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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擂台》:传统回归与共同体重建

2011-11-16宋光瑛

电影评介 2011年16期
关键词:香港电影共同体传统

《打擂台》是一部小成本制作的香港电影,然而这样一部港味浓郁的本色影片不仅倍受金像奖青睐[1],最近又在影院重新上映,再度受到观众欢迎[2]。影片讲述了一个没落已久的武馆“罗新门”,师徒四人同心协力面对地产开发商的挑战,并在最后的比赛中打出了真正的武术精神,重新找回人生的勇气和信念。通过关注这部形式朴拙而意义深远的影片,本文意在讨论香港电影中隐含的传统文化情结与共同体意识,由此发现其在娱乐极致化、语言狂欢化的面目之下,别有一种隐藏于血脉之中的执著与忧伤,并认为这种对文化传统的执著追寻以及在混沌俗世中坚守的纯真才是香港电影为世人所喜爱的真正原因。

一、香港电影中的传统文化情结

近年来,全球化问题受到学界的普遍关注,如何在全球化背景之中重建现代人的文化身份认同,自然可以有各种见仁见智的不同观点。有学者认为,激活传统文化资源不失为一种有效策略,“在国家的经济实力日强、国际地位日显,但民众的文化认同模糊、精神追求虚化、价值观念混杂的总体背景下,中国内地正在从民族国家战略、主流意识形态、社会发展目标、思想文化建设以及民间信仰、风俗习惯、日常生活等各个领域,努力反省现代性与传统文化的关系,试图强化中华民族的文化标识,激活中华民族的传统资源,寻求中国文化的重建方略,构筑当下中国的文化身份认同。”[3]

2010年的香港电影一如既往地坚守着中华传统文化的流脉,如《东风破》中的福缘中药铺和东华义庄,《打擂台》中的“罗新门”武馆和罗记茶楼,这些散发着浓浓樟脑味的传统空间无疑都赋予故事特定的内涵,表征着丰富的情感内容,“似乎与观众熟稔的某些场景存在隐约的联系,唤醒其记忆深处某些挥之不去的伏层。”[4]《打擂台》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罗新师傅在多年前的一次擂台比武时中风,整整昏迷了三十年,他的两个徒弟则忠心耿耿一直照顾着他,相信他总有一天会醒过来。郭子健2010年所导演的两部影片《打擂台》和《为你钟情》都出现了主要角色数十年陷于昏迷状态的情节,罗新师傅是在中风后长睡不醒,方颖芝则被高科技冷冻为玻璃人。这些角色身上所映现的正是导演心中模糊的“木乃伊”情结,试图用这种沉睡和失语状态凝固记忆、留住时光,固执地表达对昔日的留恋与向往。

罗师傅醒来之后,便坚决保守传统,要求弟子们把武馆恢复成三十年前的模样,监督已经断手断脚的徒弟像从前一样刻苦练功。为了犒赏徒弟们的辛苦,他还带领众人到歌厅豪放寻欢,当师徒一起在霓彩灯的闪耀之下感慨地唱起老歌,人们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从前的好时光。那是一种本雅明所说的“弥赛亚时间”,“一种过去和未来汇聚于瞬息即逝的现在的同时性。”[5]不管这些老旧的流行歌曲歌词多么陈腐、曲调多么平庸,它却蕴含着一种人们共同拥有的同时性经验,是共同体记忆深处共在的回声。

罗师傅最为珍爱的两样东西是老婆留给他的玉佩和一只早已发臭的腊鸭。这只腊鸭被罗新视为须臾不离的镇馆之宝,它的气味缭绕在武馆上空和人们心头,成为某种意味深刻的象征。臭,是一种味道,也是一种感觉。作为一种无声的语言,它所传达的信息甚至更为直接坦荡,令人无法逃脱。在打擂台的紧要关头,徒弟们也正因为似乎从空气中再次嗅到了一缕臭腊鸭的味道,才重新振作起来,打出了“罗新门”的风骨和气节,并在最后彻底悟出:“这不是你能打出多重的拳,而是你在承受多重的拳之后,依然能够勇往直前。”正如罗新师傅生前对徒弟们的教导——武学的真谛,就是一种精神,是对意志的磨练。

腊鸭王的臭也是一种文化的隐喻和象征。文化作为一种“本质上是固定的、围绕着我们而存在的、无法逃脱的东西,它是环境中永存的一部分,就像我们呼吸的空气一样。”[6]柏杨先生曾把中国文化比作一座“酱缸”,这与“罗新门”的“臭腊鸭精神”无疑有异曲同工之处。黎鸣在《老不死的传统》一书中也曾将“酱缸”观点加以引申,从这种黏糊糊、黑糊糊、乱呼呼、臭呼呼、杂乱混沌的东西中总结出“中国文化”的特点:“第一,有形无形;第二,黏黑乱臭;第三,不清不楚;第四,毫无头绪;……”[7]这些比喻用来形容臭腊鸭的味道倒也贴切,它既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象征,也是某种传统人格的象征。罗师傅的颠三倒四、亦正亦邪,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无疑正是一种“酱缸”人格。

“臭”何以能够成为一种精神和文化的象征?其实“臭”未必人人厌憎,据说“一个民族不够老便不会懂得吃臭”,譬如法国乳酪和中国的臭豆腐。臭是在食物腐烂了之后,为了保存生命依然要把它吃下去,那是“文化里面的另外一种期待,在最腐烂的部分,还有希望生命可以更美好的部分。”[8]唯其“臭”,一种文化和精神才更加深入骨髓,并以之湮染人心,激发本能,成为某种永恒不变的东西流传下去。

二、全球化背景中的共同体重建

作为曾经在最广泛程度上博得世界认可的华语电影代表,香港电影似乎并没有多少迎合“全球化”的焦虑,而是更善于从多个层面尝试重建自己的共同体和身份认同。“共同体”是一个社会学概念,德国学者斐迪南•滕尼斯(Ferdinand Tnnies)在其著作《共同体与社会》中阐明了人类群体生活的两种类型,即共同体与社会。滕尼斯认为,共同体可以在自然群体(家庭、宗族)里实现,也可以在历史联合体(村庄、城市)以及感情联合体(友谊、师徒关系)中实现,它是一种“持久的和真正的共同生活”,是“原始的或者天然状态的人的意志的完善的统一体。”[9]共同体不仅存在着血缘、地缘和宗教等基本形式,也可以“建立在各种形式的感情、情绪和传统基础上。”[10]

很多人并不怀疑,“从总体上看,全球性的相互依存意味着更大的经济单位将来会提供一种人类共同体的基础。”[11]这一点从好莱坞席卷全球的经济和文化攻势的成功可以得到某种程度的证明。但是,所谓全球化的经济和技术组织最终能够成为人们寄托感情的效忠对象吗?取得世界票房总冠军的《阿凡达》能够成为全球文明的记忆和象征,作为一种神话和传统在久远的未来依然唤起人们的理想和忠诚吗?显然,就价值观念和信仰体系而言,一个类似WTO这样的组织所能够产生的凝聚力和文化认同感是相当有限的。

全球化文化充满了混杂感,它具有三个特点:普遍性、技术性和永恒性。这些特点标志着它确实是一种新的文化,并且“也许是第一个纯粹的技术文明,它从情感上来说是中性的,它的混成品是滑稽的和经过计算的,以一种标准统一的技术性,往往是数量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它不会“轻易在时空中生根,它的混合成分中大部分空间与时间特性已经失去,而且肯定还将失去更多的特性,成为真正的全球性文化。”[12]

显然,香港电影对“全球化”的一切伎俩都心知肚明,且早就自觉避开了它的华丽陷阱。香港电影不仅珍视传统文化资源,更善于重建小范围的共同体,比如家庭和街坊、师徒或宗族关系等。如《李小龙:我的兄弟》、《岁月神偷》中温馨感人的家庭共同体,《72家租客》、《我爱HK开心万岁》中邻里之间的亲密关系。“不管这一切是否平常或者普通,却都是我们应该珍视的美好事物与善良品德。”[13]表现底层人物在困境中的团结、支持和帮助是香港电影中一脉悠久的传统,如《新难兄难弟》(1984)和更为早期的《危楼春晓》(1953)和《十号风球》(1959),这些影片“对于同一阶层之内的人物之间的亲情和友情的表现是十分感人的,维系着他们关系的纽带不是‘利’而是‘义’。”[14]

《打擂台》一片所表现的则是典型的师徒共同体。罗新师傅昏迷了整整三十年,他的两个弟子便一直守护左右,大弟子更忍辱负重以经营茶楼为业,希冀将“罗新门”武馆保留下来。陈观泰和梁小龙两个师兄弟一个伤手、一个断脚,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共同体受损的隐喻,师傅的昏迷不醒令“罗新门”这个共同体失去了保护自己的正常机能,因为共同体“在本性上先于个人,全体必然先于部分。以身体为例,如全身毁伤,则手足也就不成其为手足,这些手足无从发挥其手足的实用,只在含糊的意义上大家仍旧称之为手足而已。”[15]而等到罗新师傅醒转过来,年过半百的徒弟们也突然振作起来。陈观泰的伤手本来连只西瓜都打不爆,却为了师门荣誉能将一根铁棒打弯。梁小龙最后也解下了伤腿上的护膝,凌空弹起重现当年的威风。共同体的重建使个体重新焕发了生机与力量。

《打擂台》的另一脉主线是羸弱失败的都市男孩儿梁景祥到“罗新门”拜师学艺,并在这个过程中重新找回人生自信的故事。影片开始他不堪城市生活压力,被抛出高速运转、势力冷酷的人际漩涡之外,放逐到一个郊区的乡间小镇。在这里,他不仅巧遇良师益友,重建温暖“共同体”,还找回了对人生的信念,敢于挑战强大对手,坦然面对生活中的重重波折。

中国功夫片常常把“拜师学艺”作为个体成长的重要过程,“拜师学艺”是中国文化中一个源远流长的传统母题,最著名的便如“程门立雪”和“张良取履”。事实上,在任何文化中,“学习”问题都受到心理学家和文化研究者的广泛关注。人类学家约翰•吉林就曾将学习理论纳入他的人类学研究,认为“在不同文化中成长的人们学习的方法是不同的。教育和教育体系差不多和语言一样充满情感,并且是某个既定文化的特征。”[16]

可见,“学习”是人生的一项基本需要和重要活动,它是自我完善和身份认同的必要过程。在“真正的学习”中,徒弟将师长视为心中楷模,学习成为一种由对其人格力量的爱敬而生的模仿,而非简单的知识技能转移和功利化的地位嬗递。“学习”过程也应该伴随着一连串情感的洗礼而非单调的达标测试,这种以深切情感为强大后盾的师生关系才有可能成为牢固的共同体基础。

在《打擂台》一片中,师徒之间的关系日益亲密,为了让徒弟们有机会报名打擂,罗新师傅当掉了自己珍藏了一辈子的玉佩;他真诚地保护着自己的弟子,小徒弟梁景祥被人在街头围攻,他以病后之躯慨然出手。弟子梁小龙鲁莽急躁,他耐心地鼓励他:“不要紧,你行的。”令一生受尽冷遇的弟子大为感动。因为“一个人能给予另一个人最伟大的礼物就是认可,褒奖他或她的个人潜力。”[17]教育最终当以造福他人与社会为目的,而不应成为个体成长与发展的障碍。罗师傅采用人性化的训练方式,不仅带徒弟们去歌厅放松,还会在紧张的练功之余教他们享受生活,欣赏五月天飘零于天地之间的木棉花絮。

按照鲍曼的说法,“共同体” (community)是一个“温馨的圈子”(warm circle)[18],在这个圈子里, 人们会感到很安全, 而且从不会觉得困惑、迷茫和震惊, 人与人之间充满了信任。在“罗新门”这个温暖而充满了人情味的地方,师徒之间便逐渐由利益共同体、情感共同体逐步上升到精神和美学的共同体,而“精神共同体可以被理解为心灵的生活的相互关系”,“在各种共同体的结合中,是真正的人的和最高形式的共同体。”[19]

结语

现代社会中,个人单子化与社会碎片化的趋势日渐增强,人们在都市化、现代化的进程中面临着种种经济和文化危机,时刻感受到所谓“现代性”的风险。而共同体重建不失为一种建构未来社会美好图景的有意义的方式,它可以提供一种道德框架和善的视野,依靠习俗和情感维系牢固的人际关系,是拯救个人主义自由观和社会碎片化的出路之一。《打擂台》等影片中所表现出的对传统文化的坚守和共同体意识的重建,即赋予香港电影强大的精神能量,在极致张狂的娱乐化图景之下,所描绘的是对人间温情的真诚守望。

[1]该片一举荣膺最佳影片、最佳男配角(泰迪罗宾)、最佳女配角(邵音音)和最佳电影原创音乐四项大奖。

[2]杨林.《<打擂台>今起重映》.《打擂台》于2011年4月又在内地重新上映,院线发言人认为“它的纪念意义大过市场 效 应”.见http://news.ifeng.com/gundong/detail_2011_04/19/5822714_0.shtml

[3]李道新.《构建“两岸电影共同体”:基于产业集聚与文化认同的交互视野》.载《文艺研究》,2011,(2).94

[4]孙绍谊.《电影经纬——影像空间与文化全球主义》.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11

[5]汉娜•阿伦特.《沃尔特•本雅明:启蒙之 光》.(Hannah Arendt, Illuminations,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1968,p.265

[6]爱德华•T•霍尔.《无声的语言》.刘建荣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6

[7]黎鸣.《老不死的传统》.北京:华龄出版社,2010.27

[8]蒋勋.《美在味觉中觉醒》.《从富强到文雅》.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105

[9]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林荣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ⅲ.

[10]马克斯•韦伯.《社会学的基本概念》.胡景北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65.

[11]安东尼•D•史密斯.《全球化时代的民族与民族主义》.龚维斌、良警宇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6.

[12]安东尼•D•史密斯.《全球化时代的民族与民族主义》.龚维斌、良警宇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21-22.

[13]丁亚平编.《大电影时代》.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49.

[14]蔡洪声.《香港电影中的中华文化脉络》.《香港电影80年》.北京: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0.46

[15]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5.8.

[16]爱德华•T•霍尔.《无声的语言》.刘建荣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50.

[17]霍华德•苏伯.《电影的力量》.李迅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46.

[18]齐格蒙特•鲍曼.《共同体》.南京: 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78.

[19]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林荣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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