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婚纱,温柔的伤心
2011-10-21张佳
张佳
他们在一个胡同长大,有青灰的石砖,长满爬山藤的暗红色墙壁,以及头顶上斑驳的蓝色苍穹。15岁的她,是胡同里最美的风景。她真是好看,细细的眉,长长的眼,穿着淡蓝色收腰的连衣裙款款地走过他的心尖,百花盛开。
16岁的他,逃课打架,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整天和胡同里的小混混在一起,每次见到她走过,就拼命吹口哨,故意在她面前跳一段街舞,摆一个很酷的造型。
她皱着眉头绕开他们。她是乖孩子,有很好的成绩,人生轨迹正缓缓地华丽地铺开,上重点高中,上大学,然后在城市做个白领。他们之间,原本是两条平行线,断没有重合的可能。
但他还是控制不了自己,他经常跑到她家门口,痴痴地看院子里盛开的繁花,一些他能叫得出名字,一些叫不出名字,就像年少的暗恋,一种美丽而朦胧的感觉,一直不能确定,所以一直美好。他把对她的思念叠进纸飞机,顺着窗户扔进去,然后做贼一样地迅速跑开。他知道,那是她的窗户,他知道,她看得到。有几次,他被她父亲逮住,追他跑了几条街,扬言要打断他的腿。那段时光,悲壮而美好。她如同一株美丽的罂粟,带着诱惑的毒,淹没了他不羁的少年时光。
那年夏天,她出事了,他和几个小混混相约调戏她,把她骗进空屋子里,起初只是想吓唬她,跟她搭句话。没想到她反抗如此激烈,大声呼叫,满脸泪痕。小混混们慌了,去拉扯她,不曾想裙子带子被拉断,露出了少女柔软的胸部。
他们起了色心,要强奸她。当他发现混混们的坏心思时,突然清醒过来,拿着木棒就向为首的混混打去。后来变成了群殴,他们合力打他,用了石砖,血染红了青灰色的石砖。她除了哭喊外,什么也做不了。那次,他昏迷了,而她最终失了身。
他被医生诊断为轻微的脑震荡,住院足足两个星期。出院后,他发现她不见了。那些混混进了少管所。而她的一家都搬出了胡同,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提起她,都摇头叹息,说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可惜了。
他心里是翻江倒海的难受,他甚至希望自己也进局子,接受惩罚,因为他是从犯。那天,他们派他去邀请她,他见了她,竟然紧张得说不出话,他说请教她一道习题,低着头不敢看她,从前的勇气被她的笑容轻轻一推,哗啦啦地全倒了。她看着他,一笑,把信任交付了他。如果不是他,她怎么会遭遇到这些。他想,她一定恨死了他。
他变了,穿校服,把头发染回黑色,他开始发疯学习,再也没逃过课。三年后,他考上市里最好的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去看了她从前的家,去看了那间空屋子,眼泪流了出来。当他终于可以跟她平起平坐时,命运已经不知道把她抛到何方。
大三那年,他谈了个女朋友,细细的眉,长长的眼,笑起来春暖花开,多么像曾经的她。他牵了她的手走过红艳艳的木棉树,他低下头亲吻她的额头,仿佛亲吻那些旧日的时光。
他没想到,还能见到她。在学校周围的理发店里,她涂着厚厚的胭脂,妖艳的眼影,一见他就露出职业般的笑容。她对着他伸出五个指头,说这个价位已经是最低,照顾学生。
时光流转,他们竟然是以这种方式相遇,他震惊得不能自己,拉了她的手问,你还认识我吗?你真的不记得我吗?他讲了当年胡同里的事,她冷冷地抽出手说,大哥,你认错人了,不消费就不要浪费时间。她几乎是推他出去的。
他再去的時候,她已经不在了,店里的其他姑娘说,她跟一老男人走了。这一行,能被包养,已是福气,她们的语气中有羡慕。他抓住门框,才没倒下去,记忆里胡同上方斑驳的天空,哗啦啦地粉碎了一地,他的世界一片漆黑。
两年后,他毕业了,在这个城市逐渐立住脚,每日衣着光鲜地出入高级写字楼,他打算再努力奋斗一年,就在这个城市买个房子,娶媳妇,生儿子。
他不是没有找过她,两年,他几乎每天都在找她。他贴了很多寻人启事,在报纸上,杂志上,甚至电线杆上。两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人绝望到崩溃。女朋友因此离开了他,哪个女孩能容许男友的心里有另外一个女孩的影子呢?无数个夜里,他抱着酒瓶子睡去,在梦里哭喊她的名字。她,永远是他生命中桃色的劫,刺入骨髓,不可磨灭。
26岁那年夏天,他开始接受相亲,与自己有感觉的女孩交往,其中有一个叫作夏,有着夏天活泼的气息,爱笑,一笑起来有虎牙,有小酒窝。她总是眨着天真的眼睛看着他,他随便讲一句话,就能把她逗得笑茬了气。她是那样单纯而美好,不断地冲刷着他心底的阴霾。他突然想要安定下来了。
他没想到会再次遇见她,在家具城,他带着未婚妻从一楼到三楼,然后就看见了她,她一个人在看宜家布置的房间,抚摸着床,书架。她很瘦,化着浓艳的妆,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他叫她,冲动地上前抓住她,一如年少。她惊了一下后突然微笑,握住他的手,很自然地问他好,这一次,她没有躲开。
他不知道如何跟未婚妻解释,她先开了口,说他们是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仅此而已。然后看看手机,惊呼要回家给老公做饭,不能奉陪了。临走时,她留下了电话号码。
他们终于有了10年后的一次相逢,在老胡同里,他吻住了她,霸道而缠绵,他说要和她在一起,不惜一切代价。她推开了他,眼里亮晶晶的,她说,把我忘了吧,我不值得你爱。她说,其实你对我的愧疚多过爱。你爱的是你的未婚妻,我第一眼看你们的时候,就知道。
他抱着她摇头,落泪,10年的委屈刹那间排山倒海,他们都哭得天昏地暗。后来她说,陪我照张婚纱照吧。
他们在照相馆消磨了一天的时间,穿婚纱的她还是那么出尘美丽,如同16岁百花盛开的时光。她伸出手来,抚摸他的脸,她的手真是瘦啊。她说,我要跟一个追求我的男人出国了,那种生活,你给不了我,所以请你祝福我。
半年后,他举行了婚礼,新娘不是她。当花束抛到空中时,他突然想起了她,他左手握住右手,他相信他的寂寞,她一定会懂。
那天,他收到了一个盒子,里面的东西让他震惊。很多纸飞机,都是他当年写给她的,还有一块青灰的石砖,被染成了红色,花朵碎裂般的疼痛。
那年之后,她辍了学,堕了胎,而后离家出走。她咬着牙隐忍地生存,做了小姐,后来傍了老男人,再被甩。最后遇见他时,她得了很重的病,最多只有半年的光景,于是她不再拒绝他,跟她拍了婚纱照,她要挣扎着把自己的最美留给他。
她说,你知道吗,我恨过你,恨过你们每一个人,所以发誓再卑贱也要努力活下去,报复你们。可是你相信吗,我爱过你,而且决定不再恨你了。谢谢你给了我一次做新娘的机会。
他的眼泪就落了下来,新娘问他怎么了,他说他是高兴,高兴。眼泪却如同瀑布,淹没了年少的往昔,淹没了胡同青灰色的石砖,淹没了天堂的婚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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