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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场经济时代的文学批评

2011-11-19杨利景

当代作家评论 2011年4期
关键词:批评家文学批评市场经济

杨利景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降,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发生了深刻的转向。现在看来,这次转向虽并非与社会制度的变革或政治上的逆转相伴而生并由此而催发,但其幅度之大及影响之深远,已经足可以使之与上一次转向比肩共举(当代文学批评的上一次转向发生在一九八〇年代,与极左政治路线的终结和对其清算密切关涉),甚至大有超越之势。以至于今天的文学批评仍然在这次转向所开启的路径上继续前行,某些特质甚至日渐强化。

一些批评家将这种转向概括为“思想淡出,学术登场”,批评家南帆的表述更为直接,“杂志隐退,学院崛起”,所指当无太大出入。在南帆看来,“杂志隐退,学院崛起”,“这不仅是文学研究机构的交替,重要的是另一种文学研究体制的出场。批评家的活动区域,批评家评估以及介入文学的形式,尤其重要的是,批评内在风格——一切都在变”①南帆:《深刻的转向》,《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1期。。学院派批评的昂然崛起,并以绝对的强势占领文学批评阵地,的确成为九十年代以后文学批评前所未有的一大特征,它对文学批评产生的影响也的确是全面而深刻的。

但是,我想,这仅是描述这次文学批评转向的一个维度、一个侧面。“思想淡出,学术登场”也好,“杂志隐退,学院崛起”也罢,主要指向的当是文学批评范式和理路的嬗变。在我看来,更为重要的变化实则体现在文学批评价值观念、价值立场、评判标准以及批评的角色功能等更为内在的方面。

九十年代以后,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是,文学批评的权威度、公信力开始下降,对文学批评的批评持续而激烈。这种批评不仅来自于文学批评内部,更来自于社会舆论层面。退守到学院内的文学批评,不但没有分享到人们惯于对“象牙塔”所表现出来的敬畏和尊崇,反而声名日渐不堪。时下,对批评的指责和嘲讽已经远远超越了对它的肯定和赞许。这当然与以学院派批评为主体的当下批评偏重理论推衍、思想活力不足的积弊有关。但是我们也注意到,九十年代以后文学批评遭遇诟病更强烈的声音,主要来源于对批评家职业操守的质疑,以及对文学批评功能弱化的不满。诸如指责批评的功利化、商业化、人情化,批评没有标准,批评缺乏公信力,等等,均与此相关。

指斥批评家和文学批评缺乏气节、缺乏公正、缺乏标准当然是有道理的,因为这种批评乱象在一定范围内确是一种客观现实。但是,这种批判是否触及了问题的关键呢?把所有关于批评的症结都归罪于批评家的“失节”是否公正?或者说,将批评的重振完全寄希望于批评家的道德自律是否现实?当下批评乱象的背后是否有更为强大的推手?

没错,批评家属于社会的精英阶层,担负着精神生产与知识传播的重任,理应“铁肩担道义”,代表社会良心说话。正如狄德罗所言,“真理和美德是艺术的两个密友。你要当作家,当批评家吗?请首先做一个有德行的人”①〔法〕狄德罗:《论戏剧艺术·关于作者和批评家》,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上卷),第376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基于职业操守的道德自律是必需的,也是当下文学批评的迫切要求。但是,与此同时,我们也必须意识到,在时代面前,在强大的社会现实面前,道德的力量又是非常脆弱的。在社会变革的洪流之下,道德坚守的防堤往往最易被冲决。

九十年代以后市场经济时代的开启所带来的冲击力量,几乎横扫一切。它对人们生存现状的改变,对人们人生观、价值观的重构,对整个文化发展走向的导引都是显而易见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对当前文学批评病象的探寻和诊断,当然可以从批评本身着手,但更应该看到市场经济等外在力量对批评所形成的规约和牵引。

一、文学批评的“起跳”平台

一般说来,文学批评对文学创作具有规约和引领作用,文学创作繁荣与否,以及能否保持健康良性的发展态势,文学批评攸关系之。现在看来,依然是这种表述,将批评和创作的位置置换一下,或许这个命题同样成立。也就是说,文学创作同样对文学批评形成规约和限制,牵制或者促动文学批评的发展。两者的关系应该是双向互动,而非单向度影响。以往我们片面强调了批评对创作的影响而忽视了同样存在的创作对批评的作用。

大多数情况下,文学批评是以业已产生的文学文本、文学现象、文学思潮为批评对象的,是对创作的跟进。文学批评只有立足于对“事实”的发现和阐释,它才具有合法性。文学事实作为一种外部权威,客观上规范和制约着文学批评的发展。那么,文学创作为文学批评提供怎样的阐释空间,提供怎样的阐释可能,都将在客观上影响到文学批评的发展——创作提供了这种阐释可能后,批评是否能够及时跟进是另外一回事。当然,文学史上也不乏批评走在创作前面的实例。比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寻根文学就是理论(批评)先行的产物,但这毕竟只是个案。

步入市场经济时代后,当代文学创作呈现出数量激增、总体质量下降的态势。根据有关统计,在新时期之前的二十七年,中国的长篇小说总共出版了四百七十部左右,到一九八〇年代数量有所上升,十年间总共出版了大约八百到一千部,平均每年八十部左右。从一九九三年开始,情况突然起了变化,长篇小说出版呈现井喷式增长,从最初的每年三百部,发展到每年五百部、七百部,及至二〇〇〇年年产已经跃升到一千部。新世纪十多年来更是有增无减,始终“高位运行”,二〇〇九年甚至飙升到三千部,平均每天就有八部长篇小说被公开出版。这仅是针对“分量最重”的长篇小说的统计,还不包括中短篇小说和其他文学体裁的创作,如果再将大量的网络文学涵括进来,数量必然更为惊人。数量激增的背后,是文学作品整体质量的滑坡。我并不否定个别作家九十年代以后在文学创作上取得的突破,并愿意向那些在市场利益诱惑下处乱不惊、淡定从容的作家表达敬意。但是,这并不能抵消或者挽救文坛整体的颓败。长篇小说的畸形膨胀,很大程度上是市场经济催生的结果。或者为了高效地赚取经济利益,或者为了在市场大潮中不被迅速淹没,很多作家再难有“十年磨一剑”的定力和勇气,“一年磨十剑”,靠数量取胜,粗制滥造几成必然。文学创作是一种精细化的精神创造,需要精雕细刻,不断创新。在潮流化仿写与原创性缺失成为文坛主要症候的条件下,文学创作能够为文学批评提供多少可供阐释的新鲜经验?在这样的创作平台上“起跳”的文学批评,所能达到的高度是十分有限的。

问题的复杂性还在于,潮水般涌现出来的参差不齐、水准各异的文学作品,能有多少最终进入批评家的视野?在市场无形之手的操控下,进入批评家视野的作品又都是些怎样的作品?客观地讲,文学批评在今天所遭遇的挑战超越了历史上的任何时期,今日中国文坛所呈现出的新问题之多,问题之复杂程度,都是前所未见的。仅批评文本的选择就是批评家必须面对的一项高难度工作。如何在海量呈现的大量文本中披沙拣金、去粗留精,不仅是对批评家阅读量的考验,更是对批评家甄别能力、发现能力、提炼能力的考验。文学批评的价值固然不只是寻找大师、挖掘经典,但如果遗漏掉了现时代具有重要价值的作家,无疑也是批评的渎职。这也是为什么今天很多批评家义无反顾地追逐所谓“名家”、“大家”的重要原因。但是,成名成家者也并非出手即是经典。知名度越高的作家,越容易受到市场利益的蛊惑,有的著名作家甚至一年好几部长篇,质量很难保证。与一些著名作家被众多评家众星捧月般追逐的热闹局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很多名不见经传、正处于成长期的年轻作家在批评领域遭遇的冷落。而正是在这些普通作者的笔下,往往蕴含着可贵的新的价值。遗憾的是,这样的作品往往由于作者知名度不高而得不到关注,作品出版后尘封一段时间,直接被打成纸浆送进了造纸车间。

表面上看,批评家选择哪些作家、哪些文本作为自己的批评对象,是由批评家个人来决定的。实则,市场经济时代,任何批评家都难以挣脱市场这只无形之手的操控。出版商为了最大限度地赚取经济利益,往往在某一作品出版后利用各种媒体、使用各种手段、采取各种方式大肆炒作,形成铺天盖地之势。有的甚至在作品尚未面世之时,造势运动即已开始。市场的铁律之一就是趋利性,只要能够创造销售业绩,只要能够盈利,文学价值的高低不在其考量的范围之内。这就必然衍生出两种后果:一是基于市场效应的强迫阅读,二是对在市场策划、宣传上处于劣势作品的遮蔽。这两种后果殊途同归,都将影响到批评家对文本的选择,进而影响到文学批评自身的发展。

二、被“征用”的批评或批评家的“权利寻租”

市场影响创作,创作阻滞批评——在这样的联动反应中,如果说市场经济对文学批评的影响还是通过创作传导过来的,那么,市场对批评的直接征用,则更为深刻地“改造”着批评,导致批评性质和功能的异化。

为了便于说明问题,我们首先要简单梳理一下计划经济时代文学的生产传播机制以及文学批评的角色和作用。计划经济又被称作指令性经济,在这种经济体制下,生产资料的配置、产品的生产、消费等一切环节都依赖于政府的指令性计划。以文学的生产、传播和消费为例,作家的任务就是创作(有时候甚至题材、主题都要按照指令来确定),至于作品创作出来后读者欢迎不欢迎,出版后销售情况如何,这都不需要作家劳神。计划体制下的出版机构也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国有企业,只需照单生产,产品按计划分配给销售部门,业绩和利润与企业本身的存亡兴衰没有太大关系。在这种体制下,文学批评与市场几乎不发生任何关联。文学批评的主要任务,是站在国家意识形态建构的角度,阐释党的文艺政策并以此为工具进行文化战线上的思想斗争。八十年代情况有所改变,中国社会开始启动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但是这一时期的经济转型基本没有触及到文化领域。文学的生产和传播仍然处在计划经济的庇佑之下。这一时期,历史教训触发的对文学与政治关系的重新认识和处理,使得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都获得了一定程度的解放,文学创作“向内转”,文学批评主潮亦随之转向,由对创作的外在规训转为对文学本体的关注,成为推动创作、引领思潮的重要力量。此时,文学批评与市场仍然“形同陌路”。

但是,进入市场经济时代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首先,作家的创作开始具有市场意识。很多作家虽然在身份上还归属于作家协会这种体制内产物,但体制能够给予作家的往往也只限于一种身份的证明,作家的创作实力、经济收入以及许多附加价值更为直接地与市场联系在一起。同时,被推入市场中的文化出版机构也要面临残酷的生存竞争。得市场者得天下,市场决定一切。只有产品有销售量,有利润,企业才会生存和发展。在这种情况下,作家与出版机构很自然地形成了利益共同体。在作家和出版机构共同的市场诉求中,文学批评被“征用”以及批评家自觉的“权力寻租”行为就开始了。

如果说八十年代的文学批评格局是媒体批评、专业批评(有学者也称之为协会批评,指的是作家协会系统内批评家的批评)、学院派批评三分天下,那么九十年代以后的文学批评则是媒体批评与学院派批评各占半壁江山。与八十年代不同,在市场经济时代,大众传媒的主要诉求已经由文化启蒙退守为对利益的追逐,商业广告是大众传媒利润收益的主要来源。以作品宣介为主要内容的媒体批评,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软广告”,与欧米茄手表、佳能照相机的广告并无本质区别。这种断语也许过于绝对,但近年来媒体批评中广告成分的日益加大,甚至某些平面媒体还频频出现针对某一作家或某一作品的“包版批评”现象,难免会让人下此结论。

对市场而言,完全依靠媒体批评显然是不够的。媒体批评的优势在于短小灵活、时效性强,其大众化和娱乐化的价值取向能够迅速抓住普通读者的眼球,但其软肋在于专业性相对较差。在这种情况下,市场对具备专家、学者身份的学院派批评家的需求就出现了。一般认为,学院派批评家拥有丰厚的知识储备和扎实的理论功底,同时由于身处学院,应该具有相对独立的价值判断标准,因此,学院派批评家的批评在大众的心目中往往代表了专业和权威,其可信度自然与媒体批评不同。市场看重的恰恰就是这点。所以,经常的情况是,某一作品出版后,出版商会不惜重金聘请一些学院派批评家参加作品研讨会,撰写专门的批评文章。这些文章在出版商的策划下,适时地出现在各类媒体上,或者干脆被制作成图书的一部分,有的甚至在图书封面或者腰封等显要位置还要摘录几句某某批评家对该作品言过其实的“高论”,最大限度地刺激读者的购买热情。

文学批评一旦被市场“征用”,批评就再也难以保全其应有的独立品格。市场之所以要“征用”批评,最根本的目的就是使批评变相为产品宣传。市场与批评在相遇的那一刻就已经达成了默契,市场需要什么,批评家心知肚明。揣着沉甸甸的“征用补偿款”,批评家需要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按照出版商的意图,在脑海中搜集各种溢美之词,“里程碑”、“划时代”、“某某题材的重大收获”等“超重量级”标签于是被频频安放在各种作品上。

我宁愿将市场对批评的“征用”视为一种“绑架”。一些批评家也确实不愿意写这类文章,很多时候是碍于朋友情面不得已而为之。但是,随着市场诱惑力的不断强化,我们越来越不情愿地发现,市场与批评的媾和有的时候也是批评家“权利寻租”的结果。在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观念是“耻于言利”,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是也,但是进入市场经济时代后,知识分子的价值观也在不同程度上发生变化。青灯黄卷、坐而论道已经不再是一些知识分子的人生理想,许多人更关心如何将手中的知识和资源转化为现实价值。文学批评家与IT工程师肯定不同,后者可以直接将知识转化为生产力,带来滚滚财源,批评家没有这个本事。但是,在公众眼中,批评家有着“质检员”一般的身份,可以裁定文学作品的高低优劣——这当然也是一种权利。于是,一些精明的批评家就将这种“权利”转化为个人谋利的工具。文学批评就是在这样的转化中失去了本应公正的标准,失去了公信力。

当然,在文学创作多元化的今天,并不是所有的作家都走市场化路线。一些“纯文学”作家对市场还是有较为清醒的认识,并不一味追逐销量。比如王安忆就说过,“我的书能够卖两三万册,这就对了,太多了就不像我了”①转引自王研《王安忆接受本报独家专访回应“重估”若干问题》,《辽宁日报》2010年3月4日“文化观察”版。。即便这样,也并不意味着这类作家的作品就能够躲避开市场。这些作家可以不在乎市场,但出版这些作家作品的出版商却不能不在乎;这些作家也可以不需要捧场的批评,但出版商需要。二〇〇八年,阎连科的《风雅颂》出版之际就遭遇了这种尴尬。该书付印之前,阎连科得知新书封面上自己被封为“中国荒诞现实主义大师”,阎连科赶紧与出版商联系,但最终还是未能改变出版商的做法。

有人曾不无调侃地下过这样的结论:当下,最有力的是资本,最无力的是批评。也许下结论的人没有意识到这样一个问题,在市场经济时代,恰恰是最有力的资本造就了最无力的批评。当下的某些文学批评正在或已经沦为了资本手中的傀儡,成为文学走向市场、赢得市场的一个策划环节。这是批评最大的危机,也是批评最大的悲哀。

三、文学批评是否已经无可挽救?

与力图对九十年代以后的文学状况作一个客观而全面的概括之困难一样,对这一时期的文学批评的任何描述与判断,同样会面临挂一漏万的危险。市场经济法则对文学批评的裹挟,以及文学批评所发生的异变,确是一种客观现实。但是,这并不是当下文学批评的全部也同样是一种客观现实。在我看来,对文学批评之批评当然需要梳理既往和当下收获的成功经验,但指出文学批评正在面临,甚至日趋深化的危机,其意义同样不容否定。对九十年代以来文学批评病灶的探寻和诊断,并不是要在总体上将其判为死刑。有学者指出,代表一个时代文学批评水准的,是它的“高端批评”而不是末流。的确,即便是在市场经济时代的滚滚洪流面前,一些敢于坚守、执著探索的批评家还是取得了值得被施与敬意的成就。但是,一个时代的文学批评生态毕竟不是由极少数的“高端批评”构成的,对整个时代文学批评的总体判断,也不能只瞩目于几个批评家。因为,文学批评的作用发挥,无论之于时代还是之于文化本身,并不能完全寄希望于高端批评家“包打天下”。

文学批评在市场大潮中的顺流而下,是否意味着它已经无可挽救?

当然不是。若论经济市场化程度,欧美等发达国家肯定走在中国的前面。但是,这些国家的文学批评却没有受到太大冲击,或者说,即便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其严重程度可能也与中国不同。德国汉学家顾彬曾批评中国没有很好的书评,我想这是较为客观的。如果标准宽泛一点,书评也应该归为我们所谓的媒体批评吧。与国内媒体批评多以炒作、“软广告”面目示人不同,欧美等一些国家的媒体批评多具有相对客观、公正的立场,很少受到商业利益的蛊惑。比如在美国,就有《纽约时报》“书评周刊”、《书评摘要》、《选目》等多种书评刊物,在精英阶层和普通民众中享有相当高的声誉。在西方,学院派批评的独立性更强,拥有自己的立场和价值判断标准,轻易不为其他因素左右。尤其欧美的学院与媒体有着截然的界限,不像中国,部分学院派批评家甚至成了大众媒体的文化明星,频繁出现于各种场合。

在我看来,中国当代文学批评之所以会在市场的冲击下失范失节,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既有文学批评自身的原因,更有文学批评之外的其他原因。近年来,针对文学批评自身的反思已经很多,在此,我更愿意探讨一下其他因素。

从中西市场经济的发展历史来看,欧美等西方发达国家早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即已步入市场经济时代,迄今已经走过近二百年的历史,而中国现代化的市场经济体制,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才开始逐步建立,只有短短二十多年的历史。如何认识市场经济,如何建立、完善市场经济,如何处理市场经济本身衍生出来的一系列问题,这都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而中国目前正处在这一过程之中。短暂的发展历史决定了中国的市场经济必然处于非成熟状态。比如,同样是市场营销行为,西方发达国家的很多文化出版机构往往都具有强烈的形象意识和品牌意识,注重长期市场开发和品牌培育。以《纽约时报》“书评周刊”为例,从一八九六年开始发行,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之所以能够经久不衰,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它看重这个品牌更长远的价值,因此能够站在客观公正的立场上发表评论,绝不参与炒作,更不会把书评打造成“软广告”。而目前国内的一些文化经营机构还没有建立这种意识,很多企业眼光短浅,只注重眼前利益,并不注重长期品牌形象塑造,完全寄希望于短期的市场策划、广告炒作。市场对文学批评的“征用”,利用批评家进行“瞒”与“骗”式的造势宣传,从而达到暂时利益的获取,其实是市场经济非成熟状态的一种表征。

在建立和完善市场经济体制过程中,中国虽然可以借鉴西方一些发达国家的成熟经验,但如何将西方经验与中国现实相对接,从而规避“食洋不化”的后果,这无疑又是一个挑战。并且,中国与欧美等国家政治制度的不同,也决定了中国的市场经济体制(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建设,本身又是一种全新的探索。如何处理社会主义政治制度与市场经济体制之间的关系,比如,如何处理市场经济所遵循的自由竞争与社会主义社会所倡导的团结协作之间的关系,如何处理市场经济利益优先原则与社会主义无私奉献精神之间的关系,如何处理市场经济的实用主义原则与社会主义的理想主义、道德主义和精神文明之间的关系,等等,这都是全新的命题。对这些难题的破解,将直接关系到中国精神文明建设和文化建设的最终结果。作为一种文化形态的文学批评,它的现实困境和未来发展,很大程度上也要与上述难题的破解密切相关。

当前中国,发展经济成为压倒一切的主题,在这种宏观大环境下,我们对包括文学批评在内的文化的理解还存在偏差。从前些年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到近年来的文化经济化、产业化,其实都在一定程度上暴露了我们对文化的功利主义理解。尤其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提法,“是把文化当成经济的附庸,文化不过是搽在经济脸上的一层脂粉而已,是经济的马前卒和开场锣鼓”①肖复兴:《一个可怕的口号》,《羊城晚报》2010年12月12日。。其实质是倡导文化为经济服务,文化自身的独立性和固有的独特性遭到忽视。文化的价值和意义在于以文化人,在于对人的灵魂的净化和对人精神的提升。市场经济时代,文化的发展固然可以在客观上带动经济的发展,甚至文化本身也可以成为经济发展的一部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将文化视为经济发展的工具,更不能将文化当作经济的奴婢来驱使。一旦对文化的功利主义诉求被赋予了合理性,文化必然要扭曲和变形。

现代社会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一方面,社会分工越来越具体,专业化程度越来越高,任何一个领域的研究者一般只在本领域内拥有发言权,另一方面,每一个学科虽然都具有相对的独立性,但每一个学科又都被编织进整个社会的宏观结构中,成为其中的一个子结构,它的发展变化既受到学科内在动力的支配,更要受到外在宏观力量的制约。因此,市场经济时代的文学批评问题,既要从学科内部进行检省,寻求化解问题的自动力;同时,更要从学科外部进行反思,消除诱因,匡正偏向,使文学批评重新回到健康的发展常态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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