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残的玫瑰,没落的家园
——从《献给艾米丽的玫瑰》看福克纳眼中的清教南方
2011-11-17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
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 魏 然
凋残的玫瑰,没落的家园
——从《献给艾米丽的玫瑰》看福克纳眼中的清教南方
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 魏 然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威廉•福克纳是美国现代文学史上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他的所有小说几乎都是以美国南部为背景而创作的。他的短篇小说之一《献给艾米丽的玫瑰》可以说凝聚了福克纳对于那个他既怀念又喟叹的土地的爱与痛。其中体现了20世纪美国南方社会现实:清教教义统治下的奴隶制、性别歧视及家长制,在它们的笼罩下,整个南方的人都处于精神和心灵的危机中。
清教 种族压迫 性别歧视 家长制
威 廉•福 克 纳(William Faulkner,1897-1962)出生于美国南方一个没落的庄园主家庭,是20世纪美国文学史上的一位大家,他的小说创作几乎都以20世纪美国南方Yoknapa tawpha 小镇为背景,一生都在不断地写“家乡那块邮票般大小的地方”(Nelson, Randy F 63)。就像镇上一个普通平凡的人一样,从福克纳的眼中我们看到了当时美国南方社会的现实。没落的贵族们不愿抛弃的,当地的人们死守的那样的一个即将被工业大潮和现代社会所吞没的南方家园。
《献给艾米丽的玫瑰》是福克纳短篇小说的精华之作,小说生动地描写了艾米丽,一个南方没落贵族老小姐的形象和她令人深思的一生。她的贵族身份阻碍束缚了她自由追求爱和幸福的权利。在清教规约的重压下,她不能与自己所爱的北方青年荷默在一起,导致她最终毒死自己的情人,并把她的尸体藏匿在家中长达几十年之久。直到她去世,这个秘密才大白于人世间。也许有人会说这是一篇关于心理变态的小说,而实际上作者正是要通过这种看似变态的行为来衬托南北方巨大的差异和南方面临衰败最后的挣扎。
《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艾米丽的一生无时不刻不是被这种强大的势力所左右,她的父亲,镇上的居民都像一种无形的压力让艾米丽无法呼吸。她对北方青年荷默的爱也屈服于这种压力,最终夭折。艾米丽对生活和爱情的憧憬和向往就像那支玫瑰花,试图冲破一切束缚和顾虑,鲜艳地开放。但是在当时情况下的美国南方,玫瑰即使短暂的开放也是“向斜阳”,充满了忧伤味道,并终将随着南方的衰败而凋零。
《献给艾米丽的玫瑰》虽然不及福克纳的长篇作品《喧哗与骚动》、《押沙龙,押沙龙》等那么广为人知,但在这个短篇中我们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作者对南方衰落的思考。就如中国研究福克纳第一人李文俊先生感言:“作者生长的那块土地上的文化传统、价值观念都时时刻刻左右着他作品的内容、主题和立场”(李文俊 46)。处于工业浪潮冲击下的南方无疑是一个变革时期的南方,这一时期作者的思想往往会比任何时候都更敏感,更矛盾,他对故乡的爱与看到她日渐衰落的痛心之情无不淋漓尽致地表现于艾米丽一生的悲剧当中。不知道当时的人们是否认识到了这样的社会现实,但福克纳敏锐地观察到在这样的社会现实下,对于艾米丽来说是孕育不出来独立、自主而又幸福的生活的。
本文作者从清教教义影响下的地域偏见、种族偏见、性别歧视和家长制四个方面探讨了《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的南方社会现实,窥一斑可见全豹,这实际上也是福克纳南方小说中所要表达的东西。
清教笼罩下的美国南方
20世纪的美国,处于加尔文主义为核心的基督教统治之下,它主宰着整个南方的政治、社会和文化,支持着奴隶制和种族主义,控制着人们的思想行为。它教条地信奉原罪和命运生前决定的教义,认为人的命运是生前决定的。压制人的欲望,认为人的一生需要辛勤的劳动,谴责任何形式的娱乐和享受。“万能的上帝最为神圣,已经处置安排了人类的境况。有人富裕,有人贫穷;有人地位显赫,有人地位卑微,上帝是正统观念的维护者和实践者” (史志康 79)。“加尔文化了的耶和华”,具有一种严厉而毫不宽容的特质,是《旧约》中那个不断惩罚的“部落之神”(Cash, WJ 135)。美国南方人信奉的就是这样一个严厉而僵化了的上帝,生活中的“享受被等同于罪恶”,生活成了人们“自己把自己不断地钉在十字架上的过程”(Volpe Edmond L 162)。在美国,有很多信奉加尔文教的清教徒,后来,这种宗教思想随着移民浪潮从北部的新英格兰被带入南方,以致以庄园经济为基础的南方比清教徒的新英格兰更加清教化。
福克纳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宗教保守势力横行的社会环境中。他的家庭也信奉传统的基督教。他的曾祖父是一个在宗教原则上绝无还价可讲的人。在这样的环境影响下福克纳的作品或多或少都会收到清教教义的影响。
一、严格的地域等级差别
清教中对于人有好坏优劣之分做了明确的规定,认为人应该是有等级区别的。南方的美国人瞧不起北方佬,觉得北方人粗俗不堪,不值得一提。而任何一个南方贵族家的大小姐是无论如何不能与北方佬谈情说爱的,艾米丽的越轨行为激起了所有镇上的人们的鄙视和反对。
“起初我们都高兴地看到爱米丽小姐多少有了一点寄托,因为妇女们都说:‘格里尔生家的人绝对不会真的看中一个北方佬,一个拿日工资的人。’不过也有别人,一些年纪大的人说就是悲伤也不会叫一个真正高贵的妇女忘记‘贵人举止’,尽管口头上不把它叫作‘贵人举止’”(H.R.斯通贝克 260)。
艾米丽也曾经想要不顾所有人鄙夷的眼光,追求自己的幸福。“过了不久,逢到礼拜天的下午我们就看到他和爱米丽小姐一齐驾着轻便马车出游了。那辆黄轮车配上从马房中挑出的栗色辕马,十分相称”(H.R.斯通贝克 260)。然而命运再一次与她开了玩笑,由于长期受父亲的压制,她直到三十岁还没有谈过恋爱,缺乏对男人的了解而做错了判断,选错了对象,因为荷默可能是一个同性恋或一个不想结婚的人。
二、父权家长制
父权制家长制也是清教的教规之一,认为子女应该无条件地遵从父母的安排。基督教的基本信条就是:“父亲乃家族之首脑”。在南方,人人信奉的上帝就是《旧约》中那个严厉的、不断惩罚的“部落的神”(Cash, WJ 135)。父亲就是家庭和社会的楷模。这意味着统治家庭的家长是像国王一样能够下命令,能给犯规者以严惩的神化人物。
艾米丽的父亲就是这种父权制的代表人物,他固守南方旧传统,严格限制艾米丽与其他成年男子交往,而是让她成为一个能与她身份相符的贵族大小姐,他剥夺了任何一个年轻女性应享受的生活和幸福,生前他可以守护高塔,恪守他家族高贵的血统,认为将女儿与外部世界隔离开来是对她最好的保护,死后仍然像幽灵一般在艾米丽的心中留下了永远难以忘记的伤疤,这使艾米丽直到三十岁还没拥有过爱情。
父亲的形象出现在文中时只是人们隐约朦胧的回忆:“父亲叉开双脚的侧影在前面,背对着艾米丽,手执一根马鞭……”(H.R.斯通贝克 257)一个严厉的封建家长形象跃然纸上,充满了压抑的感觉。他手上的马鞭是权威、力量的象征。生活在这样的管束和压力之下,艾米丽的心理难免会有脱离社会的扭曲。父亲的形象无时不刻不存在于艾米丽的心中,提醒她,暗示她。父亲死后,“爱米丽小姐在家门口接待她们,衣着和平日一样,脸上没有一丝哀愁。她告诉她们,她的父亲并未死。一连三天她都是这样,不论是教会牧师访问她也好,还是医生想劝她让他们把尸体处理掉也好。正当他们要诉诸法律和武力时,她垮下来了,于是他们很快地埋葬了她的父亲”(H.R.斯通贝克259)。
从艾米丽迟迟不愿埋葬父亲可以看出父权制对她的影响之深,她死死抓住抢走了她一切的那个人,失去了父亲,她就找不到了任何的精神寄托。艾米丽身上这种一般人不能理解的强迫症、偏执狂正是长期受权威压迫,得不到释放而产生的。
三、矜持、禁欲的妇道观
女性所遭受的不幸,似乎从造物主将男女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圣经•创世纪》宣扬妇女必须从属于男人,夏娃不过是亚当的一根肋骨,没有自我,没有地位。《新约》中也同样警示女性当服从于男子就如同教会顺从基督一样。当时美国南方的妇女也和中国古代的女人一样,要有三从四德。她们的身心遭到无情的摧残,过着非人的悲惨生活,宗教限制她们的一言一行。南方上层社会的传统文学还塑造了一些“冰清玉洁”般像“云天之上闪耀着炫目光辉的雅典娜”(Cash, WJ 89)一样的南方妇女形象,试图以此来从精神上奴役压制妇女,希望她们没有激情,没有向往,没有欲望,仅仅是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已。这种情况下,女性的贞洁远比她们作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更重要,其结果必将是她们正常的需求不能得到满足,从而有心理精神上的扭曲。
正因为这样,艾米丽才最终没能跳出这个束缚的牢笼,虽然曾经和荷默一起出现在众人的目光中,但她仍忘不了自己的贵族身份,忘不了延承下来的贵族的骄傲,更加不敢忘记教义的教诲和要求,父亲去世前她是生活在高塔中的女人,父亲去世后她可以得到身体上的解放,却总也摆脱不了心灵上的枷锁——传统的妇道观。这就注定了在她将与荷默结婚时,在爱情处于挣扎的边缘时,当他们的爱情被人们嘲笑成为笑柄时,艾米丽没能承受住,应该说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承受这样巨大的压力。“后来有些妇女开始说,这是全镇的羞辱,也是青年的坏榜样。男子汉不想干涉,但妇女们终于迫使浸礼会牧师——爱米丽小姐一家人都是属于圣公会的——去拜访她”(H.R.斯通贝克261)。
艾米丽的自我禁锢和自我毁灭无不是对清教统治下的南方妇女悲惨生活的控诉。她苍凉的一生使读者在震撼之余深切地感受到难以名状的惋惜。
这种压抑的欲望和激情,导致她在得知荷默因为某些原因不能与她结婚时才完全地发泄出来,她买了砒霜,毒死了荷默。然后保存他的尸体并用这种方式与他长相守。虽然在旁人看来,这是一种很可怕的变态的行为,但是福克纳正式用这种非常极端,非常高调的做法来提醒读者,南方的社会已经把人性压抑到什么样的地步,妇女生活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她们的痛苦、失望与孤独时时刻刻飘荡在精神废墟的南方土地上。如果可以看到这点,那么也许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艾米丽的做法,理解作为那个时代的南方女性需要克服的重重压力。
四、清教下的种族歧视
在《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有一个人我们不能不说,那就是陪伴了艾米丽一生的她的花匠兼老仆人。18世纪的美国南方仍旧保留了种植园经济为主的经济模式和大量的奴隶。清教之所以在南方有这么大的势力,这种强大的势力之所能在南方生根发芽并迅速发展,其中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它从神学角度支持了南方的种族主义和奴隶制。“白人的优越感”始终贯穿与整个南方社会。“对黑人的诅咒是上帝的诅咒。而对白人的诅咒则是黑人”(福克纳 113)。其实,关于上帝对黑人的诅咒,黑人永远低于白人的观点是清教主义同种族主义的混血儿。种族主义竭力在《圣经》中为奴隶制寻找根据,宗教也相得益彰地支持了种族主义。就连林肯总统在南北战争前也说过:“我认为白人和黑人之间身体上的差异将永远不会容许两个种族在社会上和政治上平等地生活在一起。”
福克纳看到了这样的社会现实,在《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她塑造了一个一生都忠实于艾米丽的黑奴,表达了她对弱势群体和黑人的极大同情,小说的黑人男仆托比虽然不是小说的主人公,出场总共七次。他在主人面前没有说话的权利,每天只是勤勤恳恳地完成他的工作。“她居处周围唯一的生命迹象就是那个黑人男子拎着一个篮子出出进进,当年他还是个青年……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们眼看着那个黑人的都发变白了,背也驼了,还依旧提着购物篮进进出出……她就这样与世长辞了……伺候她的只有一个老态龙钟的黑人……黑人在门口迎接第一批妇女,把她们请进来,……黑人随即不见了,她穿过屋子,走出后门,从此就不见了踪影”(H.R.斯通贝克 257-61)。
托比终身服侍艾米丽,当人们读到一个头发花白,弯腰驼背的黑人老管家时,眼前一定会浮现一个质朴、诚实的老人。他一生付出了青春,付出了辛苦劳动去照顾一个脾气古怪的贵族小姐,并成为艾米丽与外界唯一的联系。艾米丽死后,托比也就完成了一生的使命,消失了,随着没落的南方一起消失了。
每当我们同情艾米丽的遭遇,感叹命运的不公时,是否也注意到了一个更大的清教的牺牲品,那就是生活在南方的黑人奴隶。在奴隶制和加尔文教统治下的旧南方,黑人不被当作人看,而只是被当作像牲口一样的白人的私人财产,他们可以任凭主人的处置而丝毫不受法律的制裁。在福克纳的多篇小说中都曾表现了他对这一社会现象的憎恨,对被蹂躏的黑人的同情,《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也不例外。福克纳向我们不动声色地揭露了清教支持下的种族主义是怎样在南方横行肆虐的。
玫瑰凋零,花落不知何处。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应该找到了方向。清教,在美国文学中总能寻觅到影子,这就更加表明不仅仅是南方,整个美国都笼罩在这种伪善的教义中,在清教统治下,家长制、种族歧视、对妇女身体和心灵的束缚还有严格的地位差别深深地影响了每一个南方人。艾米丽可以说是福克纳选出的一个最为典型的例子,要用她的死来唤醒沉睡麻木的南方人。艾米丽的死是清教横行的南方的殉葬品,也是南方一步一步走向衰败没落的象征。《献给艾米丽的玫瑰》篇幅短小,但国内福克纳研究专家却将其比为“约克纳帕塔法体系中人物形象的一个缩影”(肖明翰 144)。她的身上浓缩凝聚了整个美国南方人当时面临的精神上面临的荒原和危机。艾米丽既是这种宗教迫害下的牺牲品,同时也充当了奴役黑人的刽子手。在清教控制下的南方人,受害者和刽子手之间的界限也不那么明显了。一束玫瑰向夕阳,夕阳虽美,只是近黄昏。福克纳的心中也许会永远留存一朵玫瑰,是深沉的祭奠,也是坚定的希望。
[1]Cash, WJ. The Mind of the South [M].VintageBooks, 1941.
[2]Nelson, Randy F. The Almanac of American Letters [M]. Los Altos, California: William Kaufmann, Inc., 1981.
[3]Volpe Edmond L. A Reader Guide to William Faulkner [M]. Straus and Giroux, 1964.
[4]福克纳著,陶洁选编.福克纳作品精粹[M].河北教育出版社,1990.
[5]H.R.斯通贝克. 福克纳中短篇小说选[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85.
[6][H.R.Stonebeck. Selected Novellas of Faulkner [M]. Beijing: Chinese Joint Publishing Company, 1985.]
[7]李文俊. 福克纳评论集[C].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
[8]萨特.福克纳小说中的时间:喧嚣与骚动[A].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
[9][Sartre. Time in Faulkner’s Novel: Sound and Fury [A].Changsha: Hunan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 1983.]
[10]史志康. 美国文学背景概况[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8.
[11]肖明翰. 威廉•福克纳研究[M]. 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
10.3969/j.issn.1002-6916.2011.03.040
魏然,女,1986、4,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在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