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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之主:陈村与连续不断的先锋性①

2011-11-19贺麦晓

当代作家评论 2011年5期
关键词:陈村叙述者网络文学

〔英〕贺麦晓 著 由 元 译

发生在当代中国小说里的“先锋文学”,常被视作八十年代的特有现象。残雪、马原、余华等人的叙述言语实验横空出世,之后,又不了了之。时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绝大多数先锋文学作家都已转向,摒弃了极端的实验主义,他们转而开始创作可读性更强,也更有市场的作品,或者干脆放弃写作。这一事件本身就非同一般。先锋文学的大部分理论都提出,其先锋设想和技巧将逐渐被已确立的秩序所同化,此后失去其先锋性。在中国的先锋文学那里,结果似乎刚好相反:先前的先锋作家们,自行采纳正统的写作技巧,使其作品正统化,而不是坐等这些作品被纳入正统。基于上述原因,以及其他非文学原因,如许多评论家从意识形态的角度出发普遍认为,一九八九年的政治事件是一个文化自由时代的终结,当代中国先锋文学就此尘封,此后无人问津,就算偶有论及,也只是探讨选自其后十年的文本②狭义年代名称的使用(“盛唐”、“晚清”、五四、“八十年代”、“第五代”等)在中国文化研究中十分普遍,而这种用法常常忽视更大的时代潮流和连续性。伊维德(Wilt Idema)和汉乐逸(Lloyd Haft)的《中国文学导读》(A Guide to Chinese Literature)(安阿伯,密歇根大学,中国研究中心,1997)是少数几部力图尝试不同断代方法的书籍之一,此书以知识生产的实物背景为依据来划分年代:造纸术的发明,印刷术的普及,西方印刷术的引进。对于断代法和现代中国文学史料编纂的深入探讨,见贺麦晓《文学史断代与知识生产:论‘五四文学’》,《文化与诗学》2008年第6期,第109-120页。。

本文重点研究一位声名不太显赫的先锋作家、上海的陈村,以及他从一九七九年至今的写作生涯。通过研究陈村的部分作品和他的文学活动,我的目的是揭示,在先锋精神全盛的八十年代过后,陈村力图继续坚持先锋精神的诸多尝试。至于文中所说的“先锋精神”,我的定义是,作家渴望通过这些实验挑战、震撼,或是否定文学传统。较之我以往在民国时期文学研究中使用的定义,这一定义更加注重文本内部。建国前,先锋精神发生在无数小团体的宣言和活动中,如自由发行自己的文学刊物,公开挑战、抨击更为正统的文学风格和文人。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背景下,上述先锋精神原来是不可能存在的。八十年代有很多被冠以先锋的作品都得到了正统文学系统的承认,发表在发行甚广的主要文学杂志上。也就是说,这些作品和作者首次面世时均已获得“承认”。因而,广义上讲,他们已经不是先锋,只有在狭义的文本内部层面上还算先锋。我在此希望着重指出,陈村等人在时下中国实践的网络文学(不仅仅在文本层面),具有更明显的先锋性。换言之,本文提出,广义上真正的先锋派,可能只是近些年才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有所成长。

陈 村

陈村,原名杨遗华,笔名陈村,一九五四年生于上海①陈村的传记信息出自多篇关于他的网络文章和对他的访问。我发现其中最有价值的信息出自孤云的文章《陈村:躺着读书其乐无穷》http://blog.tianya.cn/blogger/post_show.asp?idWriter=0&Key=0&BlogID=102&PostID=2889814(访问日期:2008年9月5日)。。与许多同代人一样,他也在“文革”中下过乡(插队安徽)。一九七五年,身患进行性风湿病的陈村,由于健康原因回城,返回上海。我读过的关于陈村的文章,无一例外都提到,他走路拄拐,弯腰驼背。他近期的网络作品也涉及到这一点,我将在下文中进一步讨论。陈村最早发表的作品是小说《两代人》,刊载在一九七九年九月的《上海文学》上。詹纳尔(William Jenner)对这一年正式发表出版的小说做过详述,其中就提到了《两代人》,而且很是赞赏。在现今我们所处的背景下,依然值得重申,詹纳尔对这篇小说推崇有加,正因为小说打破了已确立的叙述传统②詹纳尔(W.J.F.Jenner):《中国文学的新开端?》(A New Start for Literature in China?),The China Quarterly,第86 期(1981),第293页。。

一九八五年,陈村成为作家协会会员。他随即被上海作协聘为专业作家。(传言时任上海作协副主席的茹志娟那一年同意陈村入会,而没要自己的女儿王安忆。)加入作协后,陈村才发表了首批先锋作品。学者事后将他的一些短篇小说,还有中篇《少男少女,一共七个》称为八十年代先锋文学代表作品,此中几分原因是这些小说打破了传统的叙述方式。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陈村逐渐从传统意义的小说写作转向,走近其他各式写作。他九十年代唯一的长篇小说发表于一九九七年,名为《鲜花和》③正如小说第一章里阐释的,小说的题目省去了“牛粪”二字。,小说因其实验性的写作技巧而广受赞誉。小说通篇皆为看似随意写下的散文体段落,记录的主角,是一位中年著名作家的第一人称自述。与此同时,九十年代末,陈村由于投身网络文学而声名鹊起。他是成名纸质文学作家中,最早改投网络文学的作家之一,从此成为网络文学最坚定的守卫者之一。他加入上海流行网站“榕树下”,因而尽人皆知。但是他最近又步入一个更小的网络空间,继续创作实验性作品,此例将在下文详尽探讨。但是,让我们先走近陈村的早期作品和他的先锋派身份。

《两代人》

陈村的传记资料无一例外都提到,短篇小说《两代人》①陈村:《两代人》,《上海文学》1979年9月号,第17-24页。是他的处女作,然而,作品本身似乎未能在中国引起学术关注。在英语学术界,如上所述,詹纳尔曾对此作品做过简要论述。詹纳尔称其为“迂回叙述的故事——一改常规叙事传统,令人耳目一新”②詹纳尔:《中国文学的新开端?》,第293页。。此言不虚,这篇小说的确没有采用无所不知的叙述者,这种叙述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小说和早些年所谓的“伤痕文学”的大多数作品中并不陌生。与之相反,陈村的小说是以第一人称“我”的角度叙述的。“我”是一个名为“欢欢”的少年,他描述了自己和父亲之间的种种轶事,父亲曾经是位知名作家,在“文革”中和“文革”后当了编辑。小说的调子一开始就定了下来。在第一页上,欢欢描述了自己十二岁那年,红卫兵是怎么来抄家的。欢欢奋力反抗,试图阻止红卫兵闯进家门,但他的父亲却为红卫兵打开家门,而且打不还手。叙述者欢欢几乎从头至尾都采用男子汉腔调,夸耀自己的体力、打斗技巧和勇气,以此与他父亲的胆小怕事形成对比。但是,他惹麻烦时,父亲的关系又使他屡次获救。在故事结尾,欢欢满怀热情地迎接“文革”后的新时期,而他的父亲却继续动辄得咎:虽然父亲早先的文学作品得以再版,但是身为编辑,父亲在政治上仍然拒绝“同流合污”。这导致父子的最终对抗,之后,在故事的结尾,欢欢决定离家出走。

整篇小说对政治背景只写了三言两语。对于知情的读者,几个字就足以点明哪件事发生在哪一年。陈村全神贯注于父子关系。间接叙述角度之外,故事的成功还在于,叙事者的叙述和对白都使用大白话。然而,其中又别别扭扭地穿插着一些西方的名字和文化,这些在伤痕文学里都很普遍。作者大概是想以此说明,知识分子及其家庭成员的生活方式和他们的兴趣所在,因此,当欢欢听到“四人帮”倒台的消息时,他写道:

我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我越想越兴奋,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我忍不住哼起了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③陈村:《两代人》,第22页。。

在内容方面,最让人不安的是,故事指出,对于知晓“游戏规则”的知识分子,比如父亲这一角色,权力地位的恢复并不是在一九七六年突然降临,而是在整个七十年代逐渐发生的。此外,故事结尾处,父亲审定欢欢女友写的小说由于政治原因不能发表,这暗示着一九七六年之后,此类知识分子依然有权审查年轻人的直言诚谏。进入一九七九年九月,各地的民主墙被封闭,相关出版物被查禁④关于民主墙及其后续影响的一手资料详见大卫·古德曼(David S.G.Goodman):《北京街头声音:中国民主运动中的诗歌与政治》(Beijing Street Voices:The Poetry and Politics of China’s Democracy Movement),伦敦,Boyars出版,1981。,这时小说内容势必引起读者的共鸣,因为他们为改头换面的控制言论自由感到担忧。其他的“伤痕文学”作品,总是一成不变地将知识分子塑造成受害者,相比之下,陈村的主题视角和叙述技巧都令人耳目一新,至少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感觉如此。

八十年代

一九八五年以来,一些作家的实验性写作引起国内外广泛关注,尽管陈村并不在这些最著名作家之列,但是他的名字近来不断出现在学术研究中,而且经常被贴上先锋的标签。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⑤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第280页,迈克尔·戴译,莱顿与波士顿,Brill出版,2007。就在第十七章中提到陈村的《少男少女,一共七个》,称其为一九八五年小说发展转折点上的十大杰出作品之一。洪子诚称那些年的创新写作通常分为两类,寻根文学和现代主义文学,他将陈村的作品归于后者。洪子诚写道:

当时被认为“现代派”文学的,有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蓝天绿海》,徐星的《无主题变奏》,残雪、陈村、韩少功的一些小说。这是因为,他们的作品都与西方的“现代派”文学有相似的主题:他们表达个人世界观里的荒诞,书写个体的孤独,其中一些带有“反文化”、“反崇高”倾向,而且他们经常采用艺术手法,如象征、意识流,还有黑色幽默。①见《中国当代文学史》,第281页。刘索拉的《蓝天绿海》因其名字与披头士的歌曲《黄色潜水艇》中的一句相关联,可能译成“Sky of Blue and Sea of Green”更好。

洪子诚在此处和后面章节里的措辞都表明,他认为“现代主义”这个术语是无效的,并在后面章节中不再使用,而是采用“先锋”和“新现实主义”这两个称谓。但他不再提及陈村,因此也不太清楚他到底认为陈村是不是先锋派。陈思和一九九八年的一篇文章也是语焉不详,他撰文研究五位作家(韩少功、李锐、王安忆、陈村、叶兆言)的新作,称此五人为“八十年代的重要领军作家”。陈思和尤为关注,五位作家在一九九七年出版的作品中(包括陈村的《鲜花和》),如何打破小说写作的传统,又能保持各自从八十年代发展起来的个性化写作风格。尽管陈思和在这篇文章中没有明说,也没有在他一九九九年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中提及,但是他确实暗示认为,陈村与先锋派相关联②陈思和:《论1997年小说文体的实验》,《文学报》1998年7月9日,第4版。1998年8月,《复印报刊资料》J3卷转载。在陈思和1999年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附录的作家简介里,他对陈村的描述是,作家,后期作品带有实验性。见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第387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研究八十年代先锋派主题与叙述技巧的其他文章倒是详细论述了陈村的小说③毛克强和袁平的文章《当代小说叙述新探》,《当代文坛》1997年第5期,第10-14页,探讨了小说《一天》的先锋叙述技巧。文章于1997年10月被《复印报刊资料》J3卷转载。徐芳的文章《形而上主题:先锋文学的一种总结和另一种终结》,《文学评论》1995年第4期,第86-96页,探讨了小说《死》的主题和小说与八十年代先锋派的关联,文章于1995年12月被《复印报刊资料》J3卷转载。《死》这部小说,陈思和在《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的第10章中也有过细致论述,但未论及其先锋性,而是论述小说对文革创伤的处理。见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第198-201页。。所有学者似乎都赞同,中国的先锋派文学未能延续进入九十年代,但是陈思和认为,先锋文学是九十年代“极端个人化写作”出现的催化剂④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第294-295页。。

陈村八十年代的几部短篇小说呈现出先锋特征,这些特征在残雪、马原、余华的作品中也常见到:梦幻般的布景、貌似荒诞的情节、紧张的人物关系,还有大量的元小说成分。其中一例是小说《爹》,小说虽然被收入一九九二年出版的选集《屋顶上的脚步》,但好像是八十年代写成的⑤不知这篇小说于何时何处首次发表。小说多次提到台湾流行作家三毛,却未提及她的自杀,表明小说写作时间应早于1991年。。叙述者“爹”是作家,得了伤风,正发高烧。他先是抱怨自己的伤风,将感冒归咎于已故的父亲,继而表白自己渴望写一封情书,接下来就断断续续地,不时以超现实主义风格讲述他与一位女孩的故事,女孩称他“爹”。叙述者除再三提及生病感冒外,几乎不断地想着动物形象。小说有一处,女孩被一艘渔船俘获,叙述者视其为女孩在鱼群中游动,还将女孩比作美人鱼;小说另一处,叙述者和女孩展开一场冗长的讨论,研究他要写关于一只大象的文学作品的想法,还有她要写一篇关于狗的学术论文的想法。虽然他们亲密的关系显而易见,但是他们的许多对话都是在电话里讲的,营造出一种距离感和疏离感。故事临近结尾,叙述出现元小说特征,叙述者思考写一篇关于那个女孩的小说,他反复思考不同的写法,由此引发他辛辣的评论,说作家如何把身边的任何事、任何人都用作“材料”,还反复强调,自己真正想写的是一封情书,而不是小说。在女孩宣称自己决定搬去西藏的那一段里,出现互文,其中包括由一位先锋作家关联到另一位先锋作家。叙述者写道:

她想去西藏,还动员我跟她一起去。我告诉她,西藏是死亡的圣地,天葬是最高尚、最科学的葬法。但是,我不想在那生活。我有个朋友叫马原,他去了西藏,得上了怪病,从心里往外发痒,治不了。马原谎称拉萨这座城市无比奇妙。拉萨又称“日光城”,由此可见,他是被日光晒中毒了,治不好了。我可不希望她变成第二个马原。①陈村:《屋顶上的脚步》,第46-47页,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2。

类似的手法还有,叙述者提到陈村的小说,但是没有点名道姓。小说通篇二元对立散布,其中也包括先锋文学与流行文化之间的对立。叙述者显然是位“严肃”作家,而女孩则是三毛迷,热衷蹦迪。然而,小说中呈现的最重要的主题,是叙述者无法理解女人,无法书写她们,所以,他发出下面的悲叹,令人再次联想到马原的作品:“现代女人真是太难懂了……我写过各种各样的女人。全都是虚构的,也包括这篇小说中的‘她’”。最终,叙述者和女孩分道扬镳,但是分手前,她又在电话里叫了他几声“爹”,令他激动不已。此前,叙述者总结过,“进化”使得简单的事情对于人类来说变得困难,以此巧妙地解释先前对动物意象的运用,同时也为陈村本人近期在网络写作中精心阐释的关于爱、性、文化和进化的宏大理论打下伏笔。

网络文学

普遍认为,陈村是成名作家从传统写作转为网络写作的成功典范之一。原因不仅仅是自九十年代起,他在网上发表文章的频率日益增高,还因为他参与管理一些成功的文学网站,其中“榕树下”网站尤为突出。此外,他几乎是单枪匹马引发了二〇〇〇年全国范围内对网络文学的大论战。关于此事,我在其他文章中另有探讨。引发二〇〇〇年大论战的正是陈村的一则帖子,此帖道出他对网络文学要从本质上区别于传统文学的渴望:

我上网,访问榕树下,因为我想看看网络文学的真面目。我对它期望很高。但是,时下的网络文学让我开始重新审视。如果网络文学的最高成就是能在网下以传统形式出书,如果这样才能让你成为合格的作家,让你有牛吹,那么,还有网络文学可言吗?它的自由性、随意性、非功利的本质已经被玷污。这些变化,我虽然能理解,但是并不希望看到。网络文学已经青春不再。②引自贺麦晓《虚拟中国文学:在线诗歌群体的个案比较研究》(Virtual Chinese Literature:A Comparative Case Study of Online Poetry Communities),The China Quarterly,第183 期(2005),第674页。遗憾的是,原文资源在网上已经失效了。

这一陈述比我们目前为止见过的任何其他文本性表述都更具先锋派的基本品质。陈村指责网络作家背叛网络,向传统文学和市场出卖作品,而不是恪守本应作为网络文学实践规则的自主原则:自由性、随意性和非功利性。他担心网络文学开创的小天地会被更广阔的文学领域所吞没,从而失去自己独有的品质。在网络文化发展初级阶段的活跃分子中间,常能听到类似的抱怨,而且这绝不是中国的特有现象。陈村的回应是离开“榕树下”,这演变成一场大规模的商业运作,最终,他于二〇〇四年为自己和志同道合的网络作家们建立起单独的、限制权限的空间:名为“小众菜园”的论坛①http://bbs.99read.com/list.asp?boardid=18(访问时间:2008年9月5日)。。

“小众菜园”是一个网上论坛,陈村本人担任版主。开园声明如宣言一般,原帖于二〇〇四年九月十五日发布在论坛上,陈村在声明中对论坛的名字和宗旨给出解释②见陈村《如何当菜农》,http://bbs.99read.com/dispbbs.asp?BoardID=18&ID=19919(访问日期:2008年9月5日)。。名字里的“小众”一词,在此只能勉强译为“minority(少数派)”,其实它的本意是与“大众”相对而言的。陈村解释道,他和他的“菜农(指此论坛的正式发帖者)”,无意大肆贩卖什么,而是乐于自己的“耕作”,并出产一些“绿色食品”。论坛只接受会员发帖。一开始,陈村就声明,将有大概一百多位他的“友人”参与进来③顺便提一下,那些“友人”中,有些也在陈村同一时间段创办的另一个“小天地”发表作品:主流纸质期刊《十月》的栏目“网络先锋”。栏目以“先锋”命名,进一步证实陈村将自己和朋友们视作能够坚守网络写作自主原则的少数小群体。这也表明,陈村一反在2000年网络文学论战中的姿态,转而不再反对网络文学越界进入纸质文化。2005年一整年,“网络先锋”这一栏目均在《十月》刊载,之后停办。。其他想要加入论坛的网友只有通过已注册的“菜农”来推荐,并且还要将自己写好的样帖提交给陈村审定,如此这般才能加入。但是,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进入论坛阅读帖子。身为版主的陈村宣布,删选和编辑帖子,他是不讲情面的。

陈村的开园声明表明他清楚,论坛的封闭性有悖于他以往所支持的一些网络写作原则,即自由与宽容原则。他是如此为自己的新立场辩护的,他声称给潜在发帖者设置一些门槛,只为挡住那些心意不诚的人,或前来捣乱的闲散言论。他还辩解说,那些人有很多其他地方可去,宽容原则也应当允许这“小块地”存在。在声明结尾,他直白地提到“随意性”和“非功利性”两点原则,措辞意味深长,一如既往:“上网无非讨个有趣。呵呵,种菜种菜!”④陈村:《如何当菜农》。

陈村在声明中使用“趣”字,引用陶渊明等“前贤”的词句,还提倡“自己的园地”的观念,借此关联到中国文学创作史上的非功利传统,这一传统由来已久,现代文学中也不乏实例,如周作人(一八八五-一九六七),苏文瑜(Susan Daruvala)就曾在著作中对周的“趣味诗学”(poetics of quwei)长篇大论⑤苏文瑜(Susan Daruvala):《周作人与中国对现代化的选择性回应》(Zhou Zuoren and an Alternative Chinese Response to Modernity),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Harvard University Press出版,2000。。至于陈村,寻求文学之“趣”,关系到先锋文学对小说这一文体根本的抵制。早在一九八七年,陈村就在文章《非小说论》中写道:

如果你已经读过很多小说,你会发现其最大的弊病就是无趣。换个说法,就是没意思。主题只有人类就是无趣。那太不自然了,从头到尾都不自然。当然,不自然的形式可能是好形式、或有用的形式,但是不一定非得是有趣的形式。所谓好小说,就是闲人写给闲人看的。现如今,那些身心慵懒的闲人其实是越来越少了。⑥陈村:《百年留守》,第21页,北京,群众出版社,1995。

正是这类言论将陈村在七十年代末期对正统作家的批判、在八十年代对于形式和动物主题的关注,以及对网络文学的兴致统合起来。陈村为之奋斗的是无拘无束的写作实践,要尽可能脱离由文学传统和市场文化,或者其实是由人类总体文化施加的正规的(“不自然的”)限制,与此同时,又要保持与当代生活的快节奏步调一致。我认为,从更宽泛、更根本的意义上说,如此写作才能称为先锋。对于陈村,这是自他开始写作之初就始终坚持的姿态。

性笔记

最近,陈村在“性笔记”①http://bbs.99read.com/dispbbs.asp?BoardID=18&ID=21198这一整体主题下,在“小众菜园”连续发帖,表达自己对于文化和文体的一系列担忧。在深入这些帖子的内容前,我要对“小众菜园”和这一特别主题的形式先说上几句。

一般说来,进入论坛有多种途径。一进站点,就能见到主题列表,都是最近发布的主题,或是近期补发过新内容的主题。部分重要的主题或公告会在一段时间里被默认为列表的置顶,其他主题会被挤出首页,除非补充了新内容,才会重新排到列表顶端。(一个主题重新排到顶端的现象,被称为“提”或“顶回来”。用这样的字眼对该主题跟帖评论,就可以达到目的。)有些主题被指定为“精华”,以特定标记显示在该主题的首帖上②不知道“精华”帖的设定是自动的(即取决于访问者数量或者主题评论帖数量),还是需要版主一方审定。。进入站点的网友可以选择不同的查看方式,可以列出近期所有的“精华”主题,或是所有由某人发布的“精华”主题,或者某人发布的所有主题。更多选项仅供网站注册会员使用,可我不是会员。

陈村的“性笔记”以二〇〇五年九月七日发布在论坛上的一帖肇始。陈村本人随后对此贴疯狂跟帖,其他“菜农”也跟着他飞速回帖评论,所以两天之内,该主题就有一百多个帖子。一周后达到二百五十一帖,其中,多数都是陈村自己的帖子,他外出开会时此主题中断,然后又从二〇〇五年十一月一直持续到二〇〇六年一月。此后,零星出现他写的帖子,最后一帖发布于二〇〇六年二月二十四日。然而,这一主题后来却一直活跃,由于他人的回帖而被重新置顶,二〇〇六年四月二十四日帖子总数达到五百三十一帖。随后,陈村关闭了这一主题,并整理存档。此主题的多数帖子均为纯文本(作者的头像和各种表情图标之类的除外),但是陈村和其他人也在此主题发布过图片和音频文件。(其实,陈村的首帖就是以音频文件结尾的:是威尔第的《茶花女》,可能是先兆,预示他的这一主题将要关注女性与性。)

无法给“性笔记”列出恰当的纲要。发帖的第一天,陈村似乎还有清晰的概念,知道如何遵照主题安排他的写作,多少能坚持主题,与此同时,他又无可避免地受到针对他帖子的回帖评论的牵制,而被牵引到各种其他论题上。此外,陈村本人也在自己的严肃帖子里穿插一些看起来不相干的评论。在该主题“生命”的各个不同阶段,陈村直接致辞他的“菜农”们,请求他们评论批判,由此引来一系列回应,维持该主题活跃,也激励陈村继续下去。此主题有一处关联到另一主题:由一位“菜农”发起的故事,陈村定期续写连载(期间穿插读者评论,读者有时也补充新的连载),该故事的主题与“性笔记”相关。这一故事随即成为“性笔记”主题的附刊,而且读者很可能也都连带读过。尽管陈村的主题本质严肃,但是帖子的基调总体上轻松幽默,偶显庸俗。大多数的发帖者好像都是男性,而且其中至少有两位发帖时身在国外:一位在日本,另一位(学者杨小滨,发布了第二百八十八号帖)在美国。

尽管未经证实,我确信陈村发起“性笔记”这一性主题,起因是网络上多种“性日记”盛行,其中最出名的出自“木子美”。换言之,陈选定一个吸引网络大众的主题(即女性和性生活),以一种完全不同的形式来迎合他的“小众”品位。在他的首帖中,陈村就明确指出,他对于性话题的反思关系到自己的文学实践。他写道:

数年来有心写一只这样的读物,侈谈对“性”的见、闻、思、虑。一个职业写作人,始终不谈性的题目是一种缺失和屈辱,自宫般的。

……

没有章法地写。不美文地写。用不同的笔法写。只是提纲或提示,最后的文本有待另订。

……

只是“读物”,非“小说”,非“论文”。只是一则“读物”。与“色”有关,与“情”有关,与“色情”无关。这点文字,是否印到纸上,非我关心。

在后来的帖子里,陈村多次再度使用他创造的风格,例如“随便写写(第一百一十四帖)”、“乱写(第四百二十帖)”,提醒他的读者他“不在写小说(第三十六帖)”。他多次重申,那些笔记不过是草稿,“真正的稿子”藏在抽屉里,其中部分原因是,他发起主题后不久,就受到警告,说他应该把那些直白的信息处理得委婉一些,以防不满十八岁者在论坛读到。这些警告或许是真诚的,但是又恰巧起到荒谬的“元随笔”作用,使文本的合法性大打折扣——让读者忧心忡忡,不知以作品现有的形态,还有没有必要进行分析。

在主题方面,多数“性笔记”围绕着自然(常作“上帝”)和文化之间的对立。通过经常引用的动物世界,陈村思考最多的就是人类如何会试图将“性”剥离其原有的繁殖功能,然后创造出“性文化”,作为“游戏文化”的一部分,由各种在自然规律(或据他所称“上帝的词典”)里没有真实意义的象征和行为组成。最初,他用词很抽象,毫不掩饰地讽刺抱怨进化过程决定了人类的直立行走(他本人由于健康原因无法做到)。随后是一长串帖子,论的是女性的乳房,以及乳房如何从哺育功能演变为性征。他的一些帖子贴出影响他思想的书单,其中不乏一些基因和进化方面的流行科普作品,也有著名女权思想者的作品,如波伏娃的,还有弗洛伊德的心理学作品(第一百四十六帖)。尽管他的写作风格多样,技巧丰富,但是总体上,他的写作手法似乎有意识地避免使用科学术语或学术话语;相反,他的文学之帖依赖的是突然闪现的灵感、出人意料的措辞、文字游戏、滑稽或出格的评论,还有其他“有趣”的元素。例如:

人的所有努力,能在背后找出性的影子:

要在交配序列中占据靠前甚至排头兵的位置。

人是一个放大的精子。

(第四十二帖)

只要一日不敞开,围绕胸部的文章必然会天天做下去。悲哀地想,敞开了不过如此的东西,仅仅因为不敞开,因为禁忌,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只有被遮蔽了,才去想那本来。只有被遮蔽了,才能用它做文章。如同,二十一世纪,去想——“老上海”。

(第一百三十七帖)

因为无法规避的“文明”,牺牲了历代的中外的多少美丽胸部的倩影!

为被牺牲的倩影默哀!

(第一百三十九帖)

刚才在翻翻《上海文化》,有篇谈胸罩的论文,照例从福柯谈起。是一个在读的研究生写的。

其他不说,看到说女人要一个挺立的胸,又是男权文化的威逼(大意),好笑起来。挺是年轻的象征,我前面说过了,表示生产力充沛。说句不上台面的话,买菜也要买新鲜的呢。这跟什么文化有什么关系?难道女权主义都要耷拉着来搞?

(第三百零五帖)

显然,陈村还有一些帖子更为尖刻,男子气概十足。尽管他的一些观念得益于女权主义思想者,但是他在整个主题中观点鲜明,对于男人盯着女人看这一点直言不讳,他的大多数读者亦然。他对男性的性可没有那么多话说,只是偶尔开开比尔·克林顿的玩笑(第三百九十帖,争论“拉链门”丑闻让全世界都同情美国总统,于是他一语双关地戏仿道“肉肉平等”)。对于针对他那些更为直白的言论的批评,陈村似乎满不在乎,还一再鼓励别人批评他。此外,在第一百八十七帖里,他发布了下述警告:“我厌恶西方人的‘政治正确’。政治是什么东西?难道不是机会主义?”

他的随笔中更为严肃的主题是关于性与文学的。他义正词严地批判中国文学传统一写到性就很不“自然”。该主题下的讨论者大量发帖,讨论曹雪芹的《石头记》里的性描写,辩论原作者到底有没有将贞操与美德连在一起。陈村还论述了性作为“文明”发展的一部分,是如何逐渐被“爱”所替代的,这是对性的另一种“掩饰”,依他所见——爱是我们编造出来的,其目的在于使年轻人推迟繁衍,以留出足够的时间完成教育过程(第一百六十一帖)。他提出文学的两大永恒主题不是“爱与死亡”,而是“性与死亡”。在第二百三十帖中,他使用类似其八十年代小说《爹》里的措词,控诉“文化”把原本十分简单的事(男女交媾)变得太过复杂。在后来的一帖(第四百七十四帖)里,他以惊人的幽默,将“进化和文明发展是可悲的”这一观念,总结为一句名言,即《三字经》的第一句,“人之初,性本善”。但是在陈村帖子的上下文里,这句话被赋予全新的含义:“人类之初,性事本善”。

结 语

无论你如何看待陈村或网络文学,他的写作在目的上都是统一的。因为如今大家普遍关注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与当下中文写作的差异,所以他的上述写作目的被严严实实地掩盖下来。依我所见,陈村的创作意图始终是要开创一种尽可能不受传统拘束的文学形式,一种由处于边缘的小社会团体支持和滋养的文学形式。无疑,陈村长期以来一直跻身于中国名作家之列,也常处于公众的视线之下,但是他在“小众菜园”的作品具有不折不扣的实验性,比以往任何作品的实验性都更强。他的作品对所有文化发起无情的抨击,性文化、学术文化,乃至文学文化,无一幸免,较之八十年代被神化后的、主要在文本上创新的先锋作品,陈村的批判要更为宽泛。借助网络科技的进步,陈村发展出的文本形式难以被划定为任何类型(包括网络研究中出现的“超文本”文体)。与此同时,这一文本形式又得益于一种基于趣味性、随意性、封闭性、个体性的审美选择,其实这一选择在中国文学史上从未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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