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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雪芬:若有来生,我要好好守护舞台

2011-11-06文/兰

上海采风月刊 2011年4期
关键词:袁老流派祥林嫂

文/兰 迪

袁雪芬:若有来生,我要好好守护舞台

文/兰 迪

2011年2月19日14时,陪伴百年越剧89个春秋,一代戏曲大师袁雪芬安然离去。作为《此生只为越剧生》的作者,许多媒体记者打来电话,问我袁老究竟是怎样一位艺术家。只有走进大师的世界,才能真正理解大师的毕生追求。在我看来,袁老首先是位革命家,其次才是艺术家。缘于袁老的革命性,成就她艺术风骨大师风范。这是书中“访艺录”部分,或许与袁老直接对话,可以进入大师的世界。

时间:2009年4月5日14时

地点:袁雪芬家二楼客厅

人物:袁雪芬、兰迪

去做戏曲大师袁雪芬的访谈,我踌躇了很久。我知道,越剧是袁老的生命,她人生的哲学。为维护越剧尊严,她宁可牺牲所有,甚至自己的生命。只要与艺术相悖的,她都可以“六亲不认”。惟恐在认知上存有落差,我先给袁老拨去电话,也算“磨合”一番。

听说要为自己“立传”,袁老一口婉拒了。她说,自己就那些事情,已经被人写了,自己也出过“自述”,再写还是那些事情,没有特别的意义。袁老给我支招:“不妨去写些别人,许多老艺术家默默耕耘,他们的艺术成果,很多人不知道。”我说,《海上谈艺录》丛书旨在传承城市文化,袁老的艺术成果,作为城市文化发展的组成部分,属于这座城市的财富,不只代表袁老个人、代表越剧艺术本身,而是代表上海文化、代表戏曲事业。袁老思忖一番,或许顾及“城市需要”,于是提议我俩见面“先聊起来看”。

袁老的公寓,位于淮海中路的新康花园。这座建于1934年的幽雅花园,几幢绿色西班牙式二层洋房,在参天雪松庇护下,散发着年代的浪漫气息。与袁老做过邻居的,有大画家颜文梁,还有大电影家赵丹。花园贯穿淮海中路与复兴中路,许多情人在此漫步,享受环境的清幽。英国皇室某位成员喜欢这里,曾专门来此举办过一场婚礼。

这是某个周日下午,新康花园充满明媚春光。正要摁响袁老寓所门铃,抬眼望去苍翠挺拔的高大雪松,还有扑鼻而来的幽兰馨香。清雅环境中的此情此景,像是寓意大师的人格风骨。

袁老的大儿子为我开门,袁老已站在楼梯口迎候。已是春暖花开,袁老还穿着一件薄袄,脖子上围条小丝巾,茶色宽框眼镜,身体显得有点弱。

这是周恩来、邓颖超几度造访的客厅。在西面书架上,摆放着袁老历年获得的奖牌、奖杯和荣誉证书,还有周恩来总理的瓷盘像和立身塑像。东面书桌上,淡泊高雅的兰花,洁白无暇的百合,吐露满屋的芳香。袁老倚靠在浅色沙发上,面前茶几上,堆满当日报纸,还有读着的论著。人文频道正播着专题节目,上海音乐家在谈贺绿汀的音乐风骨。耄耋之年的袁老,两眼深遂,不时关注电视议题。

客厅两幅油画引人注目,靠书桌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袁老的画像,那是20世纪七十年代,袁老肺结核病复发,被隔离住进传染病医院,广州一位画师按袁老的照片,将那气定神闲定格在画布上。袁老告诉我,她很喜欢这幅油画,时至今日她都没机会向这位画师当面致谢。靠书架的墙壁上,则是大画家颜文梁的作品,那是20世纪六十年代末,袁老正在接受劳动改造,颜文梁赠她一幅静谧之美的风景画《秋岭》。画作结构严谨、手法写实,光影调度显现法国印象派的色彩技法。

访谈围绕城市文化议题,袁老思绪跳跃,很像乐曲的不同乐章,既有戏剧的描述,又有情感的抒发,还有缺憾的感叹,每个乐章节奏不同,所凸现的则是一种精神力量,那就是袁老生命中的艺术。

不看书会缺氧

问:袁老,在这个时候来打扰您,耽误您午休时间了,实在很抱歉。

答:没有,没有关系,我没有午休时间。

问:因为我们这个访谈,您特地放弃今天的午休吗?

答:不是的,我从来都没有午休时间。几十年了,一直都是这样,我中午不睡觉,从来没有养成午休的习惯。

问:那么,一般在这个时候,袁老都做些什么?看些什么电视节目?

答:这个时候是我的学习时间。每天这个时候,我都要花一两个小时看书读报,这是我多年来养成的习惯。电视节目看些文化专题片,还有一些访谈节目。一般电视机打开,权当作“背景音乐”。

问:袁老爱看哪些书?这么厚重的理论书,看起来会不会觉得累啊?

答:看书非常重要,特别要看艺术理论书。不看理论书,就不能掌握艺术发展规律,也不知道艺术发展到哪个阶段。看书对于我来讲,就像需要空气一样,一天不看就会“缺氧”,两天不看就有窒息感,觉得没法生存。现在有些年轻演员不爱看书、不爱看报,没有养成看书读报的习惯,他们怎么能去思考?没有思考,怎么可能去艺术创新?

问:袁老身体还好吧?听说去年您住院了,有戏迷都急哭了,还在越剧网上说,以后再也不看越剧了。

答:在年轻的时候,我的体质就比较弱,这么多年了,现在差不多也就这样。

问:早先听说,袁老的三个儿子都在国外深造,他们常回来看望您吗?

20世纪三十年代《十八相送》

1947年越剧《山河恋》

答:现在他们都回国了。孩子们都很忙,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为了能够照顾我,现在大儿子回来同我住一起,另两个儿子也常回来看我。

问:周总理来过这里,就是这个客厅吗?

答:总理来过好几次,你那边位置他就坐过……总理和我们全家都熟悉,他非常平易近人,亲切地和我妈妈交谈,还和我那时5岁的大儿子玩“手枪”,非常的随和。

问:周总理和艺术家的互动,很让人感动的。周总理、邓大姐对您特别关心,当年您的入党问题,也是在周总理亲自过问下,才得到解决的吧?

答:当时,对知名人士入党要求

1955年上海越剧代表团访问前苏联

严格,虽然我早就提出入党申请,但是一直到1954年4月才被支部通过。当时华东局负责组织工作的胡立教,后来在1979年告诉我,周总理对我的入党问题给予了直接关心,有关材料在京沪线上跑了几个来回。周总理曾说:“袁雪芬同志解放前的情况我们都了解,发展她是不会辱没我们党的。”这件事,总理和大姐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过。

问:总理对您的关怀是多方面的,还包括您的个人生活吧?

答:不管在政治思想、越剧事业,还是在身体健康和个人生活方面,都得到了周总理、邓大姐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和过问,他们的关心和爱护是全方位的。周总理和邓大姐,以言传身教,教会了我怎样做人,做什么样的人,怎样对待工作和生活。

探究城市文化

问:在电话里,您提到城市文化氛围问题。越剧的辉煌历史几乎都在上海创造的。1942年您倡导的越剧改革,不仅对于越剧发展具有划时代意义,而且确立了中国戏曲的编导专职制度。要是当年越剧没有走出浙东农村,或者不在上海落脚,还会有那场全方位改革吗?

答:这个问题我很感兴趣,也很想把自己想法表达出来。这是很值得深究的问题,原来浙江乡下的“小歌班”,为什么来到上海这座大城市,非但没有遭到扼杀和吞没,反而得到突飞猛进地发展和壮大,最终成为全国性的大剧种?越剧是只“小麻雀”,进行解剖研究很有意思,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这座城市的特殊性。越剧只有在这座城市落脚,才会有大规模的改革,这是上海城市文化所决定的。

问:都说上海是个“大码头”,越剧来上海闯荡,开始也是为了“跑码头”。后来在上海落脚,进行自身的改革。上海这个“码头”,对越剧改革有什么推动力?

答:大家都说上海是一个“大码头”,这只是从表象上看的一般说法,这座城市最深层次的东西,理论界还没有很好地涉及。这是一座非常特殊的城市,它的地位基本接近于纽约。全世界没有哪座城市,能够像上海和纽约那样,成为各种文化的交汇点。上海是一座开放性的城市,全国各地和世界各国文化,全部都在这里交汇,又从这里向外面辐射出去。这里文化养分非常的充沛,各种营养成分也应有尽有,任何艺术来到这座城市里,都会吸收到最好的营养,可以发育得非常强壮。

问:包括袁老在内,上海孕育出不少“大家”吧?

答:这是很值得思考的问题。当年中国共产党为什么要跑到上海建立?一般人都会认为,那一定出于安全的考虑,为了“掩人耳目”,却很少从城市文化这个角度去思考这座城市的特殊氛围。梅兰芳不在上海登台,就没有全国的梅兰芳。周信芳在上海演出,才会形成海纳百川的“麒派”艺术。这座城市是出“大家”的地方,不只是出几个“大家”,而是成批地出。一批批“大家”从这座城市走出去,奔赴到全国各地,他们再去影响全国的艺术发展。

问:为什么现在上海“大家”反而少了,需要呼吁“大家”的出现,甚至还要花钱去引进所谓“大家”?

答:上海要保持城市文化,自己的优良传统绝对不能够丢掉。国家经济形势不断发展,改革开放,一下子涌进来很多东西。对于外来文化要进行过滤,要保存好的东西,也就是那些可以作为文化养分,让大家去吸收的营养。而那些属于糟粕的东西,可能带给城市负面效应的所谓“文化”,甚至会伤害到我们自己的东西,这就需要很好地进行鉴别,并且将它们完全挡在城市大门之外。

周总理等老一辈领导人,他们了解历史,一路奋斗过来,对于自己的文化非常呵护。现在不少年轻人,对于中国历史了解很少,不珍惜自己的东西。不能什么东西都学。那些脏东西要去掉,好东西要留下来,泛滥成灾不行,有碍于“大家”的形成。

问:越剧刚开始到上海,好像有过几次挫折,不是一来就立稳脚跟的吧?

答:1917年,“小歌班”第一次进入上海,演出形式非常的简陋,伴奏也只是用人声“帮腔”。越剧一次次地闯荡上海,在这座城市开眼界,发现自身的问题,一步步地进行改良。越剧在上海大开眼界,既看到传统的京剧、昆剧,又看到西方的话剧、电影,越剧在上海得到中西方文化熏陶,吸收丰富的营养。越剧要是还在浙江乌篷船上飘游,不可能那么大刀阔斧地改革,越剧在其他城市落户,也不可能成为影响中国戏曲发展的全国性大剧种。

1977年电影《祥林嫂》饰祥林嫂

这座城市的营养成分,在别的城市是不具有的。越剧来到上海,海纳百川的城市氛围,使越剧产生强烈的改革要求,越剧改革才会有个飞跃,越剧艺术才会突飞猛进地发展。理论家可以通过解剖越剧这只“小麻雀”,对城市文化细致深入的研究,能够揭示这座城市的重要文化价值。

尊严重于泰山

问:那时在上海,您已经挂头牌、唱电台、灌唱片,被封为“越剧新后”了。为啥还要自掏腰包,把一批新文艺青年凝聚身边,进行那么大规模的越剧改革?

答:身为演戏的,不能只为生活,还要给观众什么。我16岁到上海,一下子看到很多东西,特别是看了话剧,就不满意越剧现状了。希望艺术得到尊重,不想成为被人歧视的“戏子”,而要用艺术的力量,去感召广大观众。我11岁进科班学习越剧,当时只是为了谋生。旧社会演员地位极其卑微,独善其身,即使唱得大红大紫,还是要被人家看不起,还是要被当成供人玩弄的“戏子”,无法摆脱被侮辱和遭损害的厄运。我父亲是私塾教书先生,我也读过两年多书,在戏班里算是有点文化的,被打入社会最低层,没有做人的尊严,实在于心不甘。

问:为什么有人说,袁老本性就“不安分”,在进入信息发达的城市环境里,就特别地会“折腾”,所以能够成为戏曲创新的领军人物,成为大刀阔斧的艺术改革家?答:我从小受到良好家庭教育,对于丑陋的东西深恶痛绝,所以想要改变它。上海文化主要特点,就是她的开放性和进取性。海纳百川的城市文化,让我有所比较,也有所认识,并且对艺术进行反思。我不唱堂会,不参加饭局,不拜过房爷、过房娘,省下许多应酬时间,可以走出闭塞的戏班子,去呼吸城市文化的气息。我大量看京剧、看昆剧,看其它传统戏曲剧目,也在这座特殊的城市里,看到好莱坞最新电影,还有爱国话剧。我喜欢越剧艺术,却厌恶越剧舞台丑陋东西,看到话剧舞台的艺术震撼力,就希望自己的舞台也能这样。能不能摹仿话剧演出?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让我迫不及待地要去改变。

问:1946年5月《祥林嫂》演出,成为越剧改革划时代的标志。越剧清新绚丽、委婉动听,改革创新为什么选择鲁迅作品?

答:从16岁开始,我跟着科班几进上海。直到抗战胜利后第二年,我从来没有接触过鲁迅作品,根本不知道鲁迅先生有多伟大。越剧改革进行了几年,基本上还是舞台形式的改变,当时很希望在内容上进行拓展。有天晚饭过后,我在明星大戏院后台化妆,南薇说要读篇小说给我听,看能不能改编成戏,那就是鲁迅先生的《祝福》。小说描述的风土人情,很像我的浙东老家,祥林嫂的性格命运,从妈妈和祖母身上就能看到影子。我对这个人物很熟悉,对祥林嫂悲惨命运很同情,当场表示可以改编演出。

问:听您说过,祥林嫂是您的革命领路人,为什么要这么讲?

答:因为演《祥林嫂》,我读了鲁迅小说。也因为祥林嫂这个人物,我接触到许广平先生,并通过许先生接触到一批进步文化界人士。在这部戏彩排时,党在文艺界的领导人于伶、戏剧家田汉、欧阳予倩、洪深等,都热情地鼓励我。田汉先生看戏后,第二天还找我和南薇去谈话,谈戏曲改革问题,让我增长许多知识。后来《祥林嫂》演出全场爆满,鲁迅作品第一次搬上戏曲舞台,舆论界发表了很多评论,各家媒体都作了醒目报道。

越剧不登大雅之堂,演员被当作玩物一样的“戏子”,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尊重。能够得到那么真诚、平等的对待,那种感觉很不一样。从舆论界对《祥林嫂》的评价中,我也认识到鲁迅先生有多么伟大,理解了造成祥林嫂的悲剧,并不是她的命运问题,而是整个社会制度所造成的。《祥林嫂》的演出,让我明白演员对社会的责任。所以说,《祥林嫂》引导我走上革命道

路,许广平是我的指路人。没有《祥林嫂》,我不会认识许广平,不认识许广平,也不可能接触到党的文艺工作者。

问:那个时候,因为《祥林嫂》的演出,您得到了党的关怀和指引,也遭到黑暗势力的死亡恫吓。搞越剧改革要受到死亡威胁,那时您一个20岁的女子,没有害怕畏缩过吗?

1953年《西厢记》饰崔莺莺

答:因为演出《祥林嫂》,反动派特务当我眼中钉。特务流氓向我抛粪,还扬言要用硝镪水毁我的容,让我永远登不了台,还给我送来装有子弹的恫吓信。我不怕!因为演《祥林嫂》,我终于找到艺术尊严,找到了人格尊严。尊严,重于泰山!对于死亡威胁,我什么都不怕!特务流氓向我抛粪,郭沫若、田汉、洪深、许广平等文化界人士,冒着生命危险出席记者招待会。他们愤慨地说,这个社会没有保障,大声疾呼:“让一个善良的人活下去!”这些进步舆论对我的支持,让我挺起胸膛勇敢抗争。

新时期需精品

问:新中国成立60周年了,越剧作为全国性大剧种,深受广大观众喜爱,甚至排名到全国第二大剧种。新中国的成立,对越剧发展起到哪些关键性作用?

1953年电影《梁祝》饰祝英台

答:20世纪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初,那是越剧创作的“黄金时代”,越剧发展成为全国性大剧种,并且走向世界舞台,也是在这个时期。新中国成立了,在党的直接领导下,越剧艺术得到整体提升,打造出很有影响力的精品剧目。正是这些精品,让国外观众和专家开始关注越剧,并且增进对中国戏曲的了解。精品不是谁捧出来的,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要在长期演出实践中,被广大观众和行家公认的。1953年拍摄的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是我国第一部彩色电影,观众人数在20世纪五十年代国产片中名列榜首。1954年在日内瓦会议期间,周总理用这部片子招待各国记者,被评价故事好、音乐好、演技好、色彩好的“四好”作品。喜剧大师卓别林虽然听不懂唱词,但是他很喜欢这部电影。有些观众因为这部电影,迷上了越剧,有些地区无师自通,专门成立了越剧团。1953年排演的《西厢记》,多次用来招待国宾,并和《梁山伯与祝英台》一起到海外演出。《红楼梦》的演出,再次引起轰动,唱片发行量名列全国第一,拍成电影更是观众如潮。《祥林嫂》是中国戏曲舞台上第一部鲁迅作品,经过反复加工,无论在体现原作精神方面,还是各个艺术环节,都得到了观众和专家的充分肯定。

问:这些精品剧目,对于越剧本身的意义是什么,对于戏曲艺术的创新和发展,具有怎样的意义?

答:这些精品剧目出现,提升了越剧文化品位,也扩大了地方戏曲在观众中的影响。1952年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全国共有23个剧种、100多部作品参演。越剧第一次在全国同行中展示艺术成果,专家们高度评价越剧改革。《梁山伯与祝英台》获得了剧本奖、演出一等奖、演员一等奖,音乐指挥刘如曾和舞美设计苏石风,也都获得了两个唯一单项奖。《西厢记》也获得了剧本奖和演员一等奖。参加展演的《白蛇传》,虽然不参加评奖,但是被指定为毛主席招待国宾的剧目。

问:很多人看了电影《梁祝》,才开始了解越剧的。戏剧电影对剧目能起什么作用?

答:戏剧电影对剧种和剧目宣传,都有着很大的影响力。越剧能够走向全国、走向世界,戏剧电影起到了很大作用。

问:越剧从农村来到大都市,在上海发展成为全国戏曲大剧种,并且成为城市文化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新时期的上海,已经是国际金融中心和国际航运中心,越剧应该如何积极参与城市文化建设,为这座城市奉献更多精品剧目?

答:新时期的上海,作为国际金融中心和国际航运中心,需要更多的艺术精品。但是,精品是改革的成果,不是今天抓个剧目,明天就能成为精品的。精品要有个积蓄过程,需要进行反复加工修改,不断地进行艺术改革。像《梁祝》《西厢记》《红楼梦》几部精品,在越剧改革之前就有了,但是那时非但不是精品,而且胡编乱造反而糟蹋了名作。要成为精品很不容易,要通过反复实践,在舞台上不断打磨,进行精益求精地修改加工。

问:现在有些戏曲作品,没怎么演就自称精品了。这几部精品,经过怎样锤炼和提高的?

1996年9月16日参加嵊州越剧博物馆开馆仪式

1988年勉励浙江越剧新一代

2001年袁雪芬在家中

2004年举办《一代风华》越剧名家系列活动

答:像《梁祝》这部戏,师傅教时有很多乱七八糟东西,在20世纪四十年代,我和马樟花合作时,已经去掉很多糟粕。新中国成立后,《梁祝》1950年、1951年两次去北京演出,都进行了修改加工,1952年参加全国戏曲观摩会演,更是集中力量进行修改,即使拍成电影后,出国演出还要再加工。《西厢记》从1953年起演到1955年出国,整部戏也是一再打磨,初演时有“佳期”,后来就被删去了,增加了反封建精神的“寄方”。《红楼梦》小说基础扎实,从1959年演出,到后来出国、拍电影,还是无数遍地修改。《祥林嫂》更是从无到有,从1946年初演出,后来拍了两次电影,进行了四次大修改。1956年删去了阿牛少爷的情节线,更多地体现原著精神。1962年删去剧中砍门槛情节,进一步加强戏曲性。1977年再次作了大修改,并拍摄成彩色宽银幕电影。

问:说到越剧精品,大家马上想到《梁山伯与祝英台》《祥林嫂》《西厢记》和《红楼梦》这“四大金刚”。新时期的上海,城市文化需要更多精品,越剧精品能不能永远喝这几坛醇酒?

答:只有优质精品剧目,才能提升城市文化影响力,并为中华文化宝库增添财富。新时期,创造新的精品剧目,这是时代的需要,我们没有理由吃老本,躺在过去的艺术成果上。现在存在着一种倾向,不分青红皂白,什么都要讲市场、讲钞票。

创造新的精品剧目,需要艺术积累,在戏曲市场不景气的情况下,越剧改革难免遇到困难。但是,创造新的精品剧目,推动戏曲艺术的发展,这是我们的历史使命,青年艺术家义不容辞,要克服困难进行艺术创新。当年越剧改革遇到的困难还少吗?难道条件比现在还好?关键还是艺术家的责任感问题。

问:越剧的辉煌时期,以出现几部精品作为标志。在戏曲市场不景气的情况下,精品剧目有点“难产”,继续推进戏曲改革,需要注意哪些问题?

答:剧目创新改革,精品艺术生产,在于发现和培养人才,建设和锻炼队伍。新时期越剧改革任重道远。无论是男女合演,近现代题材创作,还是历史题材现代审美,都还有很多课题要做。越剧不能吃老本,不能提到精品老是那几个剧目。新时期没有精品流传下来,愧对这座城市,也愧对子孙后代。

问:您在多种场合提出,主要演员要有奉献精神,要勇于为艺术作牺牲。您所说的“牺牲”指什么?

答:在新时期下,戏曲面临着严峻挑战。市场不景气,这有经济大潮冲击的因素,而演员整体素质不高,更是症结的所在。站在舞台中央的演员,长期形成社会影响,以及票房价值因素,自然形成一种力量。要是能够,我就到舞台上去体现了,无奈我替代不了她们。戏曲事业的发展,需要有人挑起大梁,勇于做出牺牲为之奋斗。当年因为痛恨丑恶,才促使我对美好强烈追求,因此誓把腐朽的越剧改变为神奇艺术,在与丑恶较量中,我是不惜一切代价,立下“至死不渝”决心的。几十年来,我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

戏曲要振兴,人是关键的因素。我们现在有些演员,专门打个人小算盘,不考虑整体事业,只想考虑突出个人,什么要和张三合作不要和李四合作。主演演员要有奉献精神,为艺术作牺牲,摆脱主要演员中心论,主动承担起剧种兴衰的社会责任。个人是渺小的,事业才是伟大的,主要演员只有把自己融入事业中,才有人生价值。

艺术不容践踏

问;我们看到,各类戏曲赛事不断,很好的艺术个性展示平台,却变成“流派”的角力。大家很好奇,方亚芬被公认是纯正的“袁派”弟子,袁老手把手地教她唱腔,却为什么从来没承认过这个“嫡传弟子”?

答:方亚芬各方面条件都好,她自己也很努力学习。当时院里派她跟我学习,我答应可以教她,但是不要旧戏班那种师徒关系。所谓“流派”只是一种框架,一种艺术上的归类,学生不是要“克隆”老师,而是掌握这门技术,从人物个性出发,从剧情表现出发,戏曲演员要根据自身条件,创造出自己的唱腔。

戏曲艺术发展不能一味地强调流派,唱腔设计不能凝固化,千万不要为了追求某个流派的惟妙惟肖,不顾剧情生搬硬套某个特征音调,甚至是整个唱段的曲调。方亚芬有很好的条件,她不要受流派束缚,而应该要胜过袁雪芬才好。

问:现在有些青年演员学老师唱腔,就开始大谈什么“流派”,唱腔和流派是一个概念吗?

答:现在戏曲界热衷于谈流派,甚至将流派和唱腔混为一谈。认为流派就是唱腔,唱腔也就是流派,对于某个流派的说法,津津乐道的却是唱腔。比较知名的演员,因为唱腔上有特点,就称之为某个流派。年轻演员学老师唱腔,只要音色上比较接近,或者摹仿得惟妙惟肖,就称是某派弟子,或者某派传人。这种流派即唱腔的说法,掩盖了流派的精神内涵,而且也使流派传承人无所适从。

从梅兰芳、周信芳、程砚秋、盖叫天等流派形成来看,流派应该是在剧目、唱念、表演等各个方面,都具有独特创造性的、自成一体舞台艺术,而唱腔艺术是构成流派的一个重要方面。但是,流派决不能只归于唱腔。

问:像现在很多大奖赛,评委往往以“像不像”,作为打分的评判标准,这会对戏曲改革创新产生什么影响?

答:现在名目繁多的演唱会、大奖赛,不是看演员的艺术创造,而是以“像不像”作为评判标准。一些青年演员也以学得像为荣耀,作为自己的资本,而不去思考艺术创新。这种与艺术创造精神背道而驰的“流派病”,只会断送戏曲的前途。流派是自然形成的,流派要流才能不断发展,任何流派都没有永久性的。老的要鼓励青年人创新,而青年人要有自己的艺术见解,有自己的表现方法。所以与其提倡“流派”,不如强调个人创造性。青年演员要加强学习,不读书、不看报,就没有文化、没有作为。问:“第十九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奖”快要颁奖了。您是这个奖的评委会主任,在全国戏剧界具有极高的威望。每年这个时候,大家都在谈论您,都说因为您的“铁面无私”,保证了“白玉兰”的圣洁无暇,为什么大家说您“六亲不认”?答:我是从第五届开始,由当时市委副书记陈至立指定,接替黄佐临出任评委主任的。每年要和评委一起看上百台戏,规定评委与参选演员没有亲属关系,没有好恶关联。评委如果一年看戏不能达到85%以上,就没有投票表决资格。评委如果不认真看戏,就不能保证公平、公正地评选。

“白玉兰”奖从诞生以来,没有丑闻,没有黑幕,没有潜规则。不管是大牌演员,还是无名小辈,参加“白玉兰”评选,只认艺术不认人。评奖就是要公正,否则一文钱不值。有一年评奖前,有个著名青年演员的同乡要评奖,她们拎着土特产来看我,里面还藏着一条金项链。我非常地气愤,要她们把东西赶快拎走。我告诉她们,这是对我的侮辱。你要参加评奖,就把艺术水平拿出来,难道可以这么获奖的吗?这不仅是侮辱别人,也是侮辱自己。

2006年获得第十六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终身成就奖

问:参加评选的演员紧张,参加投票表决的评委也紧张。很多人在说,袁老出任“白玉兰”评委主任,谁也不敢有“非分之想”,这是为什么?

答:这个“白玉兰”奖,原来只是《上海戏剧》设立的,现在已经成为有影响的政府奖。有人说,什么奖几十万元就能够买到,那真是名誉扫地!也有人责问我,说我为什么胳膊不往里弯?他们以为我是评委会主任,这个奖就该为越剧开绿灯,这真是大错特错了!现在有很不好的风气,什么都可以开后门,连艺术也能开后门,要是不去杜绝,这个口子开出来不得了。

问:现在各种评奖活动很多,大家都传评奖当中的“猫腻”,花钱买奖成了“公开秘密”。这么多年来,“白玉兰”有什么特效措施来维护她的纯洁性?

答:花多少钱得什么奖,这是对艺术的践踏,有个奖聘请我当顾问,我坚决不去参加那里的活动。建立一个奖多不容易,对于艺术家的尊重,我们爱护都来不及,竟然要去践踏它,那不是一种犯罪?我要求所有评委,严守“请客不到,送礼不要”的原则,不接受任何请客送礼、不接受任何打招呼、递条子,一旦发现评委违背评委纪律,发现有人通风报信,就要永远被取消评委资格。

1979年看望作家巴金

2010年8月文联领导看望袁雪芬

我们每届颁奖典礼上,听到最多的感言就是:“这些评委我一个都不认识,这个奖分量太重了!”有些边缘地区小剧团,参加“白玉兰”评选,获奖对他们来说,可能影响剧团生存问题。他们不需要花一分钱,完全凭艺术水平获奖,他们非常感动。有的演员已经拿过别的戏剧大奖了,还要来评“白玉兰”奖。因为“白玉兰”奖的好口碑,不拿这个奖觉得心里不踏实。

问:袁老的人生就是艺术,艺术就是人生。从11岁走进戏班子,在70多年艺术人生中,您的喜怒哀乐全在越剧艺术里头,永远没有退休。很想知道,袁老一路走来,从来都没有遗憾吗?

答:我有遗憾。新中国成立了,我本可以放开手脚,创造更多的女性形象,因为种种干扰和破坏,在我创作激情最旺盛的时候,致使我过早地离开舞台。我有一系列艺术探索和创新设想,希望能在舞台上体现出来,希望能够塑造出更多艺术形象,却没有办法得到实践。看到有些青年演员不珍惜舞台,热衷于经营自己的小日子,我真想走上舞台。但是,我代替不了他们,我永远也回不去了……要是有来生的话,我还属于戏曲艺术,那些艺术探索和创新设想,我要全部拿到舞台上去实践,我要好好地守护舞台……问:袁老,从来没有想过,要让自己的孩子继承事业?

答:没有,从来都没想过。这个事业,特别地“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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