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化运动中的钱玄同与陈独秀
2011-10-08张家康
张家康
钱玄同先于陈独秀执教于北大。当陈独秀应聘为北大文科学长,《新青年》也因之落户北大。这就使他们因《新青年》而相识相交,因新文化运动而志同道合。钱玄同自称是《新青年》的“一名摇旗呐喊的小卒”,而称陈独秀是“这几年来的真正优秀分子之中,思想最明白的人”。
古文大家钱玄同提倡新文学,陈独秀赞:“可为文学界浮一大白!”
北京大学因陈独秀的到来而活跃起来,因《新青年》的出现而展现出新的气象。胡适一纸《文学改良刍议》,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陈独秀紧随其后的战斗檄文《文学革命论》,更是“山鸣谷应,风起云涌。”他说:“余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大旗,以为吾友之声援。”“予愿拖四十二生的大炮,为之前驱。”得着这样一位如胡适所说“老革命党”的支持,文学革命吹起了奋进的号角。
此时,文学革命毕竟荆棘丛生,视为畏途,极需要有“犯当世之不韪”、“闻风兴起者”。钱玄同就是这样的人,他在读过《文学改良刍议》后,给陈独秀去信说:
“顷见六号新青年胡适先生之文学刍议,极为佩服。其斥骈文之不通,及主张白话体文学说,最精辟。……具此识力,而言改良文艺,其结果必佳良无疑。惟选学妖孽,桐城谬种,见此又不知若何咒骂。虽然,得此辈多咒骂一声,便是价值增加一分也。”
这里的“选学妖孽”和“桐城谬种”,是钱玄同的首创,是对一味拟古的骈文、散文的斥责和否定。作为国学大师章太炎的得意门生,且又是古文大家的钱玄同,能毅然从旧文化的营垒中突围出来,支持文学革命,其影响力如何估量都不为过。陈独秀尤为欣喜,立即复信说:“以先生之声韵训诂大家,而提倡通俗的新文学,何忧全国之不景从也?可为文学界浮一大白!”所谓“浮一大白”,乃是喝一大碗酒。有此国学高足的支持,陈独秀底气足了,胆子也大了,当然要“浮一大白”了。
最初,文学革命也只是《新青年》说说而已,没有产生出号召性力量,产生号召性力量,是后来的事情,即周作人所说:“其后钱玄同、刘半农参加进去,‘文学运动、‘白话文学等旗帜口号才明显地提出来”。有了旗帜,喊出口号,文学革命才在学界震动起来,而这正是钱玄同的远见卓识。
文学革命本应龙吟虎啸,轰轰烈烈,可他们所针对的敌人“选学妖孽”、“桐城谬种”,却不放一枪一弹,这种寂寞让《新青年》同人“颇以为不能听见反抗的言论为憾”。他们着急了,如此冷清下去,文学革命的主张是不能传播开去,是不能引起全社会的关注和讨论,新文化新思想新道德也将悄然沉寂。他们商量要演一场双簧戏,由钱玄同化名“王敬轩”,把旧文人的许多迂腐、陈旧的见解罗织到一起,以信的形式在《新青年》发表,而后,再由刘半农予以反驳。这是一出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捱的苦肉计。
这一招果然很灵,一位自称“崇拜王敬轩者”致信陈独秀,质问《新青年》:“贵志记者对于王君的议论,肆口大骂,自由讨论学理,固应如是乎!”此乃正中《新青年》同人的下怀,终于有人接招,他们的挑战再也不是空中挥拳,无的放矢了。陈独秀当即给署名“崇拜王敬轩者”复信说:“本志自发刊以来,对于反对之言论,非不欢迎”。《新青年》所愁者,正是反对的议论太少,讨论的空气太宁静,如今不同了,一下子热闹起来,而这个功劳当然要归于化名“王敬轩”的钱玄同和对之批判的刘半农。
钱玄同拉鲁迅为《新青年》写小说,陈独秀赞《狂人日记》“五体投地的佩服”
1918年5月15日,鲁迅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在《新青年》发表,以后又连续发表《孔乙己》、《阿Q正传》等小说。至于鲁迅是怎么做起小说,《呐喊·自叙》中鲁迅的叙述最为详细了。当时,鲁迅住在北京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的绍兴会馆,闲来无事,常在屋里抄古碑。一个星光灿烂的夏夜,钱玄同来了。鲁迅写道:
“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不可收,每写些小说模样的文章,以敷衍朋友们的嘱托,积久就有了十余篇。”
钱玄同对此也有过这样的回忆:
“我认为周氏兄弟的思想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所以竭力怂恿他们给《新青年》写文章。7年(1918)1月起,就有启明(周作人)的文章。但豫才(鲁迅)则尚无文章送来。我常到绍兴会馆去催促,于是他的《狂人日记》小说,居然做成,而登在第四卷第五号里了,自此以后,豫才便常有文章送来”。
正是《狂人日记》引起陈独秀的注意,当时的鲁迅还在《新青年》的圈子之外。陈独秀通过周作人与鲁迅建立了联系。1920年3月21日,陈独秀在给周作人的信中,以十分恳切的态度表示:“我们很盼望豫才先生为《新青年》创作小说,请先生告诉他。”时隔五个月,陈独秀又在给周作人的信中说:“鲁迅兄做的小说,我实在五体投地的佩服。”
写到这里,鲁迅是怎么做起小说的脉络已基本清晰。钱玄同是鲁迅的第一篇小说的最重要的促使者,而这“从此以后,便一发不可收”的最大原因,当然是与陈独秀密不可分。1933年,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说:
“《新青年》的编辑者一回一回的来催,催几回,我就做一篇,这里我必得纪念陈独秀先生,他是催我做小说最着力的一个”。
这一年,陈独秀“运交华盖”,既被中共开除出党,又被国民党关押囚禁。此时的鲁迅已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奠定了坚实的地位,在谈起这件值得“纪念”的事情时,他没有忘记的人,还是正撞霉运的陈独秀。可见这番感情诚属可贵也是最真实的。
鲁迅还说:自己的小说“是‘遵命文学。不过我所尊奉的,是那时革命的前驱者的命令,也是我愿意尊奉的命令,决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女真的指挥刀”。这里所特指的“革命的前驱者”,显而易见,指的是《新青年》编辑同人。那时的鲁迅尚在教育部供职,而陈独秀、胡适、钱玄同等都已是《新青年》的“老战士”了,因此,在鲁迅看来,他们都是“那时革命”即“文学革命”的“前驱者”,他所尊奉的“命令”就广义而言,是《新青年》的命令,而就狭义而言,则是陈独秀为代表的《新青年》编辑部的“命令”,其中当然也包括此时已经反目成隙的钱玄同。
拥护德赛两先生,陈独秀力主“废孔教”,钱玄同激进“废汉字”
中华民国已经建立好几年了,可却出现了一件被钱玄同称为“至奇极怪之事”,这就是康有为主张要将“尊崇孔子”写入宪法,定孔学为国教。这“至奇极怪之事”同样引起陈独秀的警觉,他发表《吾人最后的觉悟》,这“最后的觉悟”就是“伦理的觉悟”,即“以独立、平等、自由为原则,与纲常阶级制度为绝对不可相容之物”。钱玄同最为赞赏这个“最后之觉悟”,致信说:此乃同人“最要之图。否则尽管挂起共和招牌,而货不真,价不实,不但欺童叟,并且欺壮丁。此种国家,固断无可以生存于二十世纪之理。”
推翻孔学,改革伦理,是他们时常讨论的话题。钱玄同在给陈独秀的信中说:“如孔丘者,我固承认其为过去时代极有价值之人。然其‘别上下、定尊卑之学说,则实在不敢服膺。”钱玄同之否定孔子,否定的只是纲常伦理制度。陈独秀则比钱玄同坚决的多,他在复信中说:“全部十三经,不容于民主国家者盖十之九九,此物不遭焚禁,孔庙不毁,共和招牌,当然挂不长久,今之左袒孔教者,罔不心怀复辟。”
在陈独秀的启发下,钱玄同重新检讨孔教,以更为激进的姿态抨击孔子,认为“欲废孔学,不得不先废汉文;欲驱除一般人之幼稚的野蛮的顽固思想,尤不可不先废汉文。”他在给陈独秀的信中,对旧文化进行了系统的梳理。他说:
“二千年来所谓学问,所谓道德,所谓政治,无非推衍孔二先生一家之学说。所谓四库全书,除晚周几部非儒家的子书以外,其余则十分之八都是教忠教孝之书。经不待论,所谓史者,不是大民贼的家谱,就是小民贼杀人放火的账簿,如所谓平定什么方略之类。子集的书大多数都是些王道圣功,文以载道的妄谈。还有那十分之二,更荒谬绝伦,说什么关帝显圣,纯阳降坛,九天玄女,黎山老母的鬼话。其尤甚者,则有婴儿姹女、丹田泥丸宫等说,发挥那原始人时代生殖器崇拜的思想。所以二千年来用汉字写的书籍,无论哪一部,打开一看,不到半页,必有发昏做梦的话。”
他提出更为激进、绝对的口号:“打倒古文!打倒汉字!打倒国粹!”这多少有些痛快淋漓,快慰人心,但必须要有学理上的支持。他说:“中国文字衍形不衍声”,辨认和书写都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读音也不易掌握,正是如此,所以,在最今的二十年来,才不断有人提出文字改革的主张。他指出:“除了那‘选学妖孽、‘桐城谬种要利用此等文字,显其能做骈文、古文之大本领外,殆无不感现行文字之拙劣,欲图改革,以期适用。”这些言论自然是捅了马蜂窝,旧派人物群起而攻之,大有泰山压顶之势。
陈独秀是钱玄同的后盾,针对旧派人物的攻击,与钱玄同一唱一和说:自古以来的古籍,“都带着反对德赛两先生的臭味”,那些开口国粹,闭口古说的人,说穿了就是要做民主与科学的死对头。这也正是钱玄同的愤激的情绪和过激的言论的真正诱因。他说:
“像钱先生这种用石条压驼背的医法,本志同人多半是不赞成的。但是社会上有一班人,因此怒骂他,讥笑他,却不肯发表意见与他辨驳,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他说:近来更有“贱丈夫”动辄以新名词附会野蛮之古义,如译Republic为“共和”,附会于“周、召共和”,附会于传统的“五伦”。原是风马牛不相及,却要厚着脸皮的牵强附会。这恰是他们所最为痛恨的。陈独秀在为钱玄同辩说时,义正词严地声明:“西洋人因为拥护德赛两先生,闹了多少事,流了多少血,德赛两先生才渐渐从黑暗中把他们救出,引到光明世界。我们现在认定只有这两位先生,可以救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若因为拥护这两位先生,一切政府的迫压,社会的攻击笑骂,就是断头流血,都不推辞。”
1916年11月1日,陈独秀在《新青年》发表《答T·M·Chen》中说:“世界语为今日人类必要之事业。惟以习惯未成,未能应用于华美无用之文学,而于朴质之科学,未必不能达意也。”钱玄同对此认识“极表同情”,但对于所说世界语不能应用于文学,表示疑义,而尤对将文学之上冠以“无用”二字,更是“不敢赞同”。他告诉陈独秀:“世界语非不能应用于文学也。”
钱玄同说,用世界语编译文学,首要是看“其内容之价值如何,而形式华美与否,则全无齿及之必要。”旧式文人所谓华美,无非是鹦鹉学舌,引经据典。他们不觉其无聊,反而“嚣嚣然号于众曰此句如何古奥,此句如何华瞻,此句如何险峻。”这些名士派头的学者们,正以此作为抵制世界语的理由,以为世界语“文法更为简单,一义无二字,排列变化有一定,这样呆板板的文字,怎么可以做美文呢?”钱玄同椰揄道:“公等所谓美文,我知之矣。说得客气一点,像个泥美人。说得不客气一点,简直像个金漆马桶。”
在致陈独秀的信中,钱玄同回顾了世界语在中国的发展经历,他说:“考世界语自一八八七年六月二日出世,至今才三十年。其初出世之二十年中,不甚有人注意。犹丁未戊申(即1907、1908年,作者注)之间,刘申叔张溥泉诸君在日本,请彼国之大杉荣启教授此语,其时日本此语亦始萌芽。一面吴稚晖褚民谊两先生在巴黎著论于‘新世纪周报,大加提倡。而中国内地尚无人知之。己酉(即1909年,作者注)秋冬间,上海始有世界语会。七八年以来,欧洲用此语出版之书籍,日新月盛,中国人亦渐知注意。”
钱玄同还对陈独秀说:“中国人虽孱弱,亦世界上之人类,对于提倡此等事业,自可当仁不让。”他对世界语的热心,已具体落实到教学上,正是在他的倡导下,蔡元培同意在北大开设世界语班。
陈独秀接钱玄同信后,仔细想来,前信所谓“未能应用于华美无用之文学”,似有不妥,在给钱玄同回信中,已有认错的意思,曰“乃一时偶有一种肤浅文学观念浮于脑里,遂信笔书之,非谓全体文学,皆无用也。”他说,世界语和我们的国语一样,只能说至今还没有“产生宏大之文学”,而不能说“终不能应用于文学”。
他们都注意到所谓“国粹”的阻力是如何的强大,而废汉文的设想,更是大逆不道,难以施行。钱玄同开始知难而退了,在给陈独秀的信中说:“故今日遽欲废汉文而用世界语,未免嫌早一点。然不废汉文而提倡世界语,有何不可。”陈独秀对此亦有同感,在给钱玄同的回信中说:“鄙意以为‘国家‘民族‘家族‘婚姻等观念,皆野蛮时代狭隘之偏见所遗留,根底甚深,即先生与仆亦未必能免俗,此国语之所以不易废也。”
钱玄同是个“致用务求真实”的人,他认为,中国欲生存于二十世纪,就应该把中国的旧书悉数束之高阁,而专心致志地学外国文,读外国书。这样,汉语经过淘选,一部分勉强可用,一部分则被送进博物馆。至于文章可改用口语,以纠正旧时言文的不一致。
在谈到文字的替代物时,他表示与其制造罗马字母的新汉字,不如采用人类公用的世界语。他的推广世界语的信念,还是那么的不可动摇,然而在实际的推广过程中,他又由推广世界语而提出汉字革命。1923年,就是他向教育部提出组织“国语罗马字”委员会的议案。1925年,他放弃了国语字母采用国际音标式的观点,主张采用26个罗马字母。
钱玄同提出应用文格式“改右行直下为左行横迤”,要陈独秀在《新青年》率先垂范
钱玄同在给陈独秀的信中说:“胡君‘不用典之论最精,实足祛千年来腐臭文学之积弊。”他说齐梁以前的文学,如诗经、楚辞和后来的汉魏之歌诗、乐府等,都是从来不用典。“古代文学,最为朴实、真挚,始坏于东汉,以其浮词多而真意少。弊盛于齐梁,以其渐多用典也。唐宋四六,除用典外,别无他事,实为文学‘燕山外史中最下劣者。……戏曲小说,为近代文学之正宗。小说因多用白话,用典之病少。”
如此评说,被陈独秀称之为“崇论宏议,钦佩莫名。”他告诉钱玄同,中国文人有种不好的习气,那就是鄙视戏曲小说,很多有才华的人都不屑于作戏曲,写小说。他说:“夫善写人情,岂非文字之大本领乎。庄周、司马迁之书,以文评之,当无加于善写人情也。八家、七子以来,为文者皆尚主观的无病而呻,能知客观的刻画人情者盖少,况夫善写者乎。”
当然,他们也有一些歧见,那就是对于《金瓶梅》的评论,陈独秀在给胡适的信中说:“足下及玄同先生盛称水浒、红楼梦等为古今说部第一,而均不及《金瓶梅》,何耶?此书描写恶社会,真如禹鼎铸奸,无微不至。红楼梦全脱胎于金瓶梅,而文章清健自然,远不及也。乃以其描写淫态而弃之耶?则水浒、红楼梦又焉能免。”
他们由文学革命的讨论,又触及到应用文的改革。钱玄同致信陈独秀:“文学之文,用典已为下乘。若普通应用之文,尤须老老实实讲话,务期老妪能解,如有妄用典故,以表象语代事实者,尤为恶劣。”所谓“表象语”就是乱用典。读过《秋水轩尺牍》等的人,常会被其中的典故弄的一头雾水。如,以“芸人之田”喻代人作事,以“嵇山独鹤”喻才学、仪表出众,以“送燕迎鸿”喻一年的时光等等。读着这样的信,你能不觉得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