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西湖二十四时

2011-10-09周华诚

风景名胜 2011年8期
关键词:西湖

周华诚

我需要一个借口,可以经常去西湖边走走,坐坐,但是我又不能常去,所以我想到一个法子,每隔半个月去一次。就按照二十四节气的节奏进行好了。

好像我每次忙里偷闲,去西湖边散步、吹风,并不是偷懒,而是有着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你看,我是去跟季节约会的!

杭州这座城市向我摊开了它的地图。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我乘坐公交车去了一趟西湖边,面对那一泓宽广的湖水时我觉得很高兴。浪漫的灯火在湖面上摇曳出碎影波光,人影在湖光山色里穿梭不停。此时我很想向西湖打个招呼,我说:“西湖你好。”

提到“杭州”这两个汉字你会想起什么?像水一样丝滑的绸缎,色泽翠绿甘香如兰的龙井,还是让人在异乡想起就会在舌尖生发乡愁之感的莼菜,每到深秋时节就满街满巷飘荡的桂香?是许仙与白娘子的缠绵绯恻,钱塘名妓苏小小的油壁香车,还是破扇破帽人间活佛济公的似疯若癫……

恐怕所有这些,都比不上那一面湖水的诱惑吧。杭州之美,美在西湖。杭州这座城市也因为有上天赐与的一面湖水,而被称作“天堂”,西湖呢,又因为地处杭州而熠熠生辉。一座城与一面湖,千百年来相依相偎。

有多少脚步朝着杭州的方向纷纷奔来。有的人流连五日十日,依依不舍地离去;有的人终不忍离去,于是在此寻一份工作,租一间小屋,落下脚来;有的人落脚几年十几年几十年,找到了相爱的人,构筑了温暖的小巢。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那么多人,把来杭州旅游,把看一眼西湖,当作一个人生的心愿呢?

只要走到西湖边,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西湖就是有这样的魔力。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西湖。自从来到杭州,我都想天天都去西湖边坐着,无所事事,晒晒太阳,看光阴的脚步一点一点移过去。但是我不能够。我得努力工作,好好挣钱,好让自己在这个城市安稳地生活下去。

你也许有过这样的感受:当你天天在都市高楼的格子间和拥堵的汽车长龙里来去匆匆,你是感知不到春天悄然来临的,只有偶尔经过街头公园里,一抬头发现一两棵桃树孤单单地传递着春暖花开的消息时,才发现,春天来了。这时候,你会感叹,自己疏离大自然有多久了!

对,我需要一个借口,可以经常去西湖边走走,坐坐,但是我又不能常去,所以我想到一个法子,每隔半个月去一次。就按照二十四节气的节奏进行好了。

好像我每次忙里偷闲,去西湖边散步、吹风,并不是偷懒,而是有着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你看,我是去跟季节约会的!

二十四节气,也是农耕时代留下的美好事物,如诗经一般雅典。对于我的祖辈来说,节气深深地嵌进他们的每一道年轮中,成为他们的生命历法。

人一生中,什么是最重要的呢?

走在西湖边,你不由会拿一些大而无当的问题来问问自己。当然,好多问题并没有答案。

但是随节气行走西湖这件事渐渐地做下去之后,我越来越喜欢上了它。至此,我来到这座城市已有一年,伴随着每一次去西湖边行走,我也逐渐地融入了这座城市。最初的焦虑、紧张和不安如烟云般消散。我的心灵在湖边得到了舒展和安放。

2010年深秋,一个微雨的清晨,我在西湖边。云水空蒙,法桐的金黄落叶铺了一地。我沉醉于此,挪不动脚步。

许许多多的人,走过;许许多多的车子,开过。上班的上班,路过的路过,人各有事,没有人停下来。

我真为他们感到遗憾。我甚至想喊住人们使之停留。真的,如此美好,你怎忍潦草而过。

白露:像寒蝉那样吟唱

日期:农历七月十九;公历9月7日。天气:晴到多云。气温:24-32摄氏度。风力:东风3-4N。

湿度:平均相对湿度70%。

白露——“八月节……阴气渐重,露凝而白也。”

下午三点的阳光,从花架上斑驳地洒落下来,还是颇有些暑气。

我在断桥边下了公交车,沿着北山路一直往前走。说也奇怪,到了树木成荫的北山路,仿佛城市里的暑气就已悉数尽消,还有若有若无的几声寒蝉呜叫。蝉呢,虽然说多达十几年的地下蛰伏,只为了能享受光明的三个月,但它的叫声实在是有些扰人的。盛夏时候,我总是会无端地想,那密不透风的蝉鸣,定然是给本来就酷热的天气火上浇油;酷暑之中,若是没有恼人的蝉鸣,世界一定会清凉好几摄氏度吧?

到了这个时节,蝉声倒是稀疏了许多,合唱团解散,成员各自纷飞,依然坚守枝头执拗鸣唱的少数分子于是成了独唱团,倒是有一分可爱的傻气了。再接下去,气温渐渐变冷,这些孤独的秋蝉,也将会从季节的深处消失了。蝉到了白露这个时节,光阴也是无多,便何妨让它兀自地吟唱呢。寒蝉,倒是一个很有诗意的名词,在古诗里常常出现;寒蝉的声音,和秋天的意象一样,都有些离别的小小感伤。

当我决定了要定期地来西湖边走一走,便有一个难题冒出来。刚刚走来的这一路上,我也在迟疑:西湖那么大,到底我该怎么开始呢?到底西湖的哪一个段落,最值得我时不时地花上一点时间,陪它一起走过呢?

当然这个难题在不久以后就会被证明纯属多余。人总是容易浮躁,还没开始就想着结束,一切都没谱时就设想意义——就像一场恋爱,你刚刚和人见了第一面,就想着到底这个人值不值得陪她一起度过十年时光(更不要说“一生”这种词了)?要是后来发觉彼此情感不合,分手了又会怎么样?会不会觉得太亏?这样的问题当然是很狗血也毫无意义。事实上,我对于自己在西湖边行走这件事来说,到底能坚持多久都不晓得呢。

按照便利的原则,我设置了这样一个私人路径——从断桥边开始,沿着梧桐密布的北山路一直往西南方向走,经过西湖博览会博物馆、菩提精合、春润庐、秋水山庄、新新饭店这一路,到了苏小小墓边上左拐,过了西泠桥,往孤山路的里边走,一路经过楼外楼、中山公园、浙江博物馆、平湖秋月,再走白堤,过了锦带桥,直到断桥。

这样一圈下来,约是3.6公里,本来不算长路,但是依我散漫的脚步,加上东看西看兼拍拍照片的闲心,至少得花上两个小时了。

本来,我出来看西湖就是以玩的心态居多。既然出于一种闲情,何妨就把这件闲事也散淡地来做呢?只消按照自己设定的节奏,坚持下去就是了,自然不必介意到底怎样的行走更诗意。仅仅这个过程,就多么让人羡慕啊——当我在湖边行走,想走快点就走快点,想在哪里坐下就在哪里坐一会儿,没有人拿着鞭子在屁股后头追打;看看天,看看云,看看花草或游客,都是一件美事。

北山路的梧桐,在这时节也有一些黄色的落叶,晃晃悠悠地飘落到水面。当然,这样的落叶还是少数,树梢上还是绿叶的华盖如云。

荷花此时已是一一枯蓬举。莲蓬年华已老,仍固执地高擎着这孕育了一夏的果实。荷叶还是绿色,莲蓬已然转黑,普遍高出荷叶一截来,而一些后知后觉的荷花,还在开着。最盛的花期已过,便少了一分闹猛,这少数的几朵花的开放,却添了一分自己的悠闲,像那些从来不与人争功的君子,活着自个儿的精彩。

我把耳塞放进耳朵,这时候周云蓬开始唱——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

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

这首歌就叫《九月》,海子的一首诗。许巍唱过一首歌也叫《九月》,但是跟周云蓬唱的这首比起来,就轻飘了许多。周云蓬的吟唱苍凉而悠远,把我从西湖带向草原,远方,带向那苍穹深处。

这是九月。九月适宜冥想,适宜吟唱——像一只寒蝉那样。

秋分:是谁寂寞地擎着灯盏

日期:农历八月初五;公历9月23日。天气:阴到多云。气温:19-26摄氏度。

风力:偏东风3-4级。湿度:平均相对湿度75%。

秋分以后,气温逐渐降低,“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

如果你刚刚抵达一座城市,怎样才能尽快地融入它?

买一张城市地图,有空时,就骑车到处逛;

每天买一份当地报纸,坚持阅读上面的城市新闻和社会新闻;

去附近的电影院,看一场电影;

找一家咖啡馆,在里面消磨掉半天光阴;

到随便哪一条老街,跟随便哪一个老伯伯闲聊半天;

办一个当地的手机号,申请一张本地银行卡,有机会时,再跟本地姑娘谈一场恋爱……

而我,采取的是另一种个人体验的方式:去西湖边行走。一个月两次,这是我与西湖的约会。

杭州有西湖,真是幸福。你想想看,刚刚还在车水马龙、鸡飞狗跳的闹市,仅仅十几分钟车程,就可以完全进入另一个世界,这里静谧安宁,纯净质朴;这里的天空很高远,湖水很宽阔,树深林茂,鸟鸣悠远,纯然是一个世外桃源!

如此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岂非杭州的幸福么!比邻而居的上海人,一到周末就往杭州跑,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我选择每次来行走的这段路,依次是断桥、北山路、孤山、西泠桥、白堤,恰如一个合围,把北里湖拥在怀中。

北山路,被称为世界上最美丽的路之一。我沿着北山路往孤山方向走,中间是高大的法国梧桐笼盖着两车道的柏油马路,树叶浓重,此间的静谧,像被过滤了一般浸润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我一路前行,左手西湖水,右手宝石山。左手空灵,右手厚重——依山而建的斑驳的老墙、沉默的山门、黝黑的台阶、幽幽的山道、厚重的铁门;一幢幢老别墅、旧房子,都有它的过往故事,它的建筑形式也多种多样,堪称民居的“万国建筑博物馆”……其实我知道,这一路上,随便哪一幢老房子,从一道门里走进去,就会走进线装书一样层层叠叠的故事里。那些尘封的历史在山水之间静默,老房子是亲历者、见证者,正因有这些老房子的存在,西湖才有如许的韵味。

就像生怕惊醒一个沉睡的旧梦,我从湖边走过,隔着马路和车流眺望那些老房子,却没有勇气推开任何一扇虚掩的门侧身而入。时候还没有到吧,就让我先眺望着,某一天我就会悄悄地,从从容容地,敲开这座城堡的小门。

离开的时候,我又记起——先前路过镜湖厅的花廊下,白露时开得热闹的木香的花儿,这会儿已显清零,只剩一二朵,在地面水影照出斑驳的光景。

在我身后的湖面上,老去的莲蓬高高地举起,又倒垂下来,像是谁擎着灯盏,寂寞地照在秋分这个节气上。

寒露:让风把我吹进漫长的光阴

日期:农历八月二十;公历10月8日。天气:多云到晴,东北风3-4级阵风5级,气温18-26摄氏度,平均相对湿度65%。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九月节,露气寒冷,将凝结也。”

是闻着桂花香,走进寒露的。

寒露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无意中来到满觉陇路的“桂语山房”。本来是约了一个台湾来的过气歌星一起吃饭,顺带做一个访谈,结果争情有变,徒然地耗费了不少时光。不想等了,正准备离去呢,左转右转,没有往进来时的大门走出去,却从边门走进了一个小院子——

啊,真香。

深夜了。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的呢?有绵绵的雨丝飘下来,被茂密的树丛拥围着的小院子像是笼在一层薄雾中,而那香是从薄雾中透过来的,如波纹一样漾入鼻孔,是的,桂香。

满陇桂雨,以前没有见识过,只是在这样一个机缘巧合的夜晚,一头撞了过来。小院子里的地,是用防腐木铺就,昏暗的灯光映出上面薄薄的雨水,一地的桂花,落在木头上,浸在薄雾中,染在衣袂上。这静谧的小院子里,摆了三四个小椅子,有两三个人在喁喁细语,更添了一分秘境的意味。一霎那,叫我不忍离去。

有了桂香,这方算得,是真正的秋天了罢。

寒露,是秋天别在衣领上的徽章,让人一眼可以识别它的身份。就像高远的天空里,一会儿排成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个人字的雁阵;就像丛林里悄悄染黄涸红,这儿一片,那儿一片的树叶;就像山里人家满墙挂着的金黄的玉米棒子,艳红的辣椒串子。

镜湖厅那棵2010岁的木香,早谢去了它这个季节最后的花朵。北山路边,水面上的荷叶也渐变成暖色调,青黄的叶子上有了许多的洞洞,所有的莲蓬都已枯萎。

一个人行走西湖,我不是游客。我是居于此城的新市民。

我一定永远会记得,刚到杭州的那个夜晚。

每个节气,不管刮风下雨,烈日寒雪,我都要从租处出发,去西湖逛一圈,拍拍照,想想事。当然,这并不是一件工作,也没有人命令我必须去做,但我自己觉得会有意义——对于我来说,西湖是一个心理层面的指代,它具有更大的象征意义,我要进入它,了解它,在精神上接受它的熏陶滋养。

你看,西湖,它拥有那么长的时光。有那么长远的过去与未来。有那么多的文人,高士,名妓,流氓,政客,在此笑过,爱过,走过,活过。

我能触摸些什么吗?

就让西湖的风,把我吹进这漫长的光阴里去吧。

霜降:隐藏于记忆的清寂之美日期:农历九月六日;公历10月23日。天气:多云,东南风3级左右,气微温16-26摄氏度,平均相对湿度65%。《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九月中,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矣。”《二十四节气解》:“气肃而霜降,阴始凝也。”

没有霜。

当然,更多的人们是和我一样,只是因为没有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方出现,看不见霜,便武断地以为没有霜。

久居城市的人,如果像我一样习惯于晚起,那么一年到头怕也是难以见到霜的。早上,你匆匆忙忙出门,一路小跑挤车,满头大汗赶路,开始了艰难的一天的历程。这样的日子里,霜有或没有,对于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意义。

只是在某一天,翻开日历的时候,或者翻开字典,看到霜这样一个上下结构的字,会怔一征。然后,脑海中现出一个画面:乡下,清晨,空气清冷,田边的枯黄草叶上布满一层晶莹的霜花,满地晶莹,跟雪不一样的白。很好看。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霜是这一季最清寂的景致。

在霜降这一天,我照例晚起,然后慢吞吞地来到西湖边。

西湖边没有霜,但我的脑海倒是不时浮现小时居于乡野,清晨踏霜去上学的情景。“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是唐代诗人温庭筠写行旅之人清晨上路的情景,刻画了一幅凄清有致的霜晨图。在我小时,“人迹板桥霜”倒是深秋时节日日

必经,那座板桥共有九节,长长地跨于河水两岸,约摸有百米之距,板桥上的一层白霜往往吓阻我们前行的脚步。霜是滑的,担心一不小心,落入水中去。于是往往在桥头徘徊,遇到早上劳作的大人,亲热地叫一声叔叔伯伯,于是被他牵住手,一前一后地过了桥。

那水,不深,最深处或可没成人的膝。河水在板桥之下无声流淌,水面仿佛浮着一层隐隐的雾。

早起的狗,也跟在荷锄的大人身后,脚步轻盈地过桥。

霜降,俨然秋与冬的分野,绿与黄的界限,霜降这把快刀寒光一闪,季节被切割开。于是,一水之隔的对岸,孤山原本一色的绿,这时节已然分出了层次,几树或黄或红的叶子,张扬着熟女般的秋韵。水中的荷叶,成了黄色,又破出一个个铁锈红的洞。

霜降,还是一只虫子吗?

不过天鹅们依然在湖面游弋,一对白天鹅在水面追逐嬉戏,拍打起四溅的水花。这样的季节,对于它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是月落乌啼霜满天的萧杀,还是记忆中温暖的南方?天气会继续冷下去,而它们,是离开,还是安然地过冬?

我骑一辆自行车,穿过人群,穿过季节,穿过往事,抵达霜降。此时,阳光散落西湖之上,记忆温暖。

意念中的霜是一道符号,刻在每棵树的年轮上。

立冬:小野菊金黄如同青春往事

日期:农历九月廿一;公历11月7日。天气:多云,偏南风3-4级,

气温16-27摄氏度,平均相对湿度60%。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立,建始也”,“冬,终也,万物收藏也。”立冬,冬日之始。

对于西湖来说,冬天是一位远道而来尚未抵达的客人,立冬是提前打来的电话——对方说,他还走在路上。

荷叶是年迈的老者,在水里站了太久,这会儿就要歇歇脚了,它们弯下了腰,被时间染黄的面孔轻抚秋水,静静地看着时光继续流走。

如果告诉湖里的野鸭和鸳鸯们,冬天将要开始——它们一定不会太在意,因为冬天总是像领导一样不按时间出席季节的盛宴。在西湖,现在的水依然那么温暖,微风依然那么和煦,人们的脚步依然那么轻闲,甚至孤山上的群树,也只是涂抹一层淡淡的彩色,如果不仔细看,都会被人们轻易地忽略掉而无法察觉。

只有北山路上高大的法国梧桐,连绵的树叶无法按捺迫切的心情正在悄悄换装。每天接受那么多路人的观赏,它们甚至巴不得每天都换一套新装。这时候,它们黄了,尤其是在逆光之时,照着辽远的天空里一瞧,你就发现它们黄得有些透亮了。

这时节西湖边的情侣们是最耐看的风景。

一对情侣坐在长椅上,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们的身边摆着一大捧鲜花。这样的场景是有些儿故事的,耐人寻味——是一场求婚刚刚结束,还是一段暗恋得以表白?是一个特别日子里精心策划的纪念,还是某个平常时光中,随心而起的快乐?

在西湖边,任何这样的情节,都不会显得突兀。西湖就是一座爱情的湖,无数缠绵悱侧的爱隋在从古到今的湖边上演,就像一幕幕戏剧的过场。

今天是周六,我是特意从住所出发来西湖边的。我时走时停,看看路人男女,看看花草野鸭,漫无目的。我一路沐浴着立冬的暖阳,沉思,遐想,没有与任何人交谈,但内心却并不寂寞。

小雪:秋水抚琴谁人听

日期:农历十月初六,公历11月22日。天气:阴转多云,东北风3级,气温3-12摄氏度,平均相对湿度65%。《月令七十二候集解》:“10月中,雨下而为寒气所薄,故凝而为雪。小者未盛之辞。”

事实上,好几天前,杭州就下起雪了。雪赶在“小雪”这个节气前到来,非常不成熟、不稳重,沉不住气。

私下以为,西湖最美,应在雨西湖、雪西湖、夜西湖。路上没有几个人,一片空灵清寂。而我常去的北里湖一圈,是通常游客去得最多的地方,碰上长假节日又天气睛好,路上游人摩肩接踵,断桥周围简直是人山人海,举步维艰,那还看什么西湖呢,看“人湖”倒差不多。

若是外地游客来杭州,不如起个大早或索性拖到半夜,趁着人迹稀少之时再去,那才有味道。

有时我会选择坐公交车去西湖,K7或27N,到新新饭店站下。

北山路一带,每走一步都会有一个故事,而最著名的,还是爱情故事。除了断桥上许仙与白娘子这样虚无飘渺的传说,也有江湖尘世里缠绵悱侧可以触摸的真实。

今天我是想好了要来探访一个故事,关于“秋水山庄”的,每次在公交车站下了车,都能看到它。新新饭店的西楼(孤云草合)边,那个风格雅致的建筑,在梧桐掩映的围墙大门上,书有“秋水山庄”四个字。这道门面朝着北山路的车来车往,铁门锈迹斑驳,像是尘封了往事。边门进去,这才发现,秋水山庄已是饭店的一部分,建筑的房间已被隔成一小问一小问的客房。

秋水,是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主角。

男主角叫史量才,当年上海新闻界赫赫有名的人物。

走出幽幽深深的秋水山庄,面对北山路上不息的车流,面对湖边络绎不绝的游客,我有恍如隔世之感。

所有的爱情,是西湖的一叶叶书签。

我多想在这湖边,有一张琴,面对烟雨西湖,有秋水一样的女子为我弹。

大雪:顶级豪宅角落里的闲散时光

日期:农历十月廿一,公历12月7日。天气:多云转阴,夜里阴转小雨,偏东风3级左右,气温4-14摄氏度,平均相对湿度60%。《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至此而雪盛也。”

如此绚烂的景色!

_

北山路上的梧桐,已经美到无法言说。在此前几天,就有同事跟我说,你去拍照了吗,北山路上的梧桐树叶,实在太美了!

我却压抑着自己的好奇心,坚持着要等在大雪节气的这一天,才去看它(这有多好笑)。

这一天,我还是被镜头前的美丽所折服。本来,该是肃杀的日子了,而西湖却似乎是在尽力地捧出它这一时节最美的颜色。我立在孤山的对面,就可见颜色是层层叠叠,色彩的层次如此丰富,大红的枫叶,缥缥缈缈,如云如雾,如泣如诉。水边的垂柳已经泛黄,山上的树林,从红到黄如泼墨水彩,问杂,交融,渲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湖中的荷叶,已经彻底地焦黄。杆叶无力地倒映水中,仿若简笔的中国水墨画,勾出几丝清幽的韵味,也有说不尽的妙处。然而在风起拥凉的夜里,灯光下这样的荷影不免就添了一丝落寞与清寂,倒是与这样的节气性格十分吻合。

雪落西湖,如张岱所写——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孥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日:“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日:“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此番胜景,不禁叫人心驰神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大雪通常能将人深藏于心的童心与情趣激发出来,回复本真可爱的天性,脱去一本正经的西装和冠冕堂皇的伪装,大家都来雪地里撒个野,闹一场。

我立在断桥之上,想像大雪西湖的景象,此时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几天前夜里不期而至的那场雪,已经消失无痕。而下一场雪,何时将来?我们预约一下好了,要足够大,大到超出心理预期。

我们难道不是总在期待生活里出现一点惊喜么?

冬至:年轮生长刻下光阴的故事

日期:农历十一月初七,公历12月22日。天气:晴到多云,偏南风3-4级,气温1-12摄氏度,早晨有薄冰,平均相对湿度50%。《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十一月中,终藏之气,至此而极也。”

那棵树,已经掉光了树叶。

那是一棵与众不同的树。一棵桃树。

在冬至这一天,一棵桃树用它掉光了叶子的枝丫,撑开了白天与黑夜的界线。从明天开始,黑夜将慢慢变短,白天会越来越长。

一棵桃树在自己的内心,用生长的年轮刻下光阴的故事。

我在早上十点多钟骑自行车抵达西湖边。这一日,阳光睛好,树影在地上拖得很长。车轮穿过流金碎影的感觉十分美妙。北山路边旧房子前的空地上有一只猫,正不知疲倦地追逐着自己的尾巴,像追逐一个可望不可及的梦想。

这天早上我在白堤上遇到一个外国男子,他叫威廉姆斯,中文名杨飞,在杭州生活了四年。他在白堤上骑着一辆公共自行车,晃晃悠悠地前行。在一个地方,他让我帮他和自行车一起拍张照片。他的中文说得相当流利。后来我们聊了一会儿,杨飞说他起先是个狂热的旅行爱好者,一有点儿钱就四处旅行,钱花完了,再找个工作挣一点儿钱。后来到了杭州,就不愿意走得太远了,偶尔出去一趟,最后还是回到杭州。杨飞说,他最享受的事,就是在整个西湖景区骑自行车。

我觉得很多外国人比我们想得通,或者说,他们常常看起来有点儿“不求上进”——比如杨飞这样的,浪迹天涯,不是虚度了大好的年华么?当他老去,回首往事时,会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会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

其实人生就是一场旅行。就像一个广告里说的那样:

“不必在乎目的地,在乎的是沿途的风景以及看风景盼心情。”

我们很多时候,往往只在乎了结果,却忽视了沿途的风景。

这个冬至,在这个黑夜最长、白天最短的日子里,其实真适合想一想自己的人生。

过了这一天,你的人生就会打开新的一页——白天一天天变长,黑夜慢慢变短。

每次来到西湖边,我的心就会宁静下来。我调整步伐,平缓呼吸,把目光放远,让思绪放逐。我体会着周遭的一切都如我的节奏那样,慢下来,慢下来。

一片树叶开始飘落。一个人骑车驶过西泠桥。一个人唇上吹响口哨。

一羽大雁掠过长空。一位女子舞起长袖弹响古琴。一位剑侠趴在酒桌上长醉不醒。

在冬至阳光恣意的午后,我凌波微步,踏水而行,耳畔的风全都静止不动。

小寒:似水年华里的不动声色

日期:农历十一月廿一,公历1月5日。天气:阴雨,偏北风4-5级,气温0-4摄氏度,早晨有薄冰,平均相对湿度75%。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十二月节,月初寒尚小,故云。月半则大矣。”

要下多大的决心,才能去西湖边走走呢?天气真的冷了!而且,还下着雨。

我看看窗外阴沉沉的天空,还是拉开门走了出去。离开了暖气打得很足的办公室,一股寒意直钻进身体。我把领口紧了紧,撑着雨伞去街边打车。杭州的出租车总是很难打,尤其是在下雨天。我在体育场路口等了足有十五分钟,就在快要放弃打车改乘公交车之时,一辆出租车戛然停在我面前。

于是这样在一辆穿行于阴雨的城市街道的出租车里,司机与乘客相对无言,各怀心事,只有广播里的男女主持人保持着一贯的热情洋溢播报着新闻——

“元旦小长假过后,虽然杭州的天气还算正常,但是北方罕见持续的大雪,以及西南大雾天气两面夹击,使得萧山机场延误了72个航班……”

烟雨西湖真的是很美!

出租车在环城西路上拐个弯,刚驶上北山路,可以远远望见蒙蒙水面时,我就在心里惊叹,暗自觉得这一趟冒着寒冷和冰雨出来实在不亏,并且简直是赚到。我在断桥边迫不及待下车,撑了伞往前走。断桥边一改往日游客熙熙攘攘的景况,只有少许行人的身影在阴阴的路面上映出影子,我竟然在心里生出一种窃喜:如此景致,多少人没有看到,却被你独自享用!差点要在心里击掌相庆了。

断桥边一大片枯黄的残荷,在冷色调的视野里展现一片暖意。与对岸北山路上未及掉光的梧桐树叶遥相呼应,真是美极。

此时,我立在断桥上,面对满塘残荷,却并未觉得凄清。可以想到的是,夏日时那繁闹的花事,浓密的绿意,那丰盈的美好,鲜活的快乐;眼下景况,不免是逝去的繁华,凋零的时光,是枯萎的感伤,走远的年华。而此时,我心中更多却是感动,因为这泰然的静美,是落寞孤寂里的缠绵悱恻,是风雨飘摇里的坚韧灵动,是似水年华里的不动声色。

我不由想起,自己来到这座城市,已经一年。

这一年,我终于在这座城市,在西湖边,落下了自己的脚跟。

小寒,像一个美人的名字。有点轻灵,有点可爱。

雨中的西湖是安静的,这时候按下快门,每幅画面都是安静。梧桐的黄叶落在水面,小鱼在叶下穿行。竟还有人撑伞在湖边垂钓(西湖一直是禁止人垂钓的吧)。于广阔的水边,他执一根竹杆立着,如一截树桩般半天不动,我真怀疑他是否能钓上一尾鱼来(没钓上鱼来,钓鱼这行为便不构成违规)。我在边上看了半天,很想等着浮标动一动,紧接着垂钓人一提杆,牵出一个活蹦乱跳的惊喜来。然而那浮标一动不动,垂钓人也一动不动,水面也一动不动,真是叫人恍如置身于诗意禅境中。

“渔夫,猎户,樵夫等人,终身在原野山林中度过,就一个特殊意义来说,他们已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他们在工作的间歇里比诗人和哲学家都更适宜于观察大自然。”

这是梭罗的话。我想以渔猎的哲学在这座城市里跟随季节一起生活。这样,我就能与光阴的流逝保持一致,当雄性雉鸡拖着五颜六色的长尾巴羽毛骄傲地在山问飞过时,我可以在北山路感知一个季节的来临。

大寒:可能会到到的风景

日期:农历十二月初六日;公历1月20日。天气:多云到阴,偏南风3—4级,气~,10-19摄氏度,平均相对湿度65%。

大寒,是天气冷到极点的意思。

每个人走到办公室,都感叹一句:“这天气,简直像春天一样!”

新闻上说,昨天最高的气温达到19.7℃,穿衬衣短衫的人不少。而今天下午4点,我直扑西湖时,寒风凛洌。其实早上已经降温十几摄氏度,一反昨日的温湿感觉。到了下午,骑着自行车手上都觉得寒冷了。

白堤上见不到几个人。或许是时间晚了些吧,人们都缩到暖暖的屋子里了。毕竟是大寒呢!这时节,连白堤上的柳树,垂枝条上都没有树叶了。

大寒,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什么时候,会下一场大雪呢?

冬天,夜晚来得早。远远的,湖那边的灯光都亮起来,与水中残荷相映成趣。真美。

我为这一天感到快乐。

立春:爱意萌动万物生长

日期:农历十二月廿一;公历2月4日。天气:阴有雨,偏东风3-4级,

气温2-6摄氏度,平均相对湿度90%。立春,春季的开始。

地是湿的呢。雨又恰到好处地停了。嫩草发出新鲜的嫩绿,野鸭成双在春水里游玩。这一切,真是太完美了。仿佛都为了说明,今天,立春。

我是骑着自行车往西湖边赶的。每一天总有很多活儿要干,那些活儿一件一件堆积在办公桌上,你干完一件又有一件从桌面上生长出来,像春天的野草一样来不及拔完。

当那些野草已经高出我的视线,差点把我围困住的时候,我从梦一般的生活里醒了过来。我慌里慌张地下楼,用公交卡随便借了一辆自行车就往西湖骑去。路人看到这个人一定会感到惊异,因为他看起来就像在睡梦中一样恍恍惚惚,人们跟他说话他也不知所云。

他去梦游了。在他身后,人们可能会这样说。但是他顾不上这些。一个雨意空蒙的西湖,一个在意念里无比空灵的西湖,总是有能力把一个人从生活的重围之中拔离出去。

冬天的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静静地生长,再过些日子嫩芽就会绽破树皮。野鸭们在水上追逐热恋,根本无所谓别人的目光;船工们随意地把船停靠在湖边,任木船随波荡漾,他们远远地走开,把活计随便地扔在了大白天的湖面上。

当别人千里万里地跑到西湖来,只为了看一眼西湖时,我却往往不知道珍腊。我过着一生中一个又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若不是在立春这天出来逛一逛,我完全会忽略掉这天作为又一个序列的开始应该具有的意义——它提醒你,又一个节点到了,一趟列车轰隆隆又到一站了。在这漫长的旅途中,有些人上车有些人下车,你随着列车轰隆隆向前,并且希望终点站永远不要到来。

雨水:每一次出发都是回来

日期:农历正月初六,公历2月19日。天气:晴转多云,东北风3级左右,气温1-12摄氏度,平均相对湿度55%。《礼记·月令》:“(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华。”雨水,表示降水开始,雨量逐步增多。

趁着傍晚天黑以前,我去西湖边走走。我要看看它在长久没见之后(事实上仍然只是相隔着一个节气,但中间隔了一个“年”,总会让人产生时光被无端拉开好远的错觉),是不是有些变样。这是一次早已预约的会面,我从遥远的家乡赶回来,也是正有此意。

这真是令人感叹的好天气,斜阳温暖,金色的阳光涂洒在西湖水岸线上那一排排的建筑物上,使城市被刷上了一层暖色调。而转过身来,逆着夕阳观看湖景,你又会发现整个湖面流光溢彩,载着对对情侣缓缓划过的小船儿制造出无数的阳光碎影,浪漫无比。

“雨水”是一个湿漉漉的词汇。在乡下,这样的字眼直接与绿油油的麦苗、忽然丰沛起来的溪水以及远山的轻烟黛岚联系在一起。节气真是个好东西,让时光变得像竹节一般,一节一节可以触摸得到。比如立春,是刚踏进舂的门槛,到了雨水,忽然就有了湿漉漉的感觉,一到惊蛰,地气萌动,春分时节,桃李争艳,到了清明,就是踏青与怀人的印象。而谷雨,又跟农事、耕耘联系在一起。

惊蛰:等一朵花开的时间

日期:农历正月廿一,公历3月6日。天气:阴有雨,偏北风4—5级,气温4—6摄氏度,平均相对湿度90%。《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日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昨日凌晨,熟睡之中被震耳的雷声吵醒,雨声哗哗作响,打在屋外雨蓬上声音骇人。到了上午九点多,第二波瓢泼大雨降临,白天像黑夜,路边的路灯亮了起来。

桃花天天,一夜春水猛涨,载不动许多愁:农田被淹,山体滑坡,房屋被毁,动物奔逃。惊蛰第二习,天睛,碧空如洗。我对这好天气充满感恩之情,发自肺腑。

孤山,玉兰花开得正好。我喜欢玉兰盛开时,枝头一片洁白如云的气势。前些天在老家乡下,看到油菜花已经开了,在无边旷野里,在广袤的田问,油菜花开得气势也是十分壮观。油菜花真是朴素到极致的花,每一朵都只比米粒大不了多少,花形简单,花瓣更平常到不忍言说,颜色呢,只是普通二字可以形容,遍天之下再无另一种颜色的油菜花——然而这样其貌不扬的花,以极大规模出现在你眼前时,仍然可以美得叫人一下子屏住呼吸。

油菜花若是乡野的村姑,玉兰花则是大家的闺秀。后者高高在枝头,冰清玉洁的样子,似乎无形之间造成一种心理的距离。许是它的花形看上去过于奢华,又颇有显摆的张扬。然而比起在枝头的盛放,我更欣赏它飘零满地的美,并不是凄美,而是——依然华美。然而张爱玲却对玉兰有过尖刻的形容,说,

“邋里邋遢的一年开到头,像用过的白手帕,又脏又没用。”虽是在小说情境中,然而,拿“没用”来指责花,实在也有失厚道吧,

“没用”本来也是很多花的命——不见得非要结出什么果来,才能尽情地绽放一回吧?

生活中亦是如此,正是那些无用但美好的事物,让我们的内心更加丰盈。

在玉兰树底下,我看到许多摄影爱好者在给花拍照。有一个人,对着一朵将开未开的玉兰花取景,他把相机支在脚架上,弯着腰,眼睛瞄着相机,吃力地瞄了半天,然后伸直了腰,就地坐了下来。

老半天都没见他起身,去按下快门。

边上有人很好奇。探头探脑,过来问:“为什么还不拍呢?难道你在等什么吗?”

这个摄影师神秘一笑,说,我在等这朵花开。

春分:以至于忘了为什么出发

日期:农历二月初六,公历3月21日。天气:多云到晴,偏北风2—3级,气温8-20摄氏度,平均相对湿度65%。

在这样一个季节,如果你都抽不出时间到西湖走走的话,你失去的将无法估量。而如果你在这样的天气里又在西湖边待得太久,那么很可能你将无法返回。

它太美了,都不需要人们的惊叹。诸如“舂光”、“和风”、“明媚”这样一些词汇,通过我的键盘栖落在电子屏幕上时,已完全失去它本来该有的颜色和层次。那些红的桃花、白的梨花以及粉的樱花,已经开成了满树的红、满树的白、满树的粉。那些青草的青,绿叶的绿,那些轻纱薄透的长裙和年轻漂亮的脸蛋,都叫人感到忧伤。

我把音乐挂在耳畔,后来我把它取下来了。今天的行程不需要背景音乐,似乎光用眼来感受就足够慰藉心灵。我骑着自行车从断桥上俯冲而下,速度可以达到三十码,这个数值很不准确,但我已经觉得快乐得像要飞起来了。

春分。白堤上桃红柳绿,西湖迎来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光。

清少纳言在《枕草子》中说,“凡是细小的都可爱。”那么这一个节气里,可爱之物,真是很多。柳叶是新萌出来,草叶是刚刚长出的,桃花和樱花都很细小;花朵初绽,另外还有很多夹杂在草丛问、不细看都分辨不出来的小花,简直跟米粒一般大小。

“把开得很好的樱花,长长地折一枝下来,插在大花瓶里,那是很有意思的。穿了樱花直衣和出褂的人,或是来客,或是中宫的弟兄们,坐在花瓶近旁,说着话实在是有兴趣的事。在那周围,有什么小鸟和蝴蝶之类样子很好看地在那里飞翔,也很有意思。”

在这一天,我这样一路行来,快乐不已,几乎要“忘了为什么而出发”,也真是很有意思。

言明:童年与故乡

日期:农历二月廿一,公历4月5日。天气:多云,东南风3级,气温10-22摄氏度,平均相对湿度55%。《历书》:“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丁,为清明,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盖时当气清景明,万物皆显,因此得名。”

清明是一个用来回忆的节气。

不管你走得多远,总在这一天,回想起童年与故乡。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梨花纷纷坠落,便是清明了。

桑椹也是这时节红了吗?我记得那时和一帮孩子整日穿行于广阔的桑田枝叶问,有时钻进,有时钻出,肚子吃得饱饱,看见彼此的嘴唇也都被桑椹的汁水涂得紫红。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二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4月5日,我在故乡,墙角村头几树梨花开得雪白。我牵着女儿的小手田野问四处闲荡,遥想西湖一溪杨柳一溪烟的美景,不禁心驰神往。

谷雨:一棵桃树记得所有的时光

日期:农历三月初七,公历4月20日。天气:多云到阴,有时有雨,偏南风3-4级,气温16-24摄氏度,平均相对湿度85%。《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三月中,自雨水后,土膏脉动,今又雨其谷于水也……盖谷以此时播种,自下而上也”。

在春天,蚯蚓要把整片草地深耕,翻出的泥土像珊瑚一样堆积,一串串高出草叶。它们的劳动使得我几乎无处可坐。蚯蚓似乎是在彰告众人,土地是只属于它们的乐园。它们吃的是泥土,拉出的还是泥土。

坐在草地上时——就算你屁股底下垫着报纸或野餐布好了——你可以想像一下蚯蚓们在距你屁股几厘米的地下穿行的情景。人虫同乐,相安无事,这个春天真是十分和谐。

谷雨的天气一定是蚯蚓们喜欢的。微雨润湿了土地,这让它们的春耕更加顺利,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草叶更是一片生机,欣欣向荣。

蚯蚓会唱歌吗?这样的问题会有点奇怪,似乎没有人听过——既然我都没听到过,你也肯定没听过。但似乎村里的老人曾经吐露过一句这样的传言(“蚯蚓会在晚上唱歌”),只是老人们的话很多时候总是与传说混淆在一起,你无法分辨出他讲的是故事还是真事(他们会把故事中的情节当成现实世界里发生过的事,并且深信不疑)。

法布尔在《昆虫记》里似乎没有提到蚯蚓会不会唱歌。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倒是曾经说到蚯蚓:

“季夏始出,仲冬蛰结,雨则先出,睛则夜鸣……”去问搜索引擎自然成为这个时代最便捷的求知渠道。有一项功能叫做“百度知道”,经常会让你知道一些事先不知道的东西,不过这肯定不是做学问的良好渠道,因为答案五花八门真假难辨,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有些答案会非常“有趣”。比如这一条(真的有人问“蚯蚓会不会唱歌”),就有不少人提供答案:

——会,母蚯蚓能听见。

——蚯蚓能唱歌的话聋子就能听见。

——会的,只不过我们听不到而已。

——那你听过蚯蚓放屁么?

——所有自然界的生灵都会用它自己的方式唱歌,只是我们耳聋目盲,无暇去听、无暇去看而已。

——我听过,可是没听懂它们在唱什么。

——它们唱的应该是维瓦尔第的《四季》……

诸如此类。

西湖边的桃花开得真艳。

在蒙蒙的烟雨中,芳菲的桃花立于水边,一树一树,温柔而明丽。

我从断桥进入白堤,一路游荡过去,觉得心情大好。这是清淡的日子,眼前是清淡的舂之风景——如一幅水墨画,舟子从远处淡淡的山影里划破雾气而来,呼应着近处鲜嫩的柳条、盛开的桃花,一切显得生动极了。

挥一挥衣袖,将薄雾轻纱全部撩开,你会发现绿正席卷整个春天。与此同时,一夜之间,所有的花都开了。

如果一棵桃树记得所有的时光,它一定会把所有刚到这个城市的人划归到一组。这组人脸上都写着同一种情绪:迷茫。或者也有人脸上流露着莫名的亢奋。总之他是不是刚到这座城市,桃树一脸就能看出来。

可是桃树不动声色。它用自己的经验告诉你,生活应该是这样的:该开花的时候开花,该结果的时候结果,就算果子无法供人食用(这是一种仅供观花的品种,果子又小又青涩,似乎永远长不大),它也照结不误。

一年之前,谷雨,我在五米之外站着,久久地望着这棵桃树。西湖真的挺好呢。我对自己说,哪怕是做湖边的一棵树,也好。

一年之后,又是谷雨,我还在五米之外站着,久久地望着这棵桃树。西湖真的挺好呢。我对自己说,哪怕是做湖边的一棵树,也好。

立夏:有些事只在想象中发生

日期:农历三月二二,公历5月5日。天气:多云到阴,偏南风3-4级,气温20-26摄氏度,平均相对湿度75%。立夏表示即将告别春天,是夏日天的开始。

我们的生命被琐碎消耗至尽(亨利·戴维·梭罗《瓦尔登湖》)。

何谓琐碎?

你觉得有意义,再无聊之事便都不琐碎。你觉得无意义,再伟大之事也不值一提,琐碎至极。

当梭罗在瓦尔登湖畔漫无目的地迈出一个又一个细碎的步子时,当他在午夜时分的湖面上,在月光下泛舟垂钓时,当他“转眼问黎明已经变成了黄昏,我还没有完成一件有意义的工作”时,他的生命在另一些人看来,似乎更是琐碎无比,虚度光阴。

但生活的悖论正在于——“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这是我进入杭州度过的第二个春天。直至今日,我已把它完美地消耗掉了。比起上一年度的春天,在消耗光阴这件事情上我有了更多的经验,也找到了更多样化的方式。比如头一个春天,我像一棵头上顶着石块的笋一样生长得匆忙而慌乱。我奋力地顶啊顶,终于把头上的石头顶翻,虽然自己也不免有点皱皱巴巴,但总算证明了种子的力量是巨大的。而在这一个春天,我忽然发现自己头上没有了石块的重压。一阵细雨过后,我直接就舒展在了春天的泥地里。

我愉快地横穿过这个春天。

现在,立夏,摆在我的面前。夏天紧接着开始了。我完全无所畏惧,并且欢欣鼓舞地迎接它的到来。在我的内心,许许多多的事情正排着队,等待我有条不紊地去执行。我随便拿出几样事情,就把日子的桌面摆满,而且看起来这日子也毫不琐碎,所以显然,我不怕自己的生命被这样消耗。

第一件重要之事便是湖滨漫步。自从我想出了这样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日子似乎就有趣多了。有时我骑自行车去;有时开车到某个角落把车停妥,再换骑自行车;有时我坐公交车,下了车之后只是依靠脚步行走——悠悠然地沿着我走了无数遍的那条小道一直往前。远方自然没有什么在诱惑我,近处也没有什么可以掩护我。西湖敞开了她所有的美好。我沿着湖边一路行走,或许这样一条我事先划定的行走路径在旁人看来,完全不具有能反映西湖之美好的典型性与代表性,普普通通,平平常常;而且这样的行走,或许只是一种形式大于内容的程式,甚至浮皮潦草浮光掠影。我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但对于我来说,这样的每一次行走都无异于一场远程的旅行——我将自己的身体放逐,并且体会到一种旅行带来的快活,此外更重要的是,只要你的心奔跑得够远,旅行的马车便能抵达得多远。

有时我会走上一条以前从未走过的小路。而让人意外的是,又总是会发现那条小路美妙至极。人迹少至,风光秀丽。一株草,几丛花,若干棵散落的树,都生长得恰到好处。甚至斜逸旁出的枝条,突然从栈道边树窝里蹿出的野鸭扑喇喇地跳到水中,远处撑船的艄工隔着很远的距离跟另一艘船上的人打招呼,那声音清晰而宁静地传出很远……这一切都出现得恰到好处。真是叫人莫名感动。

这样的秘境和小路有几个地方也就够了。置身其中时总想着下一次还要再来。但往往又会隔了很久才去。置身其中时又总想着下一次一定要带谁一起来。在另一个不同的天气又可以带谁一起来。可以坐在水边说话,或者隔着一米的距离坐着,不必对视,也不必拥抱接吻。当然如果正好有几片落叶飘下,或者荷花正好悄悄地开了,两个人都觉得不拥抱接吻一下不足以感激这一切,那么,拥抱接吻一下也是无妨,虽然你们只是很正常的好朋友啊。但往往,隔了好久好久,当你自己去了好多次这个秘境和这条小路,都没有带着谁,或是与另一个谁一起走过。世上的事情往往是这样,原因很多,但总归是不凑巧吧。有些事情总是只在想象中发生。

小满:豆娘不孤单

日期:农历四月初八,公历5月21日。天气:多云到阴有时有阵雨,偏东风3-4级,气温19-27摄氏度,平均相对湿度85%。《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四月中,小满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满。”

当我在西湖边行走的时候,这一刻身体是属于你自己的,你清楚地知道自己置身于何时何处。你敞开自己,通透接收所有美好的事物。

小满时节的湖面出现了新鲜的面孔,无数小小的荷叶从水里冒出来,卷着裙边,像小碟子贴浮在水面上。微风拂动时,水珠在上面滚来滚去。季节就跟好多事情一样,只有当它远离之后,你才能看出许多美来。而当你身处其中时,对美是很容易视而不见的。就如这些荷花,从去年冬天满池败叶残梗收场,期问隔着不少的时光,隔着一些期待,隔着些许陌生。当春天再度铺展在森林和草地上时,这些小小的荷叶悄悄出现在寂寞了很久的湖面,给每一个刚刚看见它的人以惊喜。西湖的时光,好处就在这里了,风光四时不同,但每一个季节都让人说不出的喜欢。

我发现照片也是如此。经常地,当我对着熟悉的人和场景按下快门,那每一张照片都平常得不能再平常:风景是平常的,笑容是平常的,天气是平常的,构图是平常的,总之这张照片平常得让人无话可说,要删了它也是动动手指的事,我绝不会眨一下眼睛。但是,如果正好没删的话——过了十年二十年,那就更不必说了;仅仅是过了一年两年,我都觉得奇妙——你竟然能从这样平常的照片里读出很多别的东西来,令人感叹时光的奇妙:有的人瘦了,有的人胖了;有的人远走高飞,有的人默默相爱;有的人笑容更灿烂,有的人,竟然做了别人的二奶;有的树长高了,有的树枯死了;有的场景已被强制拆迁,有的地方竖起了新的高楼;有的地方,当然,更加让人感到奇怪的是,竟然一直没变,还跟当时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你看,一张照片就像一个线头,可以把一件毛衣牵拉出一本书那么厚的世事变迁。你在冬天,看到照片上的夏天;或在秋天,看到照片里的春天,就都美得让人意外——你在当下看不出一件事情的意义,因为故事还没有展开。一切都尚未发生。而时间是一个奇妙的魔术师,它不须刻意,也无须矫饰,便能在一张烂照片或一个烂人生上涂抹新的颜色。只有一切都成为过去,你回头,方能发现——哦,原来如此。

翻看小满这天拍到的照片,小荷叶的尖上,有一对正在交配的豆娘停在上边。

芒种:那生长一树的理想之物

日期:农历四月廿四,公历6月6日。天气:晴到多云,偏东风3级,气温18-28摄氏度,平均相对湿度60%。《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五月节,谓有芒之种谷可稼种矣”。

一到六月,好像就真的进了夏季。早些天还很凉爽呢,今天杭州城的最高气温,就窜到了28.9℃,阳光照在身上,人就觉得发烫,微风吹来也是透着一股热气。

走在西湖边,戴着凉帽的女人和撑着凉伞的男人,都可以见到。从去年秋天以来就一直让人喜闻乐见的太阳,这会儿似乎渐渐地令人讨厌,绿色笼罩的树阴成了人们最喜欢的去处。西湖边的女人们长裙摇曳,碎步生香,这是一个花枝招展的季节,你坐在浓郁的树阴底下看风景,无数年轻的女人则是这风景中的风景——如这季节所昭示的那样,她们浑身上下充满了四溅的活力。

荷叶已经绿了一片水面。仅只半个月没来,西湖的绿就仿佛更浓了一层,梧桐树高大的枝条伸展在高处,北山路上空稀疏已久的天空又重新被遮蔽起来,阳光打在一片片巴掌一般的树叶上,好像涂上了明黄色的油彩,明润而光滑。

芒种的芒。麦芒的芒。在农村,芒种这个时候,大麦、小麦、黑麦、燕麦,反正麦尖上长芒的作物都已颗粒饱满,麦浪起伏,在阳光底下摊开了成熟之美。农民们手握镰刀,忙于收割。黑麦、燕麦、大麦、小麦,这些麦子的品种,你又认得哪些?若是问我自己,唯一的答案就是摇头,就算它们之间每一种的区别都很大,种子上的芒有长有短,我也叫不出它们确切的名字。谁让它们长得那么相似呢?

这些草本植物大规模生长在大地上,面容亲切,低眉慈目,连开的花都那么低调——岂止是不张扬,简直是不显眼。就连蝴蝶和蜜蜂都难以发现它们。但是没有关系,只要有风,只要麦子们打开小小的花朵,高高地举起雄蕊,风就会带走它们的花粉,吹到另一些同类的植物那里。只要有风,只要你站在广袤的麦田里闭上眼睛,静静地聆听,就能听到麦子们悉悉簌簌的私语,那是它们在传达生命的秘密。

鸭茅草,狗尾巴草,艾草,蒲公英,毛莨,夏枯草,野豌豆,剪秋罗,酸模。在乡下,随便哪一片土地上都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草,开了各种各样的花,高高低低,挤挤挨挨,闹闹猛猛,欣欣盛盛地拥在一起,哪一块地都不闲着,哪一点时光都不浪费。

乡下这时节,对于孩子们来说最有乐趣的了。虽然满山遍野的野竹笋,早过了可拔的时间,这会儿都疯了似地抽茎,已经乏善可陈;半个月前浩浩荡荡的桔花香,这会儿也无迹可寻,枝头的花瓣全谢了幕,变成了一粒粒微型的果实——但晚开的蔷薇花,却把整列的竹篱笆都攀满,一堆堆花瓣开得比杨二车娜姆鬓边的还要闹猛,气势恢宏,灿烂无比;相比之下,山边的野百合零星散落,静静悄悄,正擎着几支纯白或粉红的小喇叭浅吟低唱;林问莺鸟啼声更为清亮,老母鸡领着一大群雏儿前呼后拥,在茶树丛里钻进钻出,有象征性又潦草地啄一嘴又啄一嘴泥巴,唧唧咯咯但效果全无。

这些,当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时节野草莓都红了!

春天走的时候

每朵花都很奇妙

她们被水池挡住了去路

静静地变成了草莓……

这是顾城的一首诗。野草莓在我的家乡方言中,并不叫“野草莓”

(这名字文绉绉又韵味全无),总称“泡儿”;但正如乡下的姑娘们,虽然统称“蚂蚁”

(我家乡的赣方言,

“姑娘”与“蚂蚁”竟然是完全相同的发音),但每个

姑娘都各有不同的名字,

“泡儿”品种不同,也各有不同名字——那种长势低矮,果实圆润,采摘下来果蒂脱落中间空心的,叫“大水泡”;那种高高长在带刺的树上,一颗颗果实如宝塔状,中间实心的,叫“果公泡”,味道最鲜美了;还有一种贴地生长,果实猩红圆溜,生来一副邪恶模样的,叫“蛇泡”,人不能吃,只供蛇吃,偶尔上面还有蛇吐出的白色唾沫呢——想到它就让人不寒而栗。

“信步走到这样一片树莓林前,看到树上结着淡红色的树莓果,不由得令人惊喜,但随之也感叹这一年又快过半了。”这是梭罗面对一树美妙野果的纠结心情——如此好吃的东西放在你面前,竟还有闲心去发些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这样的感叹,莫非老男人也要走小忧伤、小清新的路线么!

夏至:一亿九千万遍轻唤你的小名

日期:农历五月初十,公历6月21日。天气:上午阴有阵雨,下午起雨止转阴;东北风3N,左右;气温22摄氏度至28摄氏度;平均相对湿度85%。夏至以后,北半球的白昼日渐缩短。《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夏,假也,至,极也,万物于此皆假大而至极也。”

南方十省暴雨,水淹了村庄、道路、楼房和庄稼,小猪和人挤在楼顶,无奈地望着夏至这个节气。

而西湖,温文尔雅,和风细雨,舒适得令人吃惊。

目前,这座城市还处在梅雨季,雨下得却并不绵密。今夏对于气候的记忆,似乎才热了三两天。我所住的房子里,到现在还没有开过空调,夜晚也并不觉得燥热不安。前两天下过雨,据说是入梅以来,杭州雨下得最大的一次,按气象上分,可以算大到暴雨。但或许雨下的时候,是清早四五点钟,正是我睡梦最酣畅的时候;这场雨也正好浇灌了我的梦。醒来以后,拉开窗帘,看到马路上湿漉漉,人们撑着伞来往,心情就大好。

夏至这天,天阴风凉,我是骑车上班去,过钱塘江。一日日地热起来,适合骑车的时机将越来越少,所以这样宜人的天气,又怎容错过。

下午去了西湖边,也是骑车,令人快乐。

西湖的夏至,跟半月前的芒种相比,真是变化很大呢。最明显的,是原先稀疏的荷叶,现已经把水面铺满了。细心一点,便能在碧绿的荷叶问,找到几朵挺立的荷苞。断桥边那片荷田,泼墨般的绿,绿得喜人。

北山路的梧桐已经郁郁葱葱。

我沿着白堤慢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心中想着这一天的“特别”之处,眼中所见的各人,便也有了颇耐寻味的别样意义。每一个平静的日子之下,都藏着怎样波澜起伏的人生啊。

小暑:所有的美好都隐藏在变化之中

日期:农历月二十六,公历7月7日。天气:多云,午后阴,有阵雨;偏东风3级左右。气温25摄氏度至34摄氏度,平均相对湿度70%。《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六月节……暑,热也,就热之中分为大小,月初为小,月中为大,今则热气犹小也。”

总是要很久以后才会明白——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很长时间,就会成为一种习惯,或是变成心理上的瘾。爱是如此——爱一个人久了,就像进水管和出水管都开着的水池,容量维持相对的平衡,不至于满溢,也不至于枯滞,可如果随便关闭了哪一根管道,情况都会变得糟糕透顶,不免要一番手忙脚乱才可以搞定。别的事情也是如此——我从去年9月开始,每隔半个月到西湖边行走,懒性发作之时也会觉得多此一事,然而这样的节奏一旦适应,就已成为我生活日程中重要的事项之一,哪一次都不愿意随便错过。

每次去湖边,我都带着相机。我的拍摄是十分随意的,本来,我也没有苛求过自己要拍出一张怎样“凝固精彩瞬间”的漂亮照片来。对着花花草草按下快门,对着掠过湖面的水鸟按下快门,或者对着路过的游客、天空的浮云、水边的空椅子,按下快门。这件事做了大半年,我的脚步会在一些固定的地方停住,然后望着同一个角度的风景出神,回想上个月它是何种隋形,半年前又是何种隋形。一边回想,一边不由自主地按下一张照片。如果把不同时间的照片摊开来,你就会发现时光流淌过的鲜明的痕迹。

当我拍照片的时候,不止一次,有人在身边停下来并好奇地问我:“你是在拍西湖的风光吗?”

我想了一下,说:“不,我不是。”

我虽然拍下的是西湖的景色,但说实话,我并不是想拍下这一刻西湖的美丽风光。我想我只是在记录。我按下快门的时候,是想告诉自己:“看,那片荷花都开了!”或是,“看,冬天的雪覆盖着梅枝。”

偶尔,我把当天拍到的照片发布在自己的博客上。有一天,一位陌生的网友看了照片后向我咨询,哪个季节的西湖最美,他想来看西湖。

我想了想,觉得很难给出一个公正的答案。舂夏秋冬,哪一季都有其独到的美。但我更想告诉他的是,西湖的最美之处,不在于当下一瞬,而在于悄然发生的变化之中。

大暑:一轮朗月挂在惺忪睡眼的树梢

日期:农历六月十二,公历7月23日。天气:晴到多云,偏南风3-4级。气温26摄氏度至36摄氏度,平均相对湿度65%。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六月中,……暑,热也,就热之中分为大小,月初为小,月中为大,今则热气犹大也。”

夜越来越深,蓝灰色的天空也慢慢变得越来越蓝,最后变成了纯蓝墨水的那个样子。很多虫子克服了羞涩,越唱越来劲,这时候,果然,萤火虫悄悄地飞出来了。

这时候,西湖便是避暑的好去处,若是清晨就坐着画舫或摇着小船,径往莲叶深处去,那自然是逍遥极了;湖面上凉风沁人,捎来荷花的清香,躲进浓荫蔽日的里西湖就再也不愿出来。哪怕是就此隐居起来,也没有人会觉得意外。

在这样的天气里,西湖其实是一种诱惑。一开始,你会纠结于要不要从空调房里走出来,从十七楼的办公室望一眼窗外,发现高架桥上的金属物体缓慢爬行,正在惨白的烈日下慢慢融化。当然,这有点夸张,但盛夏城市水泥路面上的温度绝不是气象预报上的那个数字——那是在草坪上方阴凉的百叶箱里的温度。当人们坐在汽车里,每一台发动机都在疲惫地转动,就算汽车因为堵车停滞不前时,发动机仍在轰隆隆地响着,用空调维持着小小的“私人空间”内的凉爽——当所有的发动机都把热气排到空气中来的时候,你就会悲哀地发现,

“公共空问”成了巨大的蒸笼,你可以躲在家里、办公室里、汽车里,但是一定得打开空调,否则你就无法生存。人们必须记住的是,当你获得小世界的利益之时,必是以牺牲大世界的利益为代价的。

于是,闭上眼睛,就会想念茂密的森林,湛蓝的湖泊,林问的微风,草叶的舞蹈。那些习惯了森林湖泊的赐予,在自然秘境中安然度过每个盛夏的人,一定不愿意像缩头乌龟一样躲进空调房问里。当你处在森林与草叶问,你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是打开的,你可以与草木交流获得内心宁静和清凉的方法,它们教你放松身体的每一块肌肉,然后把呼吸拉长并放缓,呼——,吸——,呼——,吸——,你与草木以同样的节奏共享同一片空气。如果此时,你正坐在一艘飘荡的小船里,正好处于大树掩映的水面,你就可以发现那弯弯曲曲的湖岸线是如此美丽,而湖岸上成片的丛林倒映在湖水中,对称和重叠的影像就是一幅美不可言的风景。在这样的宁静中你敞开了自己,一面巨大的湖水像是大自然的一个出口,你把透明

的自己从出口放逐出去。

立秋:暖色凌霄花

日期:农历六月廿八,公历8月8日。天气:晴到多云,东南风3-4级,气温27-摄氏度至35摄氏度,平均相对湿度60%。《月令七十二候集解》:“秋,揪也,物于此而揪敛也。”立秋,暑去凉来,意味着秋天的开始。

无论如何,这是个好天气,西湖边秋高气爽,微风习习。立秋是个挺乖的大孩子,性格温和,轻言细语,不像大暑那么暴烈,有点像古惑仔。

立秋是一个成熟和收获的季节。这个时节,田地里稻谷金黄、瓜果飘香,色泽鲜艳而暖人心怀。我有时会很羡慕乡居生活,春天该播种的时节就播种,夏天该浇灌的时候浇灌,到了秋天该收获的时候,你就有收获,土地并不会亏待你太多。它有时甚至很慷慨,比如你在屋角随意扔下的辣椒苗、丝瓜秧、番薯藤,从来没人关注过,春天里几场大雨的滋润后,竟然落地生根,这会儿不知不觉地结出了红的辣椒、长的丝瓜,至于番薯,一锄头挖下去竟发现,下面藏了一窝圆滚滚的小番薯,这些被弃的秧苗似乎憋足了劲要上演一出励志戏码。

有一种生活叫“扦插”,就像番薯苗一样——端午前后雨水充沛,长势良好的番薯藤一段一段剪下来,插进湿润的土地,这些藤节就会在土地里生根,枝叶蔓延,顽强生长。这城市里有很多跟我一样经历的人,我们都是“扦插一族”,离开了最初生长的土地,重新寻找家园扎根生长。这样的生长开始会有点艰难。但是话说回来,哪里的生长不艰难呢?到目前为止,当我审视这一年多以来的历程时可以得出一个初步的评价:长势良好。

经过镜湖厅时,发现一架凌霄花开得很好看。橙红色的花朵长在绿藤上,头上裂开五瓣,有点像牵牛花。这花我一直不知道名字,有一天无意问得知其名,心里高兴极了。查资料,说凌霄花期很长,从夏开到秋,“八月结荚如豆荚,长三寸许”。

这花儿好种,也能扦插,若是在家里阳台植上一株,一定生机盎然。难得的是,它还有一个如此高远的名字,真可叫人咂味再三。

处暑:它的美,他早已收藏在心

日期:农历七月十四,公历8月23日。天气:晴到多云,东南风3-4级,气温26摄氏度&36摄氏度,平均相对湿度65%。《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处,去也,暑气至此而止矣。”

是有点秋凉了。

当然,只在傍晚时候的湖边。

周一有点忙,紧着时间把手头事情忙完,已经是5点过了。这时候来到湖边,却正好凉快。把车停在孤山路上,科斯达咖啡馆对面的马路边,一下车便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真舒服啊,这时的西湖边。

我一路走着,看见风吹柳梢,摇得那个厉害。风很大,白堤上放风筝的人,整个身体绷直了后仰,两手扯着风筝线,那风筝在空中哗啦啦震天响。如果不知道是风筝,简直会以为是一架摩托车低吼而过。

平湖秋月附近的荷花,争奇斗妍的繁盛景象已经不见,惟有散落的几朵,在碧绿的荷丛中撑着这一季的尾声。接下来,用不了多久,荷叶悄然枯萎,这最后的花也要谢幕了。

北山路有一些老居民,总是在傍晚搬出一张老旧的藤椅来,往湖岸上坐了,手里悠然地摇着一把棕叶扇。

荷叶问吹来的风,是带着些凉意的呢。这老居民头发花白,身上穿一件松垮到底的白汗衫,微眯了眼,却背对西湖,背对着那成片的荷叶。

只从这一幕里,我看见他的西湖——是推开门窗就揽入怀中的西湖,是喝着老酒吃着晚饭可以佐餐的西湖,亦是可以眯眼背对、不用在意、寻常风景的西湖。

别的游客只是用脚步游览西湖,看见美就要惊呼,就想借助相机记录下来。他不是。他是住在西湖,而西湖的美,早已收藏在心。

处暑这一天,走在湖边,我就在想: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在干什么。

现在的时问是2010年8月23日,一年前的2009年8月23日,我还住在租来的公寓里,一问小小的房间,墙壁上贴着杂志海报,桌上摆着花生米和烈酒,夜深之后我的手指敲击键盘,用文字构筑心灵花园。第二天睡到八点多钟,会被楼下菜场的市声吵醒,洗漱一番之后,我精神抖擞地走路上班。

再早一点,2008年8月23日,我在哪里?

唔,2008年,那是一个特殊的年头,大事件很多,我还在老家那个媒体上班。5月惊天动地的大地震之后我去四川采访,8月的奥运会,我每天一篇写着评论,8月20日左右跟同事一起去了一趟深圳,采访那些外出闯荡创业成功的家乡人。记得站在深圳的街头,我与一位姓夏的同事感慨万千。

“哎,外面的世界真好啊。”他说。

“是啊,生活真精彩。”我说。

“华强北的衣服真贵啊。”他说。

“真的买不起啊。”我说。

当时的对话是否真是如此,我已经不记得了,大致方向不会错。那个时候我们只知道羡慕别人的奋斗与成功,自己却从未想过也可以去打拼。那时,我们站在深圳街头的感叹,纯然只是感叹,谁能想到半年之后,我和夏同事就分头奔向距理想更近的座标呢?

深圳回来之后,我理了一个短头发,很短的头发,是之前若干年里都没有尝试过的短。第二天戴了个墨镜去上班,在电梯里,两个同部门的同事瞟了我一眼,从一楼到八楼,竞没有人跟我搭话。我忍不住摘了墨镜,看了他们一眼,他们惊呼一声,这才认出我来。

当时我在自己的博客上记录心情,

“只是想尝试一下新鲜的感觉。生活需要改变。……又找到新开学的感觉了,惴惴然,心情紧张。”

是的,那个8月,所有的改变都在悄悄发生。

再往前,2007年8月23日,我在哪里?

这是一趟小小的旅行。这是一个人的西湖。一年的时光其实相当短暂,只是人生里的小片断。我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会从白露开始这趟旅行。但是显然,并没有人规定必须从哪一天切入,或从某一天停下,是吗?我想一切周而复始,从任何一点切入,这都没有什么不同。它只是某个节点,就像别在草绳上的一个结扣,用以提醒日期,仅此而已。

这座西湖,有着周而复始的景色,变幻出种种的美丽。若是没有人观赏它,注目它,它也照样花开花落,美丽依旧。对于这些草,这些树,这些水,这些桥,时间不存在,也没有今年和去年,没有现在和未来。

一个又一个循环总在进行。不管你曾错过了什么,只要现在一脚踏进去,你就永远不会再错过。

猜你喜欢

西湖
忆江南·忆西湖
游西湖
西湖,荷花开了
西湖
西湖,荷花开了
东方的西湖 大巴飞瀑
雪后西湖 暖阳
杭州西湖春色
西湖入冬
江南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