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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个时代的思想表达——十年随笔挹滴(二○○一-二○一○)

2011-11-19王彬彬

当代作家评论 2011年4期

王彬彬

要了解最近几十年中国的思想状况,绝不能只注意那类高头讲章,绝不能只注意那些学术论文和学术专著,数量众多的被认为是随笔的文章,也是不可忽视的。我甚至想说,随笔,实际上是当代中国思想表达的最重要的方式。

但要给随笔下一个明确的定义,却又是难的。随笔与论文的区别如何界定?随笔与通常所说的杂文又有何不同?随笔一般认为属于大散文之一种,但在人们心目中,它与通常意义上的散文还是有差别,但这差别又在哪里?——诸如此类的问题,都是不易说清道明的。多年前,一家面对中学生的刊物命我写一则短文,对随笔这种文体做出解释。我当时是这样写的:

“随笔”这名称古已有之。《文心雕龙·总术》说:“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所以,“笔”在古代指无韵文,它的范围极其广泛,包括韵文之外的所有文章和文字记载的东西。宋代以后,举凡见闻杂录、读书笔记、资料考证等等,都称作“随笔”。

在今天,“随笔”是“散文”之一种。顾名思义,“随笔”就是随兴而谈之“笔”。所以,“随笔”是一种相对自由的文体。作者借助“随笔”这种文体,可以比较不受拘束地发表对各种问题的看法。所谓“不受拘束”,指作者不一定要对所谈论的问题有十分周全的思考,不一定要在谈论对象时面面俱到。如果作者对问题的某一方面确有自己的感受和认识,就不妨以“随笔”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受和认识。但这又并不意味着“随笔”就享有以偏盖全的“特权”。“随笔”可以只发表对问题的某一方面的见解,但却应避免把对某一侧面的看法上升到对整个问题的看法。换句话说,“随笔”可以专就白璧上的微瑕做文章,但却不应把微瑕放大到掩盖整块白璧的程度。

“随笔”当然也可以抒情。但与抒情相比,“随笔”更宜于说理。“随笔”通常用来表达作者对某一问题的理性思考。一篇好的“随笔”,应该能为读者提供某种独特的思想,这思想可以不成系统,可以思及一点而不及其余,但却应该力求清新、深切。用习惯的说法,“思想性”是“随笔”的本质属性。好的“随笔”应该能益人神智,应该能给人以思想上的启发。

作为“散文”之一种,“随笔”对作者的学识有比较高的要求。“随笔”作者应该是一个勤于思考并善于思考的人,同时,又应该是一个尽可能具有广博学识的人,一个极可能具有学者素质的人。“随笔”作为一种思想者的文体,它要求作者不人云亦云,始终保持思想的独立性。但冥思苦想而束书不观,必然流于胡思乱想。所以,勤学而敏思,是写好“随笔”的前提。

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的“随笔”,还应该具有起码的文学性。首先是“随笔”的语言应该是富有文学意味的。在结构上,也应该表现出一种“苦心经营”的“随便”。“随笔”要具有文学性,还应该不仅仅满足于说理,同时还应表现出一种“理趣”。

以上是我多年前对随笔这种文体的看法。我对随笔的基本看法仍然如此。随笔最突出的特性是思想表达的相对自由。这种自由首先是针对严谨规范的学术论文而言的。如果借用战争术语来说明学术论文、随笔和杂文的特性,那么,学术论文是阵地战,随笔是运动战,而杂文则不妨说是游击战。杂文某种意义上比随笔更自由,但却不能像随笔那样很充分地表达作者的所思所虑。随笔不必像论文那样瞻前顾后,却又能把想说的话说得很透彻。我这里并无在几种体裁之间褒此贬彼之意。我只是想说,在某种特定的时代,在某个特定的社会,随笔是一种特别适合表达思想的方式。某类思想,某种看法,某些方面的忧虑,当然也很适合政治学家、历史学家、社会学家、经济学家、国际问题专家等各种学者以学术论文甚至学术专著的方式加以表达。但是,在今天的中国,这些问题却又往往是“正宗”的学术论文难以问津的。在“正宗”的学术研究领域,这些问题往往是令人忌讳的。高等学校是学者云集的地方,大学教师是学术研究的基本力量。在量化管理成为高校基本管理方式的今天,尽可能多地在所谓“核心期刊”发表所谓学术论文,是大学教师的基本追求。既然以发表为终极追求,论文自然要尽可能选择那种“安全”的话题,而那种不够“安全”的问题,那类或多或少“犯忌”的问题,当然不会去碰了。至于今天的所谓科研项目,则更是常常与真问题不相容。是否争取到项目,是否争取到数量既多“层次”又高的项目,是高校评价教师的重要标准。不少学校甚至把项目作为考核、评审的死杠杠。没有争取到某种级别的项目,便不得升副教授;没有争取到更高级别的项目,便不得升教授和当博导。即便当上了博导也不意味着就可马放南山。连续几年没有再争取到某种级别的项目,就会被剥夺继续指导博士生的资格。大家都去争项目,而决定项目能否成立的首要标准,却又并不是学术性的。有某种凌驾于学术之上的铁则,在对申报者的课题进行首轮筛选。这就意味着,项目,在许多时候是回避真思想、真问题、真学问的。学术在项目化,而项目,却又往往是非学术化的。

本来,随笔作为一种表达思想的文体,与学术论文、学术专著和学术项目,没有必然的联系,相互不必有什么影响。但在今天的中国,由于学术论文、学术专著和学术项目被纳入某种既定的轨道,就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随笔的繁荣。换句话说,本来应该由学术论文、学术专著承担的一部分职能,现在由随笔来承担了。随笔发表、出版的空间,远比学术论文、专著要宽广,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有几种专门发表随笔的刊物,其包容度是任何一种学术刊物都难以比拟的。当然,并不只有这几家专门的随笔刊物上发表的文章才值得注意。我们常常在各种各样的报刊上,读到精彩的随笔文章;甚至那种很冷僻很没有影响的报刊,偶尔也会有文章让我们眼睛一亮。我如果说,这十多年来,在随笔中有着更多的真思想、真问题、真学问,不知是否会招来驳斥。

“文革”在中国,“文革学”在海外,这种状况已经存在许久了。在海外、境外,每年都有数量可观的关于中国“文革”的著作出版。有的是研究性的著作,有的是资料汇编,有的是“文革”亲历者的回忆录。而在中国大陆,“文革”在被许多人遗忘的同时,又在被一部分人怀念。不谈论,不研究,主流的学术界仿佛不知道曾有一场持续十年的“文革”时期,是“文革”被许多人遗忘的根本原因,而这也是“文革”被另一部分人怀念的原因之一。当然,不谈论、不研究这种说法并不准确。准确地说,对“文革”否定、批判性地谈论和研究,是十分困难的,而肯定、揄扬性地谈论、研究“文革”则绝无问题。实际上,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美化“文革”,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潮流。“文革”中有平等,并且“文革”时期的平等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平等;“文革”中有民主,并且“文革”时期的民主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民主;“文革”中没有腐败,所以“文革”是反腐防腐的最好方式……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如果他们认为有必要,我毫不怀疑他们会理直气壮地说“文革”中有自由,并且“文革”时期的自由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他们可以用学术论文、学术专著的方式,表达他们对“文革”的歌颂,表达他们对毛泽东时代的赞美。他们从西方绕行到东方,从古代迂回到当代,千方百计地证明着“文革”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已故作家浩然,在“文革”中是大红人,所以他不同意把“文革”称为“十年浩劫”。但他毕竟同意称“文革”为“十年动乱”。而今天的一些学者,则连“动乱”这样的定性也不认可。他们甚至说,除了“文革”初期有些混乱,此后的七八年,是中国历史上最好的时期。浩然对“文革”的感情,虽然令我作呕,但他是“文革”时期的既得利益者,他对“文革”的感情还不难让人理解。而今天的那些用曲里拐弯的理论赞颂“文革”者,本身也是“文革”的经历者,在“文革”时期是已经懂事、记事的平民子弟。我更不相信他们赞颂“文革”的真诚。我不相信他们表达的真是一种学术观点。我不相信他们的常识缺乏到如此程度。他们缺乏的不是常识,是某种精神的底线。他们的不真诚,却吸引了一批真诚的信奉者。那些对“文革”毫无切身感受的年轻人,那些“文革”后才来到人世的人,读他们的著述,便对“文革”无限神往,以为那真是一个人人平等的美好时代。

对这些学者以学术的方式赞颂“文革”,别的学者难以也用同样的方式进行反驳。他们可以写一篇数万字的论文,一本数十万字的专著,列举“文革”的种种“好处”,再用那种时髦或不时髦的理论来解释这些“好处”,以此证明“文革”的“伟大成就”。但你却不能也以数万字的论文或数十万字的专著,列举“文革”的罪恶,并用不合时宜的理论解释这些罪恶,以此证明“文革”是大灾难、大悲剧。也即意味着,你不可能与他们打阵地战。人们常说当代中国学术文化界有两种思想派别之争。其实,这种派别之争如果真的存在,也绝对不是一种公平之争,这一“派”与那一“派”的话语空间,是差别极大的。这一“派”可以尽情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尽情地摆出支撑自己观点的证据,而另一“派”却并不能如此。另一“派”只能隐晦地、曲折地、十分注意分寸地表达异议,这一点,是关注这种争论者无论如何不能忽视的。这一点,也是未来的人们研究这一时期的学术史、思想史时不能不考虑的。

揭露“文革”罪恶,抗击对“文革”的美化,这一历史使命很大程度上由随笔来承担了。最近十来年,是随笔在坚持着对“文革”的回忆和控诉(小说等虚构性的文本另当别论)。一九八六年,巴金写了《“文革”博物馆》这篇随笔。巴金呼吁建立一座“文革”博物馆,并且认为对此“每个中国人都有责任”。巴金说:“建立‘文革’博物馆,这不是某一个人的事情。我们谁都有责任让子子孙孙,世世代代牢记十年惨痛的教训。‘不让历史重演’,不应当只是一句空话。要使大家看得明明白白,记得清清楚楚,最好是建立一座‘文革’博物馆,用具体的、实在的东西,用惊心动魄的真实情景,说明二十年前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大家看看它的全部过程。”巴金甚至天真地说:“我只说了一句话,其他的我等着别人来说。我相信那许多在‘文革’中受尽血与火磨炼的人是不会沉默的。各人有各人的经验。但是没有人会把‘牛棚’描绘成‘天堂’,把惨无人道的残杀当作‘无产阶级的大革命’。大家的想法即使不一定相同,我们却有一个共同的决心:绝不让我们国家再发生一次‘文革’,因为第二次的灾难,就会使我们民族彻底毁灭。”我之所以说巴金天真,是因为的确有不少在“文革”中“受尽血与火磨炼的人”,一直沉默着,直到告别这个世界。而也的确有人在把“牛棚”描绘成天堂,在赋予“惨无人道的残杀”以历史合理性。但这十来年间,也有一些随笔作者不忘巴金的呼吁。从维熙的《“古镜”新说》①从维熙:《“古镜”新说》,《随笔》2005年第5期。就是对巴金的响应。《“古镜”新说》回忆了“反右”,回忆了“文革”。特别难能可贵的是,从维熙述说了自己“文革”中的亲眼所见。一九六六年八月的最后几天,“皇城近郊”的大兴县一个公社,“也将三百多口地、富和地、富子女,一起屠杀。其中最大的八十岁,最小的仅来到人世三十八天。笔者当时正在京郊的一个劳改农场改造,劳改干部中有一位叫王月娥的干部,其家庭就在这个公社,因其出身不好,就在那两三天内,一家七口人被杀戮了六口,全家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从维熙无限悲哀地说:“巴金老人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就提出来建立“文革”博物馆的倡议,尽管从上到下都盛赞其言为‘世纪良心’,但时至今日,只见各种博物馆拔地而起——包括民俗、昆曲、皮影等博物馆都兴建起来了;惟独不见纪录十年血色“文革”的博物馆——不要说问世,连‘下雨’之前的‘雷声’,也还没有听到。我们至今还对自照镜子如此畏惧,真是不知其心态是清是浊是黑是白,是爱国还是误国了。”巴金也许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天真。但二○○五年的从维熙,一定知道自己这些话其实显得很天真。不因为这样的话显得天真就不说,这表现了可贵的执著。有时候,天真是抗击邪恶、戳穿遮蔽的最好方式。

晓剑《抄家的经历》②晓剑:《抄家的经历》,见《亲历历史》,北京,中信出版社,2008。,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提到了“文革”博物馆:“有专家分析说,若把北海的淤泥清理一下,从里面筛出来的金银财宝不仅够支付清理费用,多出来的还够建一座‘文革’博物馆。”这是因为,“文革”期间,抄家之风正盛时,北京那些家里有点金银财宝者,都趁夜深人静,将财宝扔进了北海。晓剑回忆的是自己参与的抄家。那时候,“红卫兵”是想抓谁就抓谁,想打谁就打谁,想抄谁就抄谁,想怎样抄就怎样抄的。打死了人,逼死了人,也就如同弄死一只蚂蚁。晓剑回忆道:“我所在的人大附中曾经以一举抓获在海淀区声名显赫的流氓集团头目‘四龙一凤’中的‘凤’而名噪一时。现在细想起来,这个‘凤’不过十七八岁,略有姿色,大概就是和龙们睡睡觉,绝没有吸毒、抢劫、拐卖妇女、欺行霸市、开发廊当鸡头之类的勾当,但被我们学校的红卫兵抓到后,一阵拳打脚踢,不知命中了哪个要害部位,便呜呼哀哉,尸体被扔在教学楼的楼梯下。当天夜里,还有一个父亲是挺有名的将军的高三男同学因着对异性的好奇,前去‘研究’了一下她的身体构造,结果被当场擒住,若非他是响当当的‘红五类’子女,肯定也会被当成小流氓给处理了。”“红卫兵”打死人,绝非稀奇事。晓剑说:“几乎每天都有红卫兵手下的冤鬼被拉到八宝山去火化,至于有多少人在震惊世界的‘红八月’中被打死,尚没有人进行统计,恐怕这也是个不太容易干的事,据当时八宝山火葬场的工人披露,最多时,一天有两卡车尸体拉进来。”连“国家主席”刘少奇都说打死就打死了,其他人被胡乱打死,实在也很“正常”。有人不承认这是“浩劫”,那要怎样才算是“浩劫”呢?有人还在为“红卫兵”的行为辩护,那“红卫兵”要把事情做到怎样的程度,才能让你们不再为他们辩护呢?“文革”中“红卫兵”的打、砸、抢,绝对应当是历史学家研究的课题。“‘红卫兵’言行研究”,是极好的学术项目和学术专著的名目吧,而且,这样的研究应当尽快做,应当趁当年的亲历者健在时广泛获取第一手资料。但这样的项目和专著,现在似乎不可能有。即便仅仅是“文革”中的抄家,也是应当有历史学家进行专门研究的,也是应当有学术专著来细加论述的。但这样的学术专著,不知何时才能出现。好在随笔留下了一点点见证。晓剑叙述了他们一伙人在北京西城区抄一对老夫妇家的过程。他们一进门,“迅速解下腰间的皮带,二话不说,照着那老头子就抡了过去”。“我记得很清楚,那个肤色很白的老头子一下子就摔倒在地,而且呜呜地哭了起来,而那个老太太则扑通跪了下去,连连磕头。”“于是,我们开始了对老两口的刑讯逼供。刑是皮带、拳头、巴掌、木棍及脚伺候,讯是横眉立目、义正词严及歇斯底里、破口大骂……不论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每个人都必须动口还要动手,否则就是对阶级敌人心慈手软,就是革命立场不坚定,就是妄称革命后代,就是红卫兵的败类!”

晓剑《抄家的经历》是这样结尾的:“不久,当我父亲被打成‘走资派’,我母亲被打成‘国民党中统特务’的时候,我们家也被抄了,面对着别人抄我的家,我无话可说。”这让我们想起黄翔写于“文革”时期的诗《野兽》:“我是一只被追捕的野兽/我是一只刚捕获的野兽/我是被野兽践踏的野兽/我是践踏野兽的野兽”。在“文革”中,的确存在着迫害与被迫害集于一身的现象。今天践踏他人的人,明天被他人践踏;甚至上午摧残别人的人,下午即被别人摧残。这种情形不算罕见,但也不可夸大。应该说,更多的迫害、摧残者,并未受到迫害、摧残;而广大的被迫害、被摧残者,从未扮演过迫害者、摧残者的角色。晓剑《抄家的经历》写的是在北京抄他人家的情形,方凌燕的《逃离》①方凌燕:《逃离》,见《亲历历史》,北京,中信出版社,2008。写的是在上海的家被抄的过程,而像方凌燕这样的受害者,是并无可能去伤害他人的。方凌燕的父亲“解放前”是上海滩上有点名气的艺术家,在“鼎革”之际本有可能离沪赴港,但他选择了留下。日历翻到了一九五七年,许多这样的人厄运当头,作者的父亲也在劫难逃。母亲于是与父亲离婚。父亲于是自杀。在那个年代,知识分子像瘟疫一样让人恐惧。母亲像逃离瘟疫一样逃离了父亲,再嫁时选择了一个开关厂的工人。为了与那个已死去的知识分子彻底“撇清”,母亲让女儿改了姓,从继父姓。母女俩希望这样就算脱胎换骨了,这样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工人家庭”了,这样就能在新的时代平安度日了。她们虽然心存侥幸,但她们毕竟经历过一九五七年的灾难,所以并没有低估这个时代的邪恶和凶残,或者说,她们并不敢低估自己身上的“原罪”。日历翻到了一九六六年。上海滩上已到处在抄家。其时作者在读高二,平时住校。一个星期天的傍晚,作者正准备返校时,母亲将“父亲遗留下来的最后一点东西”交给了她,让她“保管好”。这是一只“精细的描龙雕凤的金镯”,是一件美好的艺术品,但已被母亲剪成两个狭长条。在“文革”期间,一切真正美好的东西,无论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都难逃毁灭的命运,或者被他人毁灭,或者自我毁灭。母亲将金镯剪断,是自己先行“破四旧”,也是为隐藏的方便。但此时的作者是一个读中学的少女,她能把这剪断的金镯藏到哪里呢?“母亲、外婆和我商量着,最后想出一个办法,由外婆临时缝一个卫生带,让我像例假来似的不离身地带着。”可以想见,以这样的方式隐藏这样一件东西,一旦被发现,那就罪加十等,死于愤怒的拳脚之下也完全有可能。“我就这样带着金镯在学校里念书。也许由于这学校位于郊外,没像市中心那么乱。虽然搞运动,当时也还上课……我心里慌慌的,下面沉沉的,虽然有布包缝着,但硬硬的镯边仍擦破了我腿部的两侧。每次上厕所,我又害怕又难受,心里直埋怨自己的生身父亲。”“心里慌慌的,下面沉沉的”——对“文革”的控诉,其实不需要更多的文字,仅这十个字,就足够了。作者所受到的伤害,在“文革”期间当然并不算特别严重,惨绝人寰的事情还多着。但是,一个时代哪怕仅仅让一个无辜少女遭受如此的精神和肉体的痛苦,它也应该是被诅咒的。在对抄家的恐惧中,抄家终于成为现实。作者被勒令回家“参加革命”:“我刚到东宝兴路四川北路口,就听到一阵惊天动地的口号声。紧走几步,循声看到我家楼下的食堂门口的街上,母亲正站在人群中高高的批斗台上!两个红卫兵按着母亲,她被剪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上纠结着一只玉色的蝴蝶结,那是她年轻时穿的长丝袜;那细细的裤管被剪子捅成了两片随风飘荡的布片。她的颈上挂着一块木牌:‘打倒右派家属资产阶级臭婆娘陈白珠!’”——这就是真实的“文革”。可以这样给“文革”下定义:“文革”就是以“革命”的名义,扑灭人性中最善良、最光明的东西,同时释放人性中最邪恶、最阴暗的东西;“文革”就是以“革命”的名义,做着最下作、最卑鄙的事情。

“文革”的罪恶当然不仅体现在抄家上。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召开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做出了“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的决议。在此后的八十年代,人们常用“打、砸、抢”三个字来概括“文革”。这三个字当然很“传神”,但却并不足以说明“文革”的全貌。“文革”的罪恶是全方位的,是以各种方式、从各个方面表现出来的。在这里,我特别想提到毕星星的《一个人的地震记忆——从唐山到汶川》①毕星星:《一个人的地震记忆——从唐山到汶川》,《随笔》2008年第5期。。唐山大地震时,作者是救灾部队的新闻报道人员,对这次的救灾自然有很大的发言权。他提醒我们,当唐山大地震发生时,“救人”并没有成为“救灾”的主要指向。让“救灾”为“文革”的政治服务,或者说,变大灾难为政治上的大好事,才是其时“救灾”的主旨。当时虽然也高喊“抓革命,促生产”的口号,但“革命”是首要的,“生产”是次要的。以“革命”促“生产”是“正确”的说法。如若将“生产”置于“革命”之前,那就在政治上犯了方向性错误。在唐山大地震发生后,救灾部队居然为“救人”是“革命”还是“生产”而困惑。如果“救人”只是“生产”而不是“革命”,那将“救人”放在首位,就是以“生产”压“革命”,就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救的人越多,错误便越严重。所谓“困惑”也只存在于少数较有头脑者的头脑中。在实际的“救灾”中,是将“救人”看作“生产”而非“革命”的,也即在“救人”之上还有一个高于一切的“革命”。不然“一分不差”的故事就不会传诵一时:“某部一排清理挖掘银行金库,地下共埋压现金九十一万五百一十五元零九分,在挖出大部分,只剩下五元钱、五分钱、三分钱、二分钱时,银行工作人员几次阻止,表示误差已经在可以允许的范围内,不要再费劲了。战士们表示:财经纪律允许有误差,我们为人民服务的思想,却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误差!他们摸着黑,打起手电,在砖缝里抠,在泥土里刨,终于找到了最后一枚糊满泥土的二分的钢镚儿。《解放军报》对此专门做了突出报道。”无数的生命在钢筋水泥下等待救援,以“救灾”为师出之名的部队,却为国家的二分硬币“挑灯夜战”。不难想象,在这些战士为寻找二分硬币而细细抠着砖缝、轻轻刨着泥土时,近在咫尺的地方,就有一个又一个的人在钢筋水泥下呻吟着。他们或许并没有听到这呻吟。但即便他们听到了,也会无动于衷。因为无动于衷才是正确的。如果有动于衷,如果因这呻吟而影响寻找那枚硬币,那就是思想上出了“问题”。当然也不难想象,当二分硬币终于找到时,当一整排战士为这二分硬币的“出土”而欢呼时,身边已有些人刚刚死去或正在死去。要说这些不找到二分硬币誓不罢休者完全无视人的生命,他们又分明是以“为人民服务”的名义如此行事的。那无数钢筋水泥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是“人民”,而那二分硬币却代表着“人民”,于此亦可见“人民”两字在“文革”中是怎样庄严神圣却又空洞无物了。这一排战士是为二分硬币而在手电照耀下抠遍砖缝、刨遍泥土。如果要寻找的是一枚一分的硬币,他们的劲头也丝毫不会减弱,甚至会热情更高、干劲更大、精神更亢奋。因为抠刨一分硬币,政治意义更大。“文革”期间,强调为国家和集体牺牲个人。个人的付出与国家和集体的利益之间的落差越大,该行为在政治上就越有价值。为救集体的一头牛牺牲生命,固然是英雄。为救集体的一只羊牺牲生命,则更是英雄。由此又可以这样为“文革”下定义:“文革”就是国家和集体的一分钱,重于一条人命、十条人命、百条人命、千条人命……

毕星星的文章还说到云南昭通的地震。在唐山地震发生前,云南昭通发生了地震,当地报纸做出的是这样的报道:“千条万条,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武装灾区革命人民的头脑是第一条。地震发生后,省革命委员会派专车专人,星夜兼程把红色宝书《毛主席语录》、金光闪闪的毛主席画像送到了灾区群众手中。”以后的人们,不知会用怎样的语言形容“文革”的荒谬、昏乱与弱智。当然,如果今天的人们都闭口不谈“文革”,以后的人们会不知民族的历史上,曾有过这样的荒谬、昏乱与弱智。仅有随笔来回忆和反思“文革”是远远不够的。但在我也远远谈不上全面的阅读中,随笔从各个侧面控诉和反思了“文革”。“文革”是对人性的考验。在正常的生活状态中,人性的差异难以有明确的显现。而在“文革”这样的时代,高尚与卑鄙、善良与邪恶、勇敢与卑怯,都有了显现的机会。方凌燕的《逃离》,不仅写了抄家者的凶残,也写了在那样险恶的环境中,几个普通人的大善良与大勇敢。何满子的《四十年前那一年》①何满子:《四十年前那一年》,《随笔》2006年第2期。,回忆的是“文革”开始时的自身遭遇,同样写出了人性的巨大反差。陈丹晨的《洪君彦章含之政治语境下的非正常生活》②陈丹晨:《洪君彦章含之政治语境下的非正常生活》,《炎黄春秋》2008年第9期。,也是特别值得一读的好文章。陈丹晨是文学评论家,与章含之的第一任丈夫洪君彦是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对洪、章的结识和婚变,都很有发言权。陈丹晨作此文,是以老同学、老朋友和知情者的身份仗义执言,为洪君彦鸣不平,当然也有着揭露“名媛”真相的用心。陈丹晨在叙述章氏行径时,有一个关键词:攀附。攀附,历来是人类中的一部分谋取名利、权势的手段。历代都有些人,是以夤缘攀附的方式,致身通显。章氏的攀附,可谓登峰造极,因为她真正达到了“攀龙”的境界。攀附者又往往是踩踏者,因为踩踏,往往是攀附的前提。而攀附者所踩踏的,有时又正是先前所攀附的。当更高的目标出现时,先前所攀附的东西,于是成为垫脚石。事物的高低,是依时势而变的。始而攀附继而踩踏的东西,如果又高起来了,不妨立即再攀附之。章氏攀附与踩踏的两手,在与洪君彦的关系中表现得很充分,在与章士钊的关系中表现得则更典型。人世间有各种各样的低贱与无耻。陈丹晨的文章,让我们看到了低贱怎样以高贵的面目出现,无耻如何以雅淑的姿态登场。

随笔似乎是一种特别适合于表达历史反思的方式。这里的历史,既可以是国家民族的历史,也可以是个人的历史。而国家民族的历史,与个人的历史,又往往是纠结着难解难分的。十多年来,随笔的历史反思,当然不只指向“文革”。“文革”前十七年间的荒谬与邪恶,也是一些随笔反思的对象。更有作者将反思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古代。随笔对历史的反思,往往表达的又是作者在现实中的感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思想文化界时有浊流、逆流出现。电影电视姑且不论了。就是在所谓言论界、学术界,那种昏乱、低能、弱智的说法,也时有所见。一些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东西受吹捧,一些明显与人类的普世价值冰炭难容的东西,被歌颂。赞美秦始皇,便是一种突出的现象。有人用电影的方式赞美,有人用学术的方式赞美,有人则用小说的方式赞美。首先是随笔抗击了这种讴歌暴君、称颂专制的行为。针对张艺谋歌颂秦始皇的电影《英雄》,潘旭澜发表了《什么〈英雄〉》①潘旭澜:《什么〈英雄〉》,《上海文学》2003年第7期。,表示了强烈的愤慨。潘旭澜以学者的笔触,揭露了秦始皇的残暴,更强调了秦始皇对后来历史进程的恶劣影响。可与潘旭澜文章对照阅读的,是草明的《秦始皇,中国的癌——秦陵漫忆及秦皇杂论》②草明:《秦始皇,中国的癌——秦陵漫忆及秦皇杂论》,《随笔》2007年第4期。。草明文章也是对一个“学者”称颂秦始皇文章的驳斥。草明指出,自秦以后,中国历代就遗传着一种病,叫“秦始皇癌”。所谓“百代都行秦政制”,就意味着百代皆不能免患此症。从政治领域到思想文化界,实行全面的专制,是“秦始皇癌”的表现。曾有论者指出,“专制是我们的生活方式”。而这种生活方式的养成,首先要“归功于”秦始皇。秦始皇的所谓“历史功绩”,是秦始皇评价中一个似乎绕不过去的问题。对此,草明有如此论述:“扫平六国,统一中国,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度量衡,废封建,立郡县等等,已是战国末期六国中都出现了的事物,是社会的大势所趋。统一中国的假若不是‘虎狼之邦’的秦,而是齐国或楚国,结果就会好得多。”秦始皇的那些“历史功绩”,只不过是一种水到渠成的结果。把这一切都归功于秦始皇,其实是典型的“英雄史观”。

随笔对历史的反思,总是作者在现实中受到某种刺激的反应。传统文化中肮脏、邪恶的一面,九十年代以来,在现实的许多方面都有程度不同的表现,而电视剧在弘扬肮脏、邪恶的传统文化中,可谓用力最多、作用最大。在今日中国,所谓电视连续剧,是特别无聊的东西之一。那种古装戏,更是不遗余力地歌颂着那些与自由、民主、人权等现代价值观念格格不入的东西。针对古装电视剧,有一批随笔文章做出了尖锐的批判,同时也表达了对历史的反思。董健的《流行影视剧对民主精神的颠覆》①董健:《流行影视剧对民主精神的颠覆》,《深圳特区报》2003年9月15日。,指出当代影视剧中存在着严重的“反启蒙,反现代”的倾向。传统的中国人,头脑中有着根深蒂固的臣民意识。至于现代公民意识,则是中国的传统文化中绝对没有的。要建立一个民主的、法治的现代社会,让现代公民意识取代每个人头脑中的臣民意识,便是一种前提条件。但我们的古装电视剧,却在日复一日巩固着、强化着人们头脑中的臣民意识。巩固、强化着臣民意识的,当然不仅是古装戏,董健指出,那些现代的“清官戏”,也同样没有表现出民主与法治的力量,或者,也没有表现出对民主与法治的渴望与呼唤,所以也仍然是在认可、加强传统的臣民意识,因为对所谓“清官”的渴望与呼唤,恰是臣民意识的典型表现。最近二十年来,古装电视剧也好,以现代官场和商场为题材的电视剧也好,都往往对权谋有大肆渲染,以惊心动魄的权谋来吸引观众。就如臭鱼烂虾总能吸引苍蝇,屏幕上的权谋,也的确特别让中国的观众兴奋。所谓权谋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突出的部分。这也是传统文化中特别肮脏、邪恶的部分。王绍培的《权谋文化的历史土壤》②王绍培:《权谋文化的历史土壤》,《深圳特区报》2003年7月28日。就是针对权谋文化大热的现象而作。正如有的学者指出的,中国的权谋文化极其发达,极其源远流长,以至于历代中国人都普遍有着深厚的权谋心理,甚至代代遗传着一种权谋人格。电视连续剧,还有许多大众出版物之所以能以权谋文化吸引观众和读者,就因为广大观众和读者本有着权谋心理和权谋人格。观众身上固有的权谋心理和权谋人格,使得他们对屏幕上和出版物中的权谋产生浓厚的兴趣,正如苍蝇的嗜臭习性使得它们对一切臭物都产生兴奋。广大观众和读者身上固有的权谋心理和权谋人格,本是应该尽快清除、摧毁的对象。因为权谋心理与权谋人格与现代公民社会是薰莸不可同器的。只要“笑里藏刀”、“皮笑肉不笑”仍是一种普遍的表情,只要“见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仍是一种普遍的信条,只要“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仍是一种普遍的现象,只要所谓的规章制度仍是“写在纸上,挂在嘴上,贴在墙上,一阵风吹在地上,却从未落实在行动上”,真正民主与法治的社会就仍然遥遥无期。观众之所以对屏幕上和出版物中的权谋感兴趣,就因为屏幕和出版物中的权谋迎合了、刺激了他们身上固有的权谋心理和权谋人格。他们怀着固有的权谋心理和权谋人格欣赏着屏幕上和出版物中的权谋,嘴巴张开着,眼睛放光。他们感到了巨大的精神享受。就在这享受中,身上的权谋心理和权谋人格渐渐在强化着。这样的观众和读者普遍存在一天,所谓“潜规则”便仍然主宰社会。

权谋当然也是一种智慧。但权谋是一种邪恶的智慧。王绍培在《权谋文化的历史土壤》中指出,在权谋文化发达的社会,人人都显得很“聪明”。但是,当人人都具有这样一种邪恶的“聪明”时,社会却必然是低效的。因为这样的社会,人与人“彼此防范,无法建立信任,也无法合作”。权谋文化发达的社会,必然是做任何事情都成本很高的社会。同时,权谋文化发达的社会,也一定是政治道德低下的社会。在权谋文化发达的社会,政治领域,或者用通俗的话说,“官场”,是权谋最集中、最活跃的地方,因而也就成为最黑暗、最险恶的所在。

随笔在反思历史时,思想锋芒总是指向现实的。与中国的现实关联着的,不仅有中国古代的历史,也有外国的历史。十多年来,一部分随笔作者执著地向当代中国人述说着斯大林时期的苏联和希特勒时期的德国的事情,往往发人深省。我这里把斯大林与希特勒相提并论,并非没有根据。实际上,在苏德战争爆发前,斯大林与希特勒之间、苏联与德国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妨说是携手合作的伙伴。斯大林在苏联执掌最高权力在前,希特勒在德国登上权力峰巅在后。在一定的意义上,希特勒是斯大林的仿效者。

一九三七年奔赴延安的“老革命”、“老干部”曾彦修,“文革”后的几十年间,发表了众多关于苏联的文章,对于人们了解苏联和认识斯大林,起了明显的作用。例如,《九分军事一分民》①曾彦修:《九分军事一分民》,《杂文月刊》2002年第2期。,指出在苏联时期,“工业生产投资的军用与民用之比”竟是九比一,也即意味着,在整个苏共执政时期,百分之九十的财力用于发展军事,只有百分之十的财力用于民生。而这,才是苏共终于垮台的最根本原因。在冷战时期,苏美是所谓两个超级大国,左右着整个世界的政治格局。但实际上,苏联仅仅在军事上能与美国相抗衡,其他任何方面都不可与之同日而语。以广大人民的饥寒交迫为代价发展军事,让国家一时间成为军事强国,当年的秦始皇就是这么干的。到了二十世纪,斯大林这么干,希特勒这么干。如今,这样干的国家也还有吧,但或迟或早,必定要崩溃。正如曾彦修所说:“不忧民之忧者,民亦不忧其忧。”学者萧雪慧亦长期坚持以随笔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思考,其文章篇篇精彩,《殉难的华沙、狂欢的巴黎——六十年前两场反抗纳粹暴政的人民起义》②萧雪慧:《殉难的华沙、狂欢的巴黎——六十年前两场反抗纳粹暴政的人民起义》,《书屋》2004年第4期。,则从一个特定的角度,将二战期间的苏联和英美做了对比。一九四四年八月,盟军已在诺曼底成功登陆,欧洲的战局大势已定,希特勒的败亡指日可待。在这样的时候,那些仍被德军占领的城市,例如华沙,例如巴黎,最好的选择是静静等着盟军的到来,如若当地抵抗组织发动人民举行起义,反而会付出不必要的惨重牺牲。因为这样的时候,已成困兽的德军,必然会疯狂镇压。但已将大军开到华沙边上的苏联,却极力煽动、要求华沙地下抵抗组织举行暴动,加快解放的进程。苏联并且承诺对起义提供军事援助。在这种情况下,华沙百万人起而暴动,几天内控制了大半个华沙城。但华沙居民毕竟不是德国正规军的对手,他们请求苏军援助。此时苏军如果介入,华沙城便可真正解放。令华沙人民没有想到的是,此前一直敦促他们起义的苏联电台默不作声了。至于苏联军队,本来在起义前已经开始了对华沙德军的空袭和进攻,现在不但停止了,反而往后撤了一段路程。这样,华沙人民便面临残酷的大屠杀。获悉此情的丘吉尔和罗斯福,屡次致电斯大林,敦促斯大林立即采取救援行动,斯大林置若罔闻。丘吉尔和罗斯福只好打算让英美空军从十分遥远的地方飞临华沙,向起义人民空投武器和食品。但英美空军空投后必须立即加油。丘吉尔和罗斯福亲自请求斯大林同意英美空军在苏联加油,仍然遭到断然拒绝。于是,华沙人民忍着饥饿,几乎是徒手与德军搏斗,每天都有大批人死于德军从地面和空中发动的屠杀。华沙人民历来便有反抗侵略的传统。他们就这样坚持了两个月。十月二日,残存的起义者向德军投降。三个半月后的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七日,苏联军队以“解放者”的姿态进入华沙。原占领华沙的德军固然已被击溃,原华沙居民,尤其是那部分青壮勇敢者,也都在起义中牺牲。华沙几乎成了一座空城。这正是斯大林苦心谋求的结果。占领华沙和整个波兰,是斯大林梦寐以求的。德军占领华沙期间,华沙一直活跃着地下抵抗力量。英勇的华沙人民,不甘于当德国占领者的奴隶,誓死要将侵略者赶出家园。苏联军队开进华沙,实际上是取德军而代之。对于华沙人民来说,是德国侵略者换成了苏联侵略者。在某些方面,苏联占领者或许连德国占领者都不如。这一点,斯大林十分清楚。这也就意味着,苏军占领华沙后,同样会遭到华沙人民的抵制、反抗,同样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而唆使、动员、要求华沙人民起义、暴动,目的就是要借刀杀人,即借德军之手清除华沙的抵抗力量,当然,也一定有让德军和华沙人民两败俱伤之意。华沙人民的起义,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德军的力量,这使得苏军“解放”华沙时要容易些,要少付出代价。而德军消灭了华沙人民的抵抗力量,这就更帮了苏军的大忙,使得苏军战后对波兰的占领要容易许多。

德军占领巴黎后,巴黎也同样有地下抵抗组织在活动。一九四四年八月十五日,美军在法国南部里维埃拉登陆。巴黎地下抵抗组织和广大市民激动不已,也对起义跃跃欲试。但盟军总司令艾森豪威尔一再告诫巴黎地下抵抗组织,切勿轻举妄动,扰乱盟军的整个作战计划,巴黎人民只须隐藏好自己,等着盟军的到来。这样的告诫终于没有发挥作用。急不可耐的巴黎人民在法国共产党的策动下,终于也暴动了。法共喊出了“巴黎值得死二十万人”的口号。法共之所以如此积极地策动起义,是想扮演起义领导者的角色,一旦起义成功,自身也就成了巴黎的占领者和主宰者。但巴黎人民陷入华沙人民同样的困境。灭顶之灾即将发生。戴高乐亲自向艾森豪威尔求救,请求盟军向巴黎开进。法共也急忙向巴顿求援。一开始都遭到拒绝。因为这意味着盟军在欧洲的作战计划发生重大改变。这事情太重大了。求救者没有死心。求救在继续。终于,艾森豪威尔心软了。八月二十二日,艾森豪威尔决定改变作战计划,提前解放巴黎。巴黎是世界名城。没有人愿意扮演巴黎毁灭者的角色,即便是以“解放”的名义造成巴黎的毁灭,也会成为历史罪人,这样,解救巴黎人民的盟军,便不能对巴黎空中轰炸,也不能对巴黎进行地面炮击。盟军几支地面部队冒雨前进,夜不休息,于二十四日在巴黎会合。巴黎解放了。巴黎起义者和广大市民终于避免了与华沙人民同样的命运。

萧雪慧的文章耐人寻味。蓝英年的《“向帕夫利克看齐!”》①蓝英年:《“向帕夫利克看齐!”》,《随笔》2005年第5期。则让人悲不自胜。帕夫利克是苏联时期著名的小英雄,其在苏联的知名度,甚至远远超过刘胡兰在中国的知名度。帕夫利克在十二岁时,向克格勃前身的苏联政治保卫局告发自己的父亲,说父亲“是苏维埃政权的敌人”。父亲于是进了劳改营。后来,帕夫利克被人杀害。这个孩子的死,被认为是苏维埃敌人所为。这样,他的告发行为就更有了一层悲壮的色彩。在斯大林的策划下,帕夫利克成了小小的大英雄,其事迹进入学校教材,宣传他的文章、书籍铺天盖地。苏联的孩子们,都被要求向帕夫利克学习,成为父母的监视者。告密,在苏联成为最光彩的事情。告发父母、兄弟、配偶,就分外光荣了。这样,有孩子的人,自己的孩子就成了最须防范的人。蓝英年议论道:“把帕夫利克制造成告密英雄完全是斯大林的计谋。告密行为从儿童培养起,他们长大成人后,告密便成为一种自觉的行动。为个人利益诬告他人是一种卑鄙的行为,在哪个社会都为正派人所不齿。人应当保持独立人格,有正义感、荣誉感、同情心,懂得尊重隐私权。但在斯大林执政时期,这些道德观连一点影儿都没有。布尔什维克政权把人类这些高尚品德统统归入资产阶级道德或封建社会道德的范畴。”古代中国的秦始皇,二十世纪苏联的斯大林和德国的希特勒,还有一些其他国家的与他们类似的人,在精神上有一个共通之处,即毫无道德底线,敢于蔑视人类已有的最基本的伦理准则,为了实现目的没有不可以做的事。他们能成为一代枭雄,并非仅因为他们有过人的才华、能力,更是因为他们敢于突破常人不可能突破的道德底线。

如果说蓝英年的文章写的是斯大林时代的苏联孩子,那赵刚《穿制服的思想——被谎言与怯懦所扭曲的良知》①赵刚:《穿制服的思想——被谎言与怯懦所扭曲的良知》,《随笔》2008年第6期。则写了希特勒时期的德国孩子。在二战后期,德国兵源已严重不足,于是十六岁的孩子也被动员参军。无数这样的孩子,还没有活到“第一次刮胡子的年龄”,就“英勇”地死在战场上。他们确实是英勇的,因为他们都被成功地洗脑,他们满怀着对“元首”的崇拜,“慷慨赴死”。斯大林时代的苏联孩子,与希特勒时代的德国孩子,在精神上是相通的。他们还让我想到二战后期的日本孩子,还让我想到别的国家特定时代的孩子们。赵刚说到了希特勒的宣传术。希特勒是十分重视宣传,也极其善于宣传的。希特勒时代的孩子之所以对“元首”无限崇拜,随时愿意为“元首”肝脑涂地,并且以此为最大幸福,就是因为希特勒通过极其高明的宣传,彻底控制了他们的精神。实际上,像希特勒这一类的人,首先是卓越的心理学家,在对群众心理的把握、理解上,有着超人的敏锐。所有的邪教教主,也都具有这种能力。赵刚还说到希特勒特别重视用“美”的方式俘虏人们的心灵。“法西斯用各种美好的形式和活动,把一个充满邪恶和仇恨的纳粹主义包装起来”。在希特勒时期,德国有一批文学艺术家,以小说、诗歌、电影、戏剧、歌曲、舞蹈、绘画、雕塑等方式,为纳粹服务。说到这些,自然让我们想到希特勒时期德国的著名女导演瑞芬斯塔尔。而筱敏的随笔《诚实与否,这是一个问题》②筱敏:《诚实与否,这是一个问题》,《随笔》2004年第2期。,评说的就是瑞芬斯塔尔的事情。作为电影导演,瑞芬斯塔尔当然是极具才华的。在希特勒时代,她以两部纪录片而达到自己艺术生涯的顶峰。一部是《意志的胜利》,这是为一九三四年纽伦堡纳粹党大会而拍摄的;另一部是《奥林匹克》,这是为一九三六年柏林奥运会而拍摄的。“两部影片都是以其特异的艺术效果令人震撼,在电影史上堪称无与伦比。”瑞芬斯塔尔的电影,有着直逼人心的“美”,纳粹的精神、意识,以强大的“美”的方式征服着观众,特别是青年人的心灵。用一种通俗的说法,瑞芬斯塔尔的电影,用极其壮美的形式表达着极其邪恶的内容。当人们要说明“真”、“善”、“美”并不必定统一时,总喜欢用瑞芬斯塔尔的电影做例证。由于瑞芬斯塔尔有着无可替代的宣传作用,由于她对纳粹德国“杰出”的贡献,她成为希特勒的宠儿。希特勒多次接见瑞芬斯塔尔,赐给她美丽的花园、豪华的住所和极其优越的工作条件,更让其执掌艺术管理的大权,让她带领其他艺术家一起为纳粹效劳。瑞芬斯塔尔活得很长。活到了二十一世纪。但在纳粹垮台后的近六十年间,瑞芬斯塔尔从未有过真正的反思、忏悔,从不肯承认自己的罪错。她以不懂政治只忘情于艺术为自己辩解。她说自己并不知道希特勒的政治行径,并不存在主动配合的问题。她仍然为当初的辉煌而自豪。这当然不能让人信服和原谅。瑞芬斯塔尔的表现也具有普遍性。在中国,“文革”期间那些为江青之流效劳的文学艺术家,那些“文革”中得宠的专家学者,“文革”后不也是如此表现的吗?例如浩然,例如余秋雨。对于他们,诚实与否,的确是一个问题。

最近几十年,有几位从大陆到英美生活和工作的学者,在国内发表了大量随笔,颇有影响。这几人是林达、徐贲、刘瑜。先说在美国的徐贲。徐贲的随笔,学术意味浓,反思意味也浓。中国的“文革”、纳粹德国、苏联时期,通常是他取材的领域。徐贲近年在大陆结集出版的随笔集《人以什么理由来记忆?》、《通往尊严的公共生活》、《在傻子和英雄之间:群众社会的两张面孔》等,都很受欢迎。徐贲的随笔,每每给人以启发。例如,《“罪人日记”的见证》①徐贲:《“罪人日记”的见证》,见徐贲《人以什么理由来记忆?》,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08。,写的是纳粹时期德国犹太人的苦难以及非犹太人对犹太人的种种不同态度。文中写道:“克莱普勒深深忧虑纳粹语言对普通德国人思维方式的影响。他看到,希特勒、戈培尔和纳粹其他领导人所使用的语言并不仅仅是呈现在意识层次上的词汇、概念和说法,而且更是一种在下意识层次诱导和左右普通人思维的毒质话语。这种帝国语言像是很小剂量的砒霜,在不知不觉中毒杀人自发独立的思想能力。例如,纳粹语言在提到人的时候,用的总是没有个人面孔的集体称呼,‘犹太人’、‘德国人’、‘敌人’……这种语言总是将它排斥的人群非人化……这种语言总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狂热,总是使用最高的极端形式……”“纳粹语言对德国人思想的毒害不只是存在于一些官方文章、口号、演说和海报的词语之中”,它更是渗透并潜伏在所有接触过这种语言的人,包括那些反对纳粹意识形态的人们脑中。徐贲意在让我们想到“文革”时期的语言。诸如“人民群众”、“阶级敌人”、“当一颗螺丝钉”、“牛鬼蛇神”、“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等等,与纳粹语言可谓同条共贯、若合符节。“文革”后,中国其实需要有一场语言上的反思运动。没有对“文革语言”的反思,对“文革”的反思就不能说真正到位。

对纳粹德国、对苏联,略知一二者,在中国还有一些,但知道“红色高棉”,知道波尔布特者,则相对少些。由于这种原因,我愿意特别推荐燕妮的《穿越历史的悲怆——吴哥、红色高棉及其他》②燕妮:《穿越历史的悲悯——吴哥、红色高棉及其他》,《长城》2004年第10期。。燕妮述说了波尔布特的“红色高棉”统治时期,柬埔寨比地狱更凄惨的情景。消灭城市、消灭知识分子、消灭工商业、消灭家庭、消灭私有制,是“红色高棉”的政治口号。波尔布特曾经将金边全部两百万居民统统驱赶到乡村,数十万人死于这场大迁徙。波尔布特执政的四年,大屠杀是一种日常的行为。他把人分为“新人”和“旧人”两种。而所有的“旧人”都必须消灭。“对新政权不满者、地富反坏、不愿自动离开金边者,一律格杀勿论。接着是清理阶级队伍,有产者、业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教师、医生及其他专业人士都不是无产阶级,属于清理之列,连戴眼镜的人也不放过。然后是种族和宗教迫害,会说外语也是死罪。禁止所有的宗教信仰,关闭或摧毁所有的教堂和庙宇,佛教徒被迫还俗,回教徒被强迫吃猪肉。除了整肃党内异己,普通百姓以越南、苏联间谍、美国特务等罪名遭疯狂屠杀,大多数遇难者全家都被斩尽杀绝。”“s-12杀戮场,主要用来审讯、拷打和处决党内敌人。据估计,仅在这个中心一处,就处决了两万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在s-12发掘出近九千具尸体。还有许多死人坑尚待挖掘。这些人死得极其恐怖,红色高棉为节省子弹,杀人多用棍棒重击或以斧头砍杀,许多陈列的头盖骨上,还有被斧头砍出的裂痕。”对波尔布特,真用得着这句老话:“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波尔布特与斯大林、希特勒,原本属于同一精神谱系。

前面说到了在美国生活的林达。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林达在大陆发表了大量随笔,结集有《历史深处的忧患》、《总统是靠不住的》、《我也有一个梦想》、《扫起落叶好过冬》、《如彗星划过夜空》、《带一本书去巴黎》、《在边缘看世界》等多种。林达的文章,行文清新流畅,说理明晰透彻。介绍美国的自由理念、民主理念、法治理念,介绍美国人对生老病死的态度,介绍美国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思维方式和处世之道,是林达随笔的重要内容。不难看出,让普世价值在中国深入人心,是林达写作的重要动力。通过对具体故事的讲述来说明那种具有普世意义的道理,是林达随笔写作的基本方式。林达讲述的故事,在美国或许很寻常,但对中国人却总那样奇异。林达说明的道理,在美国或许很普通,但对中国人却总那样新颖。完全可以说,林达的文章,大有益于中国人生活得更健康更合理。例如,《阿米绪的故事》①林达:《阿米绪的故事》,见林达《在边缘看世界》,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就颇为益人神智。在美国,生活着一个叫做阿米绪的族群。阿米绪人产生于十六世纪欧洲的宗教改革,他们被称为“再洗礼派”。他们一诞生就遭到残酷的迫害,于是漂洋过海到了美国。他们的宗教信念使得他们完全拒绝现代生活方式:“也许,他们的上空就是高压线,他们的邻居就是家用电器样样俱全,但是他们不用电。所以,也没有电灯、电视、电冰箱、收音机和微波炉。阿米绪不用汽车,他们是农夫,却拒绝使用拖拉机和任何新式机械……阿米绪则用马拉犁耕地,驾着单驾马车外出。我们看到,在兰开斯特的乡间公路上,哒哒疾驶的阿米绪马车后面,常常跟着几辆耐心的邻居们的汽车。”把阿米绪人称为“族群”,其实并不很合适,因为他们并不聚族而居,而是分散地生活在那些生活高度现代化的美国人中间。这样,冲突就难以避免。发生冲突的,并不仅仅是两种生活方式,阿米绪人的宗教信念和人生理念,与美国的法律也多有冲突。在美国,阿米绪人绝对是少数。同时,谦卑是阿米绪人基本的特性,而绝对的非暴力是阿米绪人的宗教信念之一。美国的主流社会如果无视这少数人的生活方式、精神取向,强行要求他们与绝大多数人保持一致,阿米绪人会无法在美国生存。如何对待这绝对不会武力反抗的少数人,对美国主流社会是一种考验,对美国的政府更是一种考验。美国的主流社会容忍了阿米绪人似乎极其不可思议的生活方式,平静地接受了阿米绪人给自己带来的种种麻烦、不便。当阿米绪人的马车在自己汽车的前面悠然缓慢地走着时,自己也让汽车以马车的速度跟随着。当然不仅是汽车有时要跟着马车。与阿米绪人比邻而居,需要迁就、忍耐的地方还有很多。就在美国主流社会对阿米绪人的种种迁就、忍耐中,“文明”在闪光。

迁就、忍耐的不只是美国主流民众,美国政府也在许多问题上对阿米绪人原则性地让步。按照美国法律,公民有服兵役的义务。而绝对非暴力的阿米绪人,是绝对拒绝服兵役的。如果不当兵就得死,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死。于是,美国的兵役法对阿米绪人网开一面,免除了他们的兵役。美国的某些税收,是与阿米绪人的生活理念相违背的,阿米绪人拒绝交纳,美国的税务法律也就只好认可。在高度法治的美国,让法律如此妥协,是十分不容易的。林达意在告诉我们,一个国家、一个社会,怎样对待少数人,将少数人的权利置于何种位置,是检验这个国家、这个社会文明程度的一种标准。

刘瑜近些年发表了大量随笔,结集为《民主的细节》一书中的文章,有着突出的公共价值。关于民主,人们进行了许多抽象的理论探讨。这种探讨当然很有必要,也应该继续进行。但是,对于并没有民主传统的国家和民族中的人民来说,通过抽象的理论,便只能对民主达到一种抽象的理解。但对民主仅仅有一种抽象层面的理解是不够的。刘瑜的《民主的细节》,让我们深切地感到:民主是一种政治制度,但更是一种生活方式;在一个真正民主的国家,社会生活的细枝末节中,都有民主在闪光。如果说抽象的民主理论,只能让我们对民主产生一种粗略的理解,那么,刘瑜的《民主的细节》,则让我们对民主的理解走向精细。这种精细的表现之一,便是让我们明白:民主并不意味“完美”和“至善”;“民主”是一种“众害相权”取其轻的选择。用书中所引用的丘吉尔的话来表述,那就是:民主是最差的一种政治制度,除了所有那些其他被实验过的政治制度之外。

直面当今中国现实的随笔,也时见精彩之作。在这方面,我愿意认真地推荐孙立平的《守卫社会生活的底线》①孙立平:《守卫社会生活的底线》,《经济观察报》2006年3月27日。。孙立平文章指出,人类的社会生活,应有着某种“底线”。这种“底线”比通常意义上的道德模糊,却比通常意义上的道德更为坚固,更具有永恒性,更不随时代变化而变化。这是一种“类似于禁忌的基础生活秩序”。在正常的社会里,这种“底线”顽强而无声地存在着,它总是在人们并不意识到其存在的情况下制约着人们的行为,或者说,它往往以一种潜意识的方式左右着人。比如,不能打骂父母,就是一种比通常意义上的道德更具有强制性的“禁忌”。在任何时代,践踏“底线”,突破“禁忌”的人都是有的,但总是极少数。对于这种人,人们会用“伤天害理”、“丧尽天良”这样的词语来谴责。而“天理”、“天良”,就比一般意义上的道德准则更具有不容侵犯的特性。孙立平指出,今日中国频频发生的一些现象,不能仅仅看作是一般意义上的道德伦理问题,实际上意味着社会生活的“底线”在崩溃。这种崩溃的消息甚至常常是以“正面”的方式透露出来。例如,某地教育局颁布的“教师准则”中有“中小学教师严禁奸污猥亵女生”这样的条款。在任何社会,中小学教师奸污猥亵女学生的事情都可能极个别地发生,但针对此类行为而特意颁布禁令,则意味此种“伤天害理”的行为已具有某种普遍性。例如,某地建设局用“红头文件”规定“不得用公款打麻将”,几乎所有医院都规定“严禁销售假药、严禁向患者索要红包”。更让人悲哀的是,国家海关总署颁布的五条禁令中,居然有“国家海关人员不得庇护走私”一条……当一个国家的各级行政单位和职能部门,不得不用“禁令”的方式来试图守护那些社会生活的“底线”时,就说明这种“底线”在严重崩溃。中小学教师不能奸污猥亵女生,医生不能卖假药,海关人员不能与走私者狼狈为奸,公安人员不能与黑社会沆瀣一气,这些都是毋须明言的道理,是那种禁忌般的约束,是一种“绝对命令”。换言之,这些本不应成为“问题”,而如今,这些都成了“问题”。孙立平指出了社会生活“底线”崩溃的三种原因:强弱失衡的社会结构;维护社会公平和正义机制的丧失;实用主义的价值观。这当然都有道理。但我以为,这种禁忌般的“底线”,这种天理、天良,其崩溃的原因应该追溯到改革开放之前。“文化大革命”之前,此种崩溃已经发生,“文革”则是摧毁这种“底线”,破除这种天理、天良的最根本原因。这些禁忌,这类天理、天良,“文革”中常常是被作为“四旧”而破除的。那时候,有一句响亮的口号:“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无所畏惧的人,当然是没有任何禁忌、没有“底线”的,也是根本无视天理、天良的。学生打死老师、子女与父母划清界线、夫妻之间相互告发、年轻人打骂老年人、随随便便就能把人打死,诸如此类的行为,无疑都是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的,都意味着禁忌和“底线”的崩溃。可以说,社会生活的“底线”,是在“文革”中被人们以“革命”的名义,以“大无畏”的精神气魄所突破和摧毁的。孙立平说得对,社会生活的“底线”,或者说,这种模糊而坚固的天理、天良,是良好的制度发生作用的基础和前提。如果这基础和前提崩溃了,再好的制度也形同虚设。要重建这种“底线”,要在人们的意识和潜意识里恢复这些禁忌、复活这些天理、天良,是极其艰难的,恐怕要好几代的时间。

学者秦晖也常常以随笔的方式,针对现实发言。秦晖曾说过一句很精辟的话:“有真问题才有真学问。”秦晖的学术著作固然都是对真问题的研究,而他的随笔文章,也总是对真问题的深切思考。例如,《“死在家里”还是“死在医院”——我们时代的“后现代问题”》①秦晖:《“死在家里”还是“死在医院”——我们时代的“后现代问题”》,《东方文化》2003年第1期。,就表现了面对中国现实时的清醒和良知。在传统社会,人们通常是在家中告别人世。死在家中的床上,才算寿终正寝。死在外面,则是死于非命,连祖坟都进不了。而现代社会与传统社会的区别之一,就是人们越来越多地死在医院。一个社会有多少人在医院里,在医护人员的陪伴下死去,是判断这个社会现代化程度的标准之一。在发达国家,绝大多数人是死在医院的。在中国,死在医院的人也渐渐多起来。然而,死在医院刚刚成为一种现象,就有人煞有介事地怀念“死在家里”了,就有人对死在医院这种“现代性的弊端”表示忧虑、做出批判了。这种“田园诗”式的矫情似乎有些激怒了秦晖。秦晖严正地指出,对于今天广大的中国人来说,缺医少药是基本的事实,欲死在医院而不可得的人远远多于能够死在医院的人。看病难、住院难,是绝大多数中国人的真切感受。在这样的情况下,赞美“死在家里”,非议“死在医院”,不是头脑出了问题,就是良心出了问题。秦晖愤慨地说:“任何有良知并且有常识的人都不会认为,大批农民与城市贫民缺医少药地‘死在家里’就是对‘死在医院’这种‘现代性弊端’的一种超越。正如鲁迅先生当年所说:‘将沦为异族的奴隶之苦告诉大家,自然是不错的,但更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着这样的结论:‘那么,到底还不如我们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隶好。’(《且介亭杂文末编·半夏小集》)如今,把‘死在医院’的现代性之苦告诉大家自然也是不错的,但尤其要十分小心不能使大家得出这样的结论:那么,倒不如让我们‘根本进不了医院’,而‘在没有医疗保护的情景下’死在家里吧!”

十多年来,随笔的内容丰富多彩,很难对之进行概括性的论述。以上流水账式地评说到的文章,自然只是九牛一毛。这样地写下去,“挹滴”会滴答不休。现在,再罗列一部分给我留下清晰印象的文章,便结束这篇又臭又长的“挹滴”。王学泰的《关于“暴民”问题的思考》②王学泰:《关于“暴民”问题的思考》,《东方文化》2002年第3期。是随笔,但却是颇具学术含量的随笔。“暴民”问题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暴民”对中国历史进程的影响是极其巨大的。作者的专著《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也表达了同样的思考。在现代,“暴民”问题又何尝不严重。“文革”某种意义上就是传统的“暴民文化”的现代表现。雷颐的《“五四”雕塑与“公共记忆”》③雷颐:《“五四”雕像与“公共记忆”》,《粤海风》2004年第5期。谈论的是今天的几代中国人“公共记忆”中的荒诞、谬误。雷颐文章说的是北京在新世纪里新建立的一座雕塑。这座巨大的不锈钢雕塑,是为纪念五四新文化运动而建立的,上面的浮雕,是五四新文化先驱的形象,“但使人惊讶的是,这座雕塑的浮雕部分镌刻着李大钊、鲁迅、蔡元培和青年毛泽东等人的头像,而且青年毛泽东头像位居雕塑中心,却独缺五四新文化运动两位最重要的领袖人物陈独秀、胡适”。如此肆无忌惮地篡改历史,本是长期以来的普遍现象。“文革”期间,有毛泽东与林彪井冈山会师的著名油画,井冈山头,毛、林紧紧握手。这座不锈钢雕塑,可与毛、林会师的油画“媲美”。虽然此类现象长期存在,但在二十一世纪的北京,还如此无所顾忌地伪造现代历史,多少让人有些惊讶。雷颐文章能够纠正“公共记忆”中的这一点谬误。同样能够改写“公共记忆”的,还有杨天石的《蒋介石在日记中如何反省》①杨天石:《蒋介石在日记中如何反省》,《同舟共进》2009年第10期。,沙浪的《空袭中路遇宋美龄》②沙浪:《空袭中路遇宋美龄》,《炎黄春秋》2004年第3期。,杜兴的《“周扒皮”的一九四七》③杜兴:《“周扒皮”的1947》,《先锋国家历史》2008年第15期。,等等。杨天石的文章,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改写大陆几代人对蒋介石的“公共记忆”,知道蒋也是一个能够抚躬自问、清夜扪心的人。沙浪的文章,则让人们知道宋美龄危急关头的果敢,更让人知道她不但外貌是美丽的,精神上也有着美丽的一面。杜兴的文章,则解构了“文盲作家”高玉宝虚构的“半夜鸡叫”的“鬼话”。我之所以说这是“鬼话”而不说是“神话”,是因为这故事的编造者实在显得太弱智。

还有一类随笔,主要表达的是对个人命运、伦理准则的思考,表达的是对人性的好奇和惊讶。例如徐晓的《有一个人的存在让我不安》④徐晓:《有一个人的存在让我不安》,《天涯》2004年第5期。,写的是自己的朋友李南。这实在是一篇好文章。与其说李南是一个不通世故的人,毋宁说是一个世故无奈她何的人。徐晓是写实的,但却描绘了一个放射着奇异的人性光彩的形象。何怀宏的《同一根绳索》⑤何怀宏:《同一根绳索》,《随笔》2005年第5期。,通过对两部电影的解读,表达了深沉的伦理思考。崔卫平的《唤醒了倦鸟如今在集合——我的一九八八》⑥崔卫平:《唤醒了倦鸟如今在集合——我的1988》,《山西文学》2004年第4期。,则是个人灵魂的某种袒露,触及的也是那种最深切的伦理问题,某种意义上可与何怀宏文章对照着读。谈论“知识分子问题”的随笔,十多年来也时有所见,而丁帆的《知识分子是怎样吸食鸦片的——〈知识分子的鸦片〉读札》⑦丁帆:《知识分子是怎样吸食鸦片的——〈知识分子的鸦片〉读札》,《随笔》2010年第5期。,某种意义上表达的是对知识分子“职业伦理”的思考。

我一直以为,即便是写论文,也应该有着“文章意识”,也应该努力追求把自己的学术观点以一种漂亮而得体的方式表达。至于随笔,本就可以视作“文学创作”之一种,所以好的随笔,应该也是美文。十年来的随笔,文质俱佳者很多。也有不少随笔文章,材料新人耳目,思想也给人启发,但行文或拖泥带水,或枯燥乏味,“起承转合”亦很笨拙,这未免令人遗憾。随笔作者都有自觉的美文追求,随笔文章都既能给人思想上的享受又能给人文体上的愉悦,是我衷心希望的。

二○一一年二月二日星期三

旧历大年三十,虎之尾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