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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教堂、公共会馆:如何向外国传播中国文学

2011-11-19

当代作家评论 2011年5期
关键词:见面会德语德国

〔德〕顾 彬 著 林 源 译

那些投身于文学的理论和解释的人经常不去关注文学的实践环节,即不关注文学在大众中怎样发生作用这一简单问题。根据我过去的经验,仅仅准备一个好文本来作为读物是不够的。或许作者和他的读者群相遇的环境才是更加重要的,所以不能不重视。近年来,如果一个文学组织想获得成功的话,就必须要同时进行一场表演。我在过去的三十年来一步一步地才弄明白。当我开始用自己的方法向外国读者介绍中国作家的时候,我还不把这看作是一种艺术,但马上我就被专家们逼着改变了我傻乎乎的学究气的方式而去寻找那种既能让观众期待又能符合主办方要求的表演。

一、朗读的艺术

搞中国研究的学者和学生都经常脱离他们周围的世界。他们还不知道他们的行为只对他的同行和朋友有吸引力,而不是中国文学领域之外的人。很少有哪个研究中国的专家能够或甘愿跳到学术圈外来满足与日俱增的外国读者群对中国求知的需要。与此同时,如有两三个中国研究学者能用高水平的文字写出通俗风格的作品如史景迁或施寒微,结果等他们得到众多国内外读者的关注的时候,他们也遭到质疑。有人对他们的写作方式和思想深度表示怀疑,有人甚至指责他们是科普读物的那一类。

我自己觉得在同一时间变成专家和弄潮儿是可能的。你只需知道怎么样把内在的学问和艺术潮流相融合就行了。这方面的成功来自于良好的准备和深思熟虑的写作。

作为中国文学的专家和翻译,我们和其他作家都有相同的东西:我们共享语言工具,或者恰当地说,是语言的艺术,至少我们理应如此。妙语出妙笔;妙语也出妙译。精致的语言作用斐然,不仅对善读者,而且对善听者,都有魔力。那种摸得到的成功的演说文本有两大特点,一是大声朗读,一是专心聆听。它们都不是与生俱来的才能。事实正好相反:人必须学习它们。直到现在,我们可能只有讲演方面的训练,而缺少听力培训。那听力当然会令人在不同层次和文采中达到心旷神怡的效果,这时聆听才有意义。语言声音的吸引力需要一个人懂得在演说中既能把握时机又能把握声音大小。

不足的是,并无许多作家受到多少在公众中表演的指导。而那些翻译者也常常不做实质性的专业性的准备就和原著的作者一同上台了,他们翻译了原著,有时他们不得不读译文。无论是作者还是翻译者要注意的是,再好的原文和翻译都会因拙劣的朗读而黯淡无光。但是反过来说也能成立,普通的文本能因卓越的朗读而抬高其视听效果。所以我们在用眼扫文章时,扪心自问为何当时听得如痴如醉,现在阅读却魅力皆无了?

给你一个非常简单和中正的例子:佩勒-索丝(一九三九-二○○九)是在波恩一辈子经营文学中心的喜剧作家和女诗人。人们很喜欢她的喜剧,但却不喜欢读她的不阴不阳的诗。但是当她吟诵她的诗句时,听众能一字一句地获得深刻的理解。为何?是因她在单字和单词之间运用了间隔的时间,在特殊文字上使用了重读的音节,还有她把声音从反语到激情、从被动到主动变换,等等。这些使她的诗严肃起来,这种严肃来自她在二战时的幼年经历,来自极权主义的民主德国,来自她在六十年代的流亡西德和她在科隆的饥饿。她的朗读可以用哲学中所谓挖掘来形容,那就是在每个字的影子里还有一段隐藏的有不同含义的悠久历史。通过讲演,那段历史得以浮出水面。在那层面上,正如现旅居在伦敦的诗人杨炼的看法一样,写诗是一种深层挖掘,但朗读作品也能使遗忘的历史重见天日。

然而,当文字形式和口头形式不统一时会发生什么?以杜尔斯格林拜因为例,他虽是德国名副其实的最杰出的和最红的诗人,但却不知道怎么样在他的很开明的读者面前读他的深奥微妙的诗句。他读出的每行诗句每个单字都无真实的感觉。他举起诗稿,一句一句地读起来,毫无停顿地飞速连读使在座的谁都听不懂。一句话,经过他的一番朗诵,本是伟大的艺术作品则大大地缩水了。最终观众们闷得都要离场。

只有少数几位中国作家知道怎样处理公开的演说场面。他们中有杨炼、欧阳江河、郑愁予、王蒙和张承志。他们很能吸引听众。但许多作家是不懂的。有的作家可能更擅长在随后的文本讨论活动上表现自己。以香港的梁秉钧为例,他坐在那,用一口低沉的广东话朗读,听众面面相觑,德国怕是一个人也听不懂。但他在接下来的英语或普通话对话中的出色表现,使他另类的朗读会在德语国家座无虚席。

有经验的书友会的主办者能经常预知朗读中读者和作者的矛盾所在。较常见的是由一名演员代替翻译者在台上朗读译文。一名演员可能立而不坐,他可能熟悉文章的大部分内容,而不像中国作者那样两只眼睛一直盯在文字上面。和观众交流眼神是很重要的,它能把听众带进作家艺术作品的意境中。台上的完美表现也需要好的肢体语言,不然文章的灵魂就读不出来。所以,如果有哪位中国作者因笨拙的口语表达而担心会有损其作品的时候,演员可以出来解围。假设那演员拿的是一本相当不容易读的文学段子,他仍然能随机应变,运用表演技巧来保证台面效果万无一失。

二、朗读的方式

既然朗读是一门艺术,就要以艺术来对待它。那就是说,若想取得成功,每一项活动都要很仔细地准备。如我已经和专业主办者们共事超过了二十五年,虽然他们对中国文学一无所知,但我却在他们身上学到了许多。

诵读不只是把字读出来就完了,而应该是一位作者的全部智慧和深刻思想的尽力表现。所以它必须有清晰的构建并伴之以特定的行为和动作。

一名中国作家在德语国家搞宣传,他不是独自站在讲台上介绍自己和自己的艺术作品。通常会有两个人来帮他和观众们沟通。一位是他的翻译员,负责笔译和口译,另一位是代表邀请机构的主持人。如果主持人是一位专业人士——大多数的都是——他将安排诵读的具体程序的细节,使主题内容不会超过五十或六十分钟,随后给作者和读者留出讨论交流的时间。一般来说免费的茶点之后,大约有半小时让每个人能和作者进行对话、买书和签名,等等。

因德国的观众对中国的作家还不熟,所以主持人的一项任务就是让中国作者和德国观众沟通。他会首先诵读开场介绍的文字,那是别人给他提供的或是自己拥有的所有材料。然而,在这方面更为重要的是从诵读中培植出来的对话艺术。那就是说主持人将改换作者和翻译者你读一句中文他翻译一句德文的旧形式。他将让双方在进行一两个文本后,停一停,然后问问中国作家他的写作本身和创作的环境等方面的问题。这样一来,见面会就变得妙趣横生,如果主持人够幽默的话,诵读将不只是充满个性特色,同时也能让听众休息休息。梁秉钧的诵读见面会就是有这么一整套的典型例子。

佩勒-索丝可能不是给朗诵会加上品酒和点心的发明者,但她多年来一次次地邀请中国诗人来波恩开见面会,常常加配食物环节。如二〇〇四年十二月当郑愁予、杨炼、张枣和德国作家斯宾格勒相聚波恩的时候,她就请我给作家和他们的观众们做饭。在两位来自香港的朋友摄影师朱德华和影音艺术家麦安的帮助下,我最终给来听关于中国文学的大约五十人做饭,有酸辣汤和木须肉等。

同时,我喜欢给见面会配些中国的高度酒(白酒),然而我必须坦白的是,这种被大众所喜闻乐见的重要活动形式在见面会上常常遇到困难。因我喜欢超过五十度的酒,所以需要有位中国诗人能同我共饮。在过去,有北岛或梁秉钧在台上陪我干尽一瓶一瓶的二锅头(五十六度)或金门高粱(五十八度),但随年龄的增长,现在要找个能喝的酒友是不容易的。只有郑愁予愿意而且能够与我共饮。无论何时何地我们一起聚在公开场合的时候,一整瓶的中国酒一定是我们的良伴。酒喝完了,谁都不会醉的,我们只有开心,而且那还是观众喜欢参与和分享的。因见面会的成功,阅读和品酒变成了我的合作伙伴的爱好,希望他继续拥有他的酒,还有我。现在我安排的所有中国文学见面会都相当于一个品酒仪式。但是,最终大多数中国来的伙伴都以小杯来啜饮,结果剩的全都给了我。

在欧洲相当普遍的是,作家会在台上饮红酒,而在会后喝酒就点面包糕点吃吃又是很普遍的。面包和酒同时在见面会上出现,这是个好想法,为什么不是呢?面包和酒是荷尔德林的一首很有名的诗的名字。而荷尔德林又是中国高雅文学朋友圈所爱戴的著名诗人。欧阳江河第一次来到波恩(一九九七年),在波恩大学的美丽节日大厅,事实上是在一个城堡中讲演,有一百五十位师生莅临。因他是荷尔德林的一名追随者,我在见面会之前特别安排他唱自己的诗(欧阳喜欢唱诗而不是读诗)。我邀请了所有人到隔壁的典雅的波恩大学的元老院大厅,在那里有满堂的面包和酒。当我们各自举杯共饮品尝佳点之时,一位中国学生和一位德国学生用汉语和德语在吟诵荷尔德林的杰出诗句。

一句话,德国人眼中的朗读一定要求是一种传神的、知性的,有时候甚至是一种感官的活动。在中国如果也有加入音乐元素的时候,那一定会是经典或现代的而不是流行的那种,而且要和文本各自分开进行。一位音乐师会在开始、结束和会中演奏。他使用的乐器通常是中国的笛子或西洋的钢琴、小提琴。他们不把中西的曲调或乐器混用。这是和现在的中国的情形不同的。在现在的中国,用音乐表现的诗是用中西流行的混合体来唱的。西方人可能会有一种印象:欢悦取代了智慧。这方面郑愁予的诗是很好的例子。他的诗在曲子里面就变成了充满郁伤的流行歌曲。而在这我们能找出中欧文化中本质上的不同之处,就是中国的每个表演更接近多愁善感,而欧洲的每个作品更注重理性思维的交流。我们能由此理所当然地断定,在欧洲成功的诵读作品在中国不一定是好的!反之亦然,这是无庸赘述的。

三、朗读的环境

目前,我们只是粗浅地触碰到在外国公开场合如何传播中国文学。在德国旧式的朗读是已经过时的了。这个过时的也包括那些表现文学的旧场子。当然你仍能找到标准的表演阅读旧经典的地方,如在一个叫文学屋的地方,那是所有德国大城市都能找到的:几乎每晚都会有位作家坐在台上面对观众读上一小时的作品,听众们会鸦雀无声;有合眼倾听的,宛如一次世俗的礼拜。

但不同的地点可能对同一文本有不同的表现力。所以当我准备把欧阳江河二〇一〇的德语诗集在二〇一一年的一月介绍给更广泛的公众的时候,我选择了在德国和奥地利巡回朗读会上,只在其中一地读了一遍他的《泰姬陵》。为什么仅读一次,而在我带他走的近九个城市中他的那首《舒伯特》每次都读?因那次巡回朗读与宗教有关,所以要有个教堂才行。但想借用一块圣洁之地来举办一场世俗的书友朗读会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但我还是说服了波恩大学老城堡教堂的皇家牧师。昔日王子候选人和其家眷曾到他那做祷告。那仍然保持了十八世纪的环境。我让大家不要有以往的自由提问和高谈阔论,因欧阳江河坐的地方和我站的地方是进入或靠近教堂高坛的地方。我想尊重那圣洁的场合。我们用一个小时以德语和汉语做了简短介绍,大约五十人的听众静静地坐在那。对我个人来说这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朗读会了,它有不可抗拒的魅力。

我没发明在圣洁之地来朗读中国文学。二〇一〇年夏天,我被代特莫尔德的文学办公室邀请到一座古老的修道院,同时应邀的还有诗人阿多尼斯和杨炼。电视和电影界相当著名的演员和我们携手展现高水平的吟诵。那个修道院没建在路边,找到那是不容易的。我本来只希望来五十人就行了,结果却赶来四百多人。当杨炼像一位预言家一样用古代诗人的遗风来朗读诗文的时候,一个德国的修道院正好能给他的诗文圣洁的一抹。尽管他的文字来自世俗世界,但形式绝对不是。而这也许就是佩勒-索丝为什么有十二次邀请他来波恩的原因了。

除了比公共会所能更加吸引听众的现代大学和它的机构(如孔子学院)外,还有城堡和公园都是朗读的好地方。因它们的优雅和空间魅力能够把听众吸引到它们的场地里,其中朗诵的文学还在其次。如达姆施塔特和中国素不来往,她的大学又不开汉语课。当欧阳江河在那城堡的地窖里开朗读见面会的时候,仍有来自一家私人文学沙龙的大约四十个会员赶来了。

我在波恩最喜欢的地方是一所叫雷杜德之屋的地方。这所房子曾经是当地贵族的戏院。雷杜德本身是昔日的跳舞大厅,一七九二年,海顿和贝多芬在这里见面了,并邀请贝多芬到维也纳。现在这建筑是各类艺术家的会所,仍旧能闪出岁月流经的光彩:高大的房间、硕大的镜子、白色的大理石、粉饰的天花板、绝佳的音效环境等。每个人都可以租用该场地来举办艺术活动。作为位于德国南部的北莱茵河畔维斯特伐利亚的作家联盟的主席,我经常在那安排朗读活动。我在二〇〇八年的秋季也为西川和他的朋友在他们前往柏林文学节的路上举行了朗读见面会。

在作家及其追随者相聚的地方里,也有博物馆值得一提。博物馆有许多好处:完善的基础设施、专业的团队、精良的技术装置。所以,波恩大学的联邦德国会展大厅里刚刚提到的影音艺术家麦安通过影视剪辑、幻灯片、音乐、书法等来进行对郑愁予的诗文的表现,那还是在二〇〇六年的西安唐代艺术品展览会上,我们的中国诗人当晚应邀向大家介绍中国唐代田园诗。

四、朗读的务实角度

诵读是一种语言的学问,不论是作者还是翻译者、主办者和主持者都需要精通语言,而且不只是一种语言。伴随中国作者诵读至少有两种语言才好:德语和汉语。在大学城中,中国观众可能比德国的观众还多,所以同时用两种语言是很必要的。但有时候在听众的中间会有些外国的学者或艺术家,他们对中国文学感兴趣,却又听不太懂德语和汉语。那就要把英语加到见面会里了。

有一次佩勒-索丝把第四种语言带入了杨炼的见面会:法语!为什么?杨炼主张的理论是,有翻译的诗作才是完整诗作。所以通过三位不同的朗诵者读出来的德语版、英语版和法语版的翻译能使他的诗作看起来最完整了。但观众在六十分钟内果真能接受四种语言(包括汉语)么?那就要看在何地举办了。

这听起来奇怪,但却是一个不那么离谱的事实:所有那些中国研究系的人,不论他们是老师还是学生,一般都不会在我为中国作家举办的吟诵会上就座的。在那些大城市如柏林、科隆和慕尼黑,这种奇特现象更为严重。往往参与的是那些对优秀文学或当代中国感兴趣的人。他们的人数随地点而异:在小城市那通常有三十到五十人,在大城市有十几个就了不得了。

最近几年主办方会收取入场费:普通人十欧元,而学生是半价。在小城镇里,报社会派记者,对朗诵会前前后后写报道。当地的书商也会珍惜机会,搭书摊出售不止一位中国作家的作品,借此赚上一笔。

在德语国家,一个作家能靠朗读过日子。朗读者至少收取两百欧元,还不含旅行费和宾馆费。如果费用未定,他一次就能有上千元,具体价格是好商量的。中国作家通常要个两百或两百五十欧元就行了,但有时他们会拿到四百欧元。

德国是一个有着悠久文学活动传统的小国家。甚至在一些像波恩大小的小城里你会找到私人文学沙龙。自一九七九年起,不仅是当代重要的中国作家的作品被翻译到德国,而且作家本人也被邀请到德国作作品朗读,有长期的,有好几次的,如梁秉钧、北岛或王家新。在抵德之后,他们会继续走访其他德语国家,有时候可能会到法国或瑞典。

汉语世界有相同的事么?一九八九年之后德国文学找回了她在世界文学的位置。近年来,三位小说家拿了诺贝尔文学奖。中国包括港澳台都很少邀请、翻译、介绍哪个作者,十年来做的还没有德国一年多。所以德国的读者对中国当代文学的了解要超过中国读者对当代德国文学的了解了。

这种国与国的不平衡有希望得以解决么?我不予以回答。当我酝酿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在等王家新从北京来波恩走访,他会和我一起去莱比锡和柏林走走。他的第一本德语诗集刚刚出版,公众正急等着读呢。我们的朗读旅行将从波恩的选举花园宫开始。那是一座老建筑,正好适合一个从古老文明走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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