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探日本杂感

文/裴毅然

访探日本杂感

文/裴毅然

我随《社会科学报》访日。行前，我先翻看刘文忠先生的《新海国图志》，大致了解一下日本近况。回来后一一梳理，对日本的了解更深了。

日本乡下

1973年，日本农民人均收入超过城市，出现“倒城乡差别”。日本富人中，农民占相当份额，年收入上千万日元者比比皆是。多数日农不仅收入高于城里人，生活质量与舒适度也高于城里人。在日本，一提到农民，人们流露出来的神情绝不是鄙夷不屑，而是羡慕不已。日本没有户籍制度，任何人都可在城里落户，15分钟就可办好居住手续。饶是如此便捷，不仅没有发生一窝蜂的涌城潮，反而是城市里的人想往乡下去。最值得一提的是，日本农村的出生率并不高于城市，全国1.2亿人口已保持数十年了。在日本，“三大差别”（工农差别、城乡差别、脑体差别）已既轻松又自然地解决了。

日本农家每户只有2～3名劳动力，但拥地50～70亩，完全机械化规模化。一对夫妇可操纵上千头猪的饲养场，从饲料混配、喂食净圈，全都由计算机控制完成，只要操纵按钮即可。日本政府采取高收入高税率制度，但为刺激国民消费，规定当年收入当年消费，消费部分不纳入征税基数。因此，许多日本农民认为买车比缴税合算，每户农家都有3～4辆小轿车，多的达十几辆。日本汽车业之所以发达，后来居上，根须在这儿哪！

日本村庄只有1/4的公产，山丘土地均分属个体农户。政府征地，不仅出钱，且须与农民商量，还要村民全票通过，一票反对，规划就得修改。日本农民的权益意识强烈，认为咱的土地能让你用就不错了！而且我就有参与规划的权利。孩子上学啦、垃圾处理啦，一个都不能少。相比之下，中国农民在被征地时，能不被敲诈就阿弥陀佛了。

社会矛盾的和缓度，当然是社会文明度的标志之一。法律是人情人性的高度提炼浓缩，个人与公众的利益平衡点，不尊重法律即无法形成共识，缺乏共识便容易发生龃龉，引惹纷争。大家遵法，判别标准同一，也就懂得避让与自检，社会摩擦频率大幅降低，和谐度自然同比提高。

日本社会对经济与各种社会活动普遍形成共识：民间经营、政府管理、人民配合。日本民众对历届政府虽然争议不断，但毕竟拥有“配合”意识，对政府的认可度相对较高，官民冲突相对较少。

解压方式种种

大阪新泽公园，入夜后会出现一些男人神经质地捉对争吵。原来，这些“争吵男人”是在发泄白天所受委屈。这些忍气吞声的上班族，下班后来此“同病相怜”，相互倾诉被压抑的情绪。有的找人上酒吧喝酒发牢骚，发泄完，第二天还得乖乖去上班。发达的经济生活之下是高速运转的社会，重压之下，许多日本男人筋疲力尽，甚至精神失常。日本男人的吸烟率、喝咖啡率、酗酒率均位列全球前茅。谚云：十个日本男人，七个抽烟、八个喝咖啡、九个要喝酒。日本男人公然说：工作第一、喝酒第二、玩女人第三。有些日本男人感到精神快要崩溃，为避免自杀或成为精神病人，自动放弃工作，加入流浪者行列，以此调节久压之下的神经。

也有破产老板、失业男士因自尊心强烈不愿或不敢回家，参加“街头一族”。每当经济萧条来临，会有成千上万人露宿街头。导游小姐告诉中国游客：不要看不起那些流浪汉，他们中有可能是老板或高知。日本政府对流浪汉也有救济政策，除了发放救济金，厚生省（卫生部）还规定所有快餐熟食24小时后必须废弃。每天24点前后，超市营业员都会把快过保质期的食品放在门口，任流浪汉取食。流浪汉的礼貌程度也很高，进门先打招呼，挑好食品后鞠躬致谢。日本有一位赫赫有名的“流浪汉之母——森本春子”，一位虔诚的基督徒，30年来不用政府一分钱，用自己的美容公司救济了上百万流浪汉。她一方面鼓励流浪汉选择流浪，一方面要求他们不能失去道德与自尊。所以，日本流浪汉很少有人“兼营”小偷小摸。从政府到民间对流浪汉给予如此深刻“理解”，流浪成了日本男人逃避社会的合理途径，队伍自然日益壮大。

性在日本十分开放，甚至可以说性放肆。日本男女谈恋爱不会弄得死去活来，结了婚也不会去了解对方此前的性经历。但成家后的日本男女，一般都会很守规矩，很少闹出婚外恋。日本法律规定，丈夫突然去世，买房购车等所有银行债务一笔勾销，保险赔偿也都归配偶，妻子成为最大受益者。因此，日本夫妻容易出现感情淡薄等现象。

相互不理解

靖国神社问题源于裕仁天皇1945年11月的参拜，他的参拜使战死者成为捐躯英灵。同时，东条英机等甲级战犯承担全部战争罪责，以天皇免责为条件。虽然麦克阿瑟不追责天皇被日本史学界认为是一种高级智慧，有助于日本战后的社会稳定与经济重建，但负面效应也不小。惩罚的减轻，种下了对罪恶认识不足的根源。不少日本国民认识不到自己国家在二战中所犯的罪恶，“爱国主义”使不少日本人至今还认为那是为了“大东亚共荣”圣战，不是侵略而是帮助。每年约500万日本人去参拜靖国神社，日本政要若不前往参拜，便很难得到这部分信奉神道教者的选票，这些教派的信奉者在日本比重不小。

最使中国知识分子局促不安的是：日本知识分子无法理解中国人为什么那么喜欢内斗？为什么对自己的同胞那么无情？为什么能轻易代表人民放弃战争赔款？为什么对中日领土争议总是那么谦让？“其实你们这样做，反而使我们日本人感到鄙视，认为中国人没有血性，不如韩国人刚毅不屈。”日本知识分子更无法理解中国人为什么会将老祖宗的“忠孝仁义”等博大精深的儒家文化扔得精光，而毗邻的日韩新加坡等国却在虔心继承、发扬光大。

一位上海某家电公司前总经理说，日本人其实非常了解中国人的弱点，他们很早就开始利用中国人的自私贪婪为日本公司谋利益。他本人就是在老婆怂恿下，“安排”一对儿女去日本上学，一切费用由日本公司承担，毕业后再由日方解决就业。如今儿子在东京娶了日本姑娘，开了公司；女儿女婿在神户开了一家留日学生中介公司。前总经理叹曰：“幸亏老婆胆大心细，如今两老才能享得孩子的福。如果坚保晚节，那就一切真正‘过期作废’了。”

日本孩子的独立意识远强于中国的下一代。日本子女对父母的财产完全没有中国孩子那么感兴趣。他们靠打工挣钱自养，包括贷款买车买房、缴纳各种社会保险及国民健康费等。日本人很追求生活质量，不习惯储蓄，不少人情愿一辈子租房，也不愿省吃俭用当“房奴”。

反日与仇华

刘文忠先生在大阪拘投所门口看到六张通缉犯照片，一半是中国人。由于日本24小时便利店管理极松，全凭自觉，随意带包出入，许多犯法的中国留学生便是从超市小偷小摸，开始最初的“练拳”。如果日本人因偷窃被抓，会感觉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但不少中国学生鲜有羞耻，认为反正在国外，周围的人都不认识，至于败坏“国家形象”，跟他完全没关系。

日本媒体常有中国留学生的负面报道，极大损害国家形象。2003年，福冈四位中国留学生入门盗窃，杀害一家老少四口人。这一恶性事件在日本媒体上“热”了一年半，当年中国留日学生拒签率高达40%。

2005年前后，中国涌起一股反日浪潮，日本青年普遍不理解中国何以会出现如此强烈的反日情绪。留日的中国学生也普遍认为日本人大都友善克制，日本青年对中国留日生也没有一点报复言行。

崛起之谜

日本学界普遍认为日本明治维新后之所以迅速崛起，主要是大久保利通、伊藤博文“师徒首相”坚决执行“以德为师”，坚决奉行“脱亚入欧论”，即从文化倾向、价值理念、政经体制“全盘西化”，发起教育救国。至1910年，95%日本男子、90%日本女性都接受了教育，很快成为亚洲唯一拥有海外殖民地的强国。日本的迅速崛起也少不了对中朝等国的掠夺，仅甲午战争，就从中国获得战争赔款2.5亿两白银，是清政府每年8000万两财政收入的三倍，日本全年GDP的四倍。打一仗，可掳掠相当四年的全民财富，加上甲午战争使日本鲸吞朝鲜，战争发财论自然甚嚣尘上，直到战败才被迫收手。

我随《社会科学报》主编许明先生，访问了早稻田大学几位教授与《日本经济新闻》社的中高层管理人员，收获更丰。他们告诉我们：私立的早稻田大学出政治、财经首领，出思想家；公立的东京大学只出高级官吏。私立大学的学费为公立的四倍。公立大学学费20余万日元/学年，私立大学学费100多万日元/学年。如果没有一点这样那样的优势，私立大学能够招到学生么？能办到今天么？早稻田大学历史博物馆直接体现了杂交文化，一个展厅是汉唐古物，一个展厅是西洋文化，一目可知日本知识界对本国文化两大源头的尊崇。

在富士山地区的神奈川县御殿场和平公园，一处脱鞋方可进入的灵堂里，供有一些牌位，拉出的标语是：“战没（殁）者灵慰，祈世界平和”，两项宗旨冲突的内容并列在一起，既透露出对武士道精神的传统尊崇，也强烈体现出当代反战意识，多少冲抵掉一些武士道的狂热。既然祈求世界和平，战没（殁）者的牺牲还有什么价值与意义？无论如何，这幅内涵多少有点两相冲突的标语，还是使我意识到日本民众对传统武士道精神的一种修正。

无论如何，中日相仇的历史已翻过去了。他们将家院打理得如此精致，环境如此整洁，人的道德素质也上去了，多看看人家的长处，总是好的吧。

编辑：陈畅鸣 charmingchi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