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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去丝绒帷幕之后——读安妮宝贝长篇新作《春宴》

2011-11-19郜元宝

当代作家评论 2011年5期
关键词:情欲安妮主观

郜元宝

一、让人物充分表达

长久以来,安妮宝贝已习惯于主观化叙述,其作品就像王国维所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不仅“情语”,还有大量为她所特有的浸透着感情的熟思妙悟的语言。继《莲花》之后第二部长篇《春宴》也不例外,人、事、景、物,无不着上主观色彩,不放过从任何场景提出生存感悟的机会。这是安妮宝贝的小说与散文最具特色也最显示其才情的地方,粉丝们都很熟悉,不必多讲。

但如果说安妮宝贝过去的作品中作者的主观往往压倒并覆盖人物的主观,《春宴》就有所不同:恰恰在高度主观化的叙述(讲述)中,人物相当自主,作者并不一味代言。《春宴》首先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尽量让人物充分表达。主观化的语言过去是为了营造安妮宝贝式的气氛,现在则为了给人物以自由。

比如以许清池、周庆长和沈信得、贞凉、琴药为中心的两个因情欲纠结而成的圈子,各人都有一套自以为是的行事方式与哲学。作者高度主观化,人物也高度主观化。两种主观不同,却因为同是主观的声音而容易混淆。人物主观化程度越高,就越容易和作者相混。看惯了由作者意念统帅全局的小说,一见到人物内心的主观化呈现,就以为只有作者才配享有——用这种方式看《春宴》,很容易误解作者的立场。这部小说的特点就是赋予每个人物以作者所能允许的最大限度的主观性,但作者的主观仍然并不等于人物的主观。

尤其开头部分,读者即便不把作者主观当作人物主观,也会认为作者对人物太过同情,甚至纵容。《春宴》人物都“持有”一套自己的哲学,都善于自我辩解,都以为看穿了同类,都比较“嚣张”。但因为无法洞悉,更无法熄灭情欲之火,终究还是浮沉欲海,像清池与庆长、贞凉与琴药,各自的“哲学”不能互助,也无力自助。主观之力有多盛大,彼此抵消之后就显出有多软弱,有多徒然。爱多深,恨多切。生之固持,一如死之坚强。

就像书中人物相互对待的方式,作者对人物也确实宽容,仿佛不加干涉,任其生灭。但只要看下去就会知道,作者固然有其同情,却并不等于认同。她是知其然也知其不得不然,因此放手写去,看似纵容,实则悲悯。

她看到并同情人物无一例外被情欲之兽驱策,临渊履薄,不知死活。她任由人物充分表现心中的情欲,不加粉饰,更无遮掩。各人情欲之火相煽相克,彼此看清对方也看清自己,由爱生怨,由怨生幻灭,“千红一窟,万艳同杯”。万象因情欲而起,也因情欲而灭。作者的任务就是追迹这无法避免的从生到灭的过程,超越其上的论断非其目的。即使有,也就在追迹情欲生灭的过程。

总之作者的主观藏在人物主观之后,寓于人物自我评价和相互评价。《春宴》因此颇考验读者的耐心和眼光。全书命意,渐次显明,非读至卷末不能明白作者用心。翻到一半便下判断,那就易生误解。

比如许清池出场多么自信,不仅自信他对周围女性的掌握,更自信支撑他如此行事的他所“持有”的人生哲学。但不久就有被他掌握的异性指出他的自私蛮横。许清池远在加拿大的妻子冯恩健、十七岁开始做他情人的模特于姜、竭力取悦他的媒体女强人Fiona,还有他最爱的周庆长,不可能用同样的眼光看他。即使她们不说,读者也会通过她们的存在想象她们对许清池的不同认识。许清池的主观最终被周围女子的主观解构。重构之后呈现出来的许清池绝非他的意念所能左右。就连他本人,纵横捭阖之际,也慢慢认清并承认自己的软弱、虚空、破碎和不可理喻。

“这是一个多么自相矛盾的男子”!许清池的矛盾不止于和女人的纠葛,更来自他生命本根,来自情欲的任性与盲目。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别人看他,当然更觉得“自相矛盾”了。

二、时代的内在见证者

所谓“情欲”,不止两性间相互吸引的肉体情色之欲,乃是亚当夏娃以来人对世上一切可见之物的慕恋,是人的一颗无法放弃的爱世界的心。性的欲望不过是其中最强烈的一种。也可以说,情欲是一切有情之物梦想实现其生命价值的欲望,是王国维评论《红楼梦》时所说的“生活之欲”。它是生命之力,也是败坏生命之力。人在爱与恨、眷恋与弃绝、盟誓与背叛、上升与沉沦、自信与自卑、乐观与沮丧、充实与空虚的循环中挣扎,只因为人沉溺于那看似冷静实则疯狂、看似可以洞悉实则难以识透、看似为人所控制其实控制人的情欲。情欲之火一旦燃烧,不仅烧尽自己,也将殃及周围人。许清池如此,以他为欲念的城池日夜攻打的女人们,又何尝两样。

压抑钳制的时代,情欲之火不得张扬,但总量不变,势必以各种变态方式释放其能量。贾平凹、韩少功、莫言、残雪、王安忆、阎连科等生于匮乏时代的中年作家深知其中消息,一写再写,乐此不疲。

外在钳制一旦松懈,隐藏的火焰就到处蔓延,势不可挡。《春宴》作者既然抓住我们时代最显著的这个现象下笔,就不能不任由她的人物充分张扬各自情欲的主观性——尽管她自己也是一个非常主观化的作者。

我以前评《莲花》时说,“‘他人’,多数只出现于安妮宝贝的视野而非经历中。她经常把视野的涵盖等同于交际。‘他人’的世界往往沦为目光与镜头收集之物。”这点《春宴》和《莲花》有延续性,区别在于,这一次安妮宝贝努力走进了“他人的世界”,直抵他人内心情欲的秘境。《春宴》中的人物不再是作者主观抒写的跳板,而是最大限度被赋予主观性的情欲主体,每个情欲主体都自由说话、行事和思考——自由地表达对世界的欲念。

如果说上述中年作家们只是“回味”思想钳制、物质匮乏时代情欲的变态释放,安妮宝贝便是一个生长于物质丰盈、钳制松懈时代的作家,她的目标乃是“见证”这个时代的情欲泛滥与灵魂挣扎。

人物情欲的主观力量如此强大,有时作者主观和人物主观混成一片,读者好像真的看不出其中界限。写周庆长就有这种情况。因为在这个人物身上寄寓了作者对时代的“退却之心”和以退为进的“超越”,故庆长和作者距离最近。但作者并没未因此忽略庆长同样地欲望和因欲望而来的同样的“矛盾”。作者诚然让庆长具有高出其他人物之上的意识水平,但她忠实地写出了庆长同样的为情所苦,揭示了冰雪聪明、遗世独立、孤芳自赏的女子最终也不能依靠不断攀援的意识探寻来摆脱情欲之火的熬炼。所以尽管庆长比其他人物更有反思力,但也并非作者意识的止境。

安妮宝贝的作品几乎每一自然段都为大量顿悟的隽语照亮,没有暗黑之处,不容他人置喙。我以前说过,“她的作品一般都潜藏着自我解释的系统,随处可见高度概括、清醒自解和向更高更深处的探索”。但《春宴》中不同主观的错综仍留下诸多间隙。在主人公和作者都不能覆盖的意识空间的落差与对峙中,读者尽可以释放其再阐释的冲动。

三、所种的与所收的

虽然穷困仍是今天最大的敌人,“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诺言毕竟没有落空。

虽然穷人满地,但因为看见别人的富有,满地的穷人似乎也找到了生活的目标,在思想上被富人绑架着,一起“走进新时代”,一起伺机地享受或者只是单纯地观看世上万国与万国的荣华。

虽然思想管理的方式来不及与时俱进,依然陈旧不堪,但绳索毕竟松懈,千篇一律的模子毕竟瓦解,个体森林般头角峥嵘,争做自己的主人,永恒的情欲之兽因此也脱离铁板一块的大群,附着于今日分散孤立的个体。情欲主体吼叫着,像核裂变,急速繁衍,对新世界发出无穷无尽的“需索”。

新时代最显著的特征是百物充盈。货架上满溢的商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堆山似海的建筑材料,拔地而起的万千广厦,四通八达的道路和越来越快速地奔驰其上的各类交通工具,日夜膨胀的硬通货。充盈的岂止于此!还有那注视着这一切的眼睛,海量制造的数字化图文信息,在这些信息中肆意播散的思想、主张、学说、理论、预言、教训、谣言、欺骗、神话、传奇、虚构、梦幻、愿景。心里出来的远比眼睛看见的更丰盛。精神需求多强大,满足的方式就多丰富。一旦被满足,新的需求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物质制造或许有极限,故可持续发展成为当今最大的主题,但精神制造仿佛可以无限延伸。其实精神生产从来就比物质生产更容易亢奋,如今得到解放了的物质生产力的刺激,自然如虎添翼。物质生产既生产有益于人体的好物质,也生产危害生命的坏物质,比如住宅的放射性污染、核电站泄露、各种工业污染、碳排放和温室效应、环境破坏与有毒食品……同样精神活动所生产的既有取快一时的精神食粮,更有无边无际的精神空虚和因此愈加强烈也愈难满足的疯狂的欲望。

物质充盈只不过是情欲充盈的结果与表象。《春宴》正是透过物质充盈的表象,聚精会神地观察显而易见的“情欲的事”。如果承认灵魂常以情欲为体,不妨说,作者写的乃是当下中国一部分人裸露在情欲中的灵魂的戏剧。

书中两组人物都有固定的社会角色,但作者并未太多描写人物的客观社会面相。安妮宝贝不像当下众多作家那样竞相写新旧农村变化,写都市繁华与错乱,写商界、官场、学界众生相,写跨国生活经历,写过去时代各类冷兵器或热兵器的剿杀,写面对面的搏击或潜伏暗处的谍战,以及古、今、真、假不同时空的“穿越”……这些《春宴》或者也有,但都虚化弱化了。作者迅疾而坚定地透过社会面相表层,直抵内在的情欲世界。

《春宴》凸显的情欲是物欲、声名欲、征服欲、也是自我捐献和自我毁灭欲,是单纯肉体的嗜欲,也是知性和灵性希求超升的欲望。诸般欲望汇合成永难满足、不可识透的爱恋现世的“生活之欲”。情欲暴君无人胜过,唯有臣服。所以我们看到,不同出身背景和社会身份的人物无差别地被情欲之火驱动,饿兽般到处游荡,寻找,交接,征服,怨恨,索求,报复,受苦,试探别人也被别人试探。不是人驾驭情欲的轮子,而是情欲的轮子带着人狼奔豕突,为一个又一个无解的难题所困,最终在情欲烈焰中憔悴受损。跃出欲海获得超越宁静者,绝无仅有。

离开养母贞凉和贞凉的情人琴药,信得从老挝到伦敦求学,沉湎于情色药物之后承认,“我们每个人都只是暂存这具肉身之中的过客。度过此生,是让灵魂完成这段旅程,让它获得超越的能量。世间所有的地方,不过都只是旅店”。在小说的实际描写中我们看不到信得获得这种能量的外在资源,后来在澳洲布里斯班朗霞小镇的一段生活说明她仍然在被情欲劫持的旅途上流浪。贞凉对信得说:“人越老去,越觉得这个世界什么东西都不像是真的。只有我们的感情是真的。人若死去,什么都无法带走,余留的不过是内心幸存的记忆。只有情感与我们同行。但它在这个假的世界里处处碰壁,最后也会同假的一般带来损伤……如果人得到整个世界,却没有得到感情,只是独自一人,他该如何存活。”贞凉唯一“持有”的“感情”——“情欲”(或者叫“爱欲”、“生命欲”、“生活之欲”、“罪的本性”)——给她带来什么?她“殊遇”三个男人,“一个给了她经历和物质,一个给予她照顾保护,只有琴药,令她得到快乐,也最终令她幻灭”。贞凉告诉信得:“如果生命力不曾持有过罪恶、欲望、盲目、破碎、苦痛,它多么乏味。”但信得认识到,这些极端的生命体验“一旦持有,就必须重新学习清洗和舍弃”。

“持有”、“殊遇”、“需索”,《春宴》经常出现这三个“生造”词语,未必尖新,但作者赋予了自己的用意。这些主动的词语都有某种被动含义。我们分明看到并非人物主动“持有”一种心情、一种欲望,乃是心情和欲望“持有”了人物。一旦“持有”,再想“学习清洗和舍弃”,谈何容易!还是那个周庆长,她喜欢居于一切人物之后观察,超过一切人物之上俯瞰,脱离一切人物之外逃逸,经常向往四千五百米高山之上的清冽澄明,如古往今来所有清流隐士。可惜世上尘埃毫不留情将她吞没,人所具有的,她一样不缺。

所种的是什么,所收的也是什么。所种的是情欲,所收的岂能是超乎情欲的平安、宁静和圣洁?《自序》将写作目标确定为“追索生命的诚意和真实比什么都重要”。“生命的诚意和真实”虽然近在目前,却难以抵达。情欲之火还在燃烧,为情欲所困之人怎能再造清洁的心,重塑正直的灵?

浅读此书,你遇见的或许还是安妮宝贝一贯的风格、情致、文辞、经年不改的服饰,乃至中国、老挝、澳洲、英伦、欧陆等地频繁的空间转换。深读此书,你会看到一个成熟的作者对眼前时代的百忧交集,看到被她纤弱而坚定的手撤去丝绒帷幕之后每个人都不得不面对的深渊,惊悚于这个暗黑所在与各人所呵护的肉身与灵魂之间,竟是那么逼近。

这是一部让我们时代充盈的情欲自由表达的书,也是试图用这种方式解构情欲的反省和忏悔之书,虽然作者描写人物释放情欲和承担情欲后果所抵达的深度,要超过他们实际的反省与忏悔。

四、小说框架·散文内容

《春宴》用小说框架容纳散文内容,简单的几层人物关系,几句话可以概括的故事情节,盛下丰富的生命觉醒。

其实这种结构很容易松散,缺乏叙述推进的动力和阅读的紧张。但《春宴》吸引人的地方,不是当代作家大量收集的信息段子(如鲁迅批评《官场现形记》专写“话柄”),不是精心编撰的人物冲突和情节悬念,甚至也不是安妮宝贝一贯保持的素净淡雅恬淡隐逸之风,包括本书刻意烘托的面对时代的“退却之心”——吸引我们的是注定要由盛转衰的情欲之力。小说描写这种力量的释放,无须设计精密的叙述结构,只须一任情欲之火燃烧。火焰生灭自成结构,自有其扣人心弦的热烈与紧张。

《春宴》主人公不是别的,乃是你我心中跃动不息的情欲的种子。各人“生命的构造不同”,但生命核心——情欲的种子——并无二致。我们对此都不陌生,愿意看它兴衰演变的踪迹。

五、反对说教之书的说教

《春宴》人物的言行思虑,公然遵行情欲的逻辑,不消说与历代传承的道德戒命甚有龃龉。安妮宝贝不是用道德戒命来衡量情欲,而是事先承认戒命的无效,一任情欲在完全拆除戒命的新状态下充分释放,好在释放的结果上认明情欲的本质。道德呼求不是在情欲旅程尚未启动之际被确立,而是在生命的律与情欲的律注定的交战中,自然而然喊出来。先验的道德辖制只能带来不道德或伪道德,一无辖制的情欲的裸行却往往可以成为道德吁求不断从中产生的场所——当然也包括对读者的道德神经的持续挑战。

所以《春宴》并非以炫耀之心摆设一场颠倒众生的情欲盛会,它恰恰是要勘破情欲的本质,吁求情欲之上圣善之灵的临到。因此,这部反对说教之书充满了潜在的说教,这部残酷的解构情欲之书,在抵达终点之前也曾任凭情欲之火肆虐。该书内容上容易招致误解之处,就在于此。

六、小时代的大悲剧

专注情欲/灵魂/生命之书,必然专注个体内心。歌德说这样的书是衰弱时代的标志。也许吧,但我觉得并不一定是文学衰弱的标志。与之相反,写民族,写国家,写社会,写革命,写群体的悲欢喜乐,时代的风云变化,也未必保证在文学上不衰弱。在个人空间大量培植的现今,继续忽略个人,一如既往追逐宏大叙事,那就不只是文学的衰弱,也是文学的僵化。

离开个人谈论时代的大小,不着边际。小时代不妨有个人的大悲剧,大时代的个人存在往往被漠然小写,乃至抹杀。在个人命运面前,时代无分大小。从古到今,清醒的个人都要时刻承受生命之律与情欲之律的交战,就像摩西在旷野向被情欲所困的以色列“余民”所晓谕的:生与死,如今都陈明在他们面前了。日光之下,岂有新事。

但歌德的批评仍然值得倾听。具体到文学,写个人确实容易忘记时代,写时代往往不知如何落脚在个人。在现今物质开始充盈而精神远未复苏的青黄不接之际,对精神世界的探测尤其容易漂浮于虚空好看自我感动的言辞,真情尤其容易变为矫情,对物质和情欲世界的探究,也尤其容易为物质和情欲所胜,逼近的描写往往沦为没头脑或只有商业头脑的猎奇、炫耀和肆意张扬。

察看《春宴》之得失,带着近十多年中国文学逐渐累积的这一点经验,方才相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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