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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护生画”

2011-10-14上海丰一吟

名作欣赏 2011年7期
关键词:画集法师丰子恺

/[上海]丰一吟

父亲的“护生画”

/[上海]丰一吟

近日,由叶圣陶先生主文,丰子恺先生插图的《开明国语课本》受到读者青睐。一本1932年出版的小学语文课本,时隔七十多年后,竟能重新进入公众视野,可见其魅力之巨大,而丰子恺先生幽默风趣、意味深远的插图无疑是其中的一大亮点。他以儿童为题材的漫画兼及散文作品对当下的语文教育亦有深远的现实意义,关于此,本刊在上期陈兴才《赤子护心多关怀》一文中已有所涉及。

本期,我们约请到丰子恺先生之女丰一吟女士,希冀通过此文对“护生画”的多点透视,折射丰子恺先生之艺术理念和人生追求,同时,我们也看到,《护生画集》中所倡扬的“和平、仁爱、悲悯”之道,早已超出了儿童教育或“佛教的画”的范畴而具有了普适的价值。

——编者

父亲的《护生画集》共六册四百五十幅,从1929年一直出版到父亲去世后的1979年,整整半个世纪。国内对 “护生画”的关注、研究日益多起来,是很欣慰的事。相比于其他题材的画,父亲对护生画似乎用心更甚,这里面融入了师恩、友谊,也融入了父亲一生所倡导的“和平、仁爱、悲悯”这些人类终极的关怀,画虽起于佛缘,但早已超出了“佛教的画”的意义。诚如林海音所言:“这套画集,已经不是单纯的佛教之劝世书,应当看成是文学的、艺术的(包括诗、文、书、画、佛五种意义),它是有永存及广泛流布的价值。”

为什么要画护生画

父亲从小受到他父母亲不杀生的影响。在故乡时,每年到放生节,母亲总是买了许多螺蛳和乌龟去河里放生,在幼小的慈玉(父亲的乳名)眼里,印象是深刻的。长大后,由于受弘一法师影响,放生护生的念头更是与日俱增。

1914年丰子恺十七虚岁时,到杭州以第三名考进了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商业学校第一名录取,他没去)。1919年从浙一师毕业。在校五年,受到音乐美术老师李叔同先生的教育和指点,对艺术更加爱好,甚至荒废了其他功课,一心画素描,弹钢琴(利用饭后时间,所以练成了吃饭快)。

李叔同先生可谓是一位艺术的全才,他的“身体力行”、“士先器识而后文艺”的教导,让父亲在追求上首重人格修养,次重文艺技术;知道了要做一个好的艺术家,必先做一个好人;“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恩师的这些教导在父亲心中扎下了根。李叔同先生于1918年彻悟人生之无常,毅然决然皈依佛门,在杭州虎跑定慧寺出家,做了和尚。法名演音,字弘一。

李叔同是我父亲一生最崇拜的人。父亲不仅向李先生学音乐美术,同时,还受到了李先生出家的影响,信了佛教,于1927年农历九月二十六自己生日的那天,皈依了弘一法师,法师给他取法名婴行。

李先生进了佛门,当了和尚,是必须吃素的;但我父亲是居士,可以吃荤,只是要戒杀。我们一般人看到无辜的人被杀,总是会同情,甚至义愤填膺!人也是动物,那么杀同样是动物的鸡鸭猪牛,我们就毫无同情之心了吗?杀,总是一件残忍的事,除非是惩罚危害人类的恶人。

正是出于这样的心情,师徒二人就商议着要编印《护生画集》。而在这个过程中,弘一大师更是煞费苦心,从版面大小、摄影方式、封面设计、装订方法、题材内容、排列顺序、寄递办法,一直到发行对象,他无不关心。父亲生前常常说:李叔同先生做事非常认真,做一样像一样。做花花公子,像花花公子;去日本留学,就像个留学生;回上海《太平洋报》当编辑,就像个编辑;做教师,就像个教师;后来做了和尚,就像个和尚。

父亲一直强调:“护生”就是“护心”。这话是国学家马一浮先生说的,他说:

去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然后拿此心来待人处世——这是护生的主要目的。故曰“护生者,护心也”。

父亲说:爱护生灵,劝戒残杀,可以涵养人心的“仁爱”,可以推进世界的“和平”。他说:我们所爱护的,其实不是禽兽鱼虫的本身(那是小节),而是爱护自己的心(这才是大节)。

他又说:无缘无故有意踩死一群蚂蚁,不可!不是爱惜几个蚂蚁,是恐怕残忍成性,将来会用飞机载了重磅炸弹而无端有意去轰炸无辜的平民!

护生是为了护心——这就是画护生画的真正目的。

护生画的“取境”之变

今之研究者对护生画取境之变少有提及。

《护生画初集》共五十对字画。由父亲作画,弘一法师亲手写诗,一诗一画相对照,卷首由马一浮亲书序言长达五页。其制作过程是这样的:当时,弘一大师住温州,与父亲鱼雁往返,对每页画稿都细加审视,然后考虑恰切之题字,一丝不苟。在1928年农历八月二十一日致父亲及画集策划者李圆净居士的长达五页的信中,弘一大师这样谆谆嘱咐:

案此画集为通俗艺术品,应以优美柔和之情调,令阅者生起凄凉悲悯之感想,乃可不失艺术之价值。若纸上充满残酷之气,而标题更用开棺悬梁示众等粗暴之文字,则令阅者起厌恶不快之感,似有未可。更就感动人心而论,则优美之作品似较残酷之作品感人较深。残酷之作品,仅能令人受一时猛烈之刺激。若优美之作品,则能耐人寻味。如食橄榄然……

这段话带来的影响是在随后的1940年印行的《护生画续集》中,其内容较之初集,多和平之气。夏丏尊在序言中说:

今岁和尚六十之年,斯世正杀机炽盛,弱肉强食,阎浮提大半沦入劫火。子恺于颠沛流离之中,依前例续绘护生画六十幅为寿,和尚仍为书写题词,使流通人间,名曰续护生画。二集相距十年,子恺作风渐近自然,和尚亦人书俱老。至其内容旨趣,前后更大有不同。初集取境,多有令人触目惊心不忍睹者。续集则一扫凄惨罪过之场面。所表现者,皆万物自得之趣与彼我之感应同情,开卷诗趣盎然,几使阅者不信此乃劝善之书。盖初集多着眼于斥妄即戒杀,续集多着眼于显正即护生。戒杀与护生,乃一善行之两面。戒杀是方便,护生为究竟也。

“护生画”共有六集

那么,为什么一画就画了六集呢?父亲本来的设想是,弘一大师五十寿、六十寿……一百寿各画一集。1929年开明书店出版第一册《护生画集》时,正好弘一法师五十虚岁。父亲就以此祝贺他最敬爱的老师、皈依师五十大寿。

后来,我家逃难到广西宜山,我父亲在弘公六十大寿时又画了六十幅护生画,寄往弘公所在的泉州,祝恩师六十大寿,于1939年由开明书店出版。

弘一大师收到第二集画稿后对丰子恺说:我七十岁时你画七十幅,八十岁时画八十幅,一直画到一百岁。

恩师有命,做弟子的当然听从。可我父亲心里想:弘公一百岁时,他自己实足年龄已八十三岁,还在世上吗?! 当时他只能回答说:“世寿所许,定当遵嘱。”

后来,1948年,我父亲跟随开明书店的负责人章雪村去台湾。只因台湾没有绍兴酒一类的黄酒,父亲喝不惯当时台湾的酒,住了两个月,就转道去厦门。(台湾之行被人认为是为了逃离大陆随后的解放,那完全是误解。父亲当时只顾画画作文,根本不关心国家大事,连报纸也不看。他哪曾料到1949年江南就要解放?)

父亲从台湾转道去厦门,目的就是想去看看他的恩师弘公闭关修行的地方。

他到了厦门南普陀寺。在这里,他遇到了新加坡的高僧广洽法师(正在南普陀寺参加传戒大会)。广洽法师当年侍奉过弘公,是弘公于1931年介绍他和我父亲通信的,十七年后才得在南普陀寺见面。

广洽法师领我父亲参谒了弘公住过的“阿兰若处”后,又指给他看弘公手植的杨柳树。原来弘公一直是用杨柳枝当牙刷的。用过后把它插在水池边的泥地里,就长出这棵树来,那时已有一丈多高。父亲用手抚摸着树干,百感交集。回家后,就作了一幅画,题名为《今日我来师已去,摩挲杨柳立多时》。

后来父亲又去泉州参谒弘公圆寂的地方。就在泉州,他在文化界欢迎会上发表了演说,其中提到了著名的“三层楼”说:一层楼是锦衣玉食,二层楼是科学文化艺术,三层楼是哲学宗教。父亲说,弘公已登上三层楼,而父亲自己只是在二层楼上向三层楼望望而已。

就在这时,有一位居士出示我父亲当年写给弘公的信,内有“世寿所许,定当遵嘱”这句话。

于是父亲就在厦门画了《护生画集》第三集。可是“今日我来师已去”,这第三集找谁写字呢?开明书店的负责人章雪村推荐他到香港去找著名书法家叶恭绰为护生画第三集写字。

那时,父亲因为喜欢南国气候温暖,所以1948年冬,已把家属从杭州迁来厦门。但1949年4月,得知江南就要解放,父亲毕竟思念故乡,便安排我们径直坐船去上海,他自己则去香港完成了两件事:一是请叶恭绰先生为护生画第三集写字,带回上海交大法轮书局出版(两周内叶先生就写完了字),二是举办了个人画展,以所得画润作为在上海养家糊口之用。

1960年,父亲在“日月楼”完成了护生画第四集,文字请佛教徒(后来是上海佛教协会副会长)朱幼兰先生题写。

1965年,由于广洽法师催促,父亲提早画了护生画第五集。本来应该到1969年才画。“文革”是1966年开始的,父亲和广洽法师似有预感,提早在1965年画成了。也幸亏父亲提前画了出来,所以这一集没发生问题。

第六集是怎样画成的

为什么要把第六集拎出来单独讲呢?因为它诞生于一个特殊的年代。第六集是1973年画的。1973年已经是“文革”时代!

对这一集护生画,父亲还是提早画的呢!如果按时画的话,应该是1979年。可父亲是1975年去世的。他可能预感活不到1979年,所以提早画成了。要不是由于他把恩师的嘱咐牢记在心,要不是“护生”作为一生的宏愿,他会提早完成吗?

父亲是死于肺癌。这种病不是一朝一夕生成的,画护生画第六集时,距去世已只有两年。他很可能已抱病在身了。

可是,画护生画第六集没有资料怎么办?家里的书大多被抄家抄走了。这时朱幼兰先生送来一本《动物鉴》,里面材料丰富,父亲如获至宝。题材有了,他便在清晨暗淡的台灯下偷偷画成了这第六集。他选择清晨画,一来是怕白天有造反派突然袭击;二来是为了瞒过我们。因为当时已经有一位大画家被关进监牢,我们就一直劝他别再画任何画。可是,为了完成这第六集,父亲心坚如铁!

第六集是画完了,可是找谁写字呢?

护生画是由一面画、一面字组成的。第一、二两集的字,是弘公亲自写的。1948年画第三集时弘公已去世六年。幸好有叶恭绰先生担任其事。第四集的文字是请朱幼兰先生题写的。第五集是请当时住在北京的厦门书法家虞愚先生书写的。

可这第六集难了!在这草木皆兵的时期,有谁敢冒了这么大的风险为《护生画集》写字呢! 这时,朱幼兰先生挺身而出,他说:“我是佛门弟子,愿担此风险,还是由我来写吧!”

就这样:一位敢画,一位敢写,我们今天总算能看到了这套完整的《护生画集》。真是来之不易啊!1978年,广洽法师来上海祭奠我父亲时,把第六集的稿子带回新加坡,上飞机前生怕被检查没收,心中暗暗念佛祈求保佑。《护生画集》六册总算全部问世了!原稿字画共四百五十幅,1985年广洽法师全部捐给了浙江省博物馆。

护生画的发行

护生画由于是提倡护生的,一直只在佛教界免费发行。至于这套书在世界各地究竟发行了多少册,我实在是难以统计。

上世纪我去东南亚一带,走进寺庙,都能看到《护生画集》,是专供结缘用的,也就是免费赠送的。听说其他国家也有。

《护生画集》开始在书店定价供应,那还是1993年3月的事。深圳的海天出版社要正式出版,定了价交新华书店出售。当他们向我提出来的时候,我很惊讶:不是一向作为迷信出版物,只能在寺庙里供应,怎么可以进新华书店了?我不敢做主。大家商量下来,决定:如免费发行,我们绝不收稿费。(这条规律绝不改变。诸位如果有人要印《护生画集》,只要不是卖钱的,尽管去印!)如今既然要出版,进新华书店卖,可以流通得更广,让不信佛的人都能看到。这样,护生的事岂不是能推广到更大范围的群众中去,有什么不好呢?于是我们就答应了他们出版。

后来,《护生画集》海天合同期满,1999年又由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同时中华书局出版了《护生画选集》)。2005年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2009年又由北京的科学出版社、龙门书局出版。至于其他免费赠阅的《护生画集》,照旧在世界各地发行。一共印了多少册,多得难以统计!

这里要补充一点:父亲在“文革”前应新加坡广洽法师要求,曾把《护生画集》原稿一套套寄过去供出版用。当时邮局是奉命可以拆看邮件的。父亲因此被内定为“右派”,这就使得他在“文革”中多了一顶“漏网右派”的帽子。

《护生画集》——这一套几乎要跨越半个世纪的旷世巨著,从寺庙走向书店,从佛教信徒走向群众。如今,居然有这么一天,我能到作家协会,堂而皇之讲起《护生画集》来,我觉得我们的政府真正开放了!我们的人民从善如流了。弘公和丰公两位先贤在天之灵一定含笑天堂!

作 者:丰一吟,丰子恺之女,上海作家协会、翻译家协会会员、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编 辑:续小强 poet_xxq@vip.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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