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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舅的动物园

2011-11-20钟二毛

青年文学 2011年11期
关键词:小笛动物园老虎

文/钟二毛

1

三舅不是没逛过动物园。逛过,十几年前就逛过。六个月,整整半年。天天逛,包括大年初一。

三舅印象最深刻的当然是大年初一那天,早早就进动物园了,雾很重,撞在鼻尖上额头上,没多久一抹,分不清楚是汗还是水。动物园里人很少,空气冰冷而新鲜,一个炮仗偶尔在远处炸响,短暂的回声显得有点儿孤单。

那天晚上到了十二点以后,三舅才从动物园里出来,筋疲力尽。他倒很兴奋,想哼一首歌,却始终找不到开头。有人在动物园门口塞给三舅一扎钱,三舅快速点了点,咬掉钢笔帽,在密密麻麻的小格子里,用力地填上自己的名字。

那一年,三舅在动物园里过的年,几乎每个住在县城、家里装了电话的亲戚都记忆犹新。为什么?因为大家都是初二凌晨两三点钟接到他的电话的。“我是国华,拜年了、拜年了。”老天爷,那个钟点,一家人睡得正死,却被响了就不停的电话喊醒。拜个鬼年,大家眯着眼哦了两句就挂了电话,除了我妈有耐心。没有人知道,那晚三舅是步行了一个多小时走到城郊公路,又沿路走了半个小时才找到一家还没关门的小店,高价打的公用电话。我妈在电话里唠叨着,中间还不忘开个玩笑,说,你那动物园有动物了没?

三舅说,没,我们正在赶狮虎山的工,这个一搞好,动物园就全部建好了,听说“六一”开业。

我妈说,修好后,屋里的亲戚都去逛你的动物园。

三舅被搞得不好意思了。啥我的动物园?动物还没来,我早就走喽,不过,你们来了,我当导游,我对地形熟得很。

2

三舅每天从工地出来,到下工棚,把重了几斤的衣服裤子,还有解放鞋,一起换掉,换成白衬衫、黑西裤、黑皮鞋。对着大电风扇猛吹,汗味还真少了些。邻村的老黑崽一边摇电视天线,一边说,陈国华你讲究啥啊,穿得像去讲婆娘一样,何苦呢。

三舅有时也觉得“何苦呢”,把小女儿小笛接到深圳,何苦呢。租个房子,最差的一房一厅,二百八十元,还不包水电。一个民办小学的学费比家里公办中学的还贵,而且还要靠工头老板帮着讲了情才插班进去。好在小笛胆小老实,放学就回家,不东走西逛,让人放心。暑假也是,早上起床自己把头天晚上的饭菜一热,吃完就做作业,中午把衣服洗好,到楼下买两把新摆上来的青菜,然后就回家看书。电视看得少,因为没有装有线,中央一台有时都满是“雪花”。

三舅一跳一跳地走出了红泥巴巴的大工地,磨着路边的草地。离家有两站地的距离,三舅决定不坐车了,走回家。皮鞋上的红泥巴怎么也搞不干净,三舅真想把鞋踢飞了,烦得很。

真正让三舅心烦的当然不是红泥巴,是小笛,哦,也不是。是动物园。

老师给小笛布置了这个暑假的作文,题目是:《动物园》。

在我的记忆里,大我大半轮的三舅其实是我妈那边亲戚中最有幽默感的人,其中一点就是想象力特别丰富。我很小时候参加一个全国性的命题作文比赛,写大海。我一个大瑶山里的孩子哪儿看过大海,大河也就看过镇里的西河,二十米的样子,一到冬天还要缩水砍半。三舅就把我拉到屋顶,说,眼前这无尽的黑夜就是大海,最前面石头村的两盏灯,忽闪忽闪的,就是远航的船。我把三舅的话,稍微改了下搬进作文里,结果得了个二等奖。那年,三舅还没去广东打工,他也没见过海。

是生活的艰难让三舅的想象力钝得缺口了,再也擦不出任何火花。多年前,一场大病让三舅娘离开了三舅和两个女儿,大女儿小琴的命运比三舅还不如,三舅虽然没本事跳出“龙门”,但好歹读完了高中,而小琴上午拿到初中毕业证,下午就搭卧铺车去了广东。家里欠的债好几万,哪儿供得起她读高中。两个劳动力一个进厂,一个在工地,几年都没回家过年,终于把借的钱一点儿一点儿还清了。

动物园里有什么?这个问题已经折磨三舅快半个月了。老虎、狮子、大象,还有大蟒蛇,三舅只想得出这几样东西。老虎是个什么样?三舅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不动,总想把自己沉进一个黑暗的地方,比如读过的小人书里、看过的电视剧里。可总是浮上来,他想不出任何细致点儿的东西,如老虎的眼睛、眉毛、鼻子、嘴。老虎有眉毛吗?三舅蹲下来,甚至闭上了眼睛,还是浮上来了。三舅突然想到一个词,一开始很高兴,没走两步又泄了气。三舅想到的词是:大虫。

三舅一脸愁容磨蹭到了楼下的菜市场。青菜,小笛买了,三舅的任务是买肉。

三舅转到卖活鸡、活鸭、活鱼的摊上看了一遍,最终发现了一处卖蛇的。三舅盯了半天也不出手,把人家老板招过来了。老板问,买吗?很补的。三舅来了一句,你这蛇跟动物园的有什么区别?

向小笛描述老虎、狮子、大象,还有大蟒蛇,三舅一丝自信都没有,尤其回到家看到晚报后。小笛开了门就转身进了厨房淘米。三舅看到,客厅椅子上放着一张报纸,报纸已经翻开,不消猜,好消息。这是小笛的习惯,只要看到她悄悄打开作业本,放在一个显眼的地方,你就晓得那作业本上一定是划着红红的“100”,或者是老师夸奖的评语。三舅低头一看,哟,小笛的作文登报了,题目是《绿色的菜园》,坐下来细细一读,写的是楼下的菜市场。文章最后有老师的两句话:观察细微,语言生动。

小笛隔了好久才从厨房出来,没说什么,等三舅切肉时,默默地把报纸收了起来,然后把电视调出中央一台的新闻联播。没娘的孩子早懂事啊。三舅心里一酸,差点儿把手切到了。

睡觉时,三舅偷偷翻看小笛的书包,布置的四个作文已经写了三个,唯有《动物园》,只写了个题目。

3

天还没亮,三舅就已经赖在客厅草席上抽了很久的烟。借着窗外飘进来的微弱灯光,烟雾在空气中肆意地盘旋着,一团消失了,另一团又跟上。三舅伸手去抓那白色,它们跳开来,又在头顶神仙一样迈着逍遥的步伐。

三舅摸黑穿起黑西裤、白衬衫,还有黑皮鞋。把衬衫掖进西裤里,皮带勒得紧紧的。出了门发现黑皮鞋上的红泥点还在,吐口口水,捡起一张餐巾纸来回擦两下,终于干净了,亮汪汪的,发着光。

517路公共汽车头班车来了,三舅犹豫了一下,没有上去。三舅想了一会儿,又折回家去,把藏在破帆布裤子里的钱摸了出来。那是刚发的六月份的工钱。

坐上了第二班车,直达动物园。车里人不多,不知为何三舅感觉冷,连忙关上了窗子,但腿还是忍不住地抖。三舅用手猛搓了下脸,然后又摸摸裤袋,厚厚的,还在。这才止住了抖动的小腿。接着,人多起来了,有人没座位坐了,站着、挤着。三舅恢复了正常,眼睛忙着看车外流动的大城市。

市民剧院。国际大酒店。水上游乐园。帝盈花园一期。这些地方三舅都熟得很。一九九九年,建那个国际大酒店时,工地里一连死了三个人,两个湖北的,一个湖南的。二〇〇〇年搞水上游乐园的时候,也出过事,不是因为水,是电。二〇〇三年,“非典”来了,偏得要死的帝盈花园的工地都没有停过一天。前几天听工头说,这个小区一平方米要卖一万八,存一年的钱连买个站脚的地方都不够。

还有那动物园,一九九三年的大年都是在动物园里过的,为了给亲戚打电话拜年,走了两三个小时的路,回到工棚,天都亮了。

动物园到了。

动物园刚刚开门。两个衣服上挂着彩带的女孩正在摆入口处的铁栏杆,她们白色的短袖衣服前后都印着一只老虎,但一点儿也不像真的,是卡通漫画。售票处设在大门前十米的小木屋里,玻璃上贴着大大的字:票价一百二十元。

摆铁栏杆的女孩退到了门里面,售票处正忙着应付一队打着小旗的游客。三舅斜斜地走了过去,脚步始终不快,一开始背着手,走了不到十步,又甩起胳膊来,还做了几个扩胸和头部旋转运动。三舅越往山坡上走就越沉稳。山坡上的围墙是他亲手一砖一砖砌上去的,六个月有三个月在砌这围墙。三舅从来没有砌过三米一高的围墙,结果砌到第三天就出事了。三舅有点儿怕高,可当时施工队里就数他年轻,竹木架搭好后,自然就轮到三舅去完成围墙最高部分的工作。有个晚上,下着小雨,三舅下来的时候一脚踩滑了,人没摔伤,右手一个拇指却被碰掉下来的泥刀剁掉了三分之一,从此也算是轻微残疾。

山坡顶上那截墙也没变,只是墙角下的两棵松树长高了,从小苗长成了参天大树,树枝四仰八叉,没头没脑的,有一半都伸到动物园里了。三舅白费力气地摇摇大松树。当年,一帮工友在山坡顶上休息,三舅看到很多学生在种树,就要了两根,用脚踢出了个坑,埋了进去。

我们瑶山里面的男人没有哪个爬树不利索的。三舅三下两下爬上松树,走在伸进动物园里的一支大分岔上,轻轻一荡就落在了地上、动物园的地上。

地上竖着一块绿色的木牌:前方狮虎山。

三舅荡进动物园,完全是有预谋的。三舅压根儿就没想到要花一百二十块钱去看动物,他裤袋里装着一个月的工资,只不过是为自己撑腰。可三舅刚看清楚“前方狮虎山”五个字就被保安控制住了,发现者是摄像头。三舅有点儿沮丧。他都借好了数码照相机,准备从各个角度把老虎、狮子、大象,还有大蟒蛇拍下来拿给小笛看,还可以放大,看看老虎究竟有没有眉毛。四个动物有的写了,再凭小笛擅长的比喻句,《动物园》这篇作文差不到哪儿去。

两个保安没有动手,只是一前一后夹着三舅到了保卫处。

然而,在保卫处里待了五分钟,三舅既没挨打也没挨骂,倒是被一个穿着红马甲的人带到动物园大门口。“红马甲”说,罚你做三小时的义工,去停车场那边,把公交车站广告牌上的广告铲干净。

4

拿着“红马甲”给的小铁铲,三舅当起了义工。没有人注意到三舅是从保卫处出来的,倒是不少人关心起烈日下正在做好事的三舅。有个和小笛一般大的小女孩递上一瓶矿泉水,说,叔叔,您辛苦了。

满头大汗的三舅没有接小孩子的水,倒是有模有样地回答,叔叔不辛苦,城市是我家,清洁靠大家。这一回答,搞得周围的人都忍不住笑了。小孩的父亲说,动物园应该给你发个荣誉证书,逛动物园免费。小孩的母亲则接过话说,荣誉证算什么,应该直接招他进动物园工作,不仅动物园免费,连海洋世界、植物园、儿童乐园都可以免费玩。

三舅偏过头去,问,为什么?

小孩母亲回答,动物园和海洋世界、植物园、儿童乐园都是旅游集团的,每个员工定期发内部票,几个景点通用,家里老人小孩都可以玩。

这么好。三舅的小铲子停在半空中,嘴巴半天都没合上。长年在建筑工地上和泥土砖石打交道的三舅,没想到正是自己惊讶的表情招来了麻烦。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和自己一样,也是黑西裤、白衬衫,但打着红领带,胳肢窝里夹了个两个巴掌大的皮包。那个人走了过来,说,大哥,辛苦了,像您这样的人少见啊。

三舅很有礼貌地说,哪里,哪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哦?不用上班啊?

上班啊……暂时不上。

男的松开胳肢窝,从包里抽出一张名片,塞给三舅,我是搞劳务外包的。

三舅看了看四边印金边的名片,男的名叫刘金华,人才服务公司,副总经理。三舅说,就是劳务输出吧?

刘金华笑了,差不多就这个意思,我刚从动物园出来,他们委托我们招工五十名,主要是普工,如保安、饲养员、花木维护和泥瓦工。

拙劣的都市骗子轻而易举地掏走了三舅裤袋里的工钱,九百块。三舅手里拿着三张发票和一张入职初审通知书。发票名目写着:服装费(春秋两套)四百二十元、工作证工本费八十元、岗前培训费四百元。入职初审通知书写得很细,时间、地点、电话、联系人,落款盖着两个大公章:一个是“人才服务公司”,一个是“动物园”。

5

大约是八月几号的样子,极少打我电话的三舅找到了我,说他被人骗了。我安慰了两句。他的真实意图是借钱。我当然知道三舅借钱是为了交房租,但没有想到他还有另外一个打算,那就是带小笛去动物园。

三舅带着小笛坐着首班车去了动物园。面包、苹果头天晚上就买好了,一个大瓶的雪碧瓶子里灌满了凉开水。三舅从上车开始,就给小笛介绍这介绍那:看,这个大酒店,是爸爸盖的。那个那个,看到没有,水上游乐园,也是爸爸建的,那时还是个水塘呢。到了帝盈花园,三舅声音低了点儿,这里住人的,看那房子多高级。都是你建的,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住?小笛从来没有如此开心过,表情一惊一乍的,突然来的这么一句,把三舅问成了哑巴。

动物园到了。三舅还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又说,这个动物园也是爸爸建的。这回,小笛倒没有出声,她的眼睛早爬过围墙,伸进动物园里了。三舅让小笛站在树荫下,自己手里握着百元大钞排队买票。因为是礼拜六,买票的人多,三舅往前移一步就偏头看看小笛。就在这时候,三舅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刘金华!

黑西裤、白衬衫、红领带、小皮包、高高大大。就是他!他在动物园围墙下正和一个卖西瓜的女摊主谈着什么,正从皮包里抽出了一张带金边的名片。

三舅退出了队伍,让小笛站着别动,说,爸爸马上回来。三舅快速奔去,嘴里喊着,王八蛋!

刘金华居然等三舅抓住了他,才发现冤家债主来了。被逼到墙上的刘金华很快反击,毕竟他高出三舅一头,同时不知是不是出于害怕三舅喊人的原因,他两手卡住了三舅的喉咙。

女摊主吓得发不出声来,就跑。一路跑,一路跌跟头。三舅觉得自己眼前越来越黑,腿开始不由自主地抖动,不是害怕,而是僵硬得快没了知觉。三舅的手开始乱抓,却抓到了一个木头手柄,那是一把横放在摊桌上的西瓜刀。三舅一个反手,轻轻一推,西瓜刀发出清脆的声响,进了刘金华的肚子。三舅感觉眼皮底下有银色的光在烈日下闪耀。刘金华的手还在卡着三舅的喉咙。三舅闻到了腥味。血。

三舅跑回售票处,没有一个人排队。四周寂静,空无一人。树荫下的小笛,显得只有一个小点儿大。

小笛!三舅大喊。走,看老虎去,你可要看仔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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