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具下的爱情(节选)
2011-10-13法国巴尔扎克刘文荣
/[法国]巴尔扎克 刘文荣 译
七
从这时起,德·罗赛里夫人(不用说,那位漂亮的夫人就是她)再也不能保持她那平静的、无思无虑的、自诩能永久保持的高傲和冷漠的心情了。由于听到夫人们的严厉指责,她开始想到自己的过失和贻害可能很大;同时,听到先生们的轻薄言论,又使她意识到莱昂的行为不仅很高尚,而且令人感动。
反省增强了她对莱昂的尊重,更使她进而想到自己给一个爱她、崇拜她而且她自己也不禁觉得可爱的男人造成了伤害;还有,这个男人马上就要奔赴战场去面对危险和死亡,也使她心灵震撼——这对女人来说,很容易变成一种对男人的爱怜之情——所以,她开始感到有一种不安情绪在她心里升起,而且使她觉得很不习惯。
她渴望见到女儿,渴望恢复孤独而平静的生活,于是动身回家便成了她唯一的念头。
她到德·贝夫人家去辞行时,听说那位将军和他那位年轻、可爱的副官都已去了西班牙,那里的战争已经开始。她觉得很不舒服,草草道别后就焦急地回到寓所,以便尽快准备行装。
她这时的心情和初冬应德·杰朗塞夫人之邀来巴黎过冬时的心情是何等不同啊!
当初,德·罗赛里夫人生活得平静而愉快——她早在少女时代就梦想着这种生活——而且,我们可以想象,在喜欢高雅而悠闲生活的巴黎交际界里,一位漂亮而有钱的寡妇会受到怎样的接待!德·贝夫人的府邸就是艾琳娜时常光顾的地方之一,因为德·杰朗塞先生和这位夫人的丈夫很有交情;所以,当战争风声刚一传出,艾琳娜就想到,要利用这种关系为莱昂谋取一个不太危险而又比较体面的职位。她对德·杰朗塞先生说,这位年轻军官的家人曾嘱托过她,还说最好能把他安置在司令部里。
她的努力成功了,然而其后的那次偶然的会见却突然改变了她自己的生活。
德·罗赛里夫人回都兰纳去了。她苦恼地、不安地责备着自己的轻狂所带来的预想不到的后果;她敏锐地想象着一切可能发生的灾祸,想象着这些灾祸若成为事实,她该怎么办,而随着这样的想象,她的内心也变得越来越愁苦。她把黑仆人留在巴黎,要他收集和传送所有来自西班牙的消息,因为她现在非常关心那里发生的事情。
当她再见到女儿时,她觉得小宝贝越发可爱了。过去她一直没有留意到,那孩子竟然长得那么像她父亲!她为此而被深深打动,于是更加温柔地搂抱孩子,更加热烈地亲吻孩子的脸。
德·罗赛里夫人从没这样深居简出过:她以一种不可言喻的兴致,关注着女儿,看着她一天天长大,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漂亮,一天比一天聪明——就这样,她度过了那年的夏天。她为此而着迷,但她也时常想到,身边若有个人能和她一起分享这份养育后代的欢乐,该有多好!
“这毕竟叫人难过,”她自言自语道,“没有一个人,我能和他谈谈我的幸福,或者他能和我谈谈他的感受,唉……”她叹了口气,但随即就被她的自尊心制止了,“不想它了!不用说,只有做父亲的才会和我一样对孩子感兴趣,但谁能担保这个人不会是个专制的暴君呢?他要是对我冷酷无情,我不是又要……哦!莱昂大概不会是这样的暴君,我看他的眼神很温和,笑起来也蛮优雅的……他或许是个好父亲。”
随后,她想到他远在西班牙,想到那里正战火纷飞,想到他很想去死……也许,他已经死了!
于是,德·罗赛里夫人马上写信去打听西班牙的消息,而且非要打听到德·布洛瓦正安然无恙地在某个地方,她才觉得放心;如果消息含糊不清,她就会没完没了地打听下去。
临近冬天时,她在巴黎的朋友们不明白她为什么老是落落寡欢地隐居在乡间,便写信来邀请她到巴黎去和他们“聚一聚”。但是,要她离开她日甚一日疼爱有加的小莱昂妮,她那和父亲同名的宝贝女儿,她实在难以做到,而她又不敢让德·杰朗塞夫人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于是就找各种借口拖延,一再推迟行期。
直到第二年一月,她才去了巴黎。然而,所有那些高雅的娱乐和曾经使她兴奋不止的社交活动,如今在她眼里全都失去了魅力;她甚至觉得,那些东西不仅毫无趣味,简直令人厌烦。她每次闷闷不乐地回到寓所,总发现自己孤零零的,忧郁而寂寞,于是便想到:一个人过分看重独立不羁也许是要付出代价的,那就是内心的空虚和生活的乏味。
对于她在社交界的那一大群所谓的“追求者”,她知道都是冲着她的财富和美貌来的,所以对他们的那种轻浮的殷勤,她自忖倒不如有个公开的情人乃至丈夫,免得他们追她追得叫人厌烦;再说,一个漂亮女人在交际场上也确实需要有个保护者,这才更加令人敬重;于是,不知不觉间,莱昂在她的心里变得越来越重要,不再那么无所谓了。
忽而,风声传来,说西班牙近来战事惨烈。
艾琳娜惴惴不安,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便马上就去拜访德·贝夫人。她发现那里的朋友们正在谈论她最关心的事——阵亡将士的名字。当听到几个名字后,她是那么激动,因为莱昂·德·布洛瓦不在其中;然而,德·贝夫人说完那些名字后,回过头来对她说:
“夫人,你还记得那位年轻的副官吗?就是那天给我们讲那个怪故事的年轻人?唉!据说这次战役一开始,他就失踪了,至今生死不明。”
艾琳娜的反应是惊叫了一声,幸而在场的人都热衷于争论这个消息是否属实,没有注意到她。她一声不响地听完所有人对这一消息所作的种种推测后,便匆匆告辞了。不管她过去对男人有怎样的偏见,反正她现在已明显感觉到有个男人的生与死和她休戚相关;这个男人不仅和她幸福与否有关,甚至还将影响她的一生。
她在巴黎逗留了将近一个月,因为她仍不时地希望能得到确凿的消息;但是没有任何消息可以让她消除疑虑,莱昂的命运仍是一个谜团。于是,她只好决定先回都兰纳去。
对她的悲愁觉得吃惊和为她的健康感到不安的德·杰朗塞夫人,还以为这是她一个人住在都兰纳的缘故,便竭力劝她不要回去。结果当然是徒劳的;她带着无比忧伤的心情走了,她那么长时间不见女儿,心烦意乱。
“女儿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她心里想,“将来可以代替我的那个人也许已经不存在了。”
她怀着焦虑不安的心情等待着每一封信件;然而将近两个月过去了,却没有任何有关莱昂的消息。
八
一天傍晚,她正坐在花园里看着小莱昂妮玩,一面想着那个在她心里浮现出来的人。忽然,她听到仆人们的嘈杂声,好像有事来找她。
“夫人在家,”她听见有个仆人说,“和小姐一起在花园里。”
“和小姐在一起?”她听见另一个人惊讶地说,而且马上听出那是德·杰朗塞夫人的声音。
随即,德·杰朗塞夫人便出现在她面前了。她也很惊讶,但还是迎上去和她拥抱。
“亲爱的艾琳娜,”来访者恳切地说,“我再也忍不住我对你的挂念,你的信写得那么少,而且都那么短,三言两语的,但我看得出你心情很不好,所以我就来看看你。要是可能,我陪你一段时间,你一个人也太寂寞了。”
当艾琳娜对朋友的这番好意表示感谢后,德·杰朗塞夫人用惊异的目光看着艾琳娜身边的孩子,因为仆人们显然以对待小姐之礼对待那孩子,而孩子时不时地还会叫一声“妈妈”。
进屋后,德·罗赛里夫人不无尴尬地含笑对她的朋友说:
“我知道,你一定很吃惊,而且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的,亲爱的朋友,我一直对你隐瞒着一个秘密,因为我一直不敢说出来。现在时间不早了,还是明天吧,你就可以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同时也会知道我最近心情不好的原因。”
尽管旅途劳累,德·杰朗塞夫人仍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秘密而差不多一夜没睡,想来想去想不出那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一早她就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艾琳娜。她们俩来到花园里,因为在那儿不用担心仆人们会听到她们的谈话。德·罗赛里夫人默默地走在她朋友身边,因为要吐露隐情,显然有点局促,有点神经紧张。
她踌躇了一会儿,终于开始了:
“亲爱的朋友,现在我已经不能对你隐瞒什么了。我曾好几次想告诉你的,只是因为我料定不会得到你的赞许,所以一直迟疑着没对你说。现在我向你承认,昨天使你觉得很惊讶的那个孩子,是我的女儿。你知道,我很想有个孩子,可是我害怕再次把自己的脖子放在重轭下,像前一次那样。我没法再忍受那种婚姻。”
德·杰朗塞夫人不由得“哦”了一声,然而不等她说话,艾琳娜就讲到了她是怎样在航海途中拟定计划的,以及后来又是怎样实现计划的。
当她讲到女儿出生时,她的朋友再也按捺不住了,性急地打断了她的话,大声说:
“艾琳娜,你为了这样一种疯狂的想法,竟费了那么多的心思和力气!而且,你是在冒多大的风险啊!这会使你名声扫地,简直没法做人的呀!为什么要作这样的牺牲呢?就为了一种隐秘的、躲躲藏藏的幸福?这是你对婚姻过分警惕的结果!你受了想象力的蛊惑,便狂热地坚持一种古怪念头,致使你拒绝真正的幸福而选择了一种只求一时满足的乖谬做法!现在,请听我的话,赶快去把孩子的父亲叫回来,不要再让这可爱的孩子久久地失去最好的朋友,她生来就应该有的自然保护人。再说,这也是拯救你自己——你不能自绝于家庭,自绝于最温馨的自然之爱!”
“唉!可我现在已经没法这么做了。”德·罗赛里夫人回答说,“请听我说下去,你就明白了。你斥责我的过失,可我已经为自己的过失受到了惩罚。”
于是,她说到了德·贝夫人家里的那次聊天,使德·杰朗塞夫人想起了那位年轻的副官。
“怎么!就是他?”德·杰朗塞夫人叫了起来,“啊,你干了些什么呀,艾琳娜!我真为你叹惜!现在你看到了吧,你这种愚蠢行为不但扰乱了你的心境,破坏了你的生活,还要自食其果地受到良心的谴责,甚至连补救都不可能了!你现在是妻子,又不是妻子,是母亲,又不敢承认,这算什么呀!你一生都要为此脸红的,因为你亵渎了最自然、最高尚的情感。你很漂亮,很聪明,既有财富,又有天分,这没错;但你却抛弃了连最平常的女人也能享受到的幸福——陪伴在丈夫和孩子身边的天伦之乐!不但如此,我还看到了你内心在想什么;你想用自得自满来掩饰你的失落,可是没用!因为你的心已不再属于你自己;你在爱一个人,你的心已经献出去了……”
听了这些话,德·罗赛里夫人用手捂着自己的脸,眼泪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亲爱的艾琳娜,”德·杰朗塞夫人挨近她,并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温和地说,“看见你流泪,我觉得我只能做你的朋友,没资格做你的裁判者。请停止这种悔恨和沮丧吧,事情或许还不至于没有挽救的办法。让我们希望莱昂还活着,一切都是可以补救过来的。”
“补救!”她骄傲地大声说,“不,亲爱的,我不相信我会那样容易同意你说的补救。是的,我有过失,这是真的,可是我之所以那样做,并非因为懦弱,而是出于我的意志,是我忍受了那么多痛苦并经过认真考虑后决定的。是的,我对那个人的命运感到遗憾,感到悲哀,因为是我扰乱了他的生活,或许还缩短了他的寿命。我一心希望他能活着,但是要我放弃我的独立和自主的权利,却是我不能接受的,因为这样的话,会表明我很脆弱,做事前后矛盾。”
德·杰朗塞夫人见她的朋友仍被成见和自尊心左右着,一时也不和她争辩;但从此以后,莱昂就成了她们谈话的主题,而由于她们不断地谈到他,早先在艾琳娜心里已经出现的那种意识便不知不觉地加强了。
德·杰朗塞夫人这方面呢,她时常娓娓动听地谈论她自己的家庭幸福,并努力使她的朋友相信,只要她愿意,这样的幸福也不是遥不可及的。这对艾琳娜多少有所触动,她每次听完德·杰朗塞夫人的一番话后总是微微一笑,似乎有点犹豫,但几分钟后她又回到对自由的幻想中去了;而且,想到她的朋友要她要对婚姻作出让步,她还很生气,因为她已经受够了婚姻带给她的痛苦。不过,在殷切希望莱昂能活着回来这一点上,两人却是始终一致的。
一天,艾琳娜和德·杰朗塞夫人正谈论着这一恒常的主题,仆人来报告说,大路上有辆马车经过这里,车上的侍从跑来求救,说他的主人在车里昏过去了。
德·罗赛里夫人马上吩咐仆人前去救助;随后,出于女人天生的恻隐之心,她和德·杰朗塞夫人一起也跟了出去。
那人已从车上抬了下来,在路边的草地上躺着,脸色苍白,不省人事,而且浑身是血。他的侍从显然被吓坏了,在一边哭喊着说,他的主人伤口裂开,快要死了!
正在这时,德·罗赛里夫人来了。她一眼看到那个双目紧闭的重伤者,便发出一声尖叫,同时一头扑进了德·杰朗塞夫人的怀里。
“这就是他啊!”她声音哽咽地说,“他要死到我面前来了!”
“凭上帝的名义,”德·杰朗塞夫人轻声对她说,“拿出勇气来!千万不要惊慌!”
这寥寥数语使艾琳娜镇静了下来;她眼下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不惜一切救他,把他从死神手里夺回来!于是,她命令仆人把那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重伤者抬进了别墅。
《暖暖的都是爱——欧美温馨情爱小说精选集》,[奥地利]斯蒂芬·茨威格等著,刘文荣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定价:1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