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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建明:泛政治化的非虚构叙事

2011-11-19丁晓原

当代作家评论 2011年5期
关键词:报告文学作家

丁晓原

何建明:泛政治化的非虚构叙事

丁晓原

何建明有一个独特而有分量的称号,二○○五年他成为了全国劳动模范。新时期以来作家而为全国劳动模范的,何建明之外我未有见闻。将劳动模范的称号授予何建明是颇具意味的。报告文学不同于小说、散文、诗歌诸体类的写作,这是一种基于采访、需要作家行走的“劳动文体”。何建明是一位特别能劳动的报告文学作家,写作了大量的报告文学作品,仅是长篇就有四五十部,其采访的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何建明的报告文学不仅数量甚多,而且许多作品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共和国告急》、《落泪是金》、《部长与国家》分别获得第一、第二和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中国高考报告》、《根本利益》等获得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国家行动》、《我的天堂》获得全国“五个一工程奖”。这样的实绩,在报告文学作家中也是不多见的。可以说,何建明是当代一位创作数量特别大、质量见高的具有重要代表性的报告文学作家。他以自己对报告文学特有的敬业、专业,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同时也进入了报告文学史叙事的文学事业。

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何建明就开始在部队以宣传干事的身份写作报告文学,但真正在报告文学的领地中登堂入室是在九十年代以后。发表在一九九五年五-六期《青年文学》,后来获得首届鲁迅文学奖的《共和国告急》,标示着何建明经过较长时间的创作能量蓄势,其报告文学的写作水准臻于一个较高的水平,在国家报告文学的序列中获得了自己的位置。《共和国告急》淡去了作者原初创作中存在的新闻通讯滋味,以独特的题材选择、强烈的问题意识、勇敢的采访行为、丰富的对象信息和对问题的深刻思考等,成为九十年代中期一篇独具价值的报告文学。其后推出的《落泪是金》,是当代第一篇以大学生贫困现象和问题作为叙写对象的长篇报告文学,作品真切而多维地再现贫困大学生的生存状态和心理世界,引起教育界和社会的广泛反响,这一作品进一步提升了何建明在报告文学界的地位和影响力。在当代报告文学的演进中,九十年代是低位盘整期,体现报告文学文体精神的优秀之作相对较少。何建明《共和国告急》、《落泪是金》和赵瑜《马家军调查》,李存葆、王光明《沂蒙九章》,卢跃刚《以人民的名义》,李鸣生《走出地球村》,杨守松《昆山之路》,杨黎光《没有家园的灵魂》,陈桂棣《淮河的警告》,王家达《敦煌之恋》,黄传会《“希望工程”纪实》,王树增《远东朝鲜战争》等是九十年代具有支撑性意义的作品,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和新世纪两个时段报告文学的发展之间,起到了重要的关联作用。进入新的世纪,何建明的报告文学在高位上持续地高频度地放大自己的优势。二○○○年《中国高考报告》、二○○二年《根本利益》和《国家行动》、二○○三年《北京保卫战》、二○○四年《永远的红树林》、二○○五年《我们可以称他为伟人》、二○○六年《部长与国家》、二○○七年《国色重庆》、二○○八年《生命第一》和《中国农民革命风暴》、二○○九年《我的天堂》,二○一一年《忠诚与背叛——告诉你一个真实的红岩》,差不多每一年何建明都有重要的作品发表或出版。何建明进行性的成规模的报告文学高位写作,被人指称为“何建明现象”①李朝全:《何建明:踏准时代前进的鼓点——读〈为了弱者的尊严〉有感》:“何建明,一位从新闻记者转向报告文学创作的作家,在十余年时间里,几乎每年都推出一至二部长篇报告文学,屡获全国性大奖,作品不断引起较大社会反响。这,可以被看作一种独特的文学现象,我们姑且将这种现象命名为‘何建明现象’。”中国作家网2007年8月16日。。由于文体的一些特殊性所致,报告文学创作很少有“七○后”的作家显山露水,更不用说“八○后”的作家能有为于报告文学了。因此,包括何建明在内的“跨世纪”报告文学作家(赵瑜、李鸣生、杨黎光、陈桂棣、徐刚、徐剑、王宏甲、黄传会、一合等),成为推进新世纪报告文学新发展的主力,而何建明无疑是其中重要的领军人物之一。

作为一位成熟的优秀的报告文学作家,何建明已形成了他独特的创作风格。其基本点是基于国家叙事,设计非虚构文本的艺术构件,在对报告对象作细密生动的讲述中,实现对客体真实而有意味的再现。这种再现具象地诠释了何建明报告文学的价值取向。所谓国家叙事,就是站在时代全局的高度,从现实社会和过往历史的存在中,选取有关国是大端、具有重大社会影响和价值的题材进行叙事。国家叙事是对大题材所作的具有大气象、大主题的一种宏大叙事。报告文学文体与国家叙事之间具有本然的关联。这是一种拒绝私人化、具有鲜明的社会特质的写作方式。作为一种典型的社会写作方式,“报告,不但它所反映的生活形象在创作内容上引进了广袤的现实世界,使文艺主题和时代内容走向了进一步的接近,而且,它的通过个别事件底特征的内容来反映时代性格的艺术方法,也争得了作为战斗的文艺体裁(genre)底存在”②胡风:《民族战争与新文艺传统》,《胡风评论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报告文学的价值功能取决于它与社会关联的广度和深度。何建明报告文学国家叙事的标志是十分醒目的。从他的主要作品看,其选题和题旨无不关涉国是大端。我们可以将何建明的报告文学大致分为几类,一是社会问题报告,如《共和国告急》、《落泪是金》、《中国高考报告》;二是时代主题演绎,如《根本利益》、《永远的红树林》;三是国家工程和重大事件叙写,如《国家行动》、《北京保卫战》、《生命第一》;四是城市写作,如《国色重庆》、《我的天堂》;五是历史纪实,如《忠诚与背叛——告诉你一个真实的红岩》、《部长与国家》、《中国农民革命风暴》。这五个方面所写的题材都具有某种重大性,许多作品用了“共和国”、“中国”、“国家”等大词作为题目用词,这从一个侧面表示着作者对国家叙事的有意为之。

在何建明这里,我们显见的是以宏大叙事进行非虚构写作已经成为他的一种自觉。这种自觉一方面源于何建明对报告文学文体体性和功能的认知。题材题旨的“双非性”(非虚构、非个人性),是报告文学文体最为独特的规定性。正是在这里,报告文学显示着它与小说的根本差异。作为报告文学作家,何建明拒绝文学的私人化,坚持写作的社会性。他直言:“从我个人的写作看,我关注的是重大事件。从中国文学创作来看,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以来,太多私人化写作越来越多的出现,大有成为文学主流之势,对此我很不满意,因为真正反映社会主流层面的作品太少了。”①李冰:《何建明:我成功,因为我感性》,《北京娱乐信报》2004年5月30日。也许,我们还不能感情用事地一概否定私人化写作,在特定的文学场域中,比如小说、散文创作中,适度的私人化存在,实际上可以视为对文体本体的某种回归。但是,报告文学的非私人化是这一文体价值生成的前提。“报告文学者的写字间是整个的社会。”②周立波:《谈谈报告》,《读书生活》第3卷第12期,1936年4月25日。因此,“祛私人化”是报告文学写作的必然。当然,这里所说的“祛私人化”,并不表示报告文学的写作应该放弃作家的主体性,以及基于主体性的个人方式,而是相反,优秀的报告文学必定体现了作者对题材的独特发现、视角的独到选择、思想的深刻精警和表达的新颖别致。这些无不关涉作者诸多的个人存在。可以说,报告文学是以个人的方式所进行的社会写作。

何建明对报告文学宏大叙事的精心经营,另一方面也与他对报告文学创作理想之梦的追寻相关。所谓“理想之梦”是指他对优秀报告文学作家的一种心仪。这种心仪既是对作者以往写作实践的一种总结提升,也将它设置成为作者后续创作的一种自动“导航系统”。“报告文学作家首先必须具备政治家素质,对社会、对时代有高起点。二是有社会学家素质,有很多知识的积累。三是必须有思想家的素质,善于思考,有对社会独立的认识,有很强的判断能力和提炼能力。四是要做好一个普通人,因为做人特别重要,作家不首先做好人,没有普通人的情怀,就不会为身边的人民群众着想。最后他才应该是一名作家,有文学修养、不断进取,善于研究文体,这样才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报告文学作家。”③舒晋瑜:《何建明:30年国家叙述》,《中华读书报》2009年7月15日。我们提要何建明在这里所说的,可以知道在他看来,成就一个优秀报告文学作家的前置条件是“三家素质”和“一个普通人”。这是对报告文学作家应有的主体素质十分到位的一种表述。“思想家的素质”表示着在“以思想为美”的报告文学写作中,主体的敏于思考和思想的独立深刻,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而“社会学家的素质”关乎了作者观察视野的开阔和知识储备的宏富,使之能从社会整体出发,通过观照人类的社会关系、社会生活、社会现象等,富有意味地呈现社会当下的各种生活实态和它的历史演进。这里尤其应被我们重视的是“政治家素质”和“普通人的情怀”,这是深有意义的理论命题。毋容回避,报告文学是一种颇有政治意味的写作样式。有些漠视报告文学的人往往以报告文学是政治文本而将其贬抑,很多文学史编写者也由此开缺这一文体,似乎文学应是不与政治有任何关联的纯然之物。且不论文学与政治之间存有的复杂关系,单就对于政治的片面认知这一点而言,以为报告文学是政治文学其实是一种非逻辑的误读。政治的义项是丰富的,它不只是意指体制统治、国家政党、权术斗争等,也表示有关国计民生的林林总总。政治是现实社会的一种客观存在,它规约了社会行进或变异的总体取向,也影响到人的日常生活。所以,报告文学是无法祛政治而自在的,它可以也必须充分地报告“政治的”现实和历史。只是这种报告不应以政治的方式,而应以非虚构的文学的方式加以实现。何建明的《根本利益》题目是一个政治名词,是国家政治“三个代表”的核心热词,但作品不是对此作概念化的阐释,而是通过呈现现实的矛盾,再现了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的真实感人的共产党人的生动形象。《永远的红树林》是最早表现科学发展观重大主题的报告文学,但这一政治主题是通过设比取喻的文学运思和人物理论探索事迹的叙写具体演绎的。

何建明所说的报告文学作家“首先必须具备政治家素质”,并不指向狭义的政治理解,而是强调报告文学作家应该“对社会、对时代有高起点”,只有具有这种“高起点”,作家才能登高望远,站在国家民族乃至全球化的高度,把握时代的大局,摄照社会的全景,解析对象的宏旨。从根本上说,作家对于宏大的国家叙事的选择,源于主体某种成熟的政治自觉。所谓成熟的政治自觉,在报告文学创作中是指作者既能从高端宏阔的层面总揽全局,也能向下关注生活的基层取事言情,在“通天”与“接地”之间建构一种独特的叙事形态。而“通天”“接地”的达成,须得作者既“具备政治家素质”,又兼具“普通人的情怀”。报告文学作家的政治自觉,是一种融和了国家意识和百姓情怀的自觉。很显然,政治在这里是被泛化了。一方面政治自觉是报告文学文体写作对于主体素质的一种基本要求,是报告文学文体功能实现的一种要素,是获取体制资源的重要条件;但另一方面这里的政治并不是体制化的主流意识形态的直接表达,而是体制之需和民间诉求的合致,体现了一种更为宽泛的政治文化的价值取向,正是在这里,“泛政治化”的报告文学写作,可以获得国家意识形态和普通读者的双向认可。归结何建明言说的要义,我们可以这样认为,报告文学作家应具备自觉的“泛政治化”意识和能力,在他看来,这是成就优秀报告文学作家的关键之所在。基于“泛政治化”的非虚构叙事,是一种国家叙事与百姓叙事合成的有机体。而何建明本身就为我们提供了“泛政治化”报告文学写作的范本,他报告文学写作的成功,或报告文学中的“何建明现象”,在我看来很大程度上是与“泛政治化”设计有关的。

何建明的报告文学在题材题旨上政治色彩是十分鲜明的,不用说《根本利益》、《永远的红树林》这样的正面演绎重大政治主题的作品,就是看他的作品的人物选择,不少也是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典型人物,如《我们可以称他为伟人》中的吴仁宝,《天堂创造者》中的常德盛和《让总书记感动的人》中的刘义权等,都是主流话语隆重推出的宣传典型。但何建明并没有将政治化的题材题旨做简单化的处理,而是在其中组织日常性的生活化的材料,挖掘其间的民间民生意义。这样兼顾政治所关联的高端与基层两个方面,使报告文学拥有了更大的价值空间。何建明十分自得的是他的作品既有大量的普通读者,也有不少的领导干部。“我认为一部文学作品的感召力有时并不比政策条文小,我希望自己的文字除了有普通读者喜欢看,领导干部们也能从中受到启发,从而对他们的决策有建设性。”①李冰:《何建明:我成功,因为我感性》,《北京娱乐信报》2004年5月30日。他的《中国高考报告》出版后,国内媒体广泛地转载连载,在日本出版日文版,成为二○○○年中国十大畅销图书之一。“我更意想不到的是,竟然这部作品也引起了包括江泽民、李岚清等中央领导同志的关注,他们通过不同方式对作品表达的赞赏,让我明白了中国领导人对文学和教育是何等地重视!”②何建明:《何建明获奖报告文学集·后记〈生命如歌,文学如歌〉》,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4。《中国高考报告》作为一个有说服力的个案,揭示了“泛政治化”写作影响力生成的机理。这一机理的核心就是在国家政治与民生所系之间寻得一种合适的链接。何建明自言:“我知道教育是全党、全社会的大事,知道它又是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的大事。”“中国的高考是部大书,它是百姓的‘家庭第一事’,又是举国上下几乎人人都会参与的国家大事,从国家主席到普通公民,谁不在念叨这件事?”①何建明:《中国高考报告·后记〈教育,令我欲罢不能〉》,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这里所说的“教育是全党、全社会的大事”,无疑就是政治之所在;而“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的大事”,显然就是民生之所重。政治与民生的融合,使何建明的报告文学成为既是有高度的写作,也是有根的写作。而根之须深植于报告文学与人民群众生活结合之处。正如作者所说:“关注百姓、关注百姓生存状态、关注百姓对民族和国家发展的要求与呼声,写百姓关心的事,写百姓喜欢读的作品,成了我这些年来从事文学创作的主攻方向。”②何建明:《中国高考报告·后记〈教育,令我欲罢不能〉》,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善于从政治的关联上选取题材,把握作品价值,而又能贴着百姓生存的实际生活写作,这是何建明报告文学最为重要的特点,也是他的作品具有广泛影响力的重要原因。

有人以为何建明的报告文学是政治化的写作,是一种致力于歌颂的主旋律叙事。显然这样的指说是不符合作家实际的片面判断。所谓政治化写作是以政治方式对政治题材政治主题所作的非文学的表达,何建明的“泛政治化”写作,是以非虚构文学的方式,对具有重大政治价值的重大题材和时代主题所作的具有作家创作特性的言说。歌颂或是批判,是涉及报告文学文体功能老生常谈的话题。从报告文学发展史看,许多优秀的作品如《包身工》、《一九三六年春在太原》、《人妖之间》、《马家军调查》、《天使在作战》等,无不具有深刻的批判力度;但同样存在的是像《哥德巴赫猜想》、《中年颂》、《沂蒙九章》、《用胸膛行走西藏》、《木棉花开》等作品,所记写的人事崇高而感人,具有一种正大进取的力量。由此可见,报告文学作为知识分子的一种写作方式,最为关键的是作者应秉持一种独立的理性精神,无论是批判还是歌颂都必须以公理正义良知等作为价值评判的基本尺度。就何建明的报告文学而言,其作品的主题取向是多种的。其重要的代表作《共和国告急》、《落泪是金》、《中国高考报告》等都是指向问题的,可谓是“问题报告文学”。特别是《共和国告急》这部真正使何建明走到报告文学前台的作品,其锋芒直指的就是物化时代私欲膨胀的乱象:“被金钱和利益熏黑了的心像一颗毒瘤,正在社会主义共和国的身上迅速滋生,它驱使着人们不顾一切后果地对矿山乱采乱挖”。面对这样的问题,“愈来愈沉重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也由此在我心中腾升”②何建明:《何建明获奖报告文学集·后记〈生命如歌,文学如歌〉》,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4。。何建明以充满焦虑紧迫感的题目,详尽地披露矿山管理失控、矿难频发的严峻问题。作品不仅叙写湘西、小秦岭等地不法者占山为王,私开乱采等事实,而且借引莎士比亚的警言,透过世相烛照“金钱王国里的朝圣者”人性异变的丑陋:“金子,黄澄澄的金子,仅仅一点点的你,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的变成尊贵的”。可以说,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报告文学的批判性普遍退位的情势中,《共和国告急》是最为直面现实激扬批判精神的作品之一。由此可见,何建明的“泛政治化”的非虚构叙事,题旨也有鲜明的批判性的。

此外,通常被人指称为歌颂的作品,其实并不是纯然的颂歌,其中是包含了严肃的批判意味的。典型的例子就是《根本利益》,这是一部主题浑成了歌颂与批判复调式的作品。《根本利益》写的是基层纪委书记梁雨润去恶扬善、为民作主的典型事迹。主人公梁雨润被中央电视台评为二○○三年“感动中国”的十大年度人物之一,该作品在全国文学作品排行榜报告文学类中列第一名。“感动中国”入选的年度人物,既体现了主流意识形态的价值,也反映了普通公众的意志,当然其中还有媒体的尺度。这从一个特殊的视域表示着梁雨润是具有很大的接受张力的人物。何建明选择梁雨润,不只是要一般地颂扬一个“包公”式的纪委书记,而是基于严重的问题背景,通过真实的故事的叙写,人物精神的摄照,深刻地解析人物所负载着的关于“根本利益”的宏旨。简言之,作者是在问题的存在中报告有亮度的人物的。“进入新世纪后,随着人们议论和亲身所见所闻的严酷现实,我的目光开始投向中国最大的一个社会群体——我们的九亿农民,及这九亿人引发的农村问题与农业问题。”①何建明:《根本利益·创作手记〈寻找灵魂与信仰之强者的痛苦和愉悦〉》,北京,作家出版社,2002。何建明以为“三农”问题关联着党风问题:“我特别关注了两大问题:一是目前我们的党风问题,二是现今的农民问题。”②何建明:《根本利益·创作手记〈寻找灵魂与信仰之强者的痛苦和愉悦〉》,北京,作家出版社,2002。但何建明没有将目光聚焦于问题,而是通过寻找灵魂与信仰之强者,以代表百姓根本利益的共产党人的不懈努力,建设美好的社会主义新农村。何建明之所以特别地钟情于梁雨润,是因为他就是作者要寻求的“灵魂与信仰之强者”;而所谓“灵魂与信仰的贫困者”,就是“漠视百姓疾苦,对个人利益贪得无厌,缺少道德和良知的”③何建明:《根本利益·创作手记〈寻找灵魂与信仰之强者的痛苦和愉悦〉》,北京,作家出版社,2002。异类。在《根本利益》的具体写作中,也是从问题领起的。“吃了十三年的葬礼,留下多少悲怆与深思”,作品的序篇就设置了浓重的诉说和质疑的氛围。我们不能没有具体研读作家作品,就对其臆想出一种定位定性。对何建明的报告文学,我们无法以“主旋律”而一言以蔽之。而其“泛政治化”的叙事与“主旋律”的主题之间也不具有内在的逻辑关联。如果说何建明的报告文学是“主旋律”写作,那么他的“主旋律”就是一种具有多种价值取向的制式了。

“泛政治化”的写作,只给出了写作的对象及其价值生成的某些路径和特点。它的非虚构叙事本体性的实现,有赖于此类写作对非虚构叙事规制的尊重,并且作家又以自己的方式能动地报告对象,同时又呈现着自我。要言之,“泛政治化”报告文学写作需要以非虚构文学的方式,以作家自我的方式加以完成。报告文学作为一种叙事文学的类型,它除了恪守非虚构的文体本性,在强化其现实的在场和介入等外,也需要遵循叙事创作的一般规律,人物、故事,场景、细节,结构、语言等也是构建叙事的要素。何建明的报告文学既体现着非虚构写作的一般特点,同时作为一位成熟的作家,也形成了他稳定的独具个性的写作风格。在国家叙事与民间叙事的结合中,注重大叙事中的小叙事;注重故事的配置与组织,在故事的推演中,凸显人物或物事的特质、状态等。既有非虚构作品的质实,又有诗情灵动。何建明正是以自己个人的这些写作方式,创构其具有非虚构文学本体特性的“泛政治化”叙事场域。

有一个现象是值得研究者关注的。何建明的报告文学在同类作家中,可能是最多地被作影视化处理的。《中国高考报告》改编成电视连续剧《命运的承诺》,《根本利益》改编成电影《信天游》,《部长与国家》改编成电视连续剧《奠基者》,《国家行动》和《落泪是金》也被改编成电视连续剧。我不知道改编何建明作品的电影电视的上座率、收视率怎样,其实所谓的“率”在这里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被改编这一事实的本身。在我看来,何建明报告文学之所以能被改编,是因为改编者看好其中具有可改编的要素。在我看来核心的要素就是故事和人物。这正好说明何建明的报告文学在叙事方面有着独特的优长。与宏大的国家叙事相应,何建明的报告文学一般都有大的构架,作品的开局也颇多大势,《中国高考报告》首章《大学——中国人的梦》,从“东西方人的追梦差异”起笔。《国家行动》第一章《至高决策》,回叙中国人的“百年梦想”。《我的天堂》的《序篇:“苏”字里的学问》,有“‘苏’是涂金的中国”,“‘苏’是邓小平梦中的‘小康’”等的叙说。但何建明宏大的国家叙事并不只是展示政治层面的构架,而是能以具体的故事叙说和人物再现支撑和充实宏大的构架。《中国高考报告》主体部分以《备战黑七月》、《目击高考现场》、《苦水倒不尽,青春好烦恼》、《可怜天下父母心》、《百姓问天六题》等五章,从不同的角度,全方位地反映了中国式高考下中国社会的场景。每一章都包含有数个故事化的片段的叙事,如《目击高考现场》章中设置了“全城戒严”、“移家入店”、“临场血书”、“作弊应急”、“焚书坑包”等节目。作者重视所选故事的表达效果,但每个故事都只是生活实景的提取剪辑,具有很强的由实际生活小叙事所得的质感和意味。五十万字的《我的天堂》也是这样的营构。这是一部关于作者家乡苏州三十年改革开放发展历史的大叙事,作品以“异军突起”、“园区革命”、“五虎争雄”这三部“人间天堂”史的细述,具体生动真切地还原了苏州发展的历史之旅。作者通过深入的采访和当事人的述说,努力追索过往历程的本真,呈示更多的具有史意的细节,如“与新加坡人的亲密接触”、“狮岛上的较量与握手”等章,极其详尽地叙说了创始中新苏州工业园区的艰辛与智慧的故事,其中披露也存录了一些十分重要的历史细节。作者表现苏州的活力以“五虎争雄”说事,以“昆山的称王之路”、“秦振华与张家港精神”、“常熟的‘品牌’故事”、“吴江的金木水火土”、“金太仓之光”构篇,各得其位、各擅其长地展示了苏州所属五市经济社会发展的特色与优势。何建明是长篇非虚构写作的高手,他善于以娴熟的故事组织艺术,将宏大叙事与具体的故事细说有机地结合起来,这样不仅充实了作品的构架,而且通过细说生成的叙事景致更为客观地还原对象的真实存在,同时由细说所滋生的叙事滋味,对于读者有着一种别致的吸附力。

人物是叙事文学最为重要的元素,同样也是非虚构文学的基本构件。与小说可以依据典型化原则对人物作虚构处理不同,报告文学只能选择真实的人物,根据实际写作的需要,取其自身存在的重要部分加以呈示。因此对于非虚构人物的发现、选择和再现,是报告文学写作中的重要环节。发现、选择,显现着作者的观察力和判断力,而再现,则反映了作者的艺术水准。何建明既善于从政治的高度和全局观照对象,取事选人,同时又能从强化作品表现力的角度艺术地再现人物。这样既使人物具有丰富的时代内容、历史意义,同时又使作品更具艺术的形神,由此报告与文学融为一体,真正成为文学范畴中的独特一体。何建明以细密的故事叙说落实国家叙事的构架,而许多故事又由人物的推演而展开。在对人物的具体处理上,作者注重进行特质化、性格化的再现。因此,在何建明的一些作品中,人物是以独特的“这一个”立于纸面、走近读者的。《国家行动》中痴情故土又明理大义的峡江“石头女”,《我们可以称他为伟人》中“农民政治家”吴仁宝,《天堂创造者》中的“精神院士”常德盛等,都因作者进行了特质化的再现,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部长与国家》可能是何建明非虚构历史叙事中最重要的一部作品,而就其泛政治化写作的整体看,可能也是以非虚构文学的方式表现重大政治题材最为得体到位的一部。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作品成功地再现了石油部长余秋里有棱有角的形象。我们读《部长与国家》,心里在缅怀着一段渐行渐远的历史。在激情燃烧的岁月,一代艰苦创业者以其特有的英雄主义、浪漫主义,创造着历史,也创造着感天动地的伟大精神。何建明在叙写余秋里时,既展示其激扬的时代精神,又凸显其个人个性气质:“午后时分,一辆天蓝色的轿车悄然停在门外。一位中等身材、佩着中将军衔的军人从车内走出。等他仰头看门口上方‘丰泽园’三个字时,我们便可以看清他的面貌了:脸庞显瘦,五官清秀,虽然年轻,却依然可见久经沙场者的那种特有的稳重和大气风神。他收回目光的同时,几乎是同时迈出有力的双腿往菊香书屋走去。只有他甩动的一左一右的两个衣袖特别,一边非常有力,能感觉‘嗖嗖’生风。而另一边那只空洞洞的衣袖则搭塌在腰际的衣缝上,不见任何动响。”这一节文字主要写出了“独臂将军”形的特征,也显示了人物的某些气质。而下面的叙写则十分生动地镂刻出余秋里形象的独特:“吉普车上,铁骨铮铮的将军部长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在一座‘干打垒’前,他飞脚踢开木门,对正坐在椅子上的一位领导干部大开骂戒:‘工人和技术人员跪在地上干活,你却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听着:把你们办公室的所有凳椅统统送到施工一线去!否则我枪毙你!’”文字极简,但表意却非常丰富。这样的写法是小说的,何建明将其作了移用,报告文学通常所缺失的文学性在这里变得可观可感了。报告文学可以截取其他门类的叙事艺术,其与小说多有可通之处。茅盾很早就指出:报告文学的“形式范围颇为宽阔,长至十万字左右,简直跟‘小说’同其形式的”,“它跟报章新闻不同,因为它必须充分地形象化。必须将事件发生的环境和人物活生生地描写着,读者便就同亲身经验”①茅盾:《关于“报告文学”》,《中流》第11期,1937年2月20日。。何建明是自觉地运用小说的故事言说、人物塑造、电影的场景设计、镜头化处理等艺术方法写作报告文学的,所以他的报告文学有些是很有小说滋味的,而且有些作品也具有更有利于改编成影视作品的元素。

报告文学文体从其根性看,是一种新闻文学,所以作品的叙事求取客观性、真实性,控制主观性叙事的过多进入。但叙事又是一种主体的行为,并且作为一种特别的文学类型,主观性叙事不仅是存在的,而且是必要的。叙事的客观性与主观性的有机结合,会使作品生成具有某种审美调节功能的叙事节奏和张力。不同的叙事主体在处理叙事的客观性与主观性时,形成各自不同的特点。诗人徐迟的报告文学诗意盈溢,女作家陈祖芬的作品颇多散文的抒情滋味,军旅作家李鸣生的报告文学更强化对象的本真叙事,作品的主体性较为内敛。启蒙叙事时代的报告文学,政论性外溢是重要的特点,指点社会,激扬文字,成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报告文学显性的表达景观。进入二十一世纪,非启蒙时代的报告文学注重对象自身的叙事,主体性往往内蕴于叙事之中,像《人民文学》倡导的“非虚构”,重视主体对于客体在场的亲历亲验,重视对象状态的真实存在,弱化叙事中主体情感的直接进入。何建明的报告文学在叙事的客观性与主观性配置方面,具有自己的一些特点,从总体而言,是偏重于客观性叙事的制式。而在具体的写作中,他的不少作品可让读者感受到有一种明显的抒情氛围。作者喜欢以题记或自序的形式开篇,而题记等又多诗语:“有一条江给了我生命,当我成人后想为她唱一首歌时,却又常常感到不知如何放歌”(《国家行动》);“她是一座东方水城,让世界阅读了一个古老民族坚守家园与渴望通达的岁月痕迹;她是一座人间天堂,让人类懂得了向往与追求的遐想之美和智慧创造辉煌的现实之美……她——是我的故乡,我的亲人,我的生命,我的诗赋……”(《我的天堂》);“关于你,即使我们汇集最华丽和动听的词句来描述,也仍然不能释怀。也许,这就是你永远让人赞美不完的缘故”(《国色重庆》),作品以这样的语式的领起为全篇创设了某种抒情的基调。另外在作品主体部分,作者注意穿插抒情性情节或话语,如《国色重庆》中“峡江‘石头女’的情怀”、《我的天堂》中“‘苏’是一对父子之间的生命传承”等即是抒情性浓郁的叙事安排。“石头女”爱故土,爱三峡,以至以一种很个人化的方式爱三峡的石头;作者与父亲之间的亲情叙事,以个体生命的言说,表示着对天堂故乡的依恋和赞美。相对于与作品直接关联的重要故事的叙说,这样的叙事是穿插式的软性叙事,但软性叙事可有效地调节实体性叙事的节奏,并且也能增加作品的诗情灵动。

何建明在政治和民生之间建构的“泛政治化”非虚构写作制式,在当代中国报告文学史中,是别具特质和价值的。当然这种叙事也存有一些不完满之处。其不完满与作者宏大叙事的追求是有关的。宏大构架下的作品,信息的容量会增大,但叙事的效果也许并不一定自然增值。在我看来,何建明有些作品叙事是过度的,对报告对象材料的精选尚不够严格,比如《中国高考报告》第七章《民办大学的红与黑》、第八章《“狼来了”——少年出国留学的忧思》,这两章似与本部作品的核心叙事关联不大。另外有些作品的语言少精练有味。基于写作中自觉的普通人情怀的秉具和作品的特殊内容,作者注意了语言的通俗和生活化,但与之伴生的是有些作品的语言直白多于凝练雅致。语言不仅是表达的工具,也是表达本身;富有表现力的语言生成于主体对表达对象独特的感觉,它需要对表达对象作充分的内化,这样具有个体生命质感的语言就会自然流溢于作者笔下。报告文学的语言应是一种特殊的文学语言,它有别于新闻消息类的语言模式。《共和国告急》在一九九○年代获得首届鲁迅文学奖。在新世纪重版时,作者在开篇时增加了《走过血腥的数字之路》一部分,报告二○○○年到二○○四年全国发生的一些重大矿难。作品对这些材料的处理较多地采用数字化和新闻的方式,这样造成文本语言的部分断裂,使作品整体表达风格不甚协调。

何建明作品中存在的这些不足,显然也由于作者难以承受的超量写作、被动写作。超量并且被动,使作者有时会处于疲劳写作而不得不写作的无奈之中。这种状况不利于写作精致性的实现。因此,我一方面对何建明充满敬意,另一方面也油然而生同情。想起胡殷红在记写何建明时所说的一段话:“只记得第一次约他做访谈,那时他已出了十几部报告文学,我把他当名人大家‘仰视’,可他显得太年轻了,实在端不起架势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数数他送给我的书,有四十部了。近些年来经常都能见到他,‘老气’不少,‘横秋’已见:疲惫、消瘦,衣冠不整、沉稳有余,偶尔的激情再现也是在谈他的‘大事’和表达雄心壮志的时候……何建明在我眼里就是一台上足了发条的机器,只不过机器烧的是油,他燃的是血。”①胡殷红:《实践“政治经济学”的作家何建明》,《文汇报》2008年12月27日。这是关于劳模作家何建明侧影的一种写真。我所希望的是,何建明以后是一个能够低产的作家。

丁晓原,常熟理工学院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李桂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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