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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

2011-11-21马车

清明 2011年1期
关键词:小蔡光荣山羊

马车

浮生

马车

老山羊

老山羊其实叫杨得利。老山羊是他底下那些员工给取的绰号,当初他听到这个绰号,气得暴跳如雷,逮住那个取绰号的员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而且还给那个员工记了个大过。骂了,也处分了,可那老山羊的绰号却跟狗皮膏药一般,粘他牢牢的,甩也甩不掉。杨得利无奈,一时又找不到解决办法,他总不能把背后那帮叫绰号的员工统统拉出来割舌头吧,后来他索性置之不理了。这天,我们的老山羊跟往常一样,迈着八字步走进办公室。

干娘的,这是谁干的?老山羊炸雷般陡然吼了一声。那时办公室的人还没来齐,稀稀落落五六个员工刚坐定,有的正开电脑,有的刚打来开水在泡茶,猛地听见办公室后头传来这声骂,一时不知所措,他们齐刷刷扭头往后看。老山羊这副架式就跟茶壶一样。他一手掐腰,一手指点桌面,这是谁干的?谁干的?背后使坏是吗?他桌面摆设跟昨天没两样,电脑,电话,仙人球,两面小红旗,文件架上还摞着厚厚的资料。只是鼠标下面多了一幅画。A4纸画的一幅画:一只肥胖不匀的大乌龟,一把刀刃弯曲的斧头,几滴宛如黄豆大小的血珠子。大乌龟下面歪歪扭扭写有一行字:老山羊你这个大色鬼,全家死光光!

你们几个过来辨辨,看看这是谁的笔迹!老山羊朝那几个呆若木鸡的员工挥手。

员工们都知道老山羊好喜怒无常,有事没事他们都会躲着他,不愿意惹火烧身。所以,他们唯命是从地凑到老山羊办公桌前,胆大的朝那幅画扫了几眼。

谁的字迹?老山羊声气比刚才缓和一些,他把外套脱下搭在椅背上,坐下来,捋捋下巴那绺胡子,脚尖点地,椅子嘎吱一响,一前一后,颤起来。

杨经理,看笔迹我敢保证肯定不是办公室人员干的,小蔡你看看,这画这字歪歪扭扭的,比小学生的水平还差!

叫小蔡的见人家这么说,他推推眼镜架,伸长脖子朝那画扫几眼,直起身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说,杨经理,这东西肯定不是我们干的,我觉得有可能是外面那些人干的?

外面那些人?是哪些人呀?老山羊眼睛一瞪,盯着小蔡要说明白。

其实小蔡刚才那两句,也就是随口一说,这事跟办公室人员是否无关,他不知道。他这么说只是附和而已,不想惹是生非,要把近身的矛头挡开。可是事与愿违,矛头不但没挡开,反而更近了。

黄姐,你看这笔迹像不像生产部那些人的?小蔡耳根赤红,心里埋怨黄姐刚才为什么要提自己名字,现在老山羊为难自己,她却缩在后面不吭声。小人,你不是不吭声吗,我偏要你开口。他心里嘀咕道。

杨经理,外面生产部那些员工素质差,小蔡猜得有道理!叫黄姐的很聪明,她见办公桌电话响了,没说完就接电话去了。

而小蔡像截木桩,还杵在那里。转身想走又听见老山羊问他,小蔡,你是不是知道这是谁干的?看样子,他这截木桩让老山羊这枚钉子咬上了。小蔡有苦难诉,委屈的就差掉泪了。

杨经理,我要是晓得是哪个干的早就说了,刚才我那只是猜测而已!

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小蔡看见老山羊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不禁心虚起来。他说,杨经理,你可以把外面那些常到办公室的人叫来问问,没准使坏的那人嘴皮打结,能露出马脚呢!

马光荣就是因为小蔡这句话被叫到办公室的。

马光荣,你昨天几点下的班?老山羊跷着二郎腿,抬腕看了看手表,给马光荣扔问题的同时,也扔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马光荣张嘴就答,六点多吧!

可是保安说你离开公司是七点多呢?

那就七点多吧,我记不清了,我下班从来不看时间的!

那你离开公司这二楼还有人吗?

没注意到。马光荣发现老山羊目光贼亮,刀子一般在他身上慢慢挪动,他的心禁不住怦怦乱跳起来,杨经理,是不是公司丢什么东西了?公司丢东西是常有的事,马光荣以前也碰到过,所以他猜老山羊叫他的目的可能是为这事。

公司倒没丢东西,可我这儿却多了一样东西,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画的?老山羊啪地把一张纸拍到他跟前。纸是A4纸,上面趴着一只大乌龟,流血的大乌龟。一把斧头压在乌龟脖子上,下面还有一行字。马光荣看到这幅画,脸腾地一下子红了,一慌他说话就结巴了。杨、杨经理,这、这不是我的!可有人说这就是你干的,这乌龟是你昨天画的吧!谁、谁说的?我、我跟那人拼命,他凭什么害我!马光荣喉节上下浮动,使劲吞了几口口水,他揩揩额头盯着老山羊。老山羊瞧他这副表情,咧嘴嘿嘿笑了,其实老山羊是在诈他,逗他玩。马光荣进门前,老山羊就把他排除了,他认为对马光荣还是有把握的。马光荣憨里憨气,做事说话跟他身体一样,壮如桶,又粗又糙,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这种糗事他是想不出来的。现在听马光荣要跟别人拼命,他一乐,笑了。

老山羊一笑,马光荣心里更没底了。他低头不吭声了,手指头绞到一块,使劲扳压关节。

杨经理,我表哥可是个老实人呀,胆子小着呢,你别吓他了!柳海英办公桌就摆在老山羊前面,马光荣和老山羊的谈话她都听见了,现在她转椅一转,一副忸怩态,她朝老山羊嘟着小嘴,手搭在桌沿,上身一倾伸手拿起那幅画,啧啧,你瞧这乌龟画得多神气呀,尾巴这么大,像狐狸的尾巴,我看这画画的人,肯定不是我表哥,是吧,表哥?

嗯,肯定不是我!马光荣忙不迭地点头。

马光荣你先出去,顺便把周如松给我叫进来!老山羊说完,朝柳海英一撇嘴,给她递个眼神。柳海英小酒窝凹现,她嘟嘴含笑挪椅回到自己座位。老山羊打了个呵欠,头朝椅背一搭,椅子发出一串嘎吱声……

马光荣

马光荣刚从办公室出去,小蔡就跟出来了。小蔡跟他是老乡,他们是同一天进公司的,在鼎上公司他们关系处得不错。马光荣比小蔡年长几岁,平常小蔡就叫他马哥,马光荣刚开始觉得不妥,说他是名牌大学生,而自己才小学毕业,不配小蔡叫马哥。小蔡说这跟学历无关,他跟他同一天进公司原本就是个缘分,更何况,又是老乡……打那以后,马光荣就成了小蔡的马哥。马光荣觉得小蔡为人不错,热心又本分。他看小蔡单身,就把副组长王艳秋介绍给他做女朋友。这样一来,小蔡对马光荣更亲热了,有事没事就跟王艳秋到马光荣的出租房玩,也不空着手去,有时提几瓶酒几样凉菜,有时给他儿子捎几根棒棒糖……

马哥,我跟你说点事!小蔡趁没人注意,把马光荣拉到茶水间。

什么事?马光荣见小蔡表情严肃,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禁不住心跳加速。

你是不是干傻事了?小蔡双手抱肩,老实说,是兄弟就不要瞒我!

小蔡,你打什么哑谜呀,有话敞开说!

马哥你还不给我说实话,我想帮你也没法帮了,马哥我问你,老山羊桌子上那张画是不是你弄的?小蔡不想兜圈子,干脆把话题挑明了。

你可别瞎说,这事要是让老山羊听见了,可没好果子吃的!马光荣抿抿嘴,探出半个身子朝门外看了看,把身子缩回来,才跟小蔡说,要是没别的事,我回生产线了!

马哥你就跟我装吧,迟早你会出事的!

马光荣听小蔡这么说,转过身来,盯着小蔡三四秒钟,长长叹了口气,晚上你要是没事,到我那儿去喝酒,到时你什么都晓得了!

马光荣回到生产线,心里头好像有群青蛙在蹦跳,七上八下的。他坐立不安,围着流水线转圈。有时他望着那些坐在流水线旁的员工,无端发笑,有时会拿起一个成品,唉声叹气。员工们摸不透他的心思,还以为自己哪儿做错了,怕挨骂,手脚更勤了。副组长王艳秋擅长察言观色,她猜马光荣在老山羊那里可能是受训了,就主动安慰他,叫他到办公桌前歇会儿,生产线由她盯着。

回到办公桌前,马光荣托腮发呆。鼎上公司很多员工都认为马光荣走运,进公司没满半年就提为组长,这让很多人羡慕。组长官职虽说不大,但很实惠。就像今天,他双手一背面无表情,行尸走肉一样围着生产线转圈子,没人敢说他,要是让老山羊看见了,没准在周会能作为典型提出表场,说他敬业认真。组长管二十几个员工,一条流水线。干得少,钞票却拿得比员工多。一个小学毕业生能混成这样,马光荣该知足了。要知道他底下那二十几个男女当中,文凭最差的也是高中生中专生,当中还有一两个大专生。马光荣知道有人不服气,背后说什么的都有。不服气又能怎样呢?马光荣照样我行我素,该骂人时骂人,该点头时点头,人模狗样地做着他的组长。公司的人都知道,马光荣能爬到组长这个位置得力于柳海英。要不是柳海英,他没准进不了公司,更别说组长了。

柳海英是他表妹,老山羊的助理。柳海英长得俏、嘴巴甜,笑时嘴角陷进两个小窝窝。她不光长得漂亮,最关键的她会来事。她说话在老山羊跟前很管用,要是让她逮住你小尾巴了,过不了一晚第二天你准倒霉。有人说她跟老山羊有一腿。这话也就是在工人之间流传,没人敢把它摆到台面上。马光荣也听过这类传言,每当他碰见无非是干咳几声,提醒那些嚼舌根的人,注意啦,老子来了,你们赶紧闭嘴!他一咳,闲谈的人皮笑肉不笑,嘿嘿两声,纷纷散去……

马光荣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脑海浮现柳海英的影子,脑门像钉子楔入,疼得他额头冒汗。王艳秋不知道他这个毛病,还以为胃疼呢。王艳秋给他倒杯水,问他要不要请假回去休息。马光荣揩掉汗,摇摇头。那你喝点水吧,带药没有?王艳秋一脸关切,是不是胃病犯了?

没。

看你满头大汗,脸色也难看,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真的没事,满脑子的事情越想越烦,操,不想了!马光荣深呼吸,作坦然状。

是不是觉得被老山羊叫去挨训没劲呀?王艳秋双手托腮,趴在办公桌上盯着他,嗳,他是不是找你问那个大乌龟的事?那幅画挺有创意的,一把斧头,一只滴血的大乌龟,不过那行字太差劲了,是败笔!

那画的事你怎么晓得了?

哟、哟,眼睛睁那么大,要吓死我呀?王艳秋嘻笑道,多大的破事呀,告诉你吧,你到老山羊那去,不到十分钟整个车间都知道了!

谁跟你们说的?

嘘!声音小一点,别影响人家生产。到老山羊那去的又不是你一个,反正有人说出来了。听说刚才周如松为这事跟老山羊大吵大闹,周如松挺牛的,屁股一拍,不干了……

你们干什么呢,趴一块谈情说爱吗?

马光荣听不得这声音,一听,他脑门就会疼起来。王艳秋直起腰,扭头一笑,柳助理你误会我们了!我们在讨论生产的事,你别多疑!说完,她走了。

嗳,你跟我来一下!柳海英等王艳秋走远,她才说话。

去哪?马光荣的巴掌紧贴脑门揉着。

到小会议室去!柳海英没等他回应,独自往前走了。

马光荣嘀咕,又不是开会,去什么会议室?

柳海英找马光荣也是问老山羊那幅大乌龟画的事情,她猜是马光荣干的。马光荣这次也没回避,回答得也很爽快,说那事就是他干的,要杀要剐随便!

昨天,马光荣去办公室送报表(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写加班单、交报表)。那时办公室的人早就下班了,他把报表搁到柳海英文件架上,又朝办公室后面那张大办公桌扫了一眼。球形仙人掌立在桌角,两面小红旗紧挨显示器竖着,一摞文件码得半尺高,黑色真皮大背椅在桌背后歪着。马光荣透过玻璃窗朝外面望了望,车间静悄悄,没人,工人们早下班了,二楼生产部就剩他一人。他坐到老山羊的高背椅上,头枕椅背,眼睛微眯,一前一后颠簸起来,嘎吱、嘎吱——他觉得他在飞翔,整个人浮在空中,舒服。颠了几分钟,他双脚点地,屁股一挪,半个身子扑在桌面上,翻了翻那摞文件,文件大部分是英文的,他看不懂,就弄文具桶,挑只圆珠笔,四色连体的圆珠笔,别进口袋。也不知哪根筋来了精神,他翻张白纸,先是信手画了一只大乌龟,觉得挺有意思的。老山羊不就是一个大王八吗,这么一想,他又画了一把斧头,斧头的刀刃涂成红色,刀刃顶着龟头,龟头也描上红色,龟背描着红点,给人的感觉是,这只乌龟被刀砍了,在流血。觉得不过瘾,马光荣又在画下面写了一行字:老山羊你这个大色鬼,全家死光光!马光荣画完写完,将纸对叠,心满意足地揣进荷包。等马光荣准备从办公室出来时,他又改变主意了,想吓唬吓唬老山羊,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于是,他就把那画抚平放到老山羊桌子上,担心被风吹走,又拿鼠标压着……

马光荣从公司出来,天已黑透。路灯已睁开睡眼,香樟树笼罩在橙黄色之中,轻轻地颤动枝叶。马光荣束紧领口,十月的风透着一丝凉意,街面上的碎纸片簌簌地打着圈儿。他百思不得其解,柳海英凭什么骂自己是货。下午,在小会议室,当马光荣把画乌龟的事说完,柳海英劈头盖面就给他一臭骂,说他是一堆扶不上墙的稀泥!是个十足的货!

自己是稀泥吗?狗屁!马光荣越想越迷糊,一狠气他猛蹬脚踏,单车一加速街旁的香樟树纷纷退去,他迎风朝那退去的树影发问,你这些货,都滚吧,哈哈哈哈……

马光荣在银月公寓租有一间车库。二十几平米的车库隔成好几块,厨房卫生间卧室餐厅客厅都有了。两张床一套做饭用的家什一张桌子外加四张板凳,单单这些物件就把车库塞得满满当当的,再加上行动蹒跚的老娘和调皮捣蛋的儿子,马光荣进车库后尽可能保持静态,要是动弹多了肯定会绊倒东西。三人如何分配这二十几平米,马光荣挠破脑壳想了个办法,挂上布帘在里头摆张稍宽些的床,儿子跟老娘住一块,自己在布帘外头搁张折叠床,晚上摊开白天收起来,还不占空间。就这样小半年住下来,马光荣觉得挺好。他好像找到家的感觉,虽然还缺点什么,但他已知足。能在玉山市待下来,马光荣跟做梦一般。他知道要不是柳海英,他现在还在千里之外的老家,面朝黄土背朝天刨草耕地,除了偶尔驮着儿子赶趟集,他一年看见的汽车加起来也没现在一分钟看见的多。

儿子宝盛在车库门口来回奔跑,他在玩一架风车。风车是马光荣前几天给他扎的,宝盛玩得满头大汗,小鸟一样扑过来。爸、爸,你看,你看风车——红绿相嵌的风车呼呼飞转。马光荣停好车,把宝盛抱起来。宝盛,风车好玩吧,咱们回家吃饭去!

奶奶,爸爸回来了!宝盛搂着马光荣的脖子朝车库大叫大喊。一个佝腰驼背的老妇人探出身子,微微笑道,荣儿,回来了呀,宝,你爸累了,赶紧下来!马光荣把儿子放下来,抻抻衣裳摸着儿子的后脑勺,娘,宝今天没调皮吧!

还好还好,玩了一天的风车,也不晓得累!

马光荣帮老妇人摆好饭菜,又把儿子抱到自己身边,宝,把风车给我,明天再玩,好不好?宝盛点头,把风车递给马光荣,埋头吃饭。老妇人说,荣儿呀,傍晚我看见英子了。老妇人夹菜搁在孙子碗上。

哦。

就在小区对面那家大超市门口,跟一个男的挽着手钻进汽车,走了。老妇人没察觉儿子脸色苍白,她自话自语。

哦。

那男的又矮又胖,腰肢跟咱老家那水桶一样粗,下巴还蓄了一把山羊胡子,那男的你认得吧?老妇人盯着儿子,她发现儿子耳根赤红额角流汗,出气呼哧呼哧响,晓得儿子在生闷气,也就没再吭声了。这时,门外响起一串铃铛声,有人在喊,马哥,马哥,在家吗?

是小蔡吧,赶紧进来!马光荣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小蔡锁好车,提着方便袋进来了,他朝老妇人点头笑道,婶,吃饭呢!又摸摸宝盛的头,坐到那个板凳上。

马哥,不好意思来晚了,顺道捎了几瓶啤酒!小蔡从方便袋取出啤酒搁在桌腿旁。

马光荣难堪了,想起中午他约人家过来喝酒的,可因为柳海英的事给忘了,现在他一点准备也没有。马光荣连声说不好意思,要出去买菜。小蔡不让他去,说我又不是外人,你这儿不是有菜吗,我们就凑合着喝吧,反正我也吃过了,咱们就喝点酒聊聊天。马光荣从兜里翻出十块钱递给老妇人,娘,帮我买几袋花生米吧,宝,吃好了没有,陪奶奶一起去!宝盛嘴巴鼓鼓的,他拽着老妇人的手出去了。

小蔡等马光荣把酒斟满,端起杯说,马哥我敬你一杯。说完脖子一仰喝干了。马光荣抄起酒瓶再斟。马哥,你叫我过来就这样喝闷酒呀?你不是要跟我说道说道吗?小蔡把外套脱下来扔到身后床铺上。

先碰杯,喝完我们再聊!三杯酒下肚,马光荣脸膛就上色了,两酡红晕跟猪肝色一样,从眼角慢慢濡开来。他拄着下巴,眼光飘忽。他问小蔡,你觉得我这儿怎么样?小蔡借助白炽灯散发出的光亮把车库扫了两眼,这里他以前就来过,就是不看也晓得啥样。小蔡知道他今天在公司憋屈了,现在又问他这么个问题,他感觉苗头不对。挺好的呀,一家人待在一起多好呀,每天可以见到娘和儿子,我觉得这就很好了,唉,我快两年没见到爹娘了,来,马哥喝酒!小蔡又喝完一杯。

是哟,每天可以见到娘和儿子,我该知足了,可我怎么不知足呢?马光荣盯着小蔡,你说,你说我怎么不知足呢,偷鸡摸狗去干那糗事,我还是男人吗?

小蔡你猜得不错,那张王八是我画的,我现在恨不得宰掉那头老山羊,妈个巴子,那家伙不是人,跟牲口一样,欠揍!马光荣这会儿两眼通红,攥起拳头一下一下地捶打自己的大腿。小蔡来之前就猜到马光荣在酒桌上会承认那糗事是他干的,可他没想到马光荣对老山羊如此仇恨。老山羊心狠手辣,张口就是“三字经”:干你娘、操你妈、滚你蛋……公司很多员工对他恨之入骨,但大都是在背后骂骂。谁都知道,工作是自己的衣食父母,没工作你就得饿着冻着。无奈老山羊又是工作的父母,在鼎上公司你就是挨骂挨踢了,你也得忍着,还得装副好表情,装出悔过认错的样子。除非你想打包回家,不干了,倒是可以跟他横一横。除此之外你别无选择。像今天那点糗事,公司上下传遍了。私底下聊天,很多人为此举竖大拇指,觉得解气,舒坦。

小蔡早上一瞧那大乌龟,就猜有可能是马光荣干的。

马光荣喜欢画乌龟。小蔡也是上个月发现他这个爱好的。那天是礼拜天,他跟今天一样,提着酒来找马光荣。进屋,他看见马光荣趴在桌子上教儿子画画,凑近一看,是乌龟。后来马光荣又从床底拉出一个鞋盒。里面是一摞画有乌龟的A4纸。小蔡还发现一个细节,就是每个乌龟都是伤残的。抑或斧头,抑或镰刀,抑或菜刀,这些物件或戳龟喉,或戳龟屁股。小蔡当时就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让乌龟受伤。马光荣嘿嘿笑,说他没别的意思,只觉得好玩。

小蔡颇感疑惑的是马光荣为什么要对老山羊恨之入骨?老山羊对他可是不薄呀,人家提组长加薪才二百块,而他一加就是三百。再说他文凭又低,老山羊能提他做组长,已是天恩浩荡了,可是马光荣还要在背后咒老山羊。小蔡想不明白,他说,马哥,你不会是口是心非吧,我看老山羊对你蛮好了,你这么干我就想不明白了?

兄弟呀,你……你不知道,我、我跟那老山羊有深仇大恨呀,我、我恨不得砍了他,可、可我上有老娘下有儿子啊,唉,兄弟呀,老实说我一天都不想看到那个老山羊……兄弟呀,你看我像不像缩头乌龟,你看我像不像?哈哈,其实,我、我就是一只缩头乌龟!马光荣说着咕咚一口,喝干杯中酒,趴桌沿抽泣起来。小蔡呆了,他没想到马光荣会这样,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轻轻拍打马光荣的肩膀,劝慰他。但一切是无效的!

小蔡

小蔡从马光荣那儿出来,浑身不得劲。由马光荣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目前的境况就唉声叹气!

小蔡毕业三年,在玉山市也待了三年,三年来他先后换了两份工作。现在在鼎上公司干生产管理,成天跟数据打交道。接单,排单,催单,出货。一天到晚就围着这八个字转,一月二千三四的薪水。小蔡越干越乏味,如果像这样干下去,就是干到胡子拖地,他在玉山市还会居无定所的。无房谁跟你结婚,不结婚又如何传宗接代!

小蔡是老蔡家的独苗,上头有三个姐姐。当年为了供他念大学,三个姐姐在他念高中那三年先后嫁人了,嫁人收到的礼金老蔡攒一起存到银行,小蔡要多少他再取出来。小蔡读书刻苦,考上大学老蔡还摆了几桌酒席,远亲近邻过来祝贺。他们以为小蔡是蔡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他这条鲤鱼总算是跳出“农门”了,以后再娶个城里的媳妇,老蔡也要跟着享福了。为了小蔡这条鲤鱼蹦得更欢实些,前几年,年迈的老蔡居然跑到一家碎石厂打工,把腿给打断了。

老蔡闲在家里,跟老伴伺候那几亩庄稼地,让他揪心的是儿子还没成家,每回跟小蔡通电话都要唠叨。现在小蔡最怕的是听见父亲的声音,怕他提及结婚生子之事。小蔡知道自己不能这般混混沌沌干下去了,这是个死胡同。他要想办法买房,结婚生子,然后把父母亲接过来享几天清福——这是小蔡的目标。

小蔡和同学在方圆山庄合租了一套二室一厅商品房。王艳秋八月份搬到他那里,跟他同居了。在外人眼里,他的小日子过得好像挺幸福。但谁又知道他的苦恼呢,就连王艳秋也不晓得。从马光荣那儿出来,他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回到家。王艳秋窝在被窝里看电视,她埋怨道,嗳,你看都几点了?给你打电话,你干嘛不接?

小蔡酒劲上来了。他脸膛、颈脖好似披了一层红纱巾,喘着粗气倒在床上不动弹了。王艳秋见他这样更来气了,就拿脚踹他,嗳,嗳,起来起来,不能喝就不要喝那么多嘛,逞什么能呀?起来、起来——

小蔡在床上翻个身,脸朝被窝屁股朝天呜呜地哭泣起来。王艳秋还以为刚才那脚把他踹疼了呢,她俯身抚摸他的脸,安慰他。

小蔡抬头盯着她,眼睛布满血丝,他说,艳秋,我、我没用呀!

说什么傻话?你怎么没用了?是不是酒劲上来了,觉得难受?王艳秋去给他倒水,又用湿毛巾给他擦脸,帮他脱鞋洗脚。喝完一杯水,小蔡心情平静下来,他搂着王艳秋靠在床上,他说马无夜草不肥,他这匹千里马要找点夜草吃吃。王艳秋扑哧一声笑了。她说,好呀,让我看看你这张马脸是不是发烧了。说着去拎他的耳朵,你是去马哥那儿喝的酒?

小蔡点头说,是呀,没想到他对老山羊怀恨得那么深,不可思议呀,艳秋你知道吗,今天老山羊桌上那幅画居然是他画的,你说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老山羊对他那么好,他还咒人家,他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啊,你说那乌龟画是他弄的,看不出来,看不出来,表面见他老实本分,没想到他是那种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小蔡你以后也要注意一点,别什么都给他说,别哪天他看你不顺眼,把你坑了!

坑我?就他,哼,拉倒吧,就他那点智商我不坑他就阿弥陀佛了!小蔡嘴角微微一翘,笑容尽显不屑和藐视。

别说那些没用的,睡觉睡觉!

艳秋,难道你不想知道我要吃什么“夜草”吗?小蔡朝王艳秋挤眼,坏坏地笑道。

什么夜草不夜草的,你就故弄玄虚吧!我可睡了!王艳秋身子朝被窝里出溜。小蔡急于要把在回家路上想的事情掏出来,他搂紧了王艳秋,不让她动弹,在她脸颊还亲了一口,然后说道,等我说完,你再睡!

说吧——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一张IC卡多少钱,你知道吗?

几百块吧,你问这个干什么?

那你知道你们生产线一天要用多少张吗?

这个我知道啊,我们一天得领两千张,你问这些干什么,难道你要打IC卡的主意?

对,以前我就想过,可没机会,现在机会来了,我摸过市场,像我们公司用的那种IC卡一张至少能卖八百,要是我们一个月弄它几十张出来,那值多少钱?知道吗?要比我俩工资多好几倍呢!

小蔡,这么干是犯法的!王艳秋睁圆了眼睛,她盯着小蔡心想,他是不是酒喝多了,说胡话?可看他眼睛晶亮,一脸亢奋,不像在说胡话。小蔡,咱老老实实上班得了,干那事,我怕!

要是老老实实上班能买得起房子,我也就不想那歪点子了,艳秋你别怕,这事不用你插手,你只等着享福吧,等我赚足买房的钱,我就辞职。公司想再找我麻烦,哪找我去?

小蔡,你可要想好,反正我不赞成你那么干,再说公司IC卡就那么有把握弄得出来,我倒是要看你上哪儿弄去!

哪儿弄去,就到你们线上弄呗,跟你说,还不消我动手,那东西就能到手,你就瞧好吧?小蔡越说越兴奋,来了激情,他翻身把王艳秋压在身下。

你不会串通马光荣,让他干那事吧?王艳秋躲开小蔡凑过来的嘴巴,问了一句。小蔡没回答她,不依不饶地用嘴去堵她的嘴……

宝盛

马光荣昨晚吐得一塌糊涂,他娘花了一早的时间才把脏东西弄干净。

宝盛趴在桌上涂涂画画,笔是四色的圆珠笔,他爸前天给他的。他一会儿摁下红键,一会儿把绿键摁下来。一根线一根线,一个圈一个圈,红的,绿的,蓝的,黑的交织在一起,杂乱无章的线条、圈圈将纸填充得满满当当。宝盛把涂画的纸给奶奶看,等奶奶摸他后脑勺表扬他,以前奶奶就那样表扬他的。可今天,奶奶看都没看,把纸叠了两叠装到袋子里。宝盛见奶奶没表扬他,嘟起小嘴去抓奶奶的头发。宝盛奶奶今天心情不怎么好,昨晚儿子马光荣喝醉酒,下半夜起来吐了两三次,折腾得她一宿没睡好,现在儿子上班去了,脏东西清干净了,孙子也吃好饭了。她要趁着这个空当眯眯,宝盛调皮,总去打扰奶奶。

奶奶伸手在他屁股打了两巴掌。宝,再皮打烂你屁股,到门口去玩,让奶奶眯一会,乖哟,宝,去吧!

宝盛五岁了,像他这么大的小孩,早该上幼儿园了,但由于他们来玉山错过报名时间,马光荣也跑过好几家幼儿园,都碰了壁。现在幼儿园人满为患,加上又是外地户口,公办幼儿园肯定是进不去的,那些民办幼儿园收费又高,什么双语幼儿园、艺术幼儿园一学期下来就是他马光荣一年的收入,而且这些幼儿园进去还要面试,宝盛刚从老家过来纯粹是个土疙瘩,背唐诗唱儿歌,他哪会呀?马光荣也去过稍差点的民办幼儿园,学费倒是便宜些,可人家的床铺位早就不够了。

宝盛就这样成天跟在奶奶身旁,他有时随奶奶出去捡捡饮料瓶、到菜市场捡些菜头,有时就像今天这样,用爸爸给他的笔和纸信手乱画乱写,画爸爸教的乌龟写爸爸教的姓名。

小区有个游乐场所,不大。那里有滑滑梯、跷跷板、秋千和荡椅。宝盛举着风车,一路小跑,风车在头顶呼呼地转,像团火在燃烧。这天是礼拜三,游乐场很冷清,一个三岁模样的小女孩爬进彩色城堡,从滑口探出身子朝滑梯下面一个小男孩说,走开走开,滑下来了哟!说罢,小女孩“嗖”地滑了下来。小男孩看小女孩坐在地上,就去拉她,姐姐起来——宝盛凑过去,问,你们在干什么呀?

我们玩滑滑梯呀,你那是什么东西呀?小女孩指着宝盛的风车问道。

风车呀!宝盛把风车拨到小女孩跟前说,好看吧?

是你妈妈给你做的吗?真好玩!小女孩拨弄着风车。

爸爸给我做的,我没妈妈!宝盛低头怏怏地说道。

那你妈妈呢?小女孩嘟起小嘴,朝宝盛那个风车吹气,看见风车旋转起来,她欢乐地拍起巴掌,旁边那小男孩也凑过来吹气。宝盛背过身去,不许他们吹自己的风车。两个小孩凑了过来,跟他说话,可宝盛不理睬他们。宝盛爬上滑滑梯的滑口,两腿微张上身微倾,嗖地滑了下来;他又爬上去像上次那样嗖地往下滑,哧啦——宝盛的裤裆撕开了。两小孩咯咯笑了。宝盛不许他们笑,他鼻子微皱,挥着小拳头说,你们再笑,我揍你们!小男孩笑罢说,裤子破了,让妈妈补补,还可以穿的。旁边小女孩插一句,他说没妈妈,没妈妈怎么补呀?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小男孩唱起儿歌来,这一下把宝盛惹怒了。冲上去就给小男孩一拳,小男孩摔地大哭。站在游乐场不远处的小男孩奶奶听见哭声跑过来,抱起小男孩,瞪起眼骂宝盛,哪里的野孩子,难道你爸妈没教你,不能打人吗?旁边小女孩说,奶奶,他没妈妈了!

小男孩奶奶又朝宝盛扫了几眼,嘟哝一句,难怪没有教养!

宝盛等小女孩他们走后,一个人又去玩荡椅。坐在荡椅上他想妈妈了。宝盛想不起妈妈的模样了,在他两岁时妈妈就去外面打工了,现在他快三年没见到妈妈了。他想让爸爸带自己去找妈妈,可爸爸说妈妈死了。他又问奶奶,奶奶只晓得抹眼泪,就是不告诉他妈妈的事。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了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宝盛现在就想投进妈妈的怀抱,可是他找不到妈妈,他不相信妈妈死了。

宝,宝,跟奶奶出去!宝盛奶奶背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喊宝盛。

奶奶,又去废品站呀,这一回你给我买雪糕,好不好?上回你说这次要买的,奶奶你不能骗我!

这么冷的天,吃那玩意做什么?宝盛见奶奶又不肯给他买雪糕,就赖着不走,鞋尖踢着滑梯,砰砰作响。奶奶拽着他胳膊往前拖,边拖边训他,这么冷的天,吃那玩意得病了不花钱呀?那玩意是能当饭还是能当肉?再不听话,我看咱们明天就回老家,省得你见这个馋见那个想吃,兜里哪有那闲钱买那些玩意,你只消吃饱饭就行了!

宝盛委屈得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他甩开奶奶的手,抽泣道,人家都吃雪糕,就我没吃过!奶奶说,人家有钱,人家有那个命,你没有,将来长大了,你要是有本事把那玩意当饭吃也没人拦你!宝盛奶奶拉着他胳膊出了小区大门,看见一个饮料瓶子想去捡,可她背着东西不方便,就叫宝盛去。宝盛还想着雪糕,不理睬奶奶。宝盛奶奶这下真生气了,她把背上的蛇皮袋放下来,甩手朝宝盛后脑勺扇了一巴掌。

宝盛吃不到雪糕够委屈了,现在奶奶又扇他一巴掌,他当场“哇哇”大哭,边哭边喊,喊声夹杂着抽泣,说凭什么打他,不买雪糕给他吃还要他捡瓶子,还说别人都笑话他,说他是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奶奶怔住了,一把把他搂在怀里,给他擦泪,说,宝,乖乖,奶奶现在就给你买雪糕去,走,我们买雪糕去。宝盛发现奶奶帮自己擦泪时,她自己也揩了揩眼角,她眼角湿湿的,大人也有眼泪啊!那天,宝盛如愿以偿地吃了根雪糕,原以为雪糕是冰做的,会冻得牙齿疼!可吃了以后他才知道,雪糕不像想的那么冷,而且还很甜!宝盛把这个发现告诉奶奶,可她硬是不相信,他就叫奶奶咬一口,奶奶却怕冻坏嘴唇不肯吃……

老山羊

下个礼拜天就是老山羊的五十岁生日。

三天前,柳海英跟老山羊提议就在家里过。所谓的家当然是指老山羊给她租的小洋房。小洋房坐落在城北,距银月公寓两站远。两层二百平米的小洋房大部分时间就柳海英一个人住。公司有宿舍,老山羊名义上住宿舍,但他隔三差五不定期就到柳海英这里小睡一会儿,早的话九、十点钟,晚的话能过零点,驱车如渴而来再驱车满足而归。柳海英有时就开玩笑,说,老杨,你来回跑不累呀,干脆搬过来算了!

老山羊总是推托,不行啊,影响不好!

柳海英晓得他是怕他那个恶婆娘。海英听他说过在台湾伺候孩子的老婆很厉害,她在他来大陆前曾说过,要是发现他在大陆乱搞,就跟他离婚!柳海英还知道,老山羊老婆家底很厚实,她爸爸是鼎上公司的大股东,如果他们真离了,那么他杨得利恐怕真要沦落为老山羊的悲惨下场了!

老山羊心里跟明镜似的,柳海英要什么他明白,她在他眼里不过是个玩具。哪天玩腻了随时可以扔掉,可是老婆就不一样了。打个比喻吧,老婆就像他贴身背心,虽说少了胳膊袖,可能保护关键部分。所以有些话可以跟老婆说,有些话可以跟柳海英聊。给老婆说谎话,给柳海英说宠话。老山羊现在就像天平上的那个横梁,只要他平衡了,那么老婆和柳海英就能相安无事。

老山羊持无所谓态度,他说到哪过生日都一样!为了给老山羊一个惊喜,柳海英没少花心思,该想到的她全用上了。鲜花编的帽子、香槟,还有她拿手的辣子鸡。但老山羊却临时改变主意了,他给她打电话说不在她这里过生日了。她问为什么?他没说原因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柳海英没去上班。

老山羊发现她没来上班,就给她拨电话,电话通了却没人接。老山羊纳闷,昨天不是好好的吗,今天这是怎么了?老山羊主持完晨会去了小洋房。柳海英穿着睡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看见他进来也不打招呼。老山羊脸一沉,怎么回事啊,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啊?

不接、不接就是不接!

为什么?

不为什么?柳海英扭掉老山羊搭在她肩上的手,嘟嘴问道,凭什么变卦了,哼,不来我这儿过生日拉倒,还省得我忙活了!

哈哈,原来为这事生气呀,嗯,跟你说啊,因为那、那人说要过来跟我过生日,你说我能怎么办,不就是个生日嘛!宝贝别生气!老山羊紧挨她坐下,搂住她的腰肢轻轻摇摆。

原来你婆娘要过来,看把你吓得这样,哼,难怪别人叫你老山羊呢,我看你胆子比山羊还小,那她什么时候过来呀?

后天的航班。

老杨,要不然今天给你过生日吧!柳海英撩了撩额角的碎发,你看这两天,我都准备差不多了,鲜花、香槟……

老山羊看柳海英搬出不少东西,笑道:宝贝辛苦你了,过来!老山羊从皮夹里掏出一张银行卡给她,说,里头有一万块,你拿去买件衣服吧,就算你的辛苦费啦!柳海英把银行卡捂在胸口,笑逐颜开,她嗲声说道,算你有良心!老山羊见气氛阴转晴,就借机跟柳海英亲热一番。亲热过后,老山羊提议出去吃中午饭,顺便采购一些东西,用做晚上过生日……

马光荣

马光荣鬼使神差般的赞同小蔡那个馊主意了。把生产线的IC卡弄出去赚钱。小蔡刚给他提及此事时,他也有些犹豫,架不住小蔡劝说,他就同意了。马光荣后来回想此事,他把大部分原因归结到老山羊身上,他对老山羊恨之入骨。另外还有小半原因是,他是想回老家,耕地插秧,好生过日子。可供儿子念书的钱还没赚够,儿子将来决不能像他这样,拼死拼活他也要把儿子送入大学,做个有出息的人。还有回去之后,他得把老家翻盖一下,像村长家那样竖起二层小洋楼,让邻居们看看,他马光荣不是货!

有小蔡在上游做内应,事情进展得似乎很顺利。头一次马光荣弄出三张IC卡,然后给小蔡脱手。没过两天小蔡就给他一千块钱。这是马光荣头笔外快,他很激动。晚上非要请小蔡进馆子。小蔡说进馆子可以,但得由他掏钱,要不然他就不去。马光荣抹不开脸面,说了句狠话,要是瞧不起我,下次弄那玩意你找别人去!小蔡早已摸透马光荣的脾气,死倔死倔的,犟起来比牛还牛!

他就顺从马光荣的意思,好、好,马哥,这次你请,下次我请,行不?

晚上,他们找了个小饭店,点上几个菜叫了一箱啤酒。两人推杯换盏,喝得脸红脖子粗的,谈兴愈来愈浓。马哥,大嫂怎么没跟你到玉山呀?王艳秋给他斟满酒,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王艳秋是小蔡叫过来的。马光荣觉得他们早已同居,他跟小蔡那点糗事怕她早就知道了,藏着掖着还不如敞着。现在,她问这么个问题,马光荣就觉得脸皮发烧,幸亏脸皮早被酒精晕红了。他嘿嘿一笑,端起杯说,小王、小蔡我敬你俩,祝你俩幸福!王艳秋听他这么说,朝小蔡忸怩一笑,谢谢马哥。

趁王艳秋起身斟酒时,小蔡跟她嘀咕一句,喝酒就喝酒,别乱说话!王艳秋却不以为然,她瞪他一眼,怎么乱说话啊?马光荣不想他俩为自己闹得不开心,就插了一句,小蔡你这是干什么呀,我都不介意,不就是问我老婆的事吗?小蔡深叹一声,女人就是多事,马哥我们喝酒。王艳秋挂不住了,她呼地站起来,鼻翼翕动,呼哧呼哧喘气。

看看,惹小王生气了吧,小王晚上回去好好收拾他!马光荣张嘴哈哈笑道,跟你们坦白说吧,媳妇我有的,模样长得还挺俏,可我跟她呀,缘分不么样,唉,喝酒!

马哥,你们离了?王艳秋又来劲了,她小心翼翼问道。

没离,可跟离也没啥区别!

那她现在还待在老家吗?

前几年就出去了,她心气高着呢,算算她出去三年多了!

哦,也出去找工了,马哥那你当年怎么不跟她一块出去呢,一个女人在外面多苦呀,现在你也出来了,为什么不去找她,一家人在一起多好呀!小蔡感叹。

老话不是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吗,待在老家多好呀,我干嘛也出来?再说我没什么文化,出来能做什么,我只会种田割稻,别的我啥都不会!马光荣自嘲地呷了口酒,接着说,唉,这世上的事情也难说,她居然在外面混得人模人样了,论文化稍比我强一点,但比不过你小蔡,可她赚的钱比你多得多,小蔡你说这世道是不是变了?

马哥你那么说就不对了,文凭不能当饭吃,只要你有能力有本事就能拿高薪,说句你不高兴的话,你现在工资也比我多呀!

唉,我凭什么工资比你高,你晓得底细,不说了不说了!马光荣端杯给小蔡碰了一下。

王艳秋听得津津有味,却被小蔡搅局了,她朝他瞪一眼,扭过脸又向马光荣打听,马哥,那大嫂什么文凭呀?

她能有什么文凭,初中毕业。不过,她脑子好,活络,猴精猴精的,那年她倒是考上了高中,可她家里遇到坎了,她爸是个泥瓦匠,给别人砌房子从梁上摔下来,送进医院没钱人家就停药,她家东借西凑好不容易出院了,可她爸左腿跛了。家里少了个劳动力,又欠那么多债,你说她拿什么去念高中呀,后来,媒婆介绍嫁给我做老婆了。头两年她倒是消停,给我生了个儿子,就是宝盛。再后来,她见村里有人出去打工,过年回来有的穿金戴银,她稀罕得不得了,动了心思也要出去,死活拦不住。她说等她赚够儿子念大学的钱,就回来跟我好好过日子……

后来呢,出去三年多,她就没回去吗?

哪回去过呀,我怕她早把回家的路忘了!马光荣仰脸苦笑,人啊,为啥活着,图个啥?小蔡,说实话我现在好想回去,老家苦点累点,我不怕,心里踏实呀。哈哈,现在可倒好,我居然学会了偷鸡摸狗的活计,说出去多丢人呀,小蔡,真怕哪天一冲动干出混蛋事来,我会出事的!

马哥,你酒喝多了,咱们撤吧!小蔡怕马光荣提出不干那事,提议回去。

马光荣甩开小蔡的胳膊,说,等我赚够了钱,我找那娘们去,看她回不回去,看她还干不干那龌龊事,丢人呀,丢人呀,小蔡你说我怎么就娶了那么个娘们呢,作孽呀!他越说越激动,操起酒瓶咕咚咕咚喝起来……

马光荣被小蔡他们送回家已晚上十点。小蔡让马光荣他娘找来醋,叫马光荣喝下。马光荣躺床上安静下来,不吵不闹,喃喃自语慢慢没声了。马光荣他娘坐在床沿抹眼泪,埋怨儿子为什么要喝那多么酒。王艳秋给她剥了个橘子,解释道,马哥也没喝多少,可能心情不好吧!心情不好喝酒容易醉!他没说胡话吧?婶子,马哥酒醉心明,他没乱说话!小蔡站王艳秋身旁,担心她说不该说的,就拽她衣裳暗示她。

荣儿苦呀,可他从不说出来,自个窝在心里自个受,唉,都怪我个当娘的,没用。马光荣他娘说着又抹泪。王艳秋现在像买了票的观众,对这一家的戏文充满了好奇。她时不时往嘴巴塞瓣橘子,边嚼边作嗯声回应老妇人。我那死鬼死得早,荣儿也没念多少书,脾气也好,老实巴交的。小时候比他大点的小孩合伙欺负他。放牛,草肥的地方不要他去,他就多走几个山坳,每次回来天都黑透了,可他还不忘捎些柴火来,他就是太老实了,遇事自个忍着不跟我说,怕我伤心。唉,老实人出门被人家欺负,鬼晓得他在厂里受多大委屈了哟,一沾酒就醉,他这是憋屈呀,我这当娘的看着,心跟被什么抓似的。婶子,我马哥在公司好着呢,没人敢欺他!小蔡见她眼泪一阵一阵地往外漫,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你是说英子护着他吧,要不是她,我们何苦到这地方来呢,家里是苦些,可抬头是亲低头是邻,唉,她英子会来事,也不是省油的灯,非要我们过来。老妇人说到柳海英表情从容许多,她给躺在床上的马光荣掖掖被头,又说道,英子性子拧,什么事都要随着她,心比天高,她不服命非要赚够钱才回家,你们说,她要那么多钱做么事呀?

钱多了还不好呀?有钱可以买房买车还可以买……王艳秋咽下最后一瓣橘子,插了一句。

小蔡又在王艳秋背后捅她一下,他认为她这种想法不应该在婶子跟前说,他很清楚,婶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婶子观点陈旧,她认为守着祖业待在生她养她的故土,就是天天吃粥也是幸福的。老实说钱在他们老家不是说没用,而是用起来非常不方便。这些小蔡也很清楚,他和马光荣是一个县的。他们县城横三竖二加起来也就长短不一的五条街,县城没超市这个叫法,临街伸出来的幌子像舌头,招引顾客,那些小卖铺横竖两面柜台,隔着玻璃摆着盐巴、香烟、肥皂和某些日用品。规模大些叫商场,在他们县最大的商场就是县城商场,里头也有卖电器的,电器卖得最多的也就是电视机,像洗衣机冰箱空调之类的很稀罕。电视分两款,黑白电视和彩色电视,黑白电视要占六成。

在那个物品种类单调的县城,有钱又能如何?更何况,他们都生活在乡下,从自己家到镇上坐车就要走半天,再从镇上坐汽车颠到县城就天黑了。

镇汽车站每天两趟班车去县城,单程得花四个小时,要是碰上汽车半路抛锚,那就更难说了。

小蔡在县城念的高中,他是深有体会的。从县城到市里的班车稍多些,还要绕两个多小时的盘山公路,单程也要三个多小时。像婶子这类不愿挪窝的人,就是钱多又如何?没用,有钱也没地方花去。小蔡能理解婶子,他说婶子你这一出来,家空了吧?

哦,出去前把家交待荣儿他姐了,叫她有空回去扫扫,不能让它没了人气,我们还是要回去的,我怕时间久了,那死鬼孤单,以前待家那会儿,我初一十五总要去他那坟头唠唠的,唉,现在离远了,够不着了哟!婶子,我看马哥没啥事了,我们回去,你也早点歇着!小蔡拽着王艳秋要走,他怕王艳秋乱说话,捅疼婶子伤心事,再说遇见王艳秋听不懂的,他还要替她翻译,他也没那个心情!

小蔡

小蔡现在领会到“顺”字的精髓。什么是顺?那就是什么事情都朝着你预订方向进展,而且还是毫无悬念的。一顺就百顺,顺心顺意。他那点糗事顺得让小蔡找不着北了。每个星期他都有外快收入,金额还不菲。一个月下来,他银行卡多出了四千多块钱。他给老家汇了三千块,余下的钱他又给王艳秋买了个银镯子。他说戴银镯子是玉山的风俗。玉山人说虎年老虎要吃人的。玉山人念人时舌头卷起来,音同银。那些年长者就会在虎年给他们的女人、儿媳妇买银镯子,说这样可以保佑她们平安。小蔡不信这种说法,他买银镯子是因为他兜里钱不够,钻戒固然好,可他现在无能为力。

他按玉山这个风俗给王艳秋买了银镯子,把理由说给她听,王艳秋深受感动,在他脸颊左一口右一口亲了两口,说春节要他去她家见父母亲。

那天,小蔡心血来潮,他跟父母亲打电话,说他谈了个女朋友,还说明年四五月份他就要在玉山买房了。他父亲顿时激动不已,连说话也不利落了,居然要听听未来儿媳的声音。王艳秋大方,她接过电话大大方方朝电话那头问候两句。小蔡父母听了,乐得一连好几天都给小蔡拨电话,千叮万嘱,要小蔡对女朋友好些,还不要他往家里汇钱了。

小蔡一想到结婚和房子,他的心好似千万只蚂蚁在咬,又疼又痒。他要琢磨如何赚更多的外快,而且还不能露馅。小蔡知道只有把马光荣这把勺子挥得更得心应手了,那装进兜里的票子才欢实。在小蔡眼里他马光荣就是把勺子,舀票子的勺子。所以,小蔡隔三差五就给这把勺子灌输新思想,他要用这把勺子给自己幸福添加光彩和重量!

宝盛

那天,宝盛蹦蹦跳跳跑出去了。他有了一样新玩具:变形金刚。那是他爸马光荣昨晚给他买的。现在他要去找小伙伴玩,让他们看看他的新玩具,他不是只有风车那一样玩具,他还有变形金刚。礼拜六游乐场小孩子很多。宝盛找到多多和佳男,把变形金刚在他们跟前一晃,说我爸爸给我买的。多多眼睛鼻子挤成一团,扮鬼脸嘲笑他,说他那个变形金刚是个破烂货。宝盛不服气,他扳动机器人的胳膊咯噔咯噔响,反驳了一句,你才破烂货呢,我爸爸昨天才买的,新着呢!你的那么小,我家那个有你这几个大,比你这个好玩多了!多多还要说,却被佳男拉走了。佳男看见宝盛跟在身后,扭头朝他喊了句,喂,你跟着我们干什么,我们又不和你玩!

宝盛站定,挠头壳,问佳男变形金刚要不要玩,犹豫不定地把变形金刚递过去。哪个要玩你这破烂货了!佳男说着朝宝盛那变形金刚拍了一巴掌,啪——变形金刚掉地了。宝盛捡起来发现机器人屁股裂了个口子,他就要那个叫佳男的男孩赔他变形金刚。佳男瞪他,骂他是乡巴佬,说赔你妈个大头鬼呀!佳男和多多今年念一年级,个头比宝盛高不少,宝盛晓得自己打不过人家,可要是这么回去了,让爸爸看到变形金刚摔破了,爸爸肯定不会再给他买玩具了。他不甘心地跟在佳男他们后面,他们想甩掉宝盛,他们在前头跑,宝盛在后头追。实在甩不掉他,他们就刮脸蛋骂他是赖皮狗!

佳男和多多很霸道,他们一人占一个跷跷板,不许别的小孩玩。宝盛捧着变形金刚瞅着他们,心里头恨死他们了。这时,有个小女孩抱条鬈毛狗过来了,个头跟宝盛差不多,扎两个小辫子。她把鬈毛狗抱到跷跷板横梁上,叫佳男不要动,说宝宝胆小。佳男听她这么说,脚尖踮地故意把跷跷板另端翘起来。汪汪——鬈毛狗朝天喊了两声。

佳男觉得好玩,又动跷跷板。小女孩却把鬈毛狗抱起来,她噘嘴巴说佳男讨厌。佳男从跷跷板下来,凑到小女孩跟前伸手去摸鬈毛狗。多多也凑了过去,他从兜里摸出一块巧克力,去喂鬈毛狗。小女孩这时骄傲得像个小公主,她额角扬得高高的,宝宝好玩吧?

好玩好玩!

宝宝下来散步好不好。小女孩把鬈毛狗放下来,她蹲着摸宝宝的鬈毛。宝宝浑身雪白,四肢粗壮,尾巴短小。宝盛以前在老家养过狗,所以他看到眼前这条鬈毛狗也想去摸摸。干什么!小女孩察觉到宝盛伸手,拦住他。我想摸摸它!不许摸!我就摸一下,他们都摸了呀?宝盛试图说服小女孩。

不要他摸,他是个乡巴佬,臭狗屎,老跟着我们甩都甩不掉!佳男帮小女孩回了一句。

对,不要他摸,你看他的手,脏兮兮的!他要是敢摸你的宝宝,我们就揍他,把他手里那个破烂货扔到下水道,看他还敢不敢摸!多多帮腔,边说边攥起拳头,在宝盛眼前晃了晃。

宝盛把变形金刚背到身后,哼了一声,不摸就不摸,谁稀罕呀,我又不是没有摸过,我在老家养过一条花狗,比这个狗大多了!

你那狗是吃屎的吧!滚一边去,我们到那边去,别理他!佳男和多多把小女孩叫到跷跷板另一头了。

宝盛无所谓,他趴在跷跷板横梁上琢磨他的变形金刚,他要想办法修补那道裂缝。偶尔,他也会朝那边扫一眼,现在他们当中又多了个短发女孩,叽叽喳喳,很热闹。短发女孩带来滑板,他们几个轮流玩。那鬈毛狗受冷落后,追着滑板汪汪——这时,宝盛派上用场了。佳男给扎辫子女孩出主意,他手指宝盛跟女孩说他不是说他养过狗嘛,叫他帮你看狗,这样我们就可以进行滑板比赛了,女孩担心宝盛脏手去摸宝宝,刚开始没同意。后来,佳男把宝盛叫到一边,威胁他,你帮她看宝宝,可不许摸它,要是让我们知道,我们就把你这个破烂货踩碎!他没等宝盛点头,就去玩滑板了。

宝盛蹲下来,轻呼宝宝,过来!鬈毛狗有灵性,听见有人喊它,摇头摆尾跑到宝盛跟前,坐下来朝他吐舌头。坐了一会,鬈毛狗失望地站起来朝游乐场外小跑,宝盛跟在它后面,宝宝,宝宝你要去哪呀?鬈毛狗跑跑停停,有时钻到花园嗅嗅,有时撒欢似的跟着行人奔跑,这可把跟在它身后的宝盛累坏了。宝盛要是把它抱到怀里,也就没后面的事情了,可他怕自己一抱鬈毛狗,让佳男他们知道后,把自己变形金刚踩碎!就这样,宝盛跑跑停停,始终跟在鬈毛狗后面……

宝盛和鬈毛狗出了小区大门。现在宝盛和那条鬈毛狗跑在人行道上。人行道行人要比小区多得多,鬈毛狗在行人脚旁穿梭得很欢喜,宝盛却跑不动了。十字路口,红灯亮,宝盛拄着膝盖喘气,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而鬈毛狗不识红灯,甩着小尾巴窜到街对面去了。宝盛急了,想去撵鬈毛狗,却被人拉住了,小孩莫闯红灯,危险。那人刚说完,一辆巴士从他们眼前驶过。

红灯变成绿灯,鬈毛狗早就没影了!宝盛找不到鬈毛狗就往回走,刚进小区,佳男、多多还有那个扎辫子的女孩就围了上来。

乡巴佬你跑到哪去了?

喂,我的宝宝呢?

对呀,宝宝呢,你从小区外面进来,你不会把宝宝藏起来了吧?

你说话呀,你怎么哑巴了?我的宝宝呢,宝宝在哪?小女孩搡宝盛,宝盛低头不语,他双手捂着变形金刚。

喂,乡巴佬你聋了吗?佳男双手窝成喇叭状,凑近宝盛耳边大嚷。宝盛忿恨地朝佳男瞪一眼,你才聋了?说完他就走。多多去拉他,他说你不能走,你把梅朵的宝宝藏哪了?宝盛现在才知道那女孩原来叫梅朵,他朝梅朵说,我不知你家宝宝去哪了,刚才过红绿灯它跑丢了!梅朵听完,嘴一瘪哇地哭起来,边哭边拿手背擦眼泪,你赔宝宝,你赔宝宝!说着就去拉宝盛。宝盛生怕被她拉住,猛地往前一窜,不料他打个趔趄摔了个跟头,变形金刚甩出去好远,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老山羊

如果要找个词来形容老山羊最近的状态。焦头烂额这个词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了!现在老山羊的麻烦事,不仅有让他焦头的家事,还有那些让他烂额的公事。家事就是台湾老婆过来跟他过生日,不知哪个大嘴巴把他养情人的事告诉他老婆了。现在他老婆要跟他离婚。要是真离婚了,那他就得滚回台湾,沦为无业游民了。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老山羊竭力维护这段婚姻,为了缓和跟老婆的冲突,他在老婆回台湾的第二天也飞回去了,说软话,甚至下跪发誓,要是再花心出门被车子撞死。反正他是死皮赖脸想一切办法讨好老婆,最后,老婆点头同意不离婚了。但丢给他一个命令,那就是返台,给他一个月的时间,把工作交接给别人!

家事好不容易摆平。老山羊飞回大陆,他想跟柳海英好好过完最后一个月,然后分手。如意算盘是这样打的,可他哪晓得,一返回公司就被公事缠上了。鼎上公司被人告了,玉山劳动局稽查组昨天已进厂进行调查。原因是有人告公司违反劳动合同,以莫须有的理由随意开除员工,让员工每天在惶恐中工作……老山羊后来才知道,麻烦是他招惹的。到劳动局投诉公司的周如松,在事件例举中写得很清楚:杨得利,×年×月×日凭借个人印象,把一幅蔑视他的乌龟画赖在我身上,杨得利不调查,不听解释,还恶语伤人,将我开除(原劳动合同到期还有一年半),事先没通知,事后没给任何补偿……

公司顾虑到名誉,好茶好酒侍候稽查组那帮人。稽查组人员得到好处,脸皮薄了,他们就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此事就不了了之。老山羊原以为这回可以轻松了。可财务主管告诉他,这个月成本损耗过大,特别是IC卡,比以前哪个月都用得多!财务主管还提醒他,公司可能有人捣鬼!老山羊就让人查报表,他发现马光荣那一组用的IC卡要比以前多。晚上,老山羊到柳海英那里亲热,无意间说到公司IC卡的事情,他问柳海英,马光荣那一组这个月损耗IC卡有些离谱,猜他可能做了手脚,找时间你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公司IC卡的事柳海英也知道,不过,她没往马光荣身上想过,在她眼里马光荣就是个老实蛋胆小鬼,她不相信他会有那个胆量。可现在老山羊直接提到马光荣,莫非这事跟他真有关系?她不禁紧张起来。老杨,我表哥我了解,你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弄那玩意的!宝贝,我可没一百个胆子,我要是有那么多胆子,我也不会返台啊!

老山羊为什么要跟柳海英说IC卡的事,他是别有用心的。柳海英跟随他时间不短了,而再过十几天他们就要分手,天南海北各据一方,以后也不会谋面了。他觉得能帮她的,他得伸手。因为下午总经理得知IC卡事情后,已经报案了,明天或许就有便衣在公司周围出现。今晚,老山羊故意提到马光荣,他希望柳海英能找马光荣透透风,如果真是他干的,听到警告他或许会收手。老实说,老山羊对马光荣的印象不错,团脸,浓眉大眼,笑起来一副憨态。老山羊希望他跟此事无关,甚至想在离开公司之前的这几天能帮帮他,给他加最后一次薪水,也算是回报柳海英吧!

马光荣

马光荣坐在柳海英对面,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抠指甲,好像他到会议室就是为了抠指甲。柳海英也不说话,她盯着马光荣。马光荣乱蓬蓬的头顶正对着她。柳海英眼圈慢慢晕红,她咳了一声,问马光荣是不是觉得很委屈。马光荣没吭声,跟没听见似的。

你晓不晓得你干的那事是犯法的,要坐大牢的,你是不是又犯了,我晓得你没那个头脑,肯定是别人唆使你干的,你说,是哪个?

什么坐大牢,我不怕!马光荣盯着天花板顶了一句。

你不怕?你不怕?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宝盛跟你一样,过苦日子吗?马光荣不说话还好,他那句话把柳海英气得够呛,她两腮颤动,搁在桌面的手指也在打颤。

马光荣腾地站起来,手指头砰砰叩着桌面,说你找我就为这事吗,要没别的事,我走了!走吧走吧!柳海英此时彻底失望。马光荣呢,反倒一身轻松,从会议室出来,他伸了个懒腰,扭扭脖子,感觉舒服。不过他又一下子醒悟过来,柳海英怎么晓得自己在干那件事呢?难道有人泄密?他知道干那事迟早会被人晓得的,而最早发现的就是手下那帮组员。为堵住那帮人的嘴,马光荣上个礼拜天特意请他们去酒馆撮了一顿!

怕是要出事!马光荣越想越觉得后果严重,他去找小蔡,办公室的人说小蔡今天没来上班。马光荣这才想起来,王艳秋今天也没来嘛,昨天她说今天要去看什么房子。看来,他们是一块去看房子了。下班马光荣回到车库,他准备先吃点东西再去小蔡那儿。

马光荣他娘见他回来了,唉声叹气说宝惹事了。马光荣没在意,问宝盛是不是又跟别人打架了?宝盛刚挨过揍,奶奶拿扫帚柄抽他屁股,他现在站在角落抹眼泪。唉,要是打架还好了,宝这回把祸惹大了,我看就是把他卖了,也塞不满那个窟窿!

娘,到底是什么事呀,你快说,等下我还要出去呢?马光荣打燃煤气灶烧水,他要下面条。看水响还有一会儿,就把宝盛拉到跟前,宝,跟爸说,惹什么祸了?宝盛委屈地眨巴眼,他瘪着嘴不吭声,脚尖来回搓动。

宝把人家一条狗弄丢了,刚才人家大人领着小孩过来闹,见就我一个老太婆在屋,没说几句走了,他们说晚上还要来,你看怎么办呀?

娘,他们没伤着你吧?

这倒没有,他们只要咱们赔钱,说那狗值不少钱!

一条狗能值多少钱,他们肯定是在吓唬娘,他们要狗,咱们赔他就是了。宝,臭小子你把人家那狗弄哪去了?

我没弄丢宝宝,它是自己跑丢的!宝盛大叫。

宝宝?宝宝也丢了,他多大呀?马光荣担心宝宝家大人要来扯皮,人总比狗重要吧,他紧张地盯着儿子,希望从他眼里挖出答案。

那条狗就叫宝宝!下午那家大人过来吵闹说那名字,我跟你一样,开始还以为是他家哪个小孩丢了。荣儿,你说这城里人也怪,还给狗取名字,跟咱宝名字差不多!马光荣他娘靠着门框说,人家说那宝宝是个外国种,值好几万块,我们怎么赔得起哟!

灶上的水已沸腾,雾汽从锅盖缝钻出来。可马光荣坐在那儿发愣,他脑子一下乱了。要是像娘说的那样,那条狗就是宠物狗了,他听小蔡说过,现在有钱人养狗光是一条狗链子就是三四千块,那次小蔡还开玩笑,说有钱人家的狗食比他们的伙食还要好!要是这样,这狗肯定上万了!他娘要下面,马光荣却没了胃口,让他娘关了火。

一家人谁也不吭声。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外面有人问,有人在家吗?狗主人来了,一对中年夫妇,后面跟个扎辫子的小女孩。男的戴副眼镜,挺着将军肚,说话慢声慢气,他瞅着马光荣说,哦你是马先生吧,那下午的事你知道了吧?然后把扎辫子的小女孩拉到他跟前,我家梅朵下午跟你儿子玩,听梅朵说,你儿子把我家宝宝藏起来了。

没、没,我家宝肯定没把你家宝宝藏起来,我刚才也问了,他说你家那条狗是自己跑丢的!我儿子很老实,他不会说谎的!

我们才不管他老实不老实,我跟你们说,我家宝宝买回来二万二,这还不算宝宝这大半年的狗食,打预防针的费用,看你们过得也不怎么样,叫你们全赔,想必也赔不起,这样吧,你们给一万吧!就算我们做善事了!女的双手抱在一起,头发起起伏伏,一浪高一浪低,特别是她说话的时候,头轻轻颤动,波浪般的头发经常甩到前肩,她最后说,我给你们两天时间,要是不拿钱,我们走着瞧!

狗主人走了。马光荣还愣在那里,他娘叹气说作孽。说着说着,他娘又哭开了。宝盛噘着嘴在弄已破得不成样子的变形金刚。马光荣要是没看见那个变形金刚,也许还不会生气。可是他看见了,他大嚎一声,宝盛,你这个败家子,昨天刚买的东西,今天就败成这样,你当钱是漂来的呀?跪下、跪下——宝盛嘴一瘪,哭着跪下了。马光荣冲到宝盛跟前,抓起他朝屁股狠狠打!

打罢,马光荣给宝盛下道命令,不把那叫宝宝的狗找回来,就不许他回家!宝盛刚出门,他也骑车走了。那时,太阳已落山,大地开始朦胧!

小蔡

小蔡刚喝完一瓶啤酒,他手机就响了。

马光荣打过来的,他问小蔡怎么不在出租房?他去过他出租房,可隔壁那对年轻人告诉他,小蔡一天都不在家。小蔡苦笑,那你就过来吧,我在四川饭店喝酒呢。

等马光荣赶到四川饭店,小蔡两瓶啤酒早已进肚。马光荣喘着粗气,上来就是一顿热讽,你小日子过得挺潇洒哩!小蔡嘿嘿笑,回了一句,潇洒个屁,我他娘的就是个傻蛋!马光荣以为他在说笑话,也没在意,他找他可不是为了说笑话,他得把下午柳海英说的讲给小蔡听。

小蔡,我找你有正事,你听我说!

马哥,我听着呢,说吧!

马光荣看他还喝酒,怕他误事,抢过酒瓶说,等我说完了,你再喝!小蔡托着下巴,两眼迷糊盯着马光荣。马光荣就把柳海英跟他说的话讲给小蔡听。未了,他添了一句,小蔡,我看要出事,我们怎么办?

怕个球呀,没事的!你就当没那事一样,安心上你的班,该下手时就下手!小蔡起身去上洗手间,经过马光荣身后,在他肩上拍了拍,给他壮胆。马光荣经他那么两拍,内心不像刚才那么急躁和紧张了,他给自己奖了一杯酒。斟满酒,小蔡回来了。他问小蔡王艳秋怎么没来。

别提那娘们,她个骚货是个骗子,骗子!小蔡声嘶力竭,拍桌。

你俩吵架了?

那娘们是个骗子,马哥,我对她那么好,她居然骗我,马哥你说我不,她居然是个骗子!小蔡头枕椅背,仰脸傻笑。

瞎说什么呀,小两口拌嘴小事一桩,小蔡你可不能背地里骂她哟,这样不好!马光荣认为小蔡在耍酒疯。

马哥你不相信我?那你知道那骚货现在在哪吗?

我正在问你呢,王艳秋去哪了?

她呀,她现在跟她老公小孩在一起呢!

小蔡你是不是喝醉了,尽说胡话!

马哥,你晓得今天我们干什么去了吧?小蔡眼睛通红,喘着粗气。他说,今天我们去看房了,下午回去,我们在小区门口碰见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那男人抱个小孩,我以为是要饭的,哪晓得那男的看到王艳秋就喊她李凤。王艳秋躲在我背后,不敢见他。我骂那男人是神经病,说他找错人了。可那男的说,她是我老婆我怎么会认错呢?说着那男人把怀里的小孩凑到王艳秋跟前说,李凤,你瞧巧儿会说话了,巧儿喊妈妈!那时,进出小区的人把我们围住了,我脸皮挂不住了,就去推那男人要他滚远些。

可那男人却死死地缠着我们,我看实在没办法了,就要打110,你猜么样?王艳秋不让我报警,我问为什么,她支吾了半天,说对不起我,捂脸跑了。后来我才算是弄明白了,原来王艳秋根本不叫王艳秋,她叫李凤,前两年就在老家结婚生子了,她跟我同居跟我好,其实就是想给家里多寄些钱,找个人给她付生活费,付房租钱……马哥你说,我怎么这么了,她骗我,我居然没看出来!

马光荣这才恍然大悟,他千想万想也没想到王艳秋是那类人。现况已这样,恨她骂她也不能解决问题,他就劝小蔡,叫他别太伤心,说他还年轻可以重新再来。小蔡听马光荣这么劝他,笑了。他说,马哥,我不会那么脆弱的,今晚是我待玉山的最后一晚,明天,我就走了!

你去哪呀,回老家?

也不晓得去哪,反正老家是回不去了,爹娘拼死拼活供我念大学,就是要我将来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现在看来不行了,我不能让他们失望,我得找个城市好好待下去……

宝盛

夜幕下的新浦路,晓风扑面,球形路灯吐着幽静的白光。宝盛孑孑而行,他泪花迷蒙,不住地揉眼,宝宝你在哪里啊,你快出来,跟我回家吧,宝宝,你在哪里……宝盛朝身后望了一眼,银月公寓早已消失在夜色中。他想回去,可一想到爸爸的巴掌,嘴一瘪眼泪又掉下来了。宝盛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呼喊声也越来越弱,到最后宝盛在红旗桥桥头坐下来,望着闪烁的霓虹灯发呆,他在来来往往人群中寻找熟悉身影——也许奶奶现在正找自己回去吃饭呢,爸爸呢,他还在家吗?宝盛肚子很饿,他想起下午奶奶买到的那条鲢鱼,被奶奶拿盐巴腌了。奶奶说等晚上爸爸回家拿油煎了吃。想到鱼被煎得两面黄灿灿的,宝盛肚子咕噜声更大了。他抿嘴,吞唾沫。

夜,越陷越深,北风泼街,越来越冷。宝盛缩成一团,他抱膝,小脸枕着膝盖头,侧脸盯着昏黄飘移的街面。有轿车驶过,轿车间的空隙,一团白影抖动,左顾右盼奔向街对面。宝盛揉眼,再揉眼。他看见昂首奔跑的白影,好像鬈毛狗宝宝。他腾地站起来,朝那飘忽不定的白影追去……

吱——

宝盛倒地的瞬间,才看清那飘忽的白影原来是方便袋,离他一肩距离,擦地跳跃,像只调皮的鬈毛狗正朝他龇牙。宝盛望着离他远去的方便袋笑了。紧跟着,嘈杂声向他涌上来,再后来宝盛觉得自己越来越轻,慢慢飘起来,飘过黑压压的头顶、车篷、楼顶……

柳海英

这天早晨,老山羊收拾好行李趁时间还早又去了柳海英那儿。虽然昨晚他在她那儿待得很晚,但有些事他还得给柳海英交待交待。比如,她现在住的小洋房,再过一个月租期就到了;再比如,他给她那个布娃娃里头藏有小秘密,布娃娃肚子里藏有一张银行卡,里头有二万块钱。他原本想等她生日那天,在台湾打电话告诉她这个秘密,给她一个惊喜,同时也说明他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但老山羊怕他走后,柳海英会提前搬家,把那个布娃娃当垃圾扔掉……

柳海英没想到老山羊早晨会来。昨晚她酒喝得太多,现在脑子沉沉的,眼睛红肿。昨晚她借着酒劲趴在老山羊肩膀上哭了一场,她想到自己所倚傍的大树就要轰然倒地了,又想到自己的生财计划这样快就熄灭了。老山羊看她那样伤感,也老泪纵横,认为这辈子自己终于找到了红颜知己。

还没睡醒吧?老山羊俯身亲了亲柳海英,他把搁在床头柜的布娃娃抱到怀里。我就要走了,可有几件事还要给你交待一下!老山羊看见柳海英眼圈湿润,他捏捏她的脸蛋,安慰道,别伤心了,我不会忘记你的,要、要是有机会再来大陆,我还找你!

两人搂一起抽泣,开始咒骂远在台湾老山羊的婆娘。哭罢,老山羊从布娃娃肚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这里头有两万块,密码是你的生日。柳海英把银行卡捂在胸口,泪珠断线般,噼哩叭啦掉下来……

门铃响,柳海英开门,她没料到马光荣站在门口,吓了一跳,让他有什么事到公司再说。而他眼睛布满血丝,目光如炬,扶着门大口大口喘气,没说话,眼泪先出来了。

柳海英见他这副模样,就骂他货。

我、我就是货!马光荣吼起来像雷,震得她捂紧耳朵。

屋里的老山羊听到声音,问柳海英是谁来了?马光荣听见老山羊声音,脖子突现青筋,他甩开柳海英拦他的胳膊,要进去。柳海英的脸通红,唬道,马光荣,你要干什么?难道你不想干了?

他妈的,我、我就是不想干了!

马光荣,你个货,难道你忘了当初你怎么说的吗,还想供儿子念大学,像你这样,你拿什么让儿子念大学呀?

儿子?哇——柳海英一顿臭骂像沸水,让马光荣这根面条一下子软塌在地,他双眼无神,怔怔地瞅着柳海英喃喃自语,宝呀,宝呀,你还要念大学呀,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呀?我的儿呀——

咦,这不是马光荣吗,你怎么坐在地上?海英,赶紧叫你表哥进来呀!老山羊拍拍柳海英肩膀,朝地上的马光荣点点头。

狗屁表妹,狗屁表妹,她是老婆、我老婆!马光荣看见老山羊搂着柳海英,激愤得牙齿打颤,拳头攥得咯咯响。柳海英担心他犯傻,把老山羊推进里屋,她向马光荣发脾气,你个怂货,现在你威风了吧,我看你将来怎样赚钱供宝儿念大学!

宝儿?哈哈,宝儿,再也不念大学了,他、他死了!马光荣话音刚落,柳海英冲上前甩他一个嘴巴子,不准诅咒儿子,再乱说要撕烂你的嘴。也不知道马光荣是害怕了,还是傻了,他仰天高唱,走了,边走边嚷,宝儿,宝儿——

尾声

三天后。玉山火车站。柳海英端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头匣子,后面跟着马光荣他娘,她们一前一后挤上火车。火车缓缓离站,柳海英抚摸着匣子,喃喃自语,宝儿,我们回家啊,我们坐火车回家啦!娘抱着你,你别怕!马光荣他娘把头探出窗,朝着往后撤退的高楼大厦大喊:荣儿,娘在老家等你,你可要好好改造早早回家呀——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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