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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过神秘的党员证

2011-10-24罗从政

椰城 2011年8期
关键词:本本长大爷爷

罗从政

深秋时节,地里的庄稼都收割回屋了,乡村顿然间显得沉寂、悠闲。这天,天空阴沉、闷闷的,要下雨的样子,似乎感受不到空气的流通。我至今还觉得,大自然的这种征兆,是在为一个生命走完最后一段征程而布景——爷爷是在那天傍晚走进极乐世界的。

若在往日,该是夕阳最微弱的时刻,可那天,看不到昏黄的暮色,一家人都围在爷爷的床前,守候着一位老人微弱呼吸。屋子里已点起煤油灯,可每个角落处还是躲藏着阴暗,甚至我感到有股阴森的气息悠悠飘荡,有如传说中的灵魂、鬼魅。爷爷躺在床上,盖的被子黑一块、黄一块,泼洒的药水凝固的斑点连成了一幅天然的没有艺术感的水墨画。他的眼睛微闭着,嘴微微地张着,似乎要说什么,又似乎在积蓄力量,等待着一次完整的谢幕。

过了好久,爷爷像是睡醒的孩子,慢慢裂开一道眼缝。我从爷爷微睁的眼中看到自己——一个习惯沉默,对一切还不所知的孩子。那时的我,才十岁,对于人的生老病死模模糊糊,甚至我无法理解爷爷生病后,一家人持续几个月的严峻面庞。可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至少我知道,爷爷即将开始一场新的旅程,会离开我。但我不知道,这旅程的开始,意味着一场结束。顿时,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哭起来,没有声音,只是流泪。

我冰凉的泪落在被子上,爷爷的嘴角微微颤动,露出了一丝慈祥的笑,微笑中饱含欣慰。在之前,我若是做了什么让爷爷高兴的事,他都用这样的微笑给予肯定;这一刻,我实在揣测不出笑意背后的深意。爷爷从被子里伸出手,拉起我的小手。爷爷的手比我的还凉,清凉。我还在哭着,泪水一不小心就落到了爷爷的手背。只见爷爷的另一只手在枕头下摸着什么,片刻之后我才看到,那是党员证——神秘的党员证。血红色的塑胶包皮,至于里面是什么,一无所知。

在我看来,党员证是爷爷最宝贵的物产,唯一不会给我看、玩的东西。我曾千方百计地讨要,无论是美言软语,还是撒娇泼辣,爷爷都会把脸严肃起来,那脸色是爷爷不可改变的顽固。很多个下午,爷爷搬个椅子坐在屋檐下,从衣服的最里层掏出那个红本本,一页一页地看。我只是远远地看着爷爷的一举一动,不敢接近,不过几次我都看到了爷爷翻着、看着,就流泪了,以至于我一直怀疑那红本本里,肯定珍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最有可能的是有奶奶的照片。我只是猜测,无端地猜测。可是,在爷爷生命显示出油枯灯灭的一刻,怎么把红本本递给我呢?

爷爷把党员证塞到我手掌中,用双手紧紧捂着我的手,眼中散发出缕缕近乎乞求的目光。“你父亲不识字,这个就交给你了…不能丢,你长大了…”爷爷的异常举动,止住了我的泪水,听着他从咽喉跳出来的断续语句,幼稚的我感觉自己正在承受一项亲情赋予的使命,而这使命又穿越亲情。实际上,我并不懂爷爷是什么意思,也不知交给我的到底是什么任务,只感到手中的红本本越来越沉重,压得一个还不懂事的少年满脸疑惑。这时候,我想起了爷爷曾摸着我的头,三番五次地对我说过的话:爷爷没用,没让你爸上学,他连党都入不上,组织都不要;时代不一样了,你要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要入党,要找到组织,要学习毛主席……我记不清这几句话,爷爷曾对我说过多少次,记得的是,爷爷每次的眼神都充满期待,期待中饱含一个老人对一个孩子殷切的托付。

当我的思绪再次清晰时,一家人都在围着爷爷哭,凄切声一起一伏。爷爷的手不知何时早已散落在被子上,五指微伸,我还紧紧地攥着那个红本本。

我是在第二天打开那个神秘党员证的,简单的几页,除了爷爷的一张黑白照片,就是一行行的字,还有不认识的草书钢笔笔迹。我失望了,疑惑了。没见过时,一切神秘都在幻想中;真正见过了,没什么奇异,倒显得更加神秘,如同考古队员走入了更深的迷雾。或许就是从那一天起,每过一段时间、每次想起爷爷,我都打开那个红本本,我一直在这个普通的本子里寻找,哪里藏着催泪剂,让性格坚强的爷爷无数次默默含泪。同时,我也把小本本藏在我书包最隐秘的地方,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到现在。爷爷说过,等我长大后就明白其中的深意,我知道,这是爷爷留给我最后的礼物,需要我用一生去挖掘。

我一天天地等待着,等待着长大,等待着解开爷爷留给我最后礼物的密码。

知道爷爷的真实故事,是在我高中毕业。父亲说,这是我们家一段隐藏了二十多年的历史;如今,爷爷离开多年了,你也长大了,时代也开放了,是该告诉你了。

原来,爷爷从小就听说过共产党的英勇故事,崇尚共产党。在贫困落后的山区,没有人知道怎样释放心中的信仰。爷爷凭着一身好力气,干活勤快,也还识几个字,年轻时就加入了组织。在那些看似和平的年代,一切都以生产为中心,爷爷很快就受到了组织的重视,之后提拔为公社书记员。谁也没有想到,爷爷会因为走出梯田的一句闲话,陷入人生的深渊。在那个言论受到监督的年代,一个党员,不合理的言语会受到比普通人更严厉的处罚。紧接着是开除党籍,检讨,批斗……父亲说到这里时,我从父亲的神情中,隐隐窥测到了遥远的残忍。

从此,爷爷再也抬不起头做人,每天都过着昏暗的日子。爷爷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埋怨组织,他可以受尽折磨,可都洗不掉骨子里的信念。他知道,这只是公社里有人心生妒忌,利用了不正的世风,终有一天肯定会平反。毕竟,爷爷的这场灾难让整个家庭都陷入了困境,可爷爷从来没有放弃心中的一丝希望。在山区,一切都是闭塞的,爷爷是在十几年后平反的——党籍恢复。再次拿到组织发的党员证,爷爷终于找到了心灵的安慰。爷爷的恢复,只是精神上,作为一个农民,爷爷依然在土地上,日出到日落的耕作。可在心里,有了精神支柱。

爷爷平反后,把这段经历埋藏得很深,不允许任何人提起。村里有人忍不住在田间讨论,爷爷听到后,狮子发怒般教训了人家一顿,这件事迅速在村里风传,也是村里人第一次见识爷爷语言的锋利。自此,这段记忆就被封存,在爷爷心里,在父亲心里,也在村庄每个人的心里。

父亲是在爷爷受灾难的几年长大的,于此,错过了受教育的机会,这成了爷爷一生的遗憾。对于党的忠诚,就爷爷一辈的人来说,后辈人很难理解,包括父亲,这是代际之间不可磨灭的鸿沟。爷爷临终时,不得不把那个红本本托付给我。爷爷走得太早,他只是从沧桑的经历中,在我身上看到丝丝希望,也是唯一的希望;他相信我有一天能理解他的一生,理解他对党的感情,把这种情感得到延续。

精神的传承远比物质财富的遗传深刻。爷爷的一生都是在土地里操劳,物质上他没有离开过土地,可在田间地头休息的时刻,他经常都会掏出那个血红色的小本本,这是他精神的土地,里面播种着一个普通劳动者的另一面。我也是在理解到这个层面时,熹微中明白了自己的使命,一段沉睡了十几年的复活。

多少年过去,那个红色的小本本,还藏在我随身包的最里层,爷爷的托付,终于成了我心底最深处的珍藏。除了在爷爷的祭日,我不敢翻看,随着岁月的沉积,我感到这个简单的党员证中,饱含越来越多的秘密。在人生的征途中,我过早地承受了爷爷一生的期许,每思及此,都有一股汹涌的激流喷涌而出,冲击着我脆弱的神经,一步步走向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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