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冬在广州

2011-11-19◎张梅

作品 2011年12期

◎张梅

咳嗽

李玫凌晨的时候就给自己的咳嗽咳醒了。她醒了以后，陆续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咳嗽的声音。有年幼的，有年老的，有的声细如丝，有的声巨如洪钟。她仔细地听了一会儿，居然听到了海子的咳嗽声。

李玫住在城南，海子住在城北。两个人要去到对方住的地方，坐公共汽车要转三趟车，坐地铁要转两趟。如果遇上堵车，那坐上出租车要一个多小时。因此，虽然他们用海子的话来说是“心心相印”，但几年也见不上一面。

李玫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中听到了海子的咳嗽声。她拉长了耳朵，居然听到了海子的咳嗽是隔着一层虚火。凌晨的时候，很冷。房间里虽然开着暖炉，但李玫知道外面肯定是冷的。她的手机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了。茶几上铺的那张绿色格子的麻质桌布还是海子那年送的。海子的电话在手机里存着。因为久不联系，李玫已经记不住海子的电话号码了。

她有点想起身到客厅拿海子的电话，跟他打个电话。但她一想到出了这个房间的冷，就又躺下了。她的咳嗽本来前几天已经好了。但是那天偏偏有人喊她去罗岗看梅花。喊她的人说那是羊城八景咧。还说那里的梅花多少年都不开了。这几年政府重修了罗岗公园，才修好，那梅花就开了。而且开得艳。于是她就想着那梅花的清香，想着梅花的姿态。那天又是一个艳阳天。她就高高兴兴地和朋友去看梅花，没想到衣服穿少了，感了风寒。回来立马又咳起来。

正想着那天看的梅花，她又咳起来。李玫赶快起来拿了两颗“五蜈蚣止咳丸”放进嘴里。这“五蜈蚣止咳丸”是朋友从香港带回来的，是泰国产的。像很多的香港中成药一样，袋子上面都印着一个人头，然后两条红色的蜈蚣围着男人头。刚看有点吓人。李玫开始不敢吃，但朋友说，很有效的。于是她只好硬着头皮就吃起来了。

昨天晚上，李玫的朋友叫她去芳村的“金麟麒”吃饭。这家饭店是家日式餐馆。刚开始做的时候，还是很日式的，但到后来，就什么菜都有了，越南菜，韩国菜，就差没有上水煮鱼了，但朋友说，只能这样做，这样才旺的。

李玫去到的时候，看到店门口已经有人排长队等位了。果然是旺得不得了。叫她去吃饭的朋友刚刚得了场大病，说是一点风寒也不能碰。头天她们见面的时候，朋友穿了五条羊毛裤子，还一层层地翻给李玫看。翻到最后一层，李玫都怀疑里面是否还有肉和骨头了。今天朋友叫喊她来，就是知道她也在咳嗽。朋友今天是答谢给他治好了病的中医。他们叫他“陈一剂”，意思说什么毛病，到他这里一剂就好。而且药价不会超过五块钱。

李玫到得有点早，她坐地铁去的，原来怕人多，结果还好。一趟就上去了。结果到了店门口，看看时间还有差不多一个小时，她扭头看看周围，看到门口有一家“国美”电器，她就顺着扶梯上了“国美”电器。因为是吃饭时间，天气又冷，商场里人很少。李玫听朋友说最近出了一款远红外线炭纤维的电热毯，好用得不得了。朋友在电话里跟她讲这款电热毯如何如何好用，听得李玫马上就想去买了。她在商场里逛来逛去，却不见那款电热毯，问服务生，才知道这种电热毯要到百货公司里才买得到。李玫刹时很失望。这时她看到一个女人进来，穿着一件灰色的羊绒大衣，一张脸是一点妆都没有化。看上去和她年纪差不多，并不是很漂亮的那种，但身上却有种说不清的气质，非常地特别。使李玫看了又想再看。突然一个念头涌上来，就是这个女人真的像自己呐。

一直外面的人都说李玫的气质很特别。李玫从来也没有想象自己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直到今天见到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李玫突然就感觉到对面那个人就是自己的翻板。她自己就是这样的，某种风情藏在身体里。她也像对面的女人一样，喜欢灰色的大衣。

她一直就盯着那个女人看，肯定那个女人也感觉到了。女人从戴在头上的宽沿帽子下很不满意地看着她。李玫只好走开了。

李玫假模假样地走去看热水炉。看了两眼又转回来。那个穿灰色大衣的女人已经走了。李玫刹时就很落寞。

直到吃饭的时候，李玫的情绪还没转过来。她一直想着刚刚看到的那个女人。她这辈子第一次遇见她认为是自己化身的女人。她好像等她出现已经等了一辈子了。

朋友介绍来的医生坐在她的对面，叫她伸出舌头看看。她很听话地伸出舌头。周围的人哄笑起来。李玫不明白地看着他们。他们说她的舌头不知怎么有一块黑色的斑。李玫吓了一跳。后来才想起自己是吃“蜈蚣丸”吃的。因为吃这种丸子要含，所以在舌头上就会留下斑了。

后来的事情不大记得了。李玫只记得自己吃了一锅石锅饭。

李玫最近几年身体都不大好了。每次和朋友吃完饭闹完酒回来都睡不好。就像今天这样，凌晨就醒了。

醒了以后，她感觉到很孤单。再加上听到周围的此起彼落的咳嗽声。她更感到害怕。这时候，她就盼着天亮。她突然想起昨晚见到的那个女人。心里就记挂着她。慢慢，她又睡着了。

因为夜里睡少了。李玫一直睡到十点钟才醒过来。她拉开窗帘，看到太阳出来了。天气一下子变得没有那么寒冷。李玫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准备出门。

她穿了一件灰色的羊绒大衣，戴了一顶宽沿的帽子。她的打扮和昨晚在“国美”电器商场见到的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李玫刚想出门，电话就响了。电话是女朋友美林打来的，问今晚的平安夜，她要去哪里过。

李玫这才想起今晚是平安夜。朋友在电话里已经说了，已经帮她买好了圣诞礼物，是一对施华洛世奇的耳环。她说知道李玫肯定是喜欢的。

放下电话，李玫就想到问题有了。就是今晚上的平安夜她拿什么去做圣诞礼物呢？朋友说了，已经在酒店订好了房间，一起喝红酒。李玫于是就把已经挎上身上的包包拿下来，赶快找圣诞礼物。

她记得前几个月刚去了台湾，在台北101大厦里的“琉园”买了好几件琉璃作品。真的可以拿去作礼物了。虽然出手重了点，但一时半刻她也不知道去哪里买礼物。美林说去的饭馆是吃开平菜的。她想想就笑起来，怎么平安夜要吃开平菜？开平菜里最出名的就是黄鳝饭。黄鳝饭配红酒也不对呀。

于是李玫就拿着那只绿色的琉璃免子出了门。出了门，天很冷。李玫在冬天的风中又听到了海子的咳嗽声。

说起来，李玫和海子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干的人。李玫是个都市的小资女人，海子是个浪子。本来是好好的在电视台里当导演，却辞职不干了，当了一个志愿者。海子是08年汶川大地震那年当志愿者的，他后来和李玫说，你不知道灾难带给人们的是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李玫一脸茫然。地震的时候，她看着电视里的画面，人心里也很难受，但并没有因此改变自己生活里的内容。但她去过一次海子的家，看到他接了五个灾区的孩子在家里住。家里乱得跟超市一样堆满了各种东西。海子照顾着她们，满面放着光芒。一种单身男人的气味隐约地散发在幸福的超市中。李玫看到海子经常穿的那条牛仔裤就搁在沙发上。后来在海子的影响下，她跟着他去了一趟汶川，深入到了一个叫龙溪乡的村子里。她和海子以及几个志愿者都住在村长的家里。村长的家是用白石砌出来的，很漂亮，但已经塌了一半了，李玫和他们都不愿住在棚里，宁愿冒着余震的危险也住在房子里。李玫那晚通宵没睡。她看着海子和那几个志愿者呼呼大睡，半夜还震了一次，把李玫吓得半死，但海子和几个志愿者都没有醒过来。其中的一个志愿者手里还紧紧拿着村上春树的那本书《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们的脸是那么年轻，那么单纯。但李玫第二天就一个人走了，留了张字条给海子。

因为听到了海子的咳嗽声音，李玫就想起了那个晚上。余震发生后，她不敢再睡，就独自一个人走到院子里，院子里的角落堆着一大堆从各地捐来的衣服。院子的茶桌上，摆着刚刚海子他们喝过的茶杯。李玫看看天空，惊得差点喊了起来。天空是如此美丽，满天的星斗，星光如此灿烂，是她这一生都没有见到过的。她看着天空，眼泪都流出来了。这刹那间，她突然明白了海子。明白了海子的胸怀。

李玫站在街上，几部空的出租车停在她的面前，但是她都没上。她突然对那个平安夜的聚会丧失了兴趣。她看看街上，平安夜的灯光到处都在闪耀着。她家对面的一家酒店，门口竖着一棵大大的圣诞树，红红绿绿的灯光令她想起那天晚上在灾区看到的星空。那天晚上看到的星空在她的内心挥之不去。又一部空的出租车停在了她的面前。李玫上了车。司机问她去哪里，她说出了海子家的地址。司机说了一句，那个地方远着呢。李玫含糊地应了一声。车就开了。一路上，李玫看见马路都是空的。没有人。就问司机，怎么都是没有人的？司机也不回答她。隔了很久，司机说，可能都去教堂了吧。李玫就笑起来。司机咳嗽了两声，还打开窗户，很冷的风就吹了进来。李玫说你把窗关上，然后又拿出蜈蚣丸给司机。司机还真的拿了两颗放进嘴里。接着李玫就在车上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司机把她喊醒，说，小姐，你的地方到了。李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说，到了哪里？司机就笑了起来。也不答她。李玫掏出钱给司机，就下了车。

等车开走了，李玫才发现司机把她载到了一个错误的地方。她面前是一幢灯火通明的大楼。但她记忆中的海子住的地方是两层的旧式住宅，一条长长的走廊。海子就租了其中的一间房子。

她有些着急。看看四周，这里也不知是什么地方。除了这幢灯光灿烂的楼房外，四周是空旷一片。这幢楼像一个幻象。但隔着窗户，可以看得到里面人影幢幢。李玫站了一会儿，越发冷了。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大楼。

大楼的一层富丽堂皇，十足一间五星酒店的大堂。大门口是一扇巨大的金色的旋转门，李玫从旋转门进去，看到面前还是一排自动玻璃门，在旋转门和自动门之间，两排的地板上放满了百合，香气四溢。百合有红的、黄的和白的，就堆在地上。李玫穿行在百合中间，有一种走在花园里的感觉。其实从旋转门走到自动门只有短短的十几米，但李玫因为要绕着百合花指引的小路，只走了一小会儿她就累了。一个人也没有。李玫就想，我歇歇吧。于是她就坐在了百合中间，选择了一个舒服的姿态。在百合花的香气中，她居然闻到了上次在海子的家的客厅里闻到的单身男人的气味。因为闻到了海子的气味，李玫就睁开了眼睛，想起自己是来找他的。她的眼前出现了海子那条经常穿在身上的牛仔裤，中间一段有些发白了。现在那条牛仔裤就孤零零地躺在百合花的上面，像一本时装杂志的封面。李玫看着那扇金色的旋转门，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出去。她再看看玻璃门里面，大堂中间摆着一棵圣诞树，树上也是灯光闪闪。大堂里面人来人往地很是热闹，个个衣着华丽，衣鬓香影。有个把侍应端着托盘慢慢走着，里面的杯子都盛着红色或白色的液体。大堂的另一边还有乐队在演出。

这正是李玫喜欢的场景。于是她站起来，绕过一堆堆的百合，朝里面走去。

李玫走到玻璃门面前，玻璃门无声地打开。她走进大堂，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刚刚她在外面所看到的那些景象就象流动的空气一样消失了。只有那棵闪闪发光的圣诞树还竖在那里。李玫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但手上的那只原来要送给美林的绿色的琉璃玉免还紧紧地抓在手里。这不是梦。李玫因为害怕，大声地咳嗽起来。越来越大声。她喊了起来：“人呢？”她又喊了起来：“海子。海子。”

虽然没有人，但大堂还是充溢着一种祥和快乐的气氛，一种圣诞节应有的气氛。还有很轻的音乐的声音。是一架钢琴弹奏着圣诞歌曲。大堂吧的桌上，火烈鸟花正在灿烂地开放。李玫突然很伤心，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到了吧台旁边。她挑了一张靠着池边的凳子坐下，看到桌子上还有两只杯子，杯子里面有红酒的痕迹，有一只杯子的杯沿还有淡淡的口红的印子。桌上还摆着一本书，还是那本她在龙溪乡的年轻志愿者手里看到过的村上春树的《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在这里坐过的人好像才刚刚离去。李玫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声音问她：“你是来看电影的吗？”李玫精神一震，看到一个非常年轻和非常干净的男孩子站在她面前，穿着一件紫色的羽绒服，白净的脸上一双眼睛黑漆漆地。李玫说，你说什么？我没听见。男孩子再次说，你是来看电影的吗？

李玫摇摇头。“不是，我是来找一个人。”

男孩子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李玫问他：“看什么电影？”

男孩子说“樱桃。”

“樱桃？”李玫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

男孩子转身想离开。李玫急了，说：“你别走。”

男孩子看看她：“为什么我不能走？”

李玫指指空无一人的大堂：“你不觉得这里很奇怪吗？”

男孩子看看周围，反问她：“这里有什么奇怪的？”

李玫说：“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男孩子灿烂地笑起来，还拿出手机看：“你放心，过一会儿这里就人山人海了。”

李玫叹了口气：“但我刚刚进旋转门的时候，明明看见里面好多人的，怎么我一进来人都不见了。。”

男孩子的脸一下子严肃起来：“不会吧。一定是你没有睡好。产生了幻觉。”说着他就拉开了凳子，坐在李玫的对面。男孩子看到桌上摆着书，拿起来看了一眼，说，我知道这个作家，他的书写得好，但人长得不好看。

大堂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人。李玫担心地说，这幢大厦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男孩子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如数家珍地说：“这幢大厦的主人原来是番禺的一对农民夫妇，洗脚上田，做运输发了达，盖起了这幢大厦。这对夫妇还是慈善家，因此，这幢大厦绝对是没有问题的。”

李玫呆呆地看着他，说，“你怎么说起话来像大人一样。”

男孩子没有在意她，继续说：“你看上去像一个梦游者。”

李玫站起身子来，说：“小子，你还是去看电影吧。”

说话间，从大堂的四面八方一下子涌出了很多人，欢声笑语一下子填满了整个大堂。音乐声强烈起来，人们衣着华丽，频频举杯。男孩子站了起来，兴奋地指着人群说：“我找到我姐姐了，再见。”说着就旋风般跑进人群中。

李玫看着他，突然想起樱桃这个名字了。樱桃就是住在海子家里的震区来的其中一个女孩子。

李玫

李玫认识海子的时候，在一个大学里当音乐教师。

她当时已经快四十岁了。三十五岁离婚的时候李玫就想，不怕，还有五年。满世界都是男人，还怕找不到男人？结果真的就没有找到。于是她很沮丧。她还参加了一个介绍相亲的俱乐部，结果那些男人找的都是二十多岁的女孩子。

眼看着春天就要过去了，夏天即将来临。五月来了。你想想，不论是北方还是南方，五月都应该是最可爱的。在北方，五月的时候，春风拂面，阳光明媚，大朵大朵的花儿四处开放。而在南方，五月也是在可怕的炎热的夏季来临之前的最可爱的一个月。而在那一年，中国要举行第一次奥运会。李玫虽然不大关心政治，但因为她手里拿着股票。那些股票在07年的时候已经长了好几倍，但她还是没有抛掉，因为那时他们都这样告诉她，说一定会长到一万点。因为明年是奥运会。

这天，她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年轻的朋友打给她的。那个朋友叫海子，比她年轻很多，才刚刚三十岁。他很不安分。于是他们约了一个地方喝茶。

说老实话。李玫从来没有和他约会过。不是说男女那种约会，当然不是。他们彼此都看不上。海子看不上这个中年女人，而李玫也是看不上他，觉得气味不对。他是农村出来的，考进了电视台，当了一个小导演。但是很奇怪。他们居然在网上聊得很起劲。为什么呢？因为居然他们的爱好相同。

李玫喜欢跑步，他也喜欢。于是他们经常在跑步的人经常去的四季公园的跑步道上见面。当然见面也不会停下来，只是点一下头。因为谁都知道，跑步的时候都是没有人样的。李玫大汗淋漓，平时优雅的样子已经全然不见了，汗水把前额的头发湿成一缕缕地贴在脸上，李玫跑步的原因，和村上春树的原因一样，就是想运动，又找不到人陪伴。于是只好跑步了。

五月的那一天，这个跑步的朋友突然跟李玫打电话说要求见面。李玫有点好奇。于是就答应了。

至于见面的地点，李玫选了一个五星酒店的咖啡厅。但海子不同意，说去不惯那种地方。他选择了一间茶餐厅见面。这是他们第一次不在跑步的时候见面。约的是下午二时在“喜喜”茶餐厅见面。他找的地方，还发了短信给她，说是已经订了哪张桌子。李玫收到短信的时候快笑死了。没见过在茶餐厅见面还要订桌子的，你以为在香格里拉？

他们果然就在那间茶餐厅那张桌子见面了。他一见面就跟李玫说，姐，我想辞职。

李玫说，你怎么会讲这么沉重的话题？李玫开始左顾右盼起来。这个茶餐厅还是比别的茶餐厅要优雅一点，至少每张桌子上面都有一个小的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支康乃馨。李玫自己点了一杯杏仁茶，海子就点了一杯红茶。海子说，那你以为我想讲什么话题？李玫张张嘴也说不出来。她说，这个话题太沉重了。于是他说，如果不沉重我找你干什么？李玫开始反思自己，我长得像一个精神导师吗？

他拿出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递给她看，说是他的辞职信。她说，我知道你对现实不满。可是你看看这个世界，谁又对现实满意了？哎呀，不就是生活嘛。李玫好像说了很多这样的话。但他还是固执地看着她。突然，她们一起看到外面有人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喊着什么。可是因为隔着玻璃，她们听不到那些人喊什么。俩人同时站了起来。这时有人跑进来，说，打开电视，打开电视，地震了，地震了。

老板娘赶快打开电视。这时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当时就急了。因为他的家乡也在那里。于是他站起来就打电话，打了许多次都不通。他急得在屋里团团转。李玫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如果换了我。我会怎么办？她只好吞吞吐吐地告诉他，这个时候，震区肯定是通不了电话了。他红着眼大声说，中国移动那些鸟人干嘛去了？接着他就跑出了茶餐厅。

从此李玫就没有见过他了。打他的手机，也关机。李玫还去过他的单位。单位的人说他已经辞职走了。李玫问他到了哪里。单位的人都摇头说不知道。

那段时间，李玫还是经常地跑步。但因为见不着他。李玫的心里空落落的。

地震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了。天天在电视里看那些抢救的画面。每个人的心里都很沉重。这天晚上，有人敲门。李玫开了门。看见门口站着风尘朴朴的他，还牵着一个小女孩子。

他进屋坐下。很沉重地抽着烟。告诉李玫他地震后就去了灾区，当了志愿者。这个小女孩子是震区的孤儿，叫做樱桃。他把她带回来，先住一阵子，到时再送回去。

李玫赶紧安顿小女孩子洗澡睡觉，安顿好了，走出客厅。他已经累得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二天，他又回灾区了。他还是要做志愿者。他走后发了个短信给李玫，说做一个志愿者是这一生最正确的选择。他这一生都要做志愿者。希望李玫好好照看那个女孩子。

樱桃

志愿者。樱桃。李玫平凡又平静的生活里一下子闯进了两样很陌生的东西。李玫甚至不知道如何去照顾这个女孩子。

樱桃有一双黑白很分明的大眼睛。眼睛里的瞳仁很黑，很亮，像是有两棵大大的核桃放在了她的眼睛里。虽然从高原地区来，但是一点也不黑，很白。杏仁脸，头发也很漂亮。前额的发际线很高，李玫用彩色的发套把她的头发扎起，前额现出浅颜色的绒毛。她是一个很美丽的少女。李玫看着她，就想，果真是少数民族的女孩子长得漂亮。

樱桃开始很沉默。她甚至都不说话。每天都是极为安静，睡觉，吃饭都不发出任何的声响。几天过去了，李玫都快绝望了。

一天中午，她突然说了一句话，是个单词：“土豆。”

李玫刚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又说了一遍：“土豆。”李玫于是赶紧煮土豆给她吃。樱桃看见土豆时眼睛发出彩色的光芒。然后又用彩色的眼睛去看着李玫。她一把抓起土豆就往嘴里塞。李玫赶紧给她剥皮。她突然很灿烂地笑了一下。她的笑容使得整间阴暗的房间一下子布满了阳光。李玫一下子抱住她。在她的额头亲了一下。自此樱桃就开始和她说话了。

好几次，李玫都发现她有梦游的毛病。某天的晚上，李玫突然醒过来。她和樱桃不在一个房间里睡。她也很少在半夜醒来。因为她的睡眠一向很好。但这个晚上，她突然醒了过来。她看到一个小小的黑影在她的房间晃荡。在微弱的光线下，李玫看到这个小小的黑影是樱桃。因为樱桃穿着她给她买的白棉布碎花的睡裙。一开始李玫给吓坏了。她差点就叫了出来。但是她还是忍住了没有叫。李玫并不是一个胆小的女人。相反，她的胆子很大。她记得小时候，她为了和小朋友打赌，居然一个人在坟场里睡了一晚。和很多女人不同，李玫不相信神神鬼鬼这种东西，她觉得人才是最可怕的。她冷静下来，就开始观察樱桃。她看到樱桃走到床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在黑暗里是冷冰冰的。白天吃土豆时眼睛所发出的光芒完全消失。她看着李玫，一点表情也没有。李玫差点叫出声了。这时，她突然转过身，悄无声响地走出了房间。李玫也起床，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她看着樱桃走到客厅，很熟练地在饮水机上倒了一杯凉水，然后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喝。喝了水以后，樱桃又站起来，走到冰箱前，拉开门，找出一截腊肠，又坐到沙发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腊肠，她就着沙发上的毛巾擦了擦手，又回到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李玫看着她安静地做完了这一切，明白了这个女孩子有梦游症。这使李玫感到害怕。

樱桃每天都要看电视里关于地震的消息。她不相信她的父母已经死了。她说她梦到父母。她说她的父亲是当地很出名的释比。李玫不知道什么是释比。她问樱桃。她也没有说清楚。但她肯定是觉得很骄傲。她跟李玫说，释比是不会死的。李玫于是上网查看资料，才搞清楚释比就是大概巫师的角色。

樱桃老是要吃土豆，老是要吃腊肉。某天樱桃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出走了。李玫满城市找她，才在火车站找到她。但她怎么也不肯跟李玫回家。她说要回四川找父母，或者是找干爸爸。

这时候学校已经放假了。李玫打了电话给海子。他说你和樱桃都可以来。

这样，李玫和樱桃、海子一起到了位于地震中央的汶川龙溪乡。他们各怀心事。樱桃寻找她的父母，李玫寻找海子，海子寻找梦想。

回到家乡，樱桃的预感是对的，她的父母都没有死。原来他们那天都在地里，虽然看到地动山摇，但他们没有生命危险。

他们的房子虽然出现了裂缝，但没有倒塌。李玫那天晚上就睡在樱桃的床上。

李玫还是坐在大堂酒吧的椅子上。她前面的桌子上有两只杯子，杯子里面有红酒的痕迹，有一只杯子的杯沿还有淡淡的口红的印子。桌上摆着一本书，还是那本她在龙溪乡的年轻志愿者手里看到过的村上春树的《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在她回忆往事的其间，大堂里面的欢乐的人群又已经悄悄地消失了。来如潮涨，去如潮退。连悦耳的钢琴声也停了。整个大堂安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但因为暧气还在开放，李玫并不觉得自己孤单。她把手上的那只绿色的硫璃免子放到桌上，仔细地瞧着。在白天看，这只硫璃免子黯淡无光，当时买的时候在店里的石英灯的照耀下，这只免子通体发光，神气活现的。可当李玫一拿到101大厦外面的阳光下，这只琉璃免子就黯淡无光，好像是换了一只。李玫当时就想，哦，原来这是一只见不得阳光的免子。可现在在酒店大堂的明亮的灯光下，免子又像活过来了，通体碧绿，晶莹剔透。其实，当时李玫买这只琉璃免子的时候是想送给海子的。因为海子是属免的。

李玫看着那只免子，不免又想念起海子来。这时她突然听到在大堂金色的顶上传来一阵细小的歌声。声音虽然细小，却很真切，穿透力很强，一丝一丝地就布满了她的耳里。“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像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暧，多么慈祥，把我们农奴的心儿照亮。”这是一只文革时期的革命歌曲，但由一把女童音唱出来，丝毫没有一丝革命的气象，完全像靡靡之音。李玫不由地笑了起来。她想起她读中学时的一个细节。是上语文课的时候，老师让她朗读高尔基的那篇散文《海燕》。李玫当时充满感情地朗读起来：“在苍茫的大海上，风聚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海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云霄，它叫喊着，——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到了欢乐。”还没朗读到一半，那个女老师就笑起来，让她停止。说，你怎么读起来像普希金的诗？她脸红耳赤地坐下来，女老师让另一个女生起来朗读。那个女同学充满斗志地朗读完全文，老师满意地点头，说，“这才像一篇战斗的革命文章。”

其实她后来又去了一次龙溪乡。那是因为海子打电话给她。说他那里来了一个志愿者，是音乐学院的教授。于是他和这个教授准备在这里组织一个儿童合唱团。海子在电话里兴高采烈地跟她讲着他和音乐教授的宏伟计划，他在电话里说那里的孩子只会唱汉族的歌曲，而不会唱羌歌。

他还在电话里充满感情地说，你来吧。

记忆在这里嘎然而止。这时酒店大堂的暖气慢慢减弱直至完全停止。四周一下子就冷了下来。李玫觉得全身发冷。冷冻使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刚才围绕在她身边的暖气、音乐、鲜花以至美好的回忆都全然消失。她觉得自己完全是掉进了一个冰库里。像一头马上要给宰杀的冻猪。但是，即使在冰冷的空气中，刚刚的那些回忆还时隐时现。她依稀地记起那个龙溪乡的早晨。是她所见过的最美丽的早晨，那种早晨的空气，是她所闻到过的最新鲜、最凛冽、最干净的空气。她早上起来推开樱桃家的木门，就马上被这个早晨迷住了。在她的眼前，云雾缭绕。山谷中小鸟啼叫，溪水淙淙。远处可见尖尖的雪峰。樱桃的家是一幢三层的由白色岩页叠出来的房子，在云雾中如童话一般。还有美丽的少女樱桃脚上穿的绣着羊角花的布鞋。李玫很喜欢这种带有浓厚少数民族气息的手工绣的布鞋。她不顾海子的反对，买了十几双带回广州。海子不喜欢她做这种事情，说她这种作派十足一个旅游者。

一旦想到海子，她的记忆就中断了。那些绣着羊角花的布鞋，龙溪乡清晨的空气。白色的雪峰。晨雾缭绕中的白石房子，像给喷了杀虫剂一样消失得一干二净。也像一块黑板上的字，刚刚还是满满的，给粉刷一刷，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李玫一下子很失落。但她不甘心。在这个空荡荡的冬天里，她最想找的就是那些甜蜜的记忆。但是糟糕透了，她居然连樱桃的名字也记不起来。她只是记起樱桃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还记得樱桃在她家的晚上犯夜游症时站在她的床前，穿着她买给她的棉布碎花睡裙，毫无表情地看着她时的情景。但她怎么也记不起她的名字。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都快要哭了。

就在这时，她头顶上的灯一盏一盏地熄灭。李玫一下子陷在了黑暗之中。

海子

其实海子还是很挂念着李玫的。

从08年地震的时候他当了志愿者，已经有两年多了。他为一个基金会先后去了四川的龙溪、贵州的都匀、云南的丽江和塔城、贵州的丹寨、四川的红原。

海子是属于那种特别明白自己要什么的人。在他很小的时候，应该说是在农村读小学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虽然他读书很好，老师也老是夸奖他。确实读书对他来说不是一个问题。看到班上的同学会因为那些在他眼里如此简单的考试题而不合格甚至搞到哭哭啼啼他就很纳闷。而他在那时就明白了人肯定是有分别的。长大以后，他很顺利地考取了大学，很顺利地到了电视台，很顺利地当了导演。然而，这时，人生就戛然而止。

海子有过婚姻。只是两年就结束了。他那时疯狂地爱上了一个喜欢徒步旅行的广州女孩子。他们是在香格里拉的纳帕海旁边的那间青旅认识的。当时他们两个人都是单身的背包客。到香格里拉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他们选择冬天去都是同一个道理，那时游客少。他是下午的时候住进这家风味很足的藏式客栈的，安顿好就先在客栈的楼下烤了一会儿火，喝了两杯客栈提供的酥油茶，浑身就暧哄哄的。于是他就走出大堂，到前廊的面向草原的靠背椅上坐下来抽烟看风景。因为是冬季，旁边的纳帕海已经没有水了，干枯的草原上开着一簇簇艳红的狼毒花。他在细看着一群群的牦牛如何在这些有毒的花旁边悠然自得地吃草而不碰到狼毒花。这时远处一群牦牛走过来，身上的铃铛响个不停。他看着那些牦牛，听着铃铛声，一时觉得自己是在天堂里。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他日后爱上的女人。她穿过牦牛，正向他走过来。一个人，个子小小的，但很坚硬。穿着一条瘦腿的牛仔裤，长发，背着一个大包，脸上的肤色晒得很黑。两只眼睛很明亮。

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一下子就热起来。他从来就没有过这种感受。他明白，他爱上这个女人了。他一见钟情。

他们发展得很快。也就是说海子的浪漫也打动了她。海子记不起来自己到底采了多少狼毒花献给她。总之，第七天，他们就结婚了。用现在的话说，他们是不折不扣的闪婚。

只是他爱的人太酷了。海子从前只以为自己酷，却没有想到自己爱上一个更酷的人。结婚不到一个月，妻子又背上背包去徒步了，而且说明了不要他一起。

最后还是离婚。离婚的时候俩人还是很相爱的。好声好气，互相祝福。连海子都觉得不正常。

“她太酷了。”这是海子对她的叹息。

但海子并没有很多的沮丧和悔恨。相反地，事情过了以后他感到很轻松。他好像完成了一件人生重要的事情一样轻松。毕竟他爱过了。这很重要。他对前妻心存感激。

离婚后海子就开始了跑步。郁闷的时候他也跑步。通过跑步，他想明白了他不属于城市。他真的不喜欢城市。不喜欢城市人的复杂的人际关系，不喜欢城市的废气，不喜欢城市的建筑。他跑得越多，越明白自己要找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而他在跑步的时候就看见了大汗淋漓刘海贴在额头上的李玫。

第一次看见李玫，他就注意她了。当然，他也看得出来，李玫是过了青春年华的女人。那天李玫穿着一套粉色的运动服。究竟是粉红还是粉蓝还是粉黄，他记不清楚。但因为粉色的衣服穿在这个女人身上显得十分干净。虽然她跑得气喘吁吁，但她还是那么干净。她跑步的样子有点儿笨，一看就不是受过训练的。但她的身体表现出一股韧劲。而且他喜欢运动中的女人。后来他们认识了曾经讨论过这个话题，并且达成了共识，就是人老了不可怕。谁都会老。但一定要尊重自己的身体，爱护自己的容颜。男人女人都应该这样。李玫就是听到他讲这样的话才对他产生了信任和尊重。

所以到了今天，他还尊重和挂念她的。包括她两次到龙溪乡去看望他。虽然很快就离开了。但海子还是尊重和挂念她。

记录片《海子在龙溪乡》

第1节

龙溪乡的早晨。依然是云雾缭绕。山谷中小鸟啼叫，溪水淙淙。远处可见尖尖的雪峰。樱桃的家是一幢三层的由白色岩页叠出来的房子，在云雾中如童话一般。这时，院子的木门“呀”地一声打开，探出一个羌族少女秀气的面孔。杏仁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她是当地最有声望的“释比”老山羊的小女儿樱桃。

樱桃推开木门，蹦蹦跳跳地沿着土路往下走。走到另一幢房子面前，她停了下来，细声细气地喊：“玛莎，玛莎。”玛莎是樱桃的同学。樱桃又叫了一会儿，见房子里没有应答，就又继续往前走。这个羌寨的房子基本都是顺着淙淙流水的溪水而建，都是羌族特有的白色岩片磊出来的房子。樱桃沿着土路继续往前走，一路上她看到坐在桥头的一边是两个年纪很大很大的奶奶，穿着羌族的传统衣服。樱桃听奶奶说，这两个奶奶足足有一百多岁了，但牙齿还都在，还健康得很。许多来旅游的人都要和这两个奶奶照相，说沾一点福气。桥头的另一边，坐着两个正在绣鞋子的中年妇女。有名的羌绣在她们的手下正呈现出一朵朵的颜色艳丽的羊角花。中年妇女见到樱桃，叫她：“樱桃，这么早，你要去哪里？”樱桃：“我要去接我哥哥。”妇女笑着说：“这么早，城里的车子还没有开呢。”樱桃歪着脑袋又说：“那我去找玛莎玩。”玛莎是她四年级的同学。樱桃又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了。雾渐渐散去。羌寨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山上有一座历史久远的碉楼。城里来旅游的人都喜欢在那里拍照。

第2节

羌族的第十四代释比传人正果早晨也回到了家乡龙溪乡。他推门走进家里，看到家里的楼下的客厅已经摆好了祭嗣的用品。他的父亲“老山羊”让他烧香磕头，并告诉他从今天开始，他就要做“释比”的第十四代传人。他问父亲，他可不可以不做这个“释比”。因为他想到成都找工作。但他父亲严正地告诉他。对于一个羌族人，做“释比”是无比光荣的事情，也是最重要的事情。在做完了一整套程序后，正果已经觉得头晕眼花了。跟着，他跟着父亲到背后的山上祭嗣爷爷。他的爷爷是这个乡最有名望的“释比”，去年刚刚过世。九十四岁。在爷爷的坟前，父亲骄傲地告诉爷爷，他的孙子今天已经正式接过重任了。

正当他们在山上的时候，海子和音乐教授去了他们家。这时，樱桃蹦蹦跳跳地回到家门口。见到海子，樱桃欢喜地大声叫海子叔叔。海子应着樱桃。樱桃问海子什么时候带她去成都。她从来没有去过成都。教授拿出相机，替樱桃拍照，一边赞叹樱桃的出众。樱桃的一举手一投足，天生有公主的气韵。海子教训教授，不要什么时候都拿相机对着人家的脸。但樱桃却很高兴地看相机里自己的照片。这个时候，正果父子从山上下来。

老山羊很热情地招呼他们二人到家里坐。海子问老山羊：“正果呢？”老山羊这才发现正果不知什么时候走掉了。老山羊叫樱桃去找正果，说他可能去邻居家串门了。樱桃出去。二人见到客厅里摆供的祭嗣用品，很好奇地问东问西，老山羊就跟他们说今天是正果正式接任“释比”第十四代传人的大日子，已经上山祭嗣过爷爷了。教授又拿出相机拍照。樱桃回来，说找不到哥哥。因为找不到正果。二人只好喝茶等着。这时，突然有人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说“又倒了，又倒了。”老山羊一听，脸色大变，随着来人跑了出去。海子和教授也跟着跑了出去。二人随老山羊往山上走，路上老山羊对二人解释，说乡里准备在建在山上的学校的门口再建一座碉楼，要成为乡里的标志性建筑。但不知为什么，建了几次都是一半就倒。前几天老山羊已经作了一次法事了。原来想这次不会出事，但没想到还是倒。

听着老山羊的说法，二人感到神秘。

第3节

龙溪小学建在山上的一块平地。简陋的校舍干干净净的，中间是一个篮球场兼作操场。海子他们到达的时候，孩子们都在上课。老山羊和一干人正在围着没有建好的碉楼察看。孙教授和海子去看孩子们上课。他们走进一个课室悄悄地坐下。一个年青的女教师正在给孩子们上音乐课。樱桃也坐在学生们中间。她看着教她们唱歌的女老师，脑子却闪回她童年时干爸教她吹笛子的情景。当地有认干爸的风俗。樱桃和她哥哥正果的干爸都是同一人。干爸喜欢吹笛子。在她小时候，他曾砍下山上的竹子做笛子给她。

音乐教师所教的就是让孩子们一起唱《北京的金山上》。听着孩子们用不正确的发音高低不一地唱歌。作为音乐教授的孙传天皱起了眉头。

第二节课，孙教授站在了台上。他教授学生们正确的发声方法。他要他们闭上嘴唇，通过鼻腔发出“嗯”的声音。孙教授一边示范一边指着自己的上嘴唇说：“这个地方要震动，这个地方要震动。”音乐教师站在旁边也作出同样的动作。

第4节

樱桃家的院子。晚上，星光灿烂。孙教授和海子坐在院子里喝茶。他们讨论着羌寨的美丽和贫穷。海子说起自己的感受。说在这偏僻的乡村，他感觉到人生的多重性。看看这里的人们，虽然物质生活比不上自己，但却也是活得很充实。孙教授在一本笔记本上记着东西。那本笔记本记录了他这段时间搜集到的地方民歌的素材。俩人又接着谈到了今天在学校里的感受。说城里有许多音乐人都找不到事情做，但这里却连一个受过音乐教育的教师也没有，真是太不应该了。海子说，他看羌族的材料，说这个民族没有文字，几千年来都是靠音乐来传承自己的历史，这样，他们一定有自己独特的音乐和歌曲，他们的孩子肯定应该会唱很多羌族的歌曲。那孙教授也可以从中找到很多很好的民族音乐素材。孙教授很激动，说我们可以帮他们成立一个少年合唱团，你说怎么样？海子鼓掌叫好。二人以茶代酒，连连相敬，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崇高和激动。

第5节

白天的学校。孙教授站在课室的讲台上。还是樱桃那个班。孙教授讲了一下要孩子们做的事情，就下去坐在学生的位子上。一个孩子上来，唱的是《北京的金山上》，孙教授说不对，要唱羌歌。孩子摇摇头，下去了。一连几个孩子上来，都是没有一个会唱羌歌的。有的孩子连一首完整的歌也唱不完，唱了两句，脸红红地跑了下去。孙教授和海子都非常失望。这时樱桃一眼看到站在窗外的哥哥，大声地告诉孙教授他们。孙教授和海子连忙跑到教室外面，看到正果站在倒了一半的碉楼旁边。二人赶快走到他面前。

孙教授一见到正果就说，你这个释比是怎么做的，你们的孩子居然没有一个会唱自己民族的歌曲。正果想解释但也说不出什么，转身就跑。孙教授在他后面大声地：“你就会跑，跑。你要做事情呀。”

第6节

樱桃和玛莎等女孩子晚上回到各自的家里，纷纷向各自的长辈讨教羌歌。大部分家长都摇头。只有老山羊答应樱桃明天再教她。因为今天他累了。

第7节

孙教授和海子踏上了寻找羌歌的路程。他们走了好几户人家，最后来到玛莎的家中。懂事的玛莎正在院子里替家里切猪草。这里的孩子很小就负担起家里的很多劳作。玛莎的父亲告诉二人寨子里原来有一个被称为“羌歌王”的人，但是他已经瞎了。并且住在深山里。于是他们不辞劳苦，翻越了一座高山，终于找到了那个瞎眼的羌歌王。他们站在那个简陋的房子的门口，听着从里面传出来的忧怨的羌笛的声音，激动万分。俩人甚至拥抱在一起。但等他们进了歌王的屋里。瞎眼的歌王却对他们非常冷漠，无论他们说什么，他都不说一句话。俩人无奈地相互看着。

第8节

学校。樱桃的课室。学生们都安静地坐着。正果站在讲台上，用粉笔在黑板上写着一些看上去很不连贯的汉字：“罗依麻罗依哟——嗷罗依麻阿罗个你——”

正果大声地：“这是一首我们自己民族的歌曲，大家知道了吗？”

学生齐声地：“知道了。”

正果：“这是一首丰收歌。是抒发粮食丰收时人们劳动时的快乐心情。因为我们羌族没有文字，所以我现在教大家唱歌的时候用汉字音译出来。”

正果：“这首歌的大意是：哥哥、姐姐、妹妹、弟弟，一齐来收粮食。弟弟你在干嘛呢？妹妹，你在干嘛呢？快来收粮食，把粮食堆成山谷。来，大家跟我一齐唱。”

学生们跟着正果一字一句地唱着，其中樱桃的声音最响亮。

正果：“唱慢一点，这首歌是用来配合舞蹈的。还要唱出表情来。唱慢一点。”

学生们唱慢了。

第9节

孙教授和海子满怀疲惫和失望回到了羌寨。当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学校的山脚下，却听到了从学校传来的嘹亮的歌声。孙教授和海子惊喜地对望了一眼。二人发力向山上的学校跑去。

第10节

白天。孙教授继续在教孩子们正确的发音和练习《丰收歌》，海子在学校的操场上训练男孩子们跳羊皮鼓舞。因为没有足够的羊皮鼓，大部分男孩子手里都拿着油罐。海子：“大家记着，羊把你们的经书吃了，所以要用它来敬奉你们的白石神。”

男孩子们一脸严肃地跨着窝庄，用手拍着油罐。

女孩子们排成两行，闭着嘴巴练习发声。孙教授指指樱桃：“你，站到前面。”

樱桃站在前面。孙教授用手指指玛莎：“你站在前面。”

玛莎犹豫着。樱桃把她拉到队伍前面。

第11节

晚上，余家。众人围在一起。老山羊感慨地和大家讲起了歌王的故事。原来歌王的母亲也是当地有名的歌王，生了三个孩子以后，丈夫突然病逝。她独自领着三个孩子过活。歌王是大孩子，从小就显示出音乐的才能，能歌善舞，一首歌听一次就会唱，深得母亲的宠爱。虽然日子艰难，但母子情深，而且经常在一起唱歌，日子也过得很快活。寨子里经常回荡着母子俩的歌声。歌王长大了，母亲带他去成都考音乐学院，在考试中，歌王唱了一首民歌，老师们都被他的歌声深深迷住。但他却不会看简谱。老师叹了一声：“真可惜。”第二天母亲带他回家，只说了一句：“孩子，我们回家过自己的日子吧。”歌王以为自己是没有考中，回家依然帮母亲下地干活，带两个弟妹。两年过后，他偶然在母亲的一个箱子里发现了学校发给他的录取通知书。歌王怨母亲，一生气就跑了出去。没有回来。沉重的劳作和伤心使他的母亲很快就病倒了。等歌王知道回来后，母亲已经病逝。悔恨不已的歌王在母亲的坟前哭得晕倒在地，他明白母亲是因为家境贫穷交不起学费，弟妹又小才带他回寨子的。这时他才明白母亲当时说的：“孩子，我们回家过自己的日子吧”这句话的含义。歌王醒来时双眼已经看不见。歌王从此搬进了深山，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羌寨也再没有了歌王的歌声。

孙教授和海子听了都十分感慨，更坚定了他们要为孩子们成立合唱团的信心。

在二楼睡觉的樱桃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的黑暗中，她听着干爸的故事，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第12节

第二天一早，樱桃就悄悄一个人进山了。带着干爸亲手给她做的笛子。一路上，她沿着清澈的溪水往前走，还在溪水里摸到了一块五彩的小石头。她见到了盛开的羊角花，还看到了绿色的鹦鹉。她决定为干爸采一把鲜艳的羊角花。为了寻找羊角花，她迷路了。

早上起来吃早餐的老山羊和正果发现不见了樱桃。在寨子里遍寻不见，正果说：“她肯定是去干爸那里了。”海子问樱桃的干爸是谁。正果答就是昨晚说的那个瞎了眼的歌王。老山羊带领着正果、孙教授和海子到深山里找到歌王，但没有见到樱桃。老山羊急得团团转。歌王听见樱桃丢了急得冲出屋外跌倒在地上。众人把他扶起，一起喊着樱桃的名字往山谷走。一会儿他们听到了微弱的羌笛声。众人沿着笛声往前走，终于见到了樱桃。在一丛美丽的羊角花中吹着笛子。歌王紧紧抱住樱桃。最后，樱桃和众人诚恳的请求和爱心感动了歌王。他答应出山，把自己所知道的羌歌统统教给孩子们。

歌王出山的日子正好是羌寨里最重要的日子“羌历年”。寨子里的人欢欣鼓舞，纷纷作乐，欢迎歌王回家，欢庆过年。老山羊和正果也使尽浑身解数，作了隆重的祭嗣活动。晚上在篝火旁，歌王唱出了他新编的羌歌《美丽的羌寨》。

第13节

孩子们在孙教授的教授下进步飞快。孙教授还挑出了樱桃、玛莎作为领唱。孩子们唱歌也像模像样了。男孩子们的羊皮鼓舞也练得很好。正当孙教授为找不到第三个领唱而深深发愁时（因为合唱团需要三个女孩子领唱，而其它的女孩子怎么也不合适），这天，从隔壁羌寨来了一位妇女，她带着自己的女儿找到了孙教授。原来龙溪乡搞了羌族少年合唱团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羌族居住地，而她的女儿天天缠着她要她带她来参加合唱团。这个妇女的隔壁从前住着一位少女，后来因为唱歌成了歌星。她的女儿就视这个歌星为榜样。为了参加合唱团，她的女儿打听到她的寨子里原来有个女歌王，现在已经八十多岁了，而且搬到另外一个寨子里和孙子住。她的女儿就天天晚上步行到那个寨子向老歌王学歌。孙教授和海子都被这个女孩子的故事感动了。孙教授让女孩子唱一首歌，女孩子大大方方地唱起来，声音非常清亮和甜美。孙教授喜出望外，马上把女孩子定为第三个领唱者。孙教授这天接到电话，说深圳要举行文化艺术节，孙教授和海子商量着要把孩子们带到深圳演出。他们得到深圳方面的同意后，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歌王、老山羊和孩子们，大家都欢欣鼓舞。海子还和深圳的一家医院联系了，到时把歌王一起接去看眼睛。孩子们更加努力地排练。

下午，孙教授让孩子们穿上羌族的服装，男孩子和女孩子都穿上了绣着羊角花的羌族的布鞋。集中在操场。孙教授让女孩子们唱歌，男孩子跳羊皮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