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蛰作品

四月，是最残忍的

你不要下午去看春天，

春已病了。小叶的呼吸，含着些土气，花朵已疲倦地合上了眼。

你不要怀揣钟表去看春天，

钟表的指针，嗒嗒地响着，不知一颗心之累，

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满目青山。

小 花

小花辍学了。回家的路上，

顺便去看一看妈妈。

她踩过的草地，像她写过的，泪花花溅落的字迹，

有一些潦草，有一点潮。

幸好，春风是一块最好的橡皮擦，

可以吹大一棵小树，也可以

将这些轻轻擦去。

现在，她跪下来，在妈妈的小坟前，默不出声，

像把那些写错的，重新再誊写一遍。

我们都是生而为食的人

街边的古槐下，

一个疯子，他还深怀惊恐。他从一声鸣笛里醒来，

揿翻一身光影。

接着释然，以手捂口，连连打呵欠。

疯子总这样，大口大口地

吞阳光。满大街的西装短裙，

被他白眼瞧着，

仿佛鱼之行于忘川，小口小口地吞风。

清 明

有雨。光线微明。

人们都去踏青。

坟冢上有水注的痕迹，花瓣堕入泥泞。

祭扫的都是些老人，灰白的发。湿漉漉的少女

折枝归来，在家门前

就着渠水，

将鞋上的泥和草屑，擦洗干净。

爷 爷

风吹桃花落。

树下，我曾抱着神龛玩。

那时我还小，光着屁股。迷恋于牌位上的字。

爷爷说：呶，你祖爷爷

就住在里面呢。

我爷爷山羊胡子，有全村公认的好脾气。

死于那年暮春，不大好的病。

人生譬如桌几

人生譬如桌几，

少年时砍去一个角，就增加一个角；

中年慢慢磨，磨得棱角

都圆了；

老年时面板渐渐凹了，色泽白了，跛脚，铆榫松动。

你的小孙女捧着陶壶又回来了，放在桌几上，

一大把的菊花

晶晶亮，

她日日去看黄昏，不懂得日落是一种老。

阴雨天

那只鸟儿在高压线上

啄理羽毛的样子，啁啾鸣叫的样子，

让我想起你

飞扬的细眉毛、游移的细手指，

有一刻你就是这样，从背后探进我的白衬衣，

搂住我，

小华，我的羽毛就是这样掉光的。

有时候我就想，如果花团月白，岁月静美，

待在坟墓里也是好的。

我看到无数的鹿角指向天空

思想者。站在战争的瓦砾上

读书，

犹如鹿之在猎火舔舐过后的草原上低头吃草。

有时从书本中抬起头,如雨水

漫过玻璃，你碰到的，是另一只鹿

忧郁的眼神，

隐含一种蔑视的刀锋。

天色阴沉。我看到无数的鹿角指向天空，状如森林。

在银色月光下

月光下，我又看到你

站在水瓮的边上，舀一瓢凉水，轻拢鬓角，发呆，

白银的戒指，陷入

白银的发。满枝的丁香花

就那么开着，像转脸轻声的呼唤，

母亲，这世上还有谁，

记得我的小名。

露珠走过的脚印

后来她将嘴唇

凑在我的耳朵上耳语。

一朵花的耳语，一朵凋谢之花的露水

是凉的，

此后多年，止水微澜，耳海寂寞。

诗人无名

请在我的墓碑上

刻下两个姓名：一个是我的乳名，一个是笔名。

一个是母亲轻轻唤我的，

一个是蚱蜢压低着翅膀，飞过草地时，

露湿的嘎嘎声。

掏出体内的痛苦

掏出体内的痛苦就像

掏出水瓮里的一块坚冰，你放在手上

把玩，看着它

慢慢溶化。

旁边再没有了，一位呵斥你的母亲。

冷至极致的感觉，和炙烤

是一样的。

有时候又塞回去，像重新拾起，又投回

——掉在炉膛外的一根柴火。

然而在某夜，你痛醒了，你坐起来，你看到你夜的

身体里，有一块发光的水晶。

母 亲

唇上含针的人，棉线在舌尖上

绕得很轻，

她有灯芯草一样的眼神，看我的呼吸时很明亮，看窗外的风有一丝晃动。

顶针。老茧。关节痛。没有什么是针穿不过去的。

月白的莲花

开在布上，粗砺的光线，

又一夜黎明。

她唤：起床吧，扣儿、静儿、小龙。小补丁。

灰 烬

关于灰烬是这样的：

你一口气，可能将它吹燃；也可能，会将它吹灭。

关于灰烬的残忍是这样的：

少年，冒着热汽，从雪地里走来，

靠近它。将死的老人，正手拿一根枯枝

拨动它。

他问：“你冷吗，孩子。”

他看着渐熄的火星，回答：“我热。”

不 要

不要守着吃草的羊群，杀羊；

不要在羊羔羔跪着吃奶时，扬起鞭梢；

“不要用母羊的奶，煮羊羔。”

羊奶和人奶是一样的，可以

熬成血，

羊的泪也和人一样，在风中淌下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