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子香,桔子甜
2011-10-24高粱
高粱
桔子香,桔子甜
高粱
高粱,原名王昌德,1958年12月出生,现任职于山东省淄博市淄川区广播电视局,系山东省摄影家协会会员,淄川区作家协会副主席,淄川区摄影家协会副主席,其摄影作品曾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洲文化中心摄影大赛优秀奖,在《北京文学》《飞天》《山东文学》《当代小说》等报刊发表短篇小说、散文多篇,小小说曾被《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选载。
1
“快起来去看看,你村又来了个呢。”
说话的是对床的“地主婆”张菊花。她的精神头特好,中午从不睡觉,也不在床上躺一躺,让同住一屋的李玉芬说不出的眼馋。李玉芬从来这敬老院,每天中午都要睡觉的,雷打不动。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叫瞌睡虫缠身了。
冬日午后的阳光,有些懒散,又有些温暖,从西南斜射到屋墙,又从墙上的玻璃窗钻进屋里几块,落在李玉芬盖的被子上。李玉芬从被窝里坐起,看着被子上那斜方块的阳光,身上又增添了几分热乎,几分慵懒。
听到“地主婆”的话,她一激灵:
“俺村里?谁,谁来了?”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张菊花低声细语,听不出是干是湿。
怪不得刚才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有好几个人在屋外走,在高声说话。
“住哪屋?”李玉芬问。
“最头上那间。”这次李玉芬听出了,“地主婆”的话音里,有幸灾乐祸呢。
这让李玉芬心底涌起点不赞同,人老了,心该平和些的。最头上那间屋,住的吴光棍,上个月才走了,没人想接着住进去。
在这敬老院里,老人死了,不叫“死了”,这太直接,也不叫“去世”,这不是墨河镇种地人说的,有些“文”,就说谁“走了”。
李玉芬一边穿靴子、鸭绒袄,一边在心里过筛:村里谁能来呢?
最头上那间屋里,电视开着,声音在屋外也听得清清楚楚。李玉芬推开门,一看,一个勾着头、耸着背的老头,坐在床上,手中摆弄着电视遥控器。听到屋门响,那人抬起头。
是孙文祥!李玉芬一下愣在了门口。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脸上堆上了笑:“二哥,是你来了?”
“啊,啊,弟、弟、弟妹,是我,我也来了。”孙文祥也有些愣怔,脸上是挤出的笑。
孙文祥是李玉芬丈夫的本家,按村里孙家的排辈,他排第二。
“来了好,来了好。”李玉芬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话了。
“你看,现在这些洋玩意,咱玩不转呢,声音咋也调不小。”孙文祥举举遥控器,一脸无奈。
李玉芬过去拿过遥控器,一下把电视的声音调小了,也顺势坐在屋里的小方凳上。
“咋了?你不是在城里俩儿子那来?”
孙文祥的两个儿子,都在县城打工,孩子大了,又在那上学,就在县城边上租了房子,全家都搬去好几年了。
“是,是,是公家安排我来的。”
李玉芬听出孙文祥的话有些躲闪,就不再问,说:“来了好,有年纪了,还是来这里好。”
“我,我,下不了炕了。”孙文祥还是把床叫炕。
“咋了?”
“腿摔断了,没接住。”
“噢,那,我多来看你。”
2
“咋,去看了?知道是谁了?”张菊花问回来的李玉芬。
“看了,没想到是他!”
“知道他咋来的吧?”
“说是公家安排来的。我觉他还是那样,说话不地道,没说实话。”
“亏他会说,公家安排来的?哪个公家闲着没事安排他!是张庭长给断的案,硬叫那两个儿子出钱送来的。”
张菊花和李玉芬邻村,但在这山里,邻近村的人和事,也像自家村里的一样熟悉。
她说的张庭长,是墨河镇法庭的庭长。张菊花一阵叽里呱啦,李玉芬才听明白,孙文祥的两个儿子,都说当年在家结婚时爹娘给他们盖的房啊、出的彩礼啊不一样,你多我少,都对老爹有一肚子牢骚意见。孙文祥的老伴前几年“走了”后,两个儿子便推来推去,都不养他。半年前到小儿子家,被儿子推出门,从楼梯上摔下来,断了腿,又不给治,站不起来了。最后,他告到法庭,张庭长调解几次,调解不下,一气之下,给断到敬老院来了,叫两个儿子按时将赡养费交到法庭,两个儿子反而比在家养老爹出钱还多。
“不愧是地主婆,知道的事就多。”
“刚才张庭长来送他说的,这里的人都听到了的,我闲吃萝卜乱(辣)操心,还有闲心去管他的事!”
张菊花家在北山村,与李玉芬所在的兔崖村相隔三里。说来她也是命苦人,嫁来北山村半年,公公“走了”,又半年,解放了。公公在世时锅里省一勺碗里省一口积攒的十几亩地,却给儿子落了个“地主”成分,这张菊花自然就是“地主婆”了,“四清”啊、“文革”啊时,就没少受罪。养个儿子,大了也没谁家愿把闺女嫁到他家。你想啊,大人不用说了,生个孩子也戴个“地主羔子”的帽,一辈子也别想抬头了。等到改革了,开放了,戴了几十年的地主帽子也给摘除了,儿子也到了三十多岁,好不容易找个山那边的寡妇,还带个闺女。也挺好的啊,过了几年舒心日子,儿子脸上也才见了点笑模样。可谁知,儿子去修镇上通向山外的公路,山坡塌方,砸死了,儿媳也就带着孩子又嫁人了。老伴没了,前年村里照顾她,就把她送到这敬老院。
李玉芬不一样了。她三十岁时,丈夫得病“走了”,就拉着撇下的闺女一直没再找。闺女懂事,考上了警校,在县城当警察,找了个对象也是警察。这警察,过去时在这里叫“公安”,李玉芬只知是抓小偷的,可没想闺女两口干上这警察,正赶上啥样的案子也多起来,杀人的,抢劫的,诓骗的,绑架的,小两口就忙得三天两头不在家。闺女女婿倒是很孝顺,早早把李玉芬接去在那城里的楼上住。外甥上学住校,李玉芬时常一人在家,哪住得习惯?不见这家乡的山、水、树,心里空荡荡的呢,就要回家在那老房里住。闺女说,你已是年过七十的人了,自己一人在家,哪叫人放心?商量来思量去,就想到了这敬老院,就将娘送来了,有人照应才放得下心啊。虽不是在自己的老家老屋,可毕竟在这就看见了从小看惯了的山、水、树,李玉芬心里也觉踏实多了。
还有,在这,也不像那城里,住的对门也不认识,全敬老院里住的十几个人,虽不一个村,但没有不认识的,倒更合她的心意了,有人能说上话了啊。
可现在,李玉芬没想到的是,同村的孙文祥也来了!
3
李玉芬嫁到兔崖村的时候,孙文祥刚从部队复员回来,担任生产大队的民兵连长。
兔崖村三十多户人家,两个生产小队,不到三百口人,这民兵连长其实也没啥大事。但孙文祥总想干出点大事来,好树立他的威信,也好找媳妇,他家实在太穷了。
那时正是“文革”期间,山里的姑娘们也是晚婚晚育。李玉芬到三十岁,她的闺女才三岁。这年,她的丈夫不知得啥病,肚子老疼,跑几趟公社医院,不管事。公社医院的大夫就让他到县医院。到县医院,也没查出是啥病,回来不几天就“走了”。这自然给李玉芬的打击不小,唯一能使她心里感到有点熨帖的,是三岁的闺女,那是丈夫给她留下的唯一念想。
但村里,也有人在打她的主意,孙文祥就是其中一个,虽然他那时已经结婚。那时,每到春秋农忙时候,兔崖村的地又都是在那七沟八梁上,离村有好几里路。为了不用来回耽误工夫,社员们就在坡里吃晌午饭。这饭呢,就由各家做好,队里派个社员在村里收齐了,一齐送到那坡里。这收饭、送饭,是个轻快活,因大半个上午不用在那地里抡镢头抡锄头,这活就多叫孙文祥抢了去。
而这一年,李玉芬的男人没了。因家中还有个孩子,不好在那坡里吃晌午饭的,就算想在那吃,家中也没人给做,队长便照顾她,让她在家给社员们烧汤,再和孙文祥一起送到坡里。
那时,社员们在山坡地里早出晚归干一年,打的粮食还不够吃的,这烧的汤就只能是白开水。李玉芬觉得大家在坡里劳累一上午,吃饭了喝这白开水没滋没味的,做小米汤,小米又那样金贵,谁家媳妇生孩子坐月子了,也才敢喝几顿。她就拿自家的玉米棒子,到石碾上碾成半拉糁子,在那铁锅上炒一炒,再烧开水时就抓上一把,那烧出的水就散发出玉米糁香味。队长说,这汤好,喝一碗嘴里香半天哩,你放心,等秋上棒子下来了,多分给你家十几斤,不能亏了你的。队长还不知道,这是李玉芬在娘家里娘教她的呢,还说喝这样有点糊味的玉米糁汤败火。
每天临近中午,孙文祥收好了各家的饭,就来叫李玉芬用水桶挑上这玉米糁子汤一起向坡里送去。李玉芬见孙文祥每次来叫她时那眼光直勾勾的,在她的身上上下直撒摸,就多了份心,提早烧好,提早挑到大门口等着。
这天,李玉芬又是提早烧好汤,正在饭棚里从那大铁锅里往水桶中舀,不想孙文祥也提早来了,悄没声地来到了饭棚里。等李玉芬听到动静,腰还没直起来,孙文祥就从后面揽住了她的腰,身子紧靠在她的背上,两手接着开始在她的胸前乱摸。李玉芬回身,扬起手中的水瓢狠狠砍在了孙文祥的背上,那水瓢一下成了两半,疼得孙文祥“哎哟”一声,两手只好松开。李玉芬愤愤地说:孙文祥,你这样对得起你那死去的哥哥?李玉芬的男人和孙文祥是本家,还大他两岁。孙文祥脸红着,嘴里咝咝吸着气,说:我这是为你好,我哥没了,你一个人睡空炕不馋得慌?我睡空炕,是为你们孙家,倒叫你们孙家自己人来欺负了!你再敢这样,我就和大队支书说!李玉芬气得手打颤。大队支书参加过抗美援朝,打过美国鬼子,孙文祥就怕他,一听李玉芬这话,嘴里嘟囔着:不愿意就算了,还用得着这样!
打这,孙文祥对李玉芬不敢再咋样,但见了她,那眼光不直勾了,却是恨恨的。
4
第二天,太阳转到正南时,那暖暖的太阳光直射进屋。该吃晌午饭了,张菊花和李玉芬拿着碗筷到那伙房里打饭。回来后,李玉芬一边吃着一边不住地从窗口瞅,看伙房那做饭的李英端碗饭从窗前走过。她知道,那是给孙文祥送去了。
刚放下饭碗,敬老院大门口就传来吆喝声:来称苹果桔子了!
这一声提醒了张菊花:“张强子来了,今日个是镇上的大集呢。”
这张强子是北山村的,说来也已经不小了,快四十岁了,可张菊花还叫人家的小名,李玉芬说过她多次了,也改不了。这张强子从年轻时就骑个自行车赶镇上的大集卖水果,后来换成了摩托车,现在是开个烧汽油的三轮车,倒也把一个家治理得像模像样。每五天他赶完镇上的大集后,都会转个弯,来这一趟,喊几声,这院里有闲钱的老人就会去买点喜欢吃的水果。张强子说,他这也是为老年人献爱心,服务上门呢。张菊花就打趣他:献爱心,你得白送给俺们。张强子说:俺娘没了好几年了,你嫁给俺爹,啥我也叫你白吃白拿,还给你养老送终呢。张菊花呸一口:你爹八十多的个糟老头子,叫我去伺候,你想得倒巧!
这敬老院难得有人来,每五天一次的张强来卖水果,能走动的老人一听他的咋呼,就来凑热闹。
张强子的三轮车上,虽是在冬天,但各种水果啥样都有。张菊花围车转一圈,看到那里有切开的红得鲜艳艳的西瓜,就说:还是现在好,看这大冬天的,还能吃上西瓜,想吃啥有啥。李玉芬说:你是“地主婆”,过去啥没吃上?咳,别提了。张菊花两手一拍:那是啥地主?白担个名不说,还受了那些罪,想起我现在还牙根疼呢。
李玉芬靠在车前,打量着那车上的水果,眼睛定在了一筐桔子上,那桔子有小孩拳头样大,金黄金黄的,那外皮像用油布擦过一样,光亮光亮的。
李玉芬和张菊花喜欢吃苹果,李玉芬有闺女给的零花钱,就少不了买些放在屋里,两人睡觉前啃。这一次,李玉芬对张强子说:给我称十个桔子。
张菊花有些吃惊:你从来不吃桔子的,这次咋了?
正说着,一辆警车开了来,停在这人群旁。李玉芬的闺女从车上下来:
“娘,你想吃桔子?来,我给你买。”闺女说着,又给放上了十来个,一大兜子。
“来这里破个案,顺路来看看你,还得急着走。”闺女一边回答着娘的询问,一边将那兜桔子提到屋里,回身急匆匆上车,那警车又一阵风开走了。
跟回来的张菊花还在不解:你不吃桔子的……
那兜桔子放在屋里的小木桌上,闪着金黄金黄油亮的光。
5
在这北方的大山里,李玉芬第一次见到桔子,还是在她三十岁那年。
村里的刘刚,十几岁上没了爹娘,就跟着哥嫂生活,生活自然是穷困。这年公社的农机制修厂要从兔崖大队招个亦工亦农的人,就是人在那厂里干活,但户口还在队里,还是农民,厂里一天给发一块四毛八分钱的工资,得向队里交一块二,买十个工分,也就是一个整劳力的工分。这样,这人每天还有两毛八分钱的收入。在兔崖村,一个整劳力干一天,工值只有一毛七分。这挣一个工,还有额外收入,这差事就争着有人去,最想去的是孙文祥。刘刚在家跟着哥嫂过,盖房找媳妇是想也不敢想,也想去。两人争到大队支书那,支书说:孙文祥已照顾你当兵当上民兵连长了,让刘刚去还有找媳妇的盼头,刘刚去!孙文祥不敢惹支书,但从此对刘刚却有了记恨。
那刘刚是个头脑很灵活的小伙子,到那农机制修厂上班,两年后就成了厂里的采购员,时常到山外、到城里去采购物资,见的世面就多,挣的钱也多。他回村里时,时常买些稀罕物,给哥嫂,给侄子侄女,这是不忘哥嫂拉扯他长大的恩了。
这天傍晚,李玉芬领着闺女到村头的井台上挑水,正碰上了下班回家的刘刚。刘刚知道李玉芬的男人刚没了,拉着个孩子,叫人同情又可叹。正是秋天,刘刚是刚从城里出差回来。这次在城里,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南方产的桔子,觉得稀奇,就狠狠心咬咬牙买了五个,带回来叫哥嫂侄儿们尝尝鲜。看到李玉芬和她的三岁的闺女英儿,就赶忙从包里掏出一个给英儿。李玉芬不要,推让得刘刚都差点掉下泪来了李玉芬才收下。
回到家,李玉芬仔细看那桔子,有鸭蛋大,圆圆的,黄澄澄的,鲜亮好看,掰开,一股清香扑面而来,里面是紧挨排列的六瓣籽。掰一个给英儿,英儿放到嘴里,一嚼,说:甜!再嚼,又说:还有点酸来!引得李玉芬的口水流了下来,就自己咬了半个籽,尝了尝那滋味。真是甜中带点酸,难得的是那桔瓣的清香味,让她心里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感觉。英儿吃完了,说:娘,这桔子真香,真甜!李玉芬说:是香,是甜。她将那还散发着清香气味的桔子皮放到窗台上,这香甜的气味,就弥漫全屋,好几天她娘俩一进屋就闻到这清香气,吃饭、睡觉都浸漫在这清新的甜香中,心中说不出的舒坦。
一直过去了好几个月,英儿还记着那桔子的香甜,每到傍晚就盼着娘去挑水,娘只要一拿起担杖,她就跟在娘的腚后寸步不离。到了那井上,她就眼睛直望山下进村的路。李玉芬知道这是孩子在盼着能再见到她刘刚叔,盼着他能再给她一个桔子,那桔子实在太好吃了。李玉芬就训她:英儿,你刘刚叔再给咱桔子,咱可不能要啊,那桔子贵着呢,白吃人家东西就和贼一样,和小偷一样呢。英子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转过一年的秋天,英儿四岁了。这天,英儿突然发起了高烧,李玉芬手放到她小小的额头上,烫得刷一下抽回来,急忙抱着去找大队的“赤脚医生”。那“赤脚医生”给了两片白色药片,回家吃上。过了一会,英儿发烧退了,只是两只小眼瞪不起来,眯眯糊糊的。李玉芬问她想吃点啥,英儿喃喃着说:我想吃桔子。
看着闺女眯糊瞪不起的眼,烧得通红的小脸,想起和她同样大的孩子还有个爹疼着,李玉芬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英儿想吃桔子,这村里只有刘刚能买来桔子,只能去看看他家有没有了。
已是傍晚时分,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一路向刘刚哥嫂家走着,李玉芬一边想着,为了孩子,向刘刚要个桔子,这也不为过,不行,就等家里的母鸡下的蛋攒够几个,到墨河镇上的公社卖了,给他支钱也行。这样想着,就到了刘刚的哥嫂家,站在天井里叫了几声,没人答应。李玉芬想是他们在屋中没有听到,就径直走进了屋,又叫了几声,屋里确实没人。但李玉芬却看到了屋中桌上放着一兜桔子,有三四个,金黄金黄的,在那里散发着清香,吸铁石般吸引着李玉芬的眼光,使她心里一阵震颤,一片空白。她似看到了英儿吃到这桔子时的高兴样,她自己也太想吃一口这桔子了,一个念头就像闪电样从脑中划过:我偷拿两个,没人看见,没人知道的。这样想着,右手真的伸出,快速地从那网兜中拿了两个桔子,快速地装到口袋中转身匆匆走出。
走在村中的街上,李玉芬按捺不住心撞胸口的咚咚直跳,脑子里在飞速地想着:他们不会发现的,就是发现少了,兴许他们会想,是自家记错了数,或者猜想是家里的小孩子嘴馋,偷吃了,或者是叫猫啊老鼠的偷去吃了,不会想到是叫外人偷的,更不会想到是我去偷的。
正这样深一脚浅一脚、乱七杂八地胡想着时,李玉芬突然听到身后有动静,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就被一个人从后面抱住了,并向一旁的小胡同口拉去。李玉芬本能地挣扎着,嘴里要喊出来,不想那人低声说:别喊,是我。李玉芬听出是孙文祥,就挣扎得越厉害,也低声说:你不松手,我就使劲喊!拉扯中,孙文祥的手碰到了李玉芬的上衣口袋,碰到了里面装的两个桔子。
咦,这是啥?孙文祥伸手掏出来一看,放到鼻子上一闻:“是桔子!说,是哪来的?”
“是刘刚,刘刚……”李玉芬张口结舌说不清。
“是刘刚送你的?你和刘刚是相好?好啊,你们搞流氓,搞破鞋!”孙文祥话音里充满醋意。
“不是,不是,是我,是我……”李玉芬辩解着。
“该不会是你偷的?”孙文祥冷笑着。
“是我偷的。”李玉芬承认。
“你偷的也好,和刘刚相好也好,只要你跟我好,我就算没抓住你。”
“孙文祥,你真不是个人!”李玉芬使出全身力气猛推开孙文祥,转身朝家跑去。
6
吃过晚饭,张菊花总和李玉芬在敬老院的院里,围着那个大水池转圈。李玉芬说,在城里人们叫这是“散步”,咱呢,这是“消化食”。可不,这人老了,现在又不到地里去干活了,这吃完了就在屋里蹲着,肚里的食还真消化不了,大半天了还觉饱饱的。围着水池转十圈八圈,喘上几口气,就觉这肚里轻快多了。这时,李玉芬和张菊花也才理解了城里人的散步,不再拿来当笑话说了。
但今天吃过晚饭后,李玉芬却不去围水池转了,她拿出两个中午闺女给她支钱的桔子,装到那外套的口袋里,和张菊花说,她要去看看孙文祥。
张菊花有些不解:你去看他?还给他拿上桔子?
李玉芬一声不响,管自向头上那间屋走去。
孙文祥歪躺在床,手拿电视遥控器在看电视。他的两腿不能着地,一着地吃劲,就钻心疼,大夫说是那摔断的骨茬没接着治,刺在肉里,一动当然会扎着肉疼了。
“二哥,你吃了?”李玉芬走进屋,和他打招呼。
“吃了。弟妹,你来了?坐,坐。”孙文祥过去从没叫过李玉芬“弟妹”,是这人老了,心自然也会变好了。
“你的腿不要紧吧?这样躺着,疼不?”
“躺着不疼的。但翻身时不注意一碰着那断骨茬也疼的。”
“沉住气,等它长牢稳些就会好的。”
“谁知道呢,这不能走不能动的,受罪呢。”
说过这几句,两人都无话。两人就把眼光移到那电视上。
电视上正播放的是一档用当地话播的《说东道西》节目,一个过去是说快书的腆着个大肚子的小伙子,每晚这时都会出来,说的也大都是些家长里短、偷鸡摸狗的事。两人把目光转向那电视里,小伙子正说到公安机关破获了一起抢劫案,抓住了嫌疑犯。那破案、抓犯人的警察里,就有李玉芬的闺女英儿,细听,也才知道说的是他们县的事。“你闺女有出息呢。”孙文祥说。
“这坏人咋就抓不净呢?”李玉芬接上。
电视里的小伙子接着说事,说的是在另一处地方,一个超市里,一个三十左右的妇女,头天来这里,装着是挑选衣服,趁那营业员不注意将一条裙子偷着掖到裤腰里。晚上点货,营业员发现少了件裙子,从安装的监控录相里看到是这妇女偷了。第二天,不想这妇女又来了,营业员认出了她,就和超市里的保安将这妇女抓了起来,让她站在超市的门口,那营业员就向进来的人大声说着:她是小偷,偷了店里的衣服。那妇女呢,站在那,头低在胸前,散开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两手绞着,没处放似的,身子直往下缩。那解说的小伙子在说:看,这就是做小偷的下场,站在这广庭大众下,丢人现眼!
看到这里,两人都愣了。
李玉芬的右手,伸在口袋里,手里攥着那两个桔子,攥得手心里都出了汗。最后,李玉芬没拿出这两个桔子,一声也没说,转身走出了孙文祥住的屋。
7
那个天将黑尽的傍晚,从村中的小胡同口,李玉芬慌忙走回家。英儿已在炕上睡着了,李玉芬摸摸她的额头,那烧已经完全退了,英儿睡得很香甜,只是小嘴角有口水流下来。李玉芬给她擦净,想着刚才的事,眼里流下泪,几乎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早上,吃过饭,生产队长出工的哨声吹过两遍,李玉芬安顿好英儿,就扛上铁镢到村中街上的老槐树下集合。社员们三三两两来了,站满了街。突然,“当当”几声锣响,孙文祥提着张铜锣走到槐树下土台上的队长旁,胳膊下还夹着一块硬纸板。
“社员同志们,大家注意了!”孙文祥高声喊起来,“咱们兔崖村也有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也出现了阶级敌人,出了坏人。这坏人就是李玉芬!”
从锣声一响,从孙文祥一走上土台,李玉芬的心就一紧,乱跳成一团。孙文祥果然点到了她的名字!惊慌中,她已被孙文祥一把拉到了土台上,并给她挂上了那纸板做的牌子,大家一看,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破鞋、小偷李玉芬。
“社员同志们,李玉芬和咱村的某个人乱搞男女关系,搞破鞋,她还偷人家刘刚家的桔子。”说着,孙文祥从口袋里掏出那两个桔子,举起来叫大家看。
李玉芬站在土台上,胸前挂着纸牌,羞愧得抬不起头,只听到下面社员们叽叽喳喳的小声议论。
“孙文祥,这俗话说捉奸捉双拿贼拿赃,你在这大喊摇旗地说人家是破鞋、小偷,那双那赃呢?”生产队长问孙文祥。
“那双,那双,我没捉住,但这赃我却拿到了,这两个桔子就是我从李玉芬的身上搜出的。昨天晚上她也承认是偷刘刚家的。她不是破鞋,但绝对是小偷,得批斗她,让她游街示众!”
一听让她游街示众,李玉芬的脸刷地黄了,一阵急汗从全身冒了出来,从脸上淌了下来,脚下发软,都要站不住了。
队长一见,一把扯下李玉芬胸前的纸牌,说:“大队支书没在家,这事等他回来了,由他拿主意,咋处理咋算。今天,大家先出坡干活!”
大队支书前天到县上开三级干部会去了,得几天后才回来。
两天后大队支书回来了,问李玉芬,李玉芬承认偷了刘刚家的两个桔子。书记叹口气,罚了她十个工,也就是十天的工分,将那罚单贴在了大队部的墙上。
在兔崖村,这是第一个因偷人家东西被处罚的人。李玉芬在炕上躺了一天,感到没脸见人。
几天后的夜里,孙文祥被人打了一顿,虽没打出骨断筋伤,也在炕上躺了好几天。只是打他的那天夜里,出差在外十多天的刘刚,回村当夜就离村出走了,多年音讯全无。十几年后,他才从山西来信说,已在那安家了。
从那,李玉芬就不吃桔子了。
8
张菊花的一个远房亲戚接她去住了十几天,等她回到敬老院时,她看到,李玉芬每天都要到头上那间屋里去看孙文祥。
“你做好人啊,天天去看他。”张菊花数落着。
“我哪是去看他,是叫他天天看看我!”李玉芬话音低低的,但听去却像落到地上也会发出声响。
张菊花使劲吸吸鼻子:“咦,咱这屋里有股啥甜甜的、香香的邪味?”
她吸着鼻子,找到了小桌的抽屉,拉开,里面是那兜桔子,已是干的干烂的烂了。
“你没吃?也没送给孙文祥?”张菊花问。
“我把它忘了!”李玉芬说。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