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塘的丁香姑娘
2011-10-22扎西拉
扎西拉
西塘就像是烧香港里的水,平静得让你以为她本无来头也无去处,是无常世界里的一个“有常”。渐渐地我发现,我只是个外来的异族,西塘的古和旧,都不是让我来缅怀的。然而此地毕竟四处散落着故事的材料,而她的宁静又为想象腾出了空间。我不怀旧,我至少可以联想——曾眉眼盈盈的,我从深巷中走来。素衣缟裤的,除了那眼儿,再没什么光彩。可你转过身,嘴角牵起了笑纹。我就知道,那一刻你把我奉若偶尔现了人身来过眼的花仙。
那夜,清风弄影,月时暗时明。我遍寻你不着,回身见你,似笑非笑坐在屋顶。你招呼我和你同坐。我跑着过了五福桥,登上二嫂家的土墙,狗叫了,老爷子开始笑我疯了。这样的月色,这样的穿白衣的你,就让我为此疯一回吧。你谨慎地,伸手环住我的腰。突然飘来一阵香,我想是我在开放,就开在你的唇边。
“看这丁香,闻闻香不香?”
你的手里多了一株丁香。
“按说都八月了,不该还有开得这么尽兴的丁香”。
你又说那是因为这丁香知道了,你要把它插在我发上,于是一直开到了现在。你把花為我别上。
“真香!”
可我多想告诉你,那开着的,那馨香着的,是我!可你微仰着脸,似笑非笑。
整个正月,我只出了一趟门。爹雇了轿子,把我们娘俩送到乌镇外婆家,给她老人家拜年。外婆家来了个赵婆,一直瞅我,我就一直看院子里的腊梅。
刚到家的那天晚上,有人敲我的窗。我趁睡在外屋的老妈子睡熟了,光脚下了床。开窗是你!
“我要走了,明年一开春就回来,别让你爹将你许了别人。”
那年雨水多,杨秀泾的水涨了有二尺多。
正出神呢,镇上热闹起来,说是你回来了。就在这晒场上,就隔了这张网,我又见了你。你穿了新衣,我盘了新髻,你的妻,一脸娇羞,如桃花暗喜。七年滋养,我紧闭的花蕾,就等来了这一回照面。本是要你来,那花才开的。可谁知到了最后,花也无力开,你也无心摘。
中秋,镇上请来了戏班子,热闹到半夜,才陆续散去。我那小孙子没见过这场面,兴奋了一夜,好不容易给安顿睡去。人啊,越老越不能睡了,怕是一觉醒来就人事皆非吧。
谁知道,你曾到我家的窗台来过?如果知道,你这一过眼,就是六十年。
我那小孙子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我刚要抬手吓唬他,小家伙竟然先举起了手,指着我叫了起来:
“奶奶好看!奶奶好看!奶奶头上插满了丁香!”
“什么!!!”
难道如今,我连人都枯萎了,那朵发际的丁香还在开放!是不是,她又知道了什么?是不是爱情曾回来过?
这一次,我想是时候舍了这人身,完完全全地绽放!请你一定,要穿过所有的时光,来看!来看!
素衣在八月的最后一天下葬。第二年,她的坟头,长满了野丁香。
西塘就是这样的淡然,在这里,爱情不作主角,只细细密密的,铺在了每一个角落,有时甚至不以爱情的面目出现。阿乙的爱情面目,更是只有一个短短的瞥见。
阿乙今年十九了。他那白皙的肤色被他的父亲视为是福薄的标志。可阿乙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自己很幸福,假如月光每夜都能到他的床头。如果这时候,风再来推他虚掩的门,翻他未完的诗稿,他定会起身披衣,沏一壶茶,再读一本唐人小说。如果他想再幸福一点,他会拿出他偷藏的酒,啜饮一口,然后就可以对着墙上的影子笑出声来。
阿乙就是这样的不贪心。阿乙的幸福,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他有一个爱着的人。那人阿乙没见过,只知道她住在倪家大院里,也许是他们家的小姐,也许只是个丫头。
那天阿乙到镇上讲学,他是个教书先生。阿乙和往常一样经过倪宅,不一样的是,这时他听到一声笑,只是笑没有言语。那女子的笑很特别,听不出是喜上眉梢的笑,还是破涕为笑的笑,也许是转嗔作笑的那个笑。似乎这笑并无原因,阿乙听得迷糊了。
这天,阿乙觉得很不祥,因为他看到了一只断尾的猫。他穿衣出去了,要为他所预感到的不幸找更多的证据,他是这样的敏感又勇敢。
阿乙来到了北栅街,他觉得离那个时刻越来越近了,他不安,想要避开街上的人,于是他拐进了四贤祠弄。不料,事情就在这一拐里发生了。是一个女子,在弄的另一头。
就像桔梗花知道自己要开放一样的自然,阿乙知道那笑声是来自那一个正款步而来的女子。
他慢慢地向前走去。走到第三步,阿乙有点恨自己了,第四步时他想:你不是爱她么?难道爱只是让你变得更脆弱?只是让你白皙的皮肤更苍白?如果她不在时你是幸福的,难道她在这里了,不更是一种触手可及的幸福吗?
阿乙抬起了眼,一种释然而又坦然的微笑开始绽放,从眼角到鼻尖,到唇边到全身。女子一直低眉顺目,当然不知道阿乙在这十六步之间的成长。他们就这样走向对方,一个心意已决,一个浑然不知。走近了,阿乙发现那耳环其实没有坠子,那么刚才晃动的,当然也不是坠子了。
但真真切切的,阿乙看见了她眼角的细纹,幸福着阿乙的那些笑,定是从这纹路里曲曲折折,来到阿乙的耳边的。那纹路便与阿乙掌心的爱情线吻合了,一切有了源头,有了因由!阿乙再也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又被那女子刚好听见,惊恐间一抬头,她的前额在他的鼻尖。世界就是再大,也大不过这长长的窄弄,一切生命都可以在这对视里活色生香。
她的脸哗然红了起来,但她狡猾地在红云腾起前低下了头,幸好前额的发够浓密,盖住了跳动的眉头。她侧身一闪,恢复了原本的路线,原本的步态。阿乙也收起了他的笑。他觉得够了:好了,还你这一声笑,我便不再回头,不看你欣喜还是哀愁。我既然有勇气让爱情发生,现在我将用同样的勇气等爱情结束,我不打算挽留。
爱情究竟有多长?我知道,全长236米。
“又一个故事结束了”晚上坐在永宁桥的栏杆上我想。然而也许还有一个故事已经生起,也许主角就是听见阿乙笑声的那个女子。
(潇湘雨摘自《当你途经我的盛放:一个行者的心灵旅程》中信出版社图/周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