汪琪奔跑时的娇俏身姿,被她手舞足蹈的高兴劲儿深深感染。在女人们放肆的欢乐里,他仿佛感觉不到其他人存在,只让自己陷入深深的迷失,迷失于对一个人的音容笑貌的渴慕。

这天晚上,薛飞将看汪老师放风筝的这一幕,写进一个绿色漆皮日记本里。以后,日记本还会添进关于汪老师的许多文字:她那个漂亮的窗子,她生动的讲课,她的某一个来访的客人,她穿上的某一件新衣,她向他投来的不经意的目光……

直到半个多学期过去,汪琪发生那次变故后,日记也将最后出现它伤心欲绝的文字。

没有任何人知道,在汪琪是是非非的故事里,还有一个故事发生了,发生在这个爱画画的少年心中。

5

郭敬初买了辆别克,来接汪琪去城里吃晚饭。

车子停得离学校有些远,让汪琪走了好一截路。车身是深灰色的,很宽敞,汪琪坐在后座上,感觉比坐出租车舒适多了。她知道他早就拿到驾照,还是不放心地问,你这技术行不行,别撞到人啊?郭敬初回过头来笑道,不晓得,我只能保证尽量不去撞人,人家撞我,就难说了。汪琪紧张道,看前面,路这么窄呢!他们不断超越骑单车回家的学生和老师,汪琪担心他们看见自己,将身子尽量往后靠。

新别克停在蝶舞枫林门前。郭敬初对迎上来的服务员说,望林有人吗?服务员说,空着。汪琪忽然说,换一间吧。郭敬初望着她,汪琪忍住笑,说,待会跟你讲。服务员推开语林,问,这间行不?汪琪瞧了瞧说,行吧。

两人进去。汪琪拉开窗帘,窗外被半堵粗糙砖墙遮挡了,便又将窗帘合上。服务员将茶水送上,轻轻带上门,郭敬初跟过去,将门扣上。他的手伸过来,带住她身子,屁股顺势落进沙发。坐在他腿上,女人身子扭曲了,去就男人迫过来的嘴。嘴与嘴的交缠,舌头伸过去,被紧紧吸住。差不多要窒息,嘴唇分开。

想死我了,男人喘着说。

说假话,几天不来电话。

太忙……你不是说带实验班了,少要我打扰吗?

哼,女人鼻翼皱起来。借口,我可没不准你打电话、发短信!

郭敬初稍显窘迫,头又俯下去。汪琪这次不配合,用手掌抵住男人嘴。忽然记起似的,郭敬初说,望林比这间好嘛,怎么不要?汪琪将手撤去,格格笑起来,说了早几天三个女人聚会的事。郭敬初也哈哈大笑,手不忘记在她衣服下面动作。汪琪猴子似地逃开,坐到对面去,依然陷在那个好笑的情境里。

男人的需要没有解决:让自己对这个好笑事情的反应延续几秒钟后,起身过去。他这次也直奔主题,将她扳倒,嘴压在她嘴上,手也不闲,去解女人胸衣。小家伙。小妮子。小屁股。郭敬初嘴里喃喃出声。这张嘴真是出色极了。嘴的出色不光表现在说话。嘴像个虔诚的朝圣者,要徒步抵达它终极的圣地。耳谷,狭长的脖颈地带,然后是广阔丰腴的高原。嘴在乳峰上停下。仿佛是饿了,一口咬住乳房。他咬,使劲吮吸,疯狂地想吞下去。这鲜嫩的水草。这美妙青春的再度拥有。难分难舍的生命的辉煌与荣耀。她哼出声来。她闭上眼,感觉肌肤一寸寸地酥了,又仿佛是五彩缤纷地盛开了。

嘴和手都到了极地,恰如两支会师的劲旅。手更有力量,它已抢先突入。喘息的声音重起来。别停,继续,继续。深进去。女人要求,蹬掉脚上皮鞋。碍事的一切都解除。嘴和手让位了:它们原来不过是主角上场前热闹台面的角色,是一场豪华足球赛里的二传手。汪琪想喊,想被彻底穿透。欲望如激流似地涌来,摧毁一切,又成就一切。

三个女人在一起时,有时难免要说到这事上来。倪岚说,刚结婚那阵子,倒是常有这个体验。现在嘛,十次难有一次啊。生孩子以后,自己兴趣淡了,男人的要求也变成纯粹生物节律,肚子饿了要吃,不管啥菜,吃饱拉倒,嘴都不挑一口。琳娜笑道,七年之痒啊,你可要当心他外遇。他敢!倪岚说。我男人我知道。你们没结婚,结婚后都这样。

这个四十好几的已婚男人也一样吗?他对这事一直兴趣浓厚,而且精力充沛,有时让差不多小上二十岁的她都有些招架不住。在宾馆房间那些合适的场所,他会更疯狂。他说她那里真是他的仙境,她的湿润简直是汪洋泽国。他喜欢被她浸泡。她呢,喜欢这占有。完美的肉欲仿佛是他经验和智慧的另一极,他乐此不疲的疯狂让她迷恋,让她欲仙欲死。

每一次,郭敬初都是觉得再也挺不住时,才让自己迅速撤退。郭敬初不喜欢采取措施,对那种橡胶玩意儿,汪琪也感觉不好。除非绝对安全期,他们一直采用这种方式。将近六年,这办法基本管用,只有一次例外,其余都是只开花不结果。

也许有前面那个笑话助兴,郭敬初今天情绪高涨,对最后的那一刻尤其贪恋。他出来得有些晚。生命之泉喷出一个小高度,淋漓在地板上。

跟往常一样,汪琪的身体依然陷于一种被抽空的感觉。好似月台上的缠绵,最后时刻,女人被撂在月台,空余怅望;男人上车,独自完成或消解他的高潮。这无力的被动的不彻底的满足,已变成她身体的习惯。但她已经相当满足,这样就够了。事情过头了反为不美。

她整理好自己,看见郭敬初正拿纸巾揩拭仿木地板。每次收拾残局都是郭敬初的事。大男人和偷食者的勤快。他处理得几乎一丝不苟,不让丝毫痕迹在地板上留下。仿佛这上面也体现出态度,一种成熟男人爱熨帖和负责任的精神。没用的,汪琪想。就是擦掉一打纸巾,满屋子粘糊暧昧的气息,随便进来个人都能感觉到。碰到像琳娜那样敏感和富于想象的人,就更是徒劳。她起身将窗帘撩开,希望那些气味能跑出去。

或是调侃,或是玩笑,汪琪有时会这样说,又浪费郭娇好多弟弟妹妹啊。

郭娇是郭敬初的女儿,读高三了,正全力以赴准备今年的高考。郭娇顺利考上一所理想大学,是她和郭敬初的时间表:郭娇考上大学,郭敬初离婚,和她结合。让女儿在考上大学前不受到任何负面影响,是郭敬初作为父亲的一个承担。对此,汪琪无话可说。

两人休息一阵,叫服务员进来点菜,汪琪另要了一个小水果拼盘。吃饭时,郭敬初告诉她,晚上他们去市里唱歌。他说,还记得那个烟草局长杨世和吧,就是在茅浒水乡打招呼的那个。晚上本来一起吃饭的,他另有应酬。汪琪便模糊地记起一张胖胖的脸,说,去市里啊?明天还有课呢。郭敬初说,走高速,很快的。你以为生意场上的人也像你一样,霸着话筒不松手啊?联络一下感情而已,不会太晚的。嘁,汪琪嗔怪道,你就以为我那么喜欢唱歌?还不多是陪你那些领导和朋友!

这话有些言不由衷,她确实爱唱歌。不仅是她歌唱得好,在歌厅她简直会变成另一个人——热烈亢奋,激情四射,如同一只欢快的百灵鸟。也不是一味抓住话筒不放,而且要紧的场合颇能识大体,叫好和鼓掌尤其积极。遇上唱得好的有身份的男人,她的掌声和尖叫更加夸张。灯影迷蒙里,活泼的女教师嘴唇贴到差不多所有那些男人耳边,说出她的赞赏和感受。似乎是平时在学校有太多的压抑,这些场合她就要特别放松开来。

郭敬初形容过汪琪在歌舞厅的这种表现:幽谷花蕾,灿烂绽放!

汪琪说,我喜欢绽放两个字。女人跟花朵一样,甚至不如——她只有一回(老了的女人不是女人,只是女人的遗骸。这是她另一个观点),应该将自身的美尽情绽放,展示自己,予人快乐。以前在小学时,我还让学生用绽放造句呢。

每当汪琪在歌舞厅这样“绽放”时,郭敬初既欣赏又醋意暗涌。这种小女生加交际花式的甜与媚,会让男人们产生怎样的非分之想,他非常清楚。因此,有次实在忍不住时,他过去咬着她的耳朵说:

不知道啊,跟你做情人好?还是做丈夫好?

她偷偷地使劲掐他一把。你两个都不做,最好!

男人暗叫一声疼,嬉皮笑脸说,肯定要青紫的,老婆一定要问,这周不能回去了。宝贝,跟你去学校好不?去就去,怕什么。我们最好起来晚点,让谭校长他们大吃一惊。嘻嘻。

6

歌局安排在市里的银华娱乐城,二楼一间颇大的包厢。由于两人在蝶舞枫林待久了点,杨局长他们已经先到。先来的是两男两女,汪琪没想到,琳娜也在这里。琳娜是跟杨世和来的;听介绍,另一个男的是市里的,没带女伴,要了小姐。

郭敬初说,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没有,我们也刚到。杨世和说,指指同来的男人,今天做东不是你也不是我,是这位新城开发公司的张总。

张总也是个已经发福的中年人,他马上伸手过来说,张新桥。郭局长,幸会,以后要请你多多关照。

哪里,郭敬初握住对方手道,郭某以后要请张总多多关照才是。

杨世和说,张总表态了,他们所有楼盘的内外墙装饰材料,全部从你那里进,老弟,你恐怕要大发一笔了。

男人们有事要谈,三个女人自然走开一些。汪琪和琳娜坐到一起,两人说着体己的话。那位小姐孤单了一阵,去电脑前点歌。汪琪听那个张新桥说,洪书记下周就要从湘西那边过来,到时要请郭局长引见引见。郭敬初说,一定,一定。

湘西?洪书记?汪琪心想,他老婆的叔叔要调来市里?接着,神思就有些恍惚了。

音乐响起来。张新桥说,净说话就不要来这里了。早就听杨局长说,郭局长是个歌坛高手,手下的美女高手更是不少,今晚来的这个看样子就不错。这个头是郭局长先开,还是美女先开?他回头问小姐,这是什么歌?

小姐回答,《深情相拥》。

好啊,《深情相拥》。郭局长,请你和你带来的美女先来个对唱吧。

郭敬初先是谦让,最后无线话筒还是塞到他和汪琪手中。汪琪起身,走到郭敬初身边。就是这一会儿,她已经不再去想洪书记调来的事。看情形,郭敬初早知道了,却没告诉她。她想,他一定认为这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市里一个主要领导的变动,如此而已,跟他们没多大关系。她相信他们这么多年来的感情,相信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

她已经进入歌唱者的角色。碰到一首喜欢的歌,碰上一个唱得好的对手,她就会亢奋起来。即便是在她纯粹的歌友圈子里,郭敬初也算得上出类拔萃。

汪琪还记得第一次跟郭敬初出去唱歌。那时他们刚认识不久,没什么特殊关系,郭敬初唱了周华健的《若不是因为你》。汪琪靠过去,咬着郭敬初耳朵说,没想到郭局会唱这首歌。郭敬初得意地说,华健的歌嘛,我不会的恐怕没几首呢。汪琪说,是吗?再来一首看。郭敬初就唱了那首《风雨无阻》。其他人都叫起好来,汪琪安静地坐着,半天没有反应。郭敬初问她有何评价,她没正面回答,只是说,在师范读书和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每次听华健唱这首歌我都会流泪。接着问他,华健有首对唱《天下有情人》,会不会?郭敬初说,有这歌?不知道。汪琪笑道,是吧,话说大了吧,随便点一首就不知道了。不过,她心里承认,他是她碰到的唱《风雨无阻》唱得最好的人。

没几天,郭敬初再邀她唱歌时,就跟她对唱《天下有情人》了。

三个女人的歌都唱得不错,杨世和跟张新桥就比郭敬初逊色多了。服务员上了许多小瓶装啤酒,以及各种水果、小吃。几人都喝上了,汪琪也被张新桥逼着喝了几口。张和杨晚上已经喝了不少,两人几杯啤酒下肚后,酒意就更浓了。张新桥的手环到小姐的肩上,杨世和则频频邀琳娜跳舞。

轮到琳娜唱歌,郭敬初跟汪琪跳了一支慢四。他的脸贴到她脸上,汪琪躲避。他的手托住她后脑,说,不要紧。除非是面对私交甚笃无需设防的人,或者是隔得很远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郭敬初和她是不敢显得过于亲密的,甚至要装模作样拉开一点距离。汪琪看出,或者以她对敬初的了解,杨和张显然不属于这两类人。但他似乎要做出信任他们的样子。至少是张新桥。敬初在跟他做生意,她想,这是生意场上的另一种诚意吧。这支舞便跳得情意缠绵。

乐曲结束,郭敬初又拉汪琪一把,将她拖向自己坐的地方。他凑在汪琪耳边说,别老跟琳娜坐一起嘛,杨局长挺不方便的。汪琪小声道,不会,琳娜跟他没什么呀?郭敬初朝她眨眨眼,听我的吧,没错。

汪琪便坐到郭敬初身边了。她一落座,杨世和起身去了卫生间,回来便坐到琳娜身边。这样一来,六人分三对坐着,彼此稍拉开一点距离。

先是张新桥那边有了状况。他跟陪歌的小姐喝开了交杯酒,似乎是终于不胜酒力,躺在沙发上了,头靠到小姐怀里。杨世和也开始了动作。他抱住琳娜要亲吻,琳娜抗拒着,却并不坚决。眼光朝汪琪投来,后者似乎并没在意。汪琪瞥见,琳娜终于让杨世和亲上了。他的一只手托在琳娜脑后,另一只手捏住琳娜耳垂。不苟且,不野合。汪琪记起好朋友说过的话,心里忽然叹息了,接着就有了模糊的痛感。是叹息闺中密友爱情的失落?是痛苦于自己演了一场展示私情的戏?今晚,她再次恍惚。

我多想抱着你哭,紧紧的把你抱住。只要你能够幸福,我愿意付出全部……

一支关于爱和伤感的歌。大屏幕上的MTV,像场预交定金却没人理会的堂会。票友们另找了乐子,因为合约未终止,台上锣鼓丝弦只管照演。只有郭敬初和汪琪仍然保持了斯文。正是如此,便显得似乎是最不该尴尬的人尴尬在那里。汪琪坐不住了。她朝郭敬初狠狠瞪了一眼,郭敬初暧昧地笑笑。救场的终于来了。是手机铃声响了,琳娜的。琳娜挣脱开杨世和,拿了手机去外面。汪琪想想,起身跟出去。

琳娜接完电话,才看到汪琪在等她。两人去卫生间。你可得注意,杨世和在外面挺乱的。两人洗着手时,汪琪说。琳娜红了脸。我知道,不会的。你们呢?就这样一直拖下去?

快了吧。

这一个不解,什么快了?

他离婚快了。

两人回到包厢,郭敬初起了身,对那两个男人说,今天是不是就到此为止,改日再聚?张新桥忙坐起来,说,还早嘛,要不去洗个脚?杨世和说,散吧,都还要回县里呢。小吴,我送你回家。汪琪本想叫琳娜坐郭敬初的车,嘴都张开了,瞥见郭敬初有制止她的意思,就没做声。几人在门口道别,各自上车。

回去的路上,汪琪寻思,可以把琳娜介绍给师兄。师兄离了婚,只是有个小孩,但琳娜这么多年也一直没闲下,应该不会介意。就是,以前怎么没想到呢?连忙从包里拿出手机,给琳娜发去短信:淑女,扎紧篱笆,回家好好待着。我想到个好男人,可做你夫婿,过两天替你介绍。

一会就收到回信:放心,篱笆不是随便就能捅开的。嘻嘻。有什么好男人,不相信。

汪琪咯咯笑了,再发去两字:乖乖。

郭敬初转过头来,说,给谁发短信啊,这么好笑?

汪琪笑道,琳娜,叫她提防杨局长。

郭敬初也笑了,说,人家郎情妾意,你操空心。

哼,汪琪说,琳娜才不会呢!

7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汪琪每天忙于带班上课,一有时间还去学生家里家访,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实验班渐渐走上正轨,好学的风气浓了,学生们的思维也活跃起来。学校领导和其他老师渐渐投来赞许的眼光。

郭敬初也明显忙了些。他的公司不仅接了新城开发公司的活,还接了其他一些楼盘的外墙材料业务。汪琪想,他的业务在市里大为拓展,肯定和新到任的洪书记有关系。但隔三岔五地会接她出去吃顿饭,或者陪他去歌厅茶馆做一些生意上的应酬。郭敬初对汪琪说,和那边拍手站开前,要抓紧多赚几笔。

新来的洪书记她在电视上多次见到,一张白白胖胖保养很好的老头脸,额头很开阔。她一直没见过郭敬初妻子,想从这张脸上猜度出她的样子。有意思的是,在洪书记的脸上她总结出许多官场人物的共同特征,但要寻出一个四十几岁女人的蛛丝马迹,却是毫无头绪。

琳娜和聂楚云关系据说进展顺利,倒是倪岚两口子紧张起来,闹得差不多要离婚了。倪岚老公原本是一所偏远中学的美术老师,通过倪岚父亲关系,早两年调到镇文化馆做文化专干。不知何时同镇上一个开文具店的女人搞上了,最近被人发觉,女人丈夫找人揍了倪岚老公一顿。

周末晚上,三死党约在米罗咖啡。倪岚披头散发,没上妆的脸浮着一层粗瓷似的灰白。现在,乐天的小肉圆脸上,完全是一副幽怨与暴戾的神情。汪琪拿不准,该怎样才能帮她跨过这道坎。她把眼光投向琳娜。琳娜看她一眼,低头去搅动杯里的菊花茶,分明是也不知如何开口。

竟敢在外面搞女人,他不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呢!倪岚恨恨地说。

两个好友虚着面,认真听着。

结婚买房子,我爹拿了多少钱?帮他搞调动又花了多少钱?他竟然忘恩负义背叛我!

汪琪张了张嘴,却出不来词儿。从恋爱时起,倪岚都是自我感觉良好的。夫妻双方中,以双方条件论,她绝对应该是拥有优越感的一方。在她看来,如果有一个出轨的逻辑存在,首先出轨的那个也绝不应该是自己老公。他凭什么嘛!她会这样想。因此,她的气愤里有许多不服气的成分。汪琪找不到安慰劝说的话,心里却涌出这许多想法。

事情做出了,又是一副窝囊样子——听任人家打一顿,不晓得还手,回头又来讨我的饶。我如果要他下跪,只怕就真会跪在那里了。真是越发让人瞧不起!

倪岚继续声讨,从桌上取纸巾擤鼻涕。睨朋友们一眼,揩脏的纸巾被掐成一个小团子,抛在玻璃桌面上。脏污的纸团在三个女人眼底滚了几滚,仿佛是那个不争气的丈夫。

汪琪终于说,算了,只要他认错了,原谅他这一次吧。琳娜也接口道,就是,你们还有孩子呢,真离了,你女儿怎么办?倪岚低下头去,好一会说,是啊,连着几晚我都睡不着觉。离婚我不怕,孩子怎么办呢?一开始只在气头上,想不到她。到头来才晓得,再坚强的女人,孩子永远是她的软肋,是她心里的最痛。

这两个女人暂时都还没有孩子。汪琪在想,郭娇也会是那两个人心里的痛。但郭娇已经成人,她和郭敬初将会等到她考上大学。为此,她已经等了好几年,还将等上一小段时间。

倪岚的悲痛似乎已经过去。这种事其实大多是无需别人帮助的。所谓的帮助无非是来听听他们的宣泄,当事人早就将各种能劝自己的话想到了。两个朋友都松了口气,她们知道,不必太为倪岚担心。

从米罗出来,三个女人都感到了一丝寒冷:变天了,起了一丝风儿。汪琪和琳娜都要送倪岚回家,倪岚说,都不要送,没事的,我打的回家。放心,我才不会蠢到去拿自己怎么样呢。那家伙,哼,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让两个死党熟悉的那一股傲气,又回到她脸上。

目送倪岚坐车走后,汪琪问,娜,和我师兄怎样了?

人是不错,就是不能让人提起来劲儿。或许是我不能让他来劲儿吧,搞不清。能不能有那一天,我真没那个信心。琳娜说。

提不上劲儿,怎么会呢?师兄怎么搞的嘛,改日我问问他。

琳娜笑笑,拦车走了。

时间并不晚。汪琪抬头看天,天空暗暗的,感觉云层堆积很厚。她走到墙角背风处,拿出手机,给郭敬初打电话。

电话响了好一阵才通。她问他在哪里,他说局里。她说她也在县里,要他来接她。他说不行,她来了,声音压得极低。她还没反应过来,耳里传进一个女人声音,问还有没有洗发液。男人仿佛是对远处回了一句,在下面抽屉里。转过来对她说,打的吧,挂了。

汪琪发了一阵呆,心想,他说这周不回去,原来是老婆要来。从墙角转出,将娇小的身躯投进风中。街灯清冷地亮着,行人稀少,透着风雨要来之前的苍凉。远处,蝶舞枫林的霓虹灯依然猩红得耀眼。一辆出租车靠过来,她招招手。

8

车到校门口,雨已经下起来。铁门插销早两天坏了,还没焊好,只是用根铁丝弯个钩扣住对付着。她将铁门照原样扣好,跑进学校,身上被雨水淋湿不少。进了宿舍,将白色的挎包扔在床上,感觉鼻子有些塞,身上一时热一时又冷似的,像是受了风寒。心想,洗个热水澡可能好些。

拿了换洗衣服和布伞下楼。公共浴室在食堂里面,煮饭的阿姨给她留着门。她推开虚掩的门,拉亮食堂的灯。穿过食堂前厅,已经睡下的阿姨在里面问,是汪老师吗?汪琪回答是。阿姨说,你走时别关灯,我起来关门。汪琪回答好。

汪琪摸到后面,打开浴室灯,将衣服放到墙上的搁板。返身出来,去拧搁在墙角液化气钢瓶开关。猛一抬头,下意识地惊叫一声。一张仿佛枯干了的老妇脸,双眼冷漠地望过来,随即隐于墙后,轻烟似地消散了。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她手压在胸口,身子半天动弹不得。好一会之后,她追去前面食堂。食堂里灯仍开着,照见外面箭矢似的雨。自己宿舍窗户的灯光漏出来,撒在雨雾弥漫的草坪上。

一切如旧。她返身回浴室。仿佛是烙进脑海了,枯干、阴鸷的双眼很深地朝她望着。真是诡异啊,一张老妇的脸!她想,一定是自己眼花了。

洗完澡,叫了阿姨一声,依然将食堂门虚掩上。雨大了,风也更急。她将裤脚挽到膝盖,穿了拖鞋穿过草坪。伞几乎不管用,豆大的雨滴溅到脚上。一道闪电将整个校园照得惨白。仿佛那滞后的雷声才可怕,亡命奔进房里,将震耳的炸雷关于门外。又去搬来靠椅顶在门后,将走廊这边的窗页合上插紧,窗帘拉上。稍许安心些了,找块毛巾揩干脚,熄掉灯,抖开被子睡下。

风,潮汐似的,一波一波掠来;雨便一时急一时缓。汪琪希望自己赶快睡去,但耳里心里,都由这风雨雷电占据,不留睡意的空间。听见楼下铁门响了,接着由远及近,听见教学楼的门一张张被撬开。汪琪睁开眼,闪电刚好又亮了,照见一团黑影趴在窗户上。是那越墙逾户的人来了吗?她控制不住牙齿在嘴里的击打,双手攥紧被子。旋即明白,窗上的黑影不过是树影作祟。

汪琪调来之前,附近村民经常翻墙进来偷东西,食堂里的米和油,晒在外面的衣服被褥,教室里的铝桶,老师们锁在抽屉的钱,什么都偷,恨不得把整个学校背回家去。那时,一楼她下面这一间,也是一间寝室,住着两个女生。有天晚上,一个去了附近同学家玩,被同学留宿。窃贼从窗户伸进手来把门打开,将留在里面的女生强奸了。那次进来作案的是村长的弟弟。村长弟弟被判刑了,学校的治安也好了许多。

现在,汪琪的紧张转移了。她相信,校园里一定来了不速之客。学校宿舍楼在田径场西北角上,离教学楼远,又是风雨之夜,前面要发生些什么,宿舍楼里的人根本听不到。她坐了起来,抱住被子缩做一团,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她感觉撬门的声音逼近了,仿佛就是从那间大办公室传来的。牙齿紧得生疼后,终于想起给谭校长打电话。

接了她的电话,校长老谭也紧张了,说,我马上过来。

不久,便有手电光在窗外划过。谭校长父子在外面说话,儿子在二楼大声喊,爸,没人进来,门窗都好好的。手电光打到她窗上,谭校长的声音从草坪里传上来,汪老师,没有贼的,放心睡吧。汪琪忽然就不紧张了。她爬起来,开了窗户朝外面喊,谭校长,你们还要去看看食堂那边。谭校长答应了,跟儿子说,建化生子没名堂,叫他来修门,答应好好的,就是不来。你明天去催他一下。

食堂那边自然也没什么情况。汪琪透过北边窗户,看见那父子俩打着手电光回宿舍楼。汪琪咧嘴一笑,觉得自己过于紧张,让大家虚惊一场。整个校园又交给风雨声。

汪琪躺下去,依然是没有丝毫睡意。风雨不歇,恰如她内心的不能平静。恐惧感消失,苍凉的孤独与寂寞又加倍袭来。今晚仍然未能得到拯救。风雨造成的幻听幻觉,不过是个外壳。外壳剥去了,核心犹在。你委屈什么呢,这不是你自找的吗?她大瞪着双眼,凝视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又一次产生给他打电话的冲动。这念头终被克制。这个周末别想和他在一起了。老婆来了,他不可能再来陪她。虽然过去周末两人未必都在一起,但这个周末不同——他似乎就在身边,却远隔千里。手机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显示屏亮了,亮出了时间,有些晚了。

汪琪忽然想,周末之夜,师兄在干什么呢?还在上网吗?手指仿佛不要大脑指挥似的,就将电话拨了。

师兄,还没睡吗?对方接了,汪琪吁了口气,有种找到救星的感觉。

没有。这么晚了,还没睡?聂楚云关切的声音传来,声音里略有一丝疲惫。她听到他轻轻打个哈欠。

睡了,睡不着。这雨搅的。她把晚上的这一场惊吓说了。

电话那头沉吟一阵,说,现在好些了?

好些。反正睡不着,想跟你说说话。

嗯,说吧。

说什么呢?她一时无话。记起琳娜说的话,便说,今天我碰到琳娜了,看她的样子,好像是你没给她足够信心。琳娜不错吧,你要积极主动啊。

……我知道,她不错的。

琳娜其实很中意你,你要多陪陪她,别老是顾着写文章。

嗯,我知道。

唉,跟你说这么多话,头都有些疼了,可就是没一点睡意。师兄,你瞌睡了吗?

没有……给你放一段音乐?

好啊,你有什么音乐?

等着,可多了。对了,戴上耳机,用最舒服的姿势躺着,别想着要关手机。估计你那手机电板里的电也差不多了。

汪琪侧身打开台灯,找出耳机戴上。之后,像聂楚云说的那样,用最舒服的姿势躺下。音乐随即响起来,是华健的《风雨无阻》。

给你我的全部,

你是我今生唯一的赌注。

只留下一段岁月,

让我无怨无悔,

全心的付出。

……

熟悉的旋律,熟悉的歌词。汪琪沉浸在歌声里,眼泪从闭合的眼帘渗出,将长长的睫毛打湿。之后,她还依稀听到舒伯特的《摇篮曲》、《小夜曲》,听到巴赫的《英国组曲》、萨克斯演奏的名曲《回家》。

终于,她什么也听不到了,进入风平浪静的梦乡……

9

明天要回去吗?星期四晚,汪琪问郭敬初。

要回去,怎么啦?郭敬初说。

我跟你一起去。

跟我去?今天不是……

郭敬初还想说什么,可能想起上个礼拜的事,没往下说了。那个风雨之夜的惊恐,他已经听她说过。

汪琪嘟着嘴说,不行吗?又不是没去过。

郭敬初说,行。也好,跟我去那边,免得又害怕一晚。

刚开始的一两年,两人都有一时也难以离开对方的感觉。郭敬初有家庭,周末不能老不回去。因此,郭敬初周末回去,经常是汪琪也跟着。两人一起坐上四个多小时火车,到他家乡的那个城市后,郭敬初将她安排住进一家宾馆,再回家。如此一来,算上回来的车程,这个周末他们就依然有很多时间厮守在一起了。这两年汪琪体恤他太疲劳,便不怎么跟去。

第二天,两人在蝶舞枫林吃完晚饭,便上路了。汪琪问,开车回去要几个小时?郭敬初说,三个来小时吧。汽车驶上高速公路,郭敬初加快了车速。周末,路上车多,一辆接一辆,每一辆的车速都非常快。郭敬初目视前方,神情高度集中,即便跟她说话,也不敢转过脸来。他开车不久呢,跻身于这高速奔驰的车流里,汪琪也有些紧张。

经过高架桥,下面一列火车刚好驶过。看着黑暗中那趟列车迤逦而去,汪琪想起以前,两人坐火车来这边的情景。那是湘黔线上很挤的一趟慢车,郭敬初和列车长熟,每次被安排进餐车或是乘务员的休息室。听他谈自己的经历、读过的好书,路上这段时间是多么悠闲和温馨啊。

汪琪盯着窗外,说,坐火车比坐汽车舒服。

郭敬初朝那列火车瞟去一眼,说,是的。

到市里比预计的时间早。别克停在他们熟悉的那家宾馆门前,郭敬初去开房间。她待在外面等,随即收到他的短信:506。汪琪上去。她从卫生间出来,郭敬初坐在窗前沙发上,含笑望着她。这情形是她熟悉的。有一瞬间,她仿佛回到她和他最初的那些日子。她坐到床上,同样一丝隐秘的笑容漾在脸上。他起身过来,将她拥在怀里。一会儿后,郭敬初在她耳边说,宝贝,我要早点走,开这么久的车,也有些累呢。汪琪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是十分的不愿。

歪在床上半天没动。那种不得不让他离去的失落感,同样是熟悉的。她起身将电视打开。一路将频道摁下去,没一个能停下来。倒腾一遍,又将电视关了。她后悔没带一本书,帮她抵御这漫长的夜。夜在一点点陷落,身上也渐渐有了凉意。她从床上爬起,去包里翻出衣服洗澡。

早晨醒得有些晚,睁着眼不想起来。身上慵懒不过,依然犯着困。去床头柜上拿来手机看,没有电话和短信提示。过去在这里的这个时候,他早就有短信发来。是他还没起床吗?心里随即疑惑了,怎么老是想起以前呢?也知道不过是个形式而已,没多大实际意义。但形式就不重要?爱情本来就更多是形式上的东西。一枝玫瑰、一句温馨体己的话、一双默默关注的眼,有什么要紧的实际意义呢?女教师在形而上的问题上较真了。

肚子饿,不得不起来洗漱。对着镜子描眉化妆,心情好起来,一张脸也明艳生动了。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很奇怪地想起这段著名的电影台词,随即在心里自我调侃一句:老公也会有的。快乐可以减缓人的衰老,为什么不让自己有一个好心情?先去附近的小吃店填饱肚子吧——还记得那个福建人做的海鲜馄饨呢,那可是好吃得很啊!

然后呢,然后去做个检查,这个月的月事有些不正常。

从小吃店出来,走在湘西边陲这座山城街道上,汪琪有身处异域之感——陌生的市容,陌生的方言土语,还有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黄梅时节,花木扶疏。大概也是刚落过几场雨,久雨初晴,让人神清气爽。在临近宾馆的一个湖边,不少上年纪的本地人坐在人行道上休闲。汪琪想起家乡涟水河边那条街,街边也每天坐满下棋聊天唱花鼓的老人。老人们没什么忌讳,戏称那条街为等死一条街。等死,达观还是无奈?一条街,一种喧嚣的落寞。汪琪经过那里,有时会感叹,生命的花季过了,枝头惟留枯叶。

满面红光的老人和他的鹰让汪琪停下脚步。老人坐于石凳上,上身黑褂子,下着黑色灯笼裤,右臂裸着,手腕部分用皮子包裹了。鹰便立于老人裹好的手腕上。这已经被驯养的宠物,依然是一派鹰视隼扬的猛禽气概。好几个画画的学生围着老人写生。这人生的况味,嫩皮的小生们能理会得了?汪琪看看鹰和老人,又看看学生们的画板。或许是不耐烦,又或是悬着的手臂难以撑久,老人撇下学生们和围观的路人,起身离去。学生们稍稍失望了一会,换过纸张,另找了下棋聊天的老人做模特。

汪琪在学生们身后继续站了几分钟,离去时,她想起了自己的学生薛飞。汪琪想,再过几年,薛飞也肯定要背着画夹到处写生了。

紧挨湖边,是一家妇幼保健院。汪琪停下脚步。四年前她来过这里,那是她第一次怀孕,郭敬初陪着来的。郭敬初送她来这里,然后去湖边等候。手术却是回去做的,两人觉得那边更安全。一直不采取措施,像是在钢丝上跳舞。他也一直控制得很好。这么多年来,她几乎不用担心,自己会意外怀孕。这次月事已经推迟好多天,她拿不准是不是已经怀孕。跟他过来,这也是一个原因。

汪琪排在第三个。前面两个年纪似乎都比她小,一个已经有六个月身孕,一个跟她一样,身上不来了,要来确定一下。她们都有丈夫陪着。汪琪没告诉郭敬初,告诉了,他也不敢这么陪着。

检查过后,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医生说,怀孕了。

真的怀上了?汪琪怔怔地望着医生。

是的。怀孕初期要多注意休息,保证睡眠,行房要注意,避免剧烈运动……

医生说了许多注意事项,汪琪一边听着,一边就在想,他也等不及了,就要来了呢。欢喜忽如一股活泼山泉,顷刻间就将心窝里注满了。她对医生说,好的,好的,谢谢。

回到湖边,汪琪闻到沁人的清香。几株丁香花从铁艺的围栏斜出,紫色钉状的花筒欲藏还显。这常见的花儿,在今天变得极为可爱了。汪琪忍不住伸出手,差了一点点。身子曲起了,伸直,就要弹起的那一瞬间,劲被突然卸去。手抚在心口,心兀自跳得厉害。

你还这么不当心呢,把小宝宝弄掉了如何得了!她在心里说。

想起前天在蝶舞枫林,自己仍然跟他那么疯狂,真是危险啊!以后可不能由着他了。汪琪朝丁香花挥挥手,宝贝,不折你,你就好好待着吧。

过了前面路口,是这个城市的一条老街。郭敬初说过,老外最喜欢来这条街了,商店里摆了许多老玩意,很是吸引他们。但这些老玩意基本上是假的。窄窄的马路两旁,面积不大的门面一间挨着一间,里面装修各异,外观依然保持着古老的砖木结构。银饰、苗族服装、根雕书画等,各家的经营以传统特色为主,一些铺面也卖现代时尚的东西。

汪琪在一家卖蜡染的小店看了看,又在一家卖牛角梳的店铺停了停。之后,她走进一家经营时尚女式衣裙的小店。

10

吸引汪琪注意的,是一款别致的连衣短裙:清水似的白纱上,参差了一串带叶的曼陀罗花。这花她在昆明世博园见过,巴掌似的叶,喇叭状的花,很独特。书上说曼陀罗花、叶都有毒,致人迷幻,却又被称为天使的喇叭。汪琪没料到,这含义复杂的花印到裙子上,却是更加好看了。她伸出手去,一只手比她更快。裙子倏地从她眼前消失。

妈,这条裙子好看。

清脆的声音,清脆的欣喜。汪琪转脸,女孩正拿了裙子在镜前比照。母亲说,这是什么花呀?不好看嘛。敬初,你过来呀,看好不好看?汪琪转眼过去,顿时怔住了。一会儿后,奇怪的冲动与喜悦,像只顽皮的松鼠,要从她体内蹿出。离高考还有二十来天,夫妇俩是陪孩子出来放松一下吧。

郭敬初在刹那间也怔住。看见她俏皮地望着自己,男人很快就沉住了气,眼光自然地从她脸上滑开,落到女儿身上。他说,喜欢就买下吧。

这裙子我先看中呢!汪琪朝男人飞去一眼,转身对售货员道,小姐,是吧?

是、是的,这位顾客先看中了。站店的小姐支吾道。我们这里的裙子款式多,小妹妹,你是不是再选一款别的?母女俩不甘心,狐疑的眼光一齐投来。汪琪装做没看见,伸手抢回裙子,挂在脸上的依然是浅浅的笑。

小姐,这个款式的还有吧?再拿一条。母亲对售货小姐说,得到的答复却是只此一条。

郭娇看着汪琪手中的裙子,脸上一副懊丧至极的表情。做母亲的盯着她尚不知情的情敌,欲言又止。剩下的那个站在门口,尴尬得走不是,不走也不是。汪琪差不多要扑哧一声笑出来,到底心中不忍。

你真的喜欢?那就让给你吧。她对他女儿说,将裙子递过去。

郭娇说声谢谢,高兴地接了裙子。郭娇母亲也道了谢。那一个她不用去看,就知道他松了口气。

她心里的笑和脸上的笑是一致的。没料到和这母女俩第一次见面,会是这样一种情形。没有想象中的心虚和胆怯。破坏者和偷窃者的自我认同不再。或许是知道自己也怀着他的孩子,或许他曾多次表白自己真正爱的人是她,今天碰巧的面对,带给她的只有高兴。那女人已老。

瞥见服务员包好裙子,一家三口走出时装店后,汪琪从一款套裙前抽身了。她远远地尾随在他们身后。女儿走在父母中间:一只手提着新买的裙子,一只手挽在父亲臂弯处。可能是知道她在后面跟着的缘故,男人的身形略显生硬。汪琪偷笑着,捣蛋的念头又起。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来。郭敬初看了一眼手机,随即掐掉。她顽皮地又打过去。郭敬初对郭娇说了什么,父女俩分开了,接电话前,回头瞪她一眼。

初,她说,避到一个行道树后。我今天对你女儿怎么样,很照顾吧?嘻嘻。

男人说,顽皮,吓我一跳。你就想看我难堪是吧?

哈,哪个要你见了老婆女儿就想不起我了,一上午电话都没一个!

还说呢,不是计划下午就来陪你嘛。听话,别吵。

哎,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郭娇的弟弟快来了。

什么……意思?

刚才去检查了,我怀孕了。

啊?……怎么会?男人的声音里有稍许的惊慌。

怎么不会,你现在是不到最后不愿出来,以为次次都那么保险啊?嘻嘻,不过时间还算赶得好,这次我可要留着。一阵没听到男人的声音,汪琪从树后伸出头来,看见郭敬初拿着手机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发呆。她柔声道,初,你不高兴吗?男人要说什么,他老婆在前面喊,吓得她赶快缩到树后。回头再说吧,郭敬初叹息一声,挂机了。

汪琪笑笑,心想,这次得逼逼你了。

汪琪决定不再跟着那一家三口。她随便逛了一阵后,看见路边有卖水果的摊担,便去挑了一只香瓜、几只腰芒。看情形郭敬初不可能陪她吃中饭,这些水果足够让自己对付过去。

郭敬初是下午三点来宾馆的。汪琪开门后,又缩回床上去。这个午睡她睡得极好,郭敬初敲门时她还在梦里。梦见他们的儿子非常可爱(孩子性别还远不能确定,她早已一厢情愿怀的是儿子了),两人带着他在学校旁边的坡地上尽情嬉戏。睡意赶跑了,只留着好心情。桃花似的脸,枕在洁白枕套上。投向男人的双眼,是两湾清澈的桃花潭水。男人的情绪有些不合拍。他在床沿坐下,盯着她的肚子,眉宇间透着凝重。

琪,这孩子暂时还不能要。郭敬初说。

怎么不能要?现在怀上,预产期在明年三月,月子里正好不冷不热嘛。

傻瓜,我还没离婚,你现在就怀上,怎么行呢?肚子显出来后,怎么跟人解释啊?男人的语气轻松些了,伸手在女人脸上捏捏。

怎么不能解释!郭娇一考完,你马上就可以离婚呀?你不是这样答应过我吗?汪琪的脸色倏地变了,推开郭敬初的手,坐了起来。

……是离呀,可也要她肯嘛,喊离就能离啊?她都没一点心理准备呢。

你什么意思?……要她肯,要是她不肯,你就不离婚了?

不是这意思嘛,我是说要给我些时间,也要给她些时间。

时间,时间。我给你们的时间还少啊,我的时间谁给呀?我不管,孩子我要留下。

汪琪下床,去了卫生间。坐在马桶上,眼泪一下子蹦出来。她有些后悔,过去太惯着他了,由着他享齐人之福,左拥右抱呢。拖这么久,居然还是时间不够!以前怎么就那么害怕,不敢在他老婆面前捅破这层关系呢?今天就去他家闹上一场吧,也好早让她有个准备!这么胡乱想着,汪琪从卫生间出来。瞥见郭敬初站在房里,讪讪地看着自己。她去床头拿衣服穿了,对郭敬初说,走吧。

走?去哪里?郭敬初疑惑道。

去你家。早点告诉一声,免得人家到时没有准备。

郭敬初苦笑了。我的姑奶奶,别闹。你这一闹,女儿还想考学校?正说着,手机响了。他朝她做个噤声的手势,去卫生间门口接电话。什么?……那有啥用?娇娇说要?那你去买一套吧,我有事。……好好,我去。

郭敬初关了手机,对汪琪说,娘儿俩听说书店有套高考试题,就是那押题什么的。我去给她买了就来,你等我。无论如何,过了这二十来天再说吧。

眼睁睁看着男人离去,汪琪再次体会了自己的软弱。她扔了手里的包,一屁股塌在床上。那母女俩好要紧啊,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就不要紧呢!越想心里越委屈,就这么坐着生了一阵闷气后,一股心劲儿就较上了。你去陪她们吧,我走人了。弯腰去地上捡了包,将带来的几件随身衣物塞进包里,出了房间。

出租车上,她问司机好不好买火车票。上年纪的司机问明她去哪里后,说,坐火车做么子,坐豪华大巴走高速快多了。去省城要经过你们那里嘛,半小时一趟。她说,好,那就去汽车站吧。

坐上大巴后,她还是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走了?也好,路上小心。一切等我回来再说。”郭敬初给她回复了这几个字。她似乎又一次听到他松了一口气。

11

这口气赌到周三。这天下午刚到办公室,汪琪接到郭敬初短信:得空吗,出来一下?下午她没课,跟老阎说了一声,请他关照一下班里。

郭敬初这次将车差不多开到了校门口。上车前,汪琪的脸还一直是绷着的,坐到郭敬初身边,脸上就不那么紧了。今天他不再担心别人看见。郭局长少有的大胆,让她稍感欣慰。总不能老这样拧着,他是孩子爸呢。汪琪目视前方,一直避免去看他。男人微笑着,一副见惯女人使小性子的神情。

车子进入县城,汪琪想问他去哪里,忍住没开口。当车子停在一个住宅小区时,终于忍不住了,问是不是要去拜访什么人?郭敬初笑笑,说,跟我来吧。两人下车,汪琪跟着他上了一幢单元房的二楼。郭敬初从皮包里掏出钥匙,将左边一户的门打开。汪琪静静地看着他,他所做的一切她似乎都能洞悉:他终于替她和孩子着想了。

这是套两居室,装修还不太陈旧,家具电器齐全。房东将房子打扫得很干净。主卧门框上,挂着两块竹雕。剖成两半的粗楠竹经过处理后,呈现一种高贵自然的色泽。上面刻着一幅对联:秋来时,伊曾托染霜的枫叶寄意;春醒后,我将以融雪的速度奔回。字体娟秀,刀法利落。汪琪被这诗意的语句和雅致的雕刻吸引,心里径自喜欢上了。

暂时在这里住着吧,家具什么的都有,已经交了半年租金。学校那边太不方便了嘛。我在望江那边订了一套三居室的,交房后再搬过去,郭敬初说。见汪琪盯着那副对联出神,又说,这家的老先生是位诗人,去北京女儿家了。对联是他一位台湾诗友书写给他的,他找人刻在竹子上。临走交代,他对别的没什么不放心,只有这副竹雕,要好生替他看管,别弄丢弄坏了。

汪琪嘴里轻嗯一声,行动上却透出十分的嘉许。她踮脚在郭敬初脸上吻了一下,进房去看床和衣柜,之后又到了厨房和卫生间。看着汪琪像只快乐的燕子,起劲地围着新巢盘旋,郭敬初在刹那间闭上了眼。心里一下涌进的东西似乎太多,让他的心负荷不了。这女人曾经让他爱得发狂,是他人到中年之后的深刻慰藉。他想,时间能够倒回多好啊。回到十八世纪的古老中国,抑或是拥有另一片天空,自己是蓄大胡子穿布袍子中的一员,这些烦恼就不复存在了。

他也深爱过那边的那一个。和那边的那个排除了重重阻难,才走到一起。农家子弟和官宦家的千金,这种故事里永远有相同的屈辱。发誓不调过去,发誓不依赖她的家人。不相信凭自己就不能出人头地。结果呢,放弃了那个背景,自己并未真正成为一条过江龙。过江龙吗?蜗牛吧。还可能是最幼稚的那只。幼稚的蜗牛面前,仍是那片阔大的无法泅渡的水。现在,她的叔叔过来了。仿佛是早就架在那边的一座桥延伸过来,要渡他超越这片水境。

男人的这番心思,汪琪并不知道。她的心思放在怎样营造这个临时的家上。要买床薄棉被。五屉柜上的花瓶缺一束花。书桌上的台灯要换灯泡。

初,床上垫凉席还是垫毯子?还垫一段时间毯子好不好?还不太热呢。初,睡毯子你热不热?她在卧室里喊。

男人回过神来,走进卧室。随便,我都可以的。你觉得哪样合适就哪样吧。他说。

第二天就搬过来了。晚上躺在床上,汪琪有种很踏实的感觉。在这个并不宽敞,也没怎么装修的别人的房子里,她产生了一种真正的家的感觉。跟了他六年,这种感觉第一次有了。对此,她很贪恋。她搂住男人脖子,吹气如兰。男人侧过身来。男人的冲动说来就来。汪琪说轻点,孩子在里面呢。男人温柔起来,动作轻了慢了。轻和慢,感觉有点像小时,得了一笔数目可观的压岁钱,一次用一点,小心翼翼地花。花钱的过程长了,满足的过程也延长了。最后的一把虽说仍然讲究了分寸,却又挥霍无度:知道钱还有的来,知道钱不能变成切实的物质和肉体的快乐,不过是几张毫无用处的纸。

汪琪也得到满足。她的满足附上了几分主妇和母亲的色彩。水都灌溉进地里,庄稼们吐穗扬花,丰收在望。窗外,传来婴儿的哭声。年轻母亲哄孩子的声音。孩子父亲声音也加进来,他在忙着给婴儿冲奶粉。汪琪张耳听着,内心被一种关切和期待填满。她被这种呵护与忙碌的气氛感染,仿佛里面有种让她很享受的味道。辽阔的家的味道。

接下来的日子,是对这种家味的丰富和补充。早上郭敬初开车送汪琪一截,晚上都回到租住的地方。如果回家早,汪琪会做上两个菜,等郭敬初回来。亲热的事明显少了,女人听从了医嘱。有次郭敬初想说什么,说之前表现得很温柔,汪琪以为男人又想那事了,她拿过男人的手来,放在自己肚子上。她说,初,你不是一直还想要个孩子吗?他就在里面呢。我们的小宝宝一定非常可爱。

郭敬初想说的话说不出口了。他一直在寻找说服她的机会,希望她能不要这个孩子。抚摸着汪琪的肚子,郭敬初的内心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控制。孩子对他的诱惑太大。一个孩子真是太少,而且那个孩子从一出生,他就有种被剥夺的感觉——被孩子的外祖父母剥夺,被那个家族剥夺。他们不称意他这个女婿,却对他的孩子宠爱有加。现在呢,这个新的婴儿已经在母腹中了。可能是个男孩,在飞快地长,跟他争抢时间。在他差不多五十岁的时候,要来和他这个做父亲的会面。换个时间,他一定会是另外一番感受吧。中年得子,老夫少妻,这世上的男人又有几个做到呢!可他也还在赶时间。因为他还可以选择,选择做一个更富有的人。要如何才能使身边这个女人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就不能再等个一两年呢?

女人早就睡着了。怀上这个孩子,她变了很多。变得安静了,也固执了。身体上也有些变化,晚上要起一次夜了。女人上厕所时,看见男人还睁着两只眼,就咕哝一句,宝贝,明天要早起呢,快睡。

这个在黑暗中睁着眼的人,看见他的身体里有两股力量在拉扯。那是两列火车,他把自己分成两半,分乘在两列车上。自己的每一半都在高声喊,努力陈述,都希望另一列车开慢一点。可每一列车都不受他控制,它们都要高速前行。郭敬初有些晕眩,知道那个必然的结果。他可以选择,或是只乘一列车,或是被撕裂。

12

我们去仙女山吧,那里准备搞森林公园呢。再不去,山上的杜鹃花只怕要看不到了。周末郭敬初没回那边,周六两人吃早餐时,他说。

好。女人回答他。

仙女山在县城西南,是县里最高的山脉。相传晋代三女子在此得道成仙,山因此得名。过去山上有座古庙,叫仙女庵,文革中被毁。现在山上的观音庙是近几年修的,规模比过去那个古庵宏大多了。

郭敬初将车开到半山腰,找位置停了。半山腰有个小停车场,摆了一些卖纪念品的摊档,和几辆送游客上下山的摩托。这里有两条路可供游客选择,一条顺山路继续往上爬,直达山顶的观音庙。但那里人多热闹,烧香拜佛的事两人也不感兴趣。另一条路旁逸斜出,缓缓伸进树林,人少很多,有一种幽趣。两人下车后,选了这条幽静的路。两边高大的树木郁郁葱葱,杜鹃花这里一丛那里一簇,让人满眼生辉。

到了背人处,郭敬初牵过汪琪手来,将她拥在怀里。女人稍一迟疑,马上也热烈了。两人亲吻一阵,汪琪说,初,我感觉他在里面动呢。男人笑道,不可能嘛,才多大。坐到那边那块大石头上去好不好?可以看到整个县城。女人嗯一声,答应了。

那块巨石突兀地峭拔在悬崖上,看上去像一座石堡。巨石朝北的方向尖尖地突出一角,汪琪当时在心里形容了一下:它多像一个逗号啊。这块巨石被命名为飞天石,是仙女山一景。巨石约四米高,简单的几个登级被游人磨得放光。女人推开男人要帮她的手。她的身手仍然敏捷,敏捷如山中的小雌兽,三两下就攀爬上去。

上面是约两张桌球台大小的平台,略有点凹凸。飞天石东北面是陡峭的绝壁,低矮的杂树,绿缎子似的青草,以及以杜鹃花为主的各种山花铺展下去,使这处绝壁显得花团锦簇生动无比。如果换成是积雪,这真是一条不错的滑道呢。汪琪觉得这处绝壁有着摄人的诱惑力,她把眼光挪向远处。初夏的午后,远处的县城星罗棋布,弯曲的涟水河细若鹅肠。凉风徐来,汪琪神情为之一爽。她侧过脸来,对男人说,初,这里好美啊!郭敬初的心事似乎仍未放下,淡淡道,是的,好美。

两人观赏了一阵风景,感觉有些累了。前面游客留下了摊在地上的报纸,他们就着报纸坐下。汪琪望着郭敬初。她知道他要跟自己谈什么,她也想好好和他谈谈。孩子的问题上,他还在摇摆呢。

琪,还记得那个新城开发公司的张总吗?郭敬初这样开了头,知道她还记得,就接着说下去。我现在和他合作搞一个项目,想拿下市里万楼新城一块地。当然,我主要是牵牵线搭搭桥。那是块黄金宝地,很多有实力的大公司都在争抢,光凭我们的实力没什么指望。你知道,我现在有洪书记这层关系,这事就变得容易多了。所以,现在还不能跟她把关系搞僵,我们的……

到底还是有些不舍,郭敬初看着汪琪的肚子,后面的话一时说不出来。

我们的孩子也不能留下,是吗?汪琪替他说出来。

这个项目搞成了,估计会赚不少,到时我就可以离婚了。我们结婚后,再要孩子好不好?

不好。我已经不年轻,以前流过产,再刮掉会难怀上的。敬初,让我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吧,要那么多钱干吗?钱是赚不完的。

……别担心,你还年轻,怎么怀不上呢。趁现在多赚些钱,我们以后的日子会更好过,孩子将来的起点也高些。我向你保证,做完这一单我就离婚。郭敬初诚恳表白,试图做出最后努力。

我不信,你到时就不这样想了。……敬初,告诉我,你是喜欢钱一些,还是喜欢我一些呢?女人认真地瞪着他。

傻瓜,谁不喜欢钱啊?

男人以一种轻松的口吻回答了。或者他是想让气氛轻松一点。他的手向她伸去。

别碰我!

女人尖叫道,站了起来,身子往后退去。地面不平,她的鞋后跟磕在一块凸起的石坎上。她看见男人突然变得惊恐的脸。之后,她才察觉,自己的身子已经不受自己控制……

悬崖下面,有两个年轻女子在采摘杜鹃花。听到一声惨叫后,她们抬头张望,目睹上面的女人倒摔下来。她们不禁同时惊呼出声。她们的惊叫短促,尖利如一把锋利锥子,刺痛附近另外一些游人的耳膜,招来更多惊恐的目光。

摔下来的女人被一棵树枝挂住。女人身上的红裙如同抽去伞骨的伞,皱缩在压弯的树枝上,随着树枝摇晃飘摆。恐惧和绝望的女人朝飞天石上大声呼救,敬初救我,救我啊!站在巨石上的男人吓傻了一般,听见女人呼救,他在石上转了一圈,大概是希望找到能捞救她的东西。挂在树上的人看见,他转回来时,两手依然空空。

这情形大约维持了三分钟。汪琪有过短暂的晕眩,感觉眼前的一切如同梦幻。她真希望这就是一场梦,一身冷汗中醒来后,一切都不曾实际发生。现在她已经没有闲情,也没有时间完成她新的发现。从她的角度看,飞天石多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挂在树上的她,正是惊叹号下面那欲落未落的一点。

女人和被她死命攀住的树枝,最后都没能坚持住。在众多的惊叫和惋惜里,红红绿绿地再一次摔下。

女人还算命大,那些生长在悬崖上的杜鹃花丛救了她。它们阻止了她要命的坠落。

13

为什么要安慰,亲爱的?

因为初不能经常看到琪。

还撒娇呢!

不,是淡淡的忧伤。

琪很幸福!以后会有本东西,叫《琪之恋》。

昏昏沉沉中,两人之间这些最早的对白,出现在汪琪脑海。当初她是多么喜欢听他的这些甜言蜜语,为他那份男人的从容和睿智着迷。现在想来,不过是自己浅薄和虚荣罢了。她睁开眼睛,一滴泪珠挂在眼角。泪珠涣散了,浸到左脸颧骨纱布上。

病房里很安静。单间,没别的病人。

一个星期过去了。那一场惊险造成身上多处挂伤,脸上缝了三针。最严重的是,孩子没了。动了手术,留在子宫里的残余被清除干净。当得知孩子保不住时,她希望那些记忆也能被彻底清除。

郭敬初送她来的医院。动手术后,他带来一些水果和补品。还有一沓钱,用信封装着。汪琪对琳娜说,娜,你要这个人出去,带走他的东西。琳娜和郭敬初都在尴尬的时候,她侧过身来,拎起那个信封和那些补品朝门口摔去。郭敬初说,我走我走,你好好养着吧。

单位的同事来看了。瞒是瞒不住的,但大家都注意了回避,只有好心好意的安慰。校长老谭说,班上的事有老阎管着,不用操心。校门修好了,给你的房门加了一张铁门,以后风呀雨呀,都不用怕它。他从身上摸出几片钥匙,放到床头柜上。她闭上眼。痛苦和羞愧如加在她嘴上的封条,感谢的话一句也说不出。

星期六,班上几名班干部也来看望老师。郭丽读了一封信,是全班五十六名同学每人写的一句话。那个被人称为哑巴的黄凯也写了,他写的是:老师,我妈妈回来了。听了这一句,汪琪的眼角湿润了。

门开了,倪岚和琳娜走进来。倪岚说,醒了?两人坐到她两侧床沿上。出事后她们就来了,这几天都是她们在陪守。尤其是琳娜,她在城里,单位事不多,每天去点个卯就过来。她不想告诉父母,幸亏有她们两个。看着两个姐妹,汪琪的眼泪又流出来。

别哭别哭,伤口还没拆线呢!琳娜说,伸手将她眼角上的泪水揩去。医生说,这伤口只要注意得好,以后看不出疤痕的,不会影响这张漂亮脸蛋。倪岚也劝,别伤心了,养好身体要紧。

下午拆线,医生说伤口愈合还不错。倪岚有课,琳娜帮着办了出院手续。两人在外面吃晚饭,琳娜告诉汪琪,聂楚云昨天来看过她后,直接去了教育局,骂了郭局长一顿。汪琪听着,说,这个书呆子。

你师兄是不是暗恋你?把他还给你好不好?琳娜说,脸上是俏皮的,也是真诚的。

说什么呢!好多年了,我一直把他当大哥。汪琪拿筷子头戳琳娜一下。

到学校天已擦黑。琳娜想留下陪她,她拒绝了。琳娜走后,汪琪在桌前坐下,脸进入桌上的镜子。脸略显浮肿,精神还算好。拆线的伤口仍被纱布捂着。她的眼睛在纱布上停了一会。

从桌前离开,回身看着房间。房里依然是她搬走时的样子。几件不穿的衣服随意丢在床上,一只高跟皮鞋歪倒在床边地上。那天快乐地收拾东西的情景随即在脑海涌现了,心中又是一痛。将鞋子扶正,直起身来,便看见那只风筝。

聂楚云送的风筝,挂在朝北的窗户边。

她出了会儿神,从包里拿出手机。出事第二天,手机就被她关掉了。一阵开机的音乐响过,她将电话拨过去。

出院了?聂楚云在那头问。

嗯,出院了。听说你去骂他了,干嘛呀?对你不好。

我管它好不好,气不过嘛。我说他是故意的,晓得你怀孕,还带你去那上面!

……不说他了,过去了。就是告诉你一声,我出院了。我有些累,挂了。

嗯,注意休息。

汪琪挂了机,眼光又投到那只风筝上。想起琳娜说的话,苦笑一下。心里说,娜,别放弃啊。

楼下铁门开了,几个老师从外面回来。他们停下了脚步。教学楼二楼,那个沉寂许久的窗户,又亮起来了。窗户上的斑斓色彩,让他们有久违之感。

在他们看来,那些色彩仿佛不是被照亮的,而是被点燃的。

责任编辑 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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