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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球化时代阅读现(当)代中国文学①

2011-11-19希利斯米勒史国强

当代作家评论 2011年5期
关键词:特斯专辑文学

〔美〕希利斯·米勒 著 史国强 译

我(或者任何美国人或欧洲人)为何要阅读研究现代中国文学的权威性专辑②“现代”两字在文中指1919年至今整个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季刊的其他文章对这一划分又有所明确,作者们通过研究中国后现代主义文学,提出因为历史和文化的不同,后现代主义在中国的出现,与其在西方的出现,在时间上不大对称。,如这期《现代语言季刊》③《现代语言季刊》1940年创刊,重点关注中世纪以来的文学演变,是英语世界颇有影响的大型文学刊物。由华盛顿大学和杜克大学联合出版发行。上编发的文章?再把话说得明白些,学术功底不深如我者,因不懂汉语深以为憾,为何要读现代中国文学,哪怕读的是翻译过来的作品?

对上述问题我想到三个答案,虽说答案互有重叠,但差别又是极为明显的。

1.我想要学习,想要阅读现代中国文学,因为中国文学就在那里等你阅读。我仍然是热爱文学的人。这就是说,姑且承认印刷的图书在很多人的生活中正迅速地被电视、电影、DVD、电脑游戏和互联网所取代,但我仍然能发现,走入想象的世界之后那种无法抵抗的魅力,因为这个世界是用文字在一页一页的书里生成出来的。对于我这样依然热爱文学的人来说,小说、诗歌、戏剧以及如今互联网上的文本,共同构成了一个民族崭新的、完整的文学,这无疑是一次充满惊喜的发现。我的感觉如同哥伦布发现了新世界,或者,如同济慈诗歌里被张冠李戴的那个“果敢的科特斯”,“在达里安的山顶,默默无语”,眺望太平洋。其实连高中生都知道,发现太平洋的是巴尔博亚,不是科特斯。但对此不必在意。济慈写的依然是首好诗。他的诗歌《第一次见到查普曼的霍默》,写的是发现新文学作品之后的喜不自胜,在这方面,这首诗是最伟大的一首。当我“听见查普曼大声地、勇敢地宣布之后”,济慈写道:

我感觉像眺望星空的人

发现一颗新星游入他的视线;

或者就像果敢的科特斯用他的鹰眼

眺望太平洋——他手下的人面面相觑

不停地猜度——

在达里安的山顶,默默无语。

这首诗歌的标题借用比喻,将阅读比作“第一次见到”。这是从诗歌的结尾借用的充满视觉效果的修辞格:科特斯在惊叹中眺望太平洋,如同天文学家在注视一颗新星。济慈选择这一普通的说法,如同我说:“我没有通读,但我看见了”。济慈照字面意思引用这个比喻,仿佛阅读一部作品等同于看见——在惊喜中眺望一颗新星或一个新世界或新世界之外的发现——那个一望无边的太平洋①马歇尔·布朗告诉我,如果对这首诗歌稍做调整,将“peak”(峰)变成peek(瞥),那么,将阅读比作发现,效果要更为明显。。

诗歌里最后几行很巧妙地模仿了猛然撞见太平洋之后的反应。科特斯看见一望无边的太平洋,然后动作戛然而止。这个悬念又被破折号里的短语所强调:科特斯的人交换眼神,“不停地猜度”。他们大概在猜测碰到的到底是什么。科特斯继续默默地望了好一阵子。这一刻因最后那个短语的延续而得到强调,最后那个音节在延续之后,渐渐地消失,“在达里安的山顶,默默无语”。

对我来说,学习现代中国文学,比如先从这一辑的文章来学,然后再阅读一些其他中国文学的作品,哪怕是阅读翻译过来的作品,不失为一件好事,与果敢的科特斯发现太平洋不相上下。我在其他地方,如《论文学》一书,也做过相同的解释。我相信这才是正确的选择②我希望读者能原谅我提到自己过去的著作。见《论文学》(On Literature),伦敦,鲁特里奇出版公司,2002。。我的基本思想是,通过阅读文学才能发现那些独特的、自成一格的、令人惊诧的、难以言说的东西——简言之,发现与自己大不相同的东西。那些最熟悉的、最通俗的小说,如《艾丽丝漫游奇境记》,也是陌生的、全然与我们不同的作品,就好像来自异域文化,如现代中国文学里的那些作品。还有一种途径也能接触与己不同的东西,那就是与另一个人做面对面的交流。这种情形如同面对我的邻居或认识我家人的人,我的社区,我的语言,我的文化,如同我与来自另一个文化、说不同语言的人相遇,比如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我所说的“另外一个”并不是指种族上、语言上、人种上、阶级上或文化上的“另外一个”。这后一点在当下的文化研究里往往又是理所当然的概念性特点。按照德里达的说法,我所谓的“全然的另外一个”超越了上述种族等差别。“全然的另外一个”在“属于我的世界”里,而且惟独属于我的世界里,与唯一的我相伴始终。

如我所说,进入一个个虚拟的新鲜的现实,这本身就是一件大好事,仿佛第一次见到查普曼的霍默,但可叹的是,今天大概没有几个人喜欢这样做了。至于其中的原因,我在此也不必赘述。但我要列出其他原因。

2.与全球化同时到来的还有Weltliteratur“世界文学”的发展或再发展。这个概念是歌德二百年前提出的。如德里达所反复强调的,全球化这一理念,究其根源,是彻头彻尾的西方概念,尽管这个概念已经被全球化了。我还想补充一句,世界文学这个概念是全球化的基本特点,正如马克思和恩格斯早在《共产党宣言》中所指出的。

王宁为这个专辑写了一篇说明性的文章,很有见地,也很全面。他的第一句话就把全球化时代世界文学的发展,视为现代中国文学进入“世界文学”的原因,中国文学之所以要走入世界,为的不仅仅是少数的汉学家,还应有更多的其他读者。他指出:“现代中国文学是世界文学重要的组成部分,因为她与世界文学的主流息息相关。”王宁和他的同行应该得到赞扬,因为他们在这个专辑的文章中和其他方面贡献不小,拓宽了一度以欧洲为中心的比较文学,将世界各国的文学都囊括在世界文学的概念之内。西方人应敞开胸怀来阅读现代中国文学,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读原著,但也不要指望原意都能通过翻译传达出来,或者,指望与西方对文学的定义及其文化功能一拍即合。这一期的《现代语言季刊》对我们西方读者来说,正好能推上一把。我还希望,专辑的读者能通过这次阅读走入严肃的研究领域,借此来充实世界文学的内涵。一次我对中国的听众说,要是我能有来生的话,我一定要学汉语,王宁引用了我的这句话,我说这句话的态度是严肃的,并非仅仅出于礼貌。如果我懂汉语的话,我就既能阅读传统的又能阅读现代的中国文学原著,亲自一窥中国文学的风采。我知道这要用上多年的功夫才行。

3.之所以要阅读这个专辑,接着继续阅读现代中国文学(不行就读译文),之后——哦,乌托邦式的想法——开始学习汉语,还有如下迫切的原因。据我们所知,中华人民共和国即将成为世界上第二大经济体,印度远在其后。低头看看你们的鞋子、衣服、电脑,以及其他不计其数的消费品,没几样不是中国制造的。中国拥有大量美国的国债。中国经济正以惊人的速度增长,凡是访问过中国的人都能看到连年来无数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而且几乎都是“后现代”风格的建筑,这些高楼在你们上次造访中国时还不曾存在。

这些现象足以说明,我们在美国应该尽可能多地、尽可能早地了解中国文化。惟有如此,当我们与中国对话时才不至于不知所措。专辑文章作者都一致认为,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之后的现当代中国文学是中国文化的一面镜子,如果他们的见解是正确的(他们当然是正确的),那么,要想了解中国文化,就应该阅读过去百年的中国文学①这一天中国各地爆发示威游行,反对亲日的《凡尔赛和约》,反对中国当局,数千学生聚集天安门广场举行抗议活动。五四在传统上被视为中国现代化的开始,此后中国开始接纳西方,其中包括在新文化运动影响下的中国文学的现代化和西化。中国人自己划分时代和运动时经常使用“新”或“新新”等说法。见 en.wikipedia.org/May_Fourth_Movement。。

以上是我们美国人应当阅读这一专辑文章的三个原因。从这些文章中到底能学到什么东西呢?我认为有两样东西是重要的。其一,一九一九年之后中国文学史的纲要。其二,当下中国文学研究的一些规范和传统。其实,通过这些文章提纲挈领的描述,也足以洞悉上述规范和传统之一二。但就我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参加众多学术会议的感受来说,中国的文学研究者并不都是以上述方式研究文学的。我把这些文章的作者分成两类,一类是身在中国的学者,一类是身居西方大学的中国学者。这两类文章在学术技巧、方法和程序上略有不同。对此也不必惊讶。中国的学术规范在文学研究程序方面,与很多,当然不是全部,美欧普遍使用的程序又有所不同。了解两者的不同,可以使我们知道文化上的差异。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学者在其前辈的研究之上共同添砖加瓦,总结前人的经验,然后再把从中汲取的智慧朝前推进,在断代等问题上求得统一;而西方学者(在某种程度上,也包括旅居海外的中国学者)所感到的更大压力是,要通过提出新的见解,提出过去被人忽略的东西或者从未提及的东西,来证明他们自己的观点足以成立。但要夸大这其中的差异也是不对的。与其说双方是泾渭分明,还不如说是互有重叠,但又不是纯然的巧合。这句话也可以用在文学在中国和西方的本质和社会功能方面。

通过这些权威专家撰写的文章,读者能够接触现代中国文学重要的历史轮廓、传统上的时代划分以及那些被视为最重要作家的名字,从鲁迅开始到互联网上的“美女作家”如棉棉和卫慧。文章中提到这些作家的重要作品。我们从中还能了解到这些作品的内容,比如,在海外留学生里面还存在过一个小说的亚型(subgenre)。有几篇文章还指出,翻译成汉语的西方作品在那一代人和现代中国文学的演进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其中有文章专门研究西方的影响,比如,提到人文主义如何在中国昙花一现,并未落地生根。在二十世纪最初的几十年里,哈佛大学教授白壁德(Irving Babbitt)的中国学生曾积极倡导人文主义。又比如,对西方象征主义或意象派的模仿,其实西方知道的或自以为知道的中国文学或日本文学很早就开始影响象征主义或意象派了,所以不能不说这是一个难解难分的现象。我们称之为西方的“后现代派”(概念往往模糊不定),对近年来两派中国诗歌发生过影响,一是七十年代的“朦胧诗派”,一是八十年代第三代的“后朦胧诗人”。这些都是我从陈永国(音译)那里知道的,他的文章材料极为丰富,名为《变成朦胧:现代中国诗歌发展中的恒量》。

此外,这些文章还揭示出现代中国文学与西方文学之间存在的那种复杂的,甚至是矛盾的关系。一方面现代中国文学是鲁迅所说的“拿来主义”(grabbism),即凡是西方有用的东西皆为我所用:类型、叙述方式、诗歌文体,等等。如果没有大量的西方影响杂糅其中,现代中国文学不可能是现在的样子。据此,王宁提出,现代文学与西方文学的相似性足以说明中国文学理应成为世界文学的一部分。他指出:“在现在全球化的时代里,现代中国文学身上世界文学的特点越来越多,这能证明中国文学也是世界文学的一分子。”他将这一过程称为“全盘西化”。这其中往往隐含着对中国传统文学伟大传统的排斥,将之贬低为过时的、反动封建主义的产物。

另一方面,二十世纪的中国作家、批评家和文学研究者,如专辑里研究的那些人,往往怀着执著的态度告诉世人,他们在很多方面要传承古老的中国文学传统。他们想要表明,他们不是西方文学亦步亦趋的模仿者。他们想要显示,现代中国文学将其独特的东西融入世界文学。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比如独特的时代划分就是他们自己的历史演变的结果,这其中也包括现代文学与传统中国文学的关系。中国的文学时代划分与西方有所不同。比如,现代中国文学与现代西方文学就不是一回事。我们设定的从现代到后现代的顺序,与中国在时间转变上并不完全对应。这里既有社会的也有政治的原因。中国和西方在二十世纪有不同的历史。不仅如此,中国作家好像在数百年之前独自发明了“后现代派”,而其时这一提法在西方还没有出现。辜明东(音译)在其讨论《红楼梦》的一章里指出,这部伟大的作品已经具有很多“后现代”的特点①辜明东:《〈红楼梦〉的艺术:诗性的小说与开放的小说》,《中国小说理论:一种非西方的叙述体系》,第153-80页,阿尔伯尼,纽约州立大学出版社,2006。。我在其他地方就塞万提斯《狗的对话》(El coloquio de los perros)也提出过相同的见解。辜明东在其文章《鲁迅与现代派/后现代派》里指出,经常被称为“中国现代文学之父”的鲁迅(一八八一-一九三六)将现代派和后现代派的主题和写作特点合而为一,虽然在鲁迅写作小说、散文、诗歌、杂文时,并未接触西方现代派的作品,更没有接触西方后现代的作品(因为当时尚未面世)。辜明东的结论是,鲁迅一面从“后现代派的”传统中国文学里吸收其所长,一面形成了他独有的新颖的实验风格。

这一辑里的文章使用了极为丰富的材料,不仅讨论了现代中国文学,而且还额外地告诉我们,身在中国和身在西方的华人学者是如何研究现代中国文学的。对于西方的文学研究者,尤其是像我这样不懂汉语的人,是不能不读的,其中的原因我已在上文说明。引起大家阅读现代中国文学的兴趣,是这一专辑所发文章的重要贡献之一②我高兴地发现,翻译成英文的现代中国文学作品不仅有印成的图书,还有互联网上的不少读物。如一个网站上就有长长的一个鲁迅作品英译目录(www.marxists.org/archive/lu-xun/index.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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