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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爱上羊”和全球化都市寓言

2011-09-30陈建华

艺术评论 2011年2期
关键词:全球化动物

陈建华

“狼爱上羊”和全球化都市寓言

陈建华

“狼爱上羊”

《狼图腾》

“狼爱上羊”

新动物话语

乔治·奥威尔的名作《动物庄园》是一部寓言小说,讲一个庄园在一场革命胜利后,动物们生活在乌托邦的灿烂阳光里,但不知不觉的在绿油油的草地中钻出了蛆虫。小说出版于1945年,其意义远远超过了所影射的现实政治。一部动物寓言成为现世的预言,其实动物故事从来是写人的,是写给人看的。自新世纪以来人与动物之间的亲近关系前所未见,有关动物的文化产品也前所未有地多了起来。从大处说因为地球变暖,人和动物同样处于濒临绝迹的危机之中,于是惺惺相惜。另一种亲近却是为了杀戮,为了牟利,任何珍稀动物,无论多么凶猛,都格杀勿论,同样加剧了人类自身濒临灭绝的危机。

从前的狼是残忍可怕的,现在的狼不是受崇拜,便是被同情。前者如姜戎的热销小说《狼图腾》即为代表。不知《动物庄园》被译为多少国语言,而《狼图腾》在面世后短短数年间已被译成近十种外语,其影响力令人惊叹,与其说是因为它的文学价值,毋宁说是这个“狼图腾”作为权力崇拜的象征应运而生,伴随着印刷资本的全球性流通,迅速跨越民族与语言的界线。另一方面狼变得令人同情起来,这与近年来声浪愈高的环保意识有关,狼不仅是气候变暖,更是人类贪婪的牺牲品,也面临着被赶尽杀绝的命运,因此环境保护者呼吁“狼权”。像2005年的美国电视纪录片《与狼群生活在一起》(Living with Wolves)、2007年的法国影片《与狼群共患难》(Survivre avec les Loups,由 Vera Belmont导演)、2008年的比利时故事片《女孩与狼群》(La Jeune fille et les loups,由Gilles Legrand导演)等,都力图改变狼的传统形象。好莱坞梦工厂加紧生产《比佛利拜金狗》、《流浪狗之家》之类的影片,那种火爆搞笑的风格有其自身《101只斑点狗》的传统,日本的电影业不甘落后,像《路边的狗》、《与狗狗的十个约定》等,更讲人狗之间的关爱和谐,狗则更具宠物意义。与好莱坞不同,最近日本人大力开掘出猫的故事,似乎更富于东方式的温馨与诗意。

“热爱地球”成为我们的口头禅,爱心变得更宽广伟大,但养猫养狗会爱得更安全,爱心也更为脆弱而孤独。许多人不敢爱人,才移情别恋于猫狗。那也是白领的生活品质的标志,满足于对生命的占有,结果让那些猫猫狗狗也得了忧郁症。这些都没法跟狼相比,狼是媒体的宠儿,成为“雷词”、“潮语”的灵感源泉,如中国乒乒队“养狼计划”、贺岁片“杀破狼”、莎拉佩林“狼人”之类,只要和狼搭边,就会上大小不等的新闻标题。杨丞琳在唱“狼来了”,那是个男人即谎言的比喻,这样的狼多多益善,没有帅哥的谎言,美女不美,但和“人与自然”回到和谐的愿望毫无关系。

我们小时候都读过《格林童话》里狼外婆的故事,就像故事里的小孩一样,狼外婆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不仅教我们辨别善恶,而且懂得识别真伪。我们也熟悉“狼来了”的故事,知道诚实的重要以及对于公共生活所承担的责任与后果。在中国“中山狼”的寓言尽人皆知,狼背信弃义,吃人的本性难移。这也说明不管东方西方,对于狼的认知在分享着基于人性的普世价值。一旦知道狼和羊的区别,就进入了善恶的人间世及其象征秩序,那似乎要比了解沧海桑田,改朝换代的历史来得更为重要。的确911之后,世界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动物世界也焦燥不安,在魔杖的指挥下被迅速动员起来,形成一种新动物话语。随着狼的传统形象的变化,传统所尊奉信守的价值系统已经荡然无存。一百年前西方的坚船利炮击碎了中国的传统价值,由是惊呼“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但在现下的变局中,地球村里的人都在同一条船上,不知风暴从哪一边来。

把狼作为辨别善恶的指符也是文明所造成的迷思,其实世界各民族有过各种关于狼的传说,在文化的基因里,曾流淌着狼的血液。如果你去意大利罗马,会发现不少雕像名画,会知道罗马城的缔造者是一对孪生兄弟,是靠母狼的奶水而存活长大的。过去不乏与狼有关的文化产品,举几个电影的例子,如名导伯格曼(Ingmar Bergman)的《狼之时光》(The Hour of the Wolf)、乔丹(Neil Jordon)的《狼之一族》(The Company of Wolves),或如意大利性感明星莫尼卡参演的《狼族盟约》(Le Pacte des loups)和奥斯卡得奖片《与狼共舞》等,这些影片即使没有直接表现狼,也蕴含可怕、危险、死亡的象征意义,因此狼的属性还没有根本变化。

新动物话语首先是消费性的,儿童是主要的目标读者。2005年姜戎又推出了《小狼小狼》,是《狼图腾》的儿童版,意在取代从前有关狼的经典童话或寓言,事实上想要给小孩洗脑。这或许是现代中国人的梦想,如梁启超、鲁迅等,痛感中国人身心的孱弱与萎靡,而呼唤铸造强健雄壮的“国魂”。这几年的动物话语也是够丰富的,老鼠、蝴蝶、熊猫似乎更适合儿童,其实不然,现在的文化产品力求多元,消费对象也希望老少皆宜,有利于资本回收。

说新动物话语体现了某些价值观念的急剧变化,狼作为权力崇拜的象征,在理解上有纲举目张之效。或许有人以为我在作过度诠释,在有色眼镜之后把美丽的动物世界看得有煞风景。下面换一个角度,除了上面说的令人崇拜或同情的狼,仅就“狼爱上羊”这首歌来谈谈另一种新狼形象——漂泊而浪漫的狼,或许更有趣而复杂。

“狼爱上羊”

“狼爱上羊”是一首网络歌曲,2005年汤潮的《狼爱上羊》出现在网上之后,大街小巷不胫而走,被称为2006年“最火爆”的歌曲。网络歌曲一开始就被指斥为“恶俗”而遭到抨击,2007年10月中国音乐界知名人士还开会大加声讨,在一连串的名单中当然包括《狼爱上羊》。这里不在于赞扬或指斥,首先想提一些问题:它为什么那么火爆?它在讲什么?谁在唱?和我们的都市生活有什么关系?这真是文化批评需要介入的地方,由此能把握当下大众欲望的脉搏和文化的走向。这是一个有关变化的“奇迹”和“可能性”的寓言,出现在新世纪之初并非偶然。近来我们不时听到“软实力”这个带有魔幻力的词,《狼爱上羊》就是“软实力”文化的生动体现,从网络里钻了出来。在歌里狼和羊的爱情发生在荒野丛林,但它真正的表演舞台是在都市。伴随着这个“陌生化”的内容,我们被带进了一个新的童话世界,怀着希望、疑惑与恐惧。在短短两三年里“狼爱上羊”已成为一种象征指符、一种文化品牌、一种知识话语,不断被再诠释、再生产。先看歌词:“北风呼呼的刮,雪花飘飘洒洒。突然传来了一声枪响,这匹狼他受了重伤。但他侥幸逃脱了,救他的是一只羊。从此他们缘定三生,互诉着衷肠。……狼爱上羊啊,爱得风光,他们穿破世俗的城墙。狼爱上羊啊,爱得疯狂,他们相互搀扶去远方。”

这里突出的是狼的形象的变化。狼变得有爱心起来,对于羊不光知恩图报,且出自真爱。狼本来就爱羊,那是为了吃羊,但现在“疯狂”爱上羊的狼是一只好狼,与羊喜结良缘、患难与共。其实在流行歌曲中,较早的如齐秦“北方的狼”风靡了80年代的大陆校园,此后狼的主题一直不断,张学友、谢霆锋等乐此不疲。这只爱上羊的狼,即爱恋或色欲的狼,其谱系却源远流长。为人熟知的“色狼”即与之有关,如2007年居香港烂片榜首的《七擒七纵七色狼》,那也自有其家数,更早的在60年代根据流行小说拍成的电影《夜半人狼》,英译为Midnight Werewolf。这个Werewolf意谓“狼人”,其出处更是了得,源自于欧洲中世纪的民间传说。说人在满月之夜被狼咬之后而变成狼人,比吸血鬼更具超强的能力。40年代初好莱坞影片The Wolf Man根据这一传说,片中狼人与美女结下了不了情,此片今年推出了重拍版,宣传早已做得轰轰烈烈。其实“狼人”的题材在好莱坞一向受宠,如约翰·兰迪斯导演《一个美国狼人在伦敦》的及杰克·尼古森主演的《狼》等,都是富于寓意的佳作。迈克·杰克逊在其成名作《惊悚》(Thriller)中所扮演的正是狼人,也是由兰迪斯导演的。“狼爱上羊”中的狼如此富于爱心,则根本翻转了“色狼”的意涵,在上世纪是不可想象的。这多半出自拟人化文学手段的表现,与好莱坞的狼人扯不上干系,但也不能说死,狼与人的变形含有人性理解的深刻课题,而好莱坞影响已无远弗届,尤其在全球经济时代,在那些以狼为主题的歌曲里,多少可看到狼人的影子。

“狼爱上羊”被广为接受,除了外在的原因,这首歌的内容及表现手法颇投合大众。其实通俗作品之所以畅销,是因为能满足大众对于新鲜新奇的期盼,尽管时尚常常转瞬即逝。这首歌是一个新编的童话,给狼的形象带来如此彻底的革新,具有奇迹般的意味。而且情节的编造运用了“传奇”文学的套路,像落难公子遇到红颜知己的叙事模式,合乎我们的文化习惯。狼改变本性虽然有违常识,但感恩报答,能满足我们道德上的期待。羊狼之恋属于一场“真爱”,那是充满激情,不计利害的。在现下流行歌曲中关于“真爱”的陈腔滥调比比皆是,但少男少女百听不厌,正因为其中有令人回肠荡气之处。同样的所谓“缘定三生,互诉着衷肠”,相当简洁而圆熟地表现了这场“真爱”的合法性,那是前世注定、无可理喻的。

“狼爱上羊”的主题,如用俄国形式主义批评术语,属于一种“陌生化”,而羊和狼的对话,给人一种场景感,也是日常化的。尤其是羊的回答:“不要客气,谁让我爱上了你?”的确羊显得楚楚可怜,而在对它的纯情的同情或认同之中,狼也获得了一次机会。接下来,“就这样它们快乐的流浪,就这样它们为爱歌唱”,这场奇特的恋爱似乎顺理成章地变成了爱的颂歌,而且带有一种另类的情调。最后回旋往复的“爱得疯狂”,在热烈渲染之际,实际上对听者产生一种催眠的迷醉效果,狼作为主体,也似乎不负众望地带着羊“流浪”,明知前途危险莫测,却挑战世俗成见,相依相偎地前行,表现了某种英雄主义。

这首歌刷新了爱情主题的表现,带来新的刺激。狼的形象用来在真实与虚幻、可能与不可能、机会与危机之间营造张力和气氛。正如羊所说的:“在你身边有多么的危险,我都会陪伴你。”在听众心目中,狼也是不确定的,仍具有危险性。实际生活中的男女之爱,特别在今天流行的理解中,本质上是变幻莫测的,狼的形象正担负着这种不确定的功能。人们宁可相信歌里所表现的,狼能改变本性,岂不证明爱的伟大?狼和羊的“快乐的流浪”是浪漫的,或者只要“曾经拥有,不问天长地久”,若有“真爱”的理想,危险和痛苦都值得。

只是一首流行歌,听了唱了,兴之所至,大不了是“一场游戏一场梦”,犯不着去问狼是善是恶。或许觉察到这场恋爱“疯狂”得“荒唐”,出现了那种搞笑的翻唱,让一男一女滑稽地对唱。然而这首歌的流行并非个别、偶然,它和其它动物形象的变化一起,反映了某种真实的文化心态:我们生活在全球化时代,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会发生。“狼爱上羊”是全球现代性的一个象征指符,标志着游戏规则的改变。就狼的变性颠覆了“普世”价值系统而言,这一全球现代性具有震撼性冲击,却体现为“软实力”或“潜规则”。狼的变性即是创意产品的“奇迹”,也是全球化经济“奇迹”的颂歌,它并非成于一旦,而是全球化经济处于某种巅峰状态的结果。这是新世纪的童话,是一把通向幸福之门的钥匙,与互联网的产生及其带来的创意自由是同步的。

“潜规则”指全球化经济秩序和机制而言。在1990年代关于全球化的理论如雨后春笋,一个广为接受的观点是,数码时代的资本流通在速率与空间上都达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比如过去确认支票的方式必须靠邮递,而现在通过计算机顷刻之间即可转移资金。同样流通中的“跨界”作为全球化的金科玉律,首先与跨国公司的运作有关。有一派理论认为由于跨国公司迅速地聚集资本与权力,从而形成世界经济政治的新格局,即以如纽约、东京、上海等大都市为中心,相对来说民族国家的机能在削弱。互联网的普及无疑为“流通”如虎添翼,也带来真实与虚拟的问题。在1960年代法国理论家居伊·德波(Guy Debord)就指出后资本主义的“奇观社会”(The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特征。在现代社会里,人们生活在图像的日常世界之中,已经耳濡目染地受到这一图像世界背后的商品机制及其逻辑的控制,因此其思维和行动离开真实愈远。

是幻觉?是真实?随着地球气候变暖,人类和动物似乎都变得温柔起来,而在各类文艺产品中,从流行歌曲、电影、漫画到网络小说,动物们也在竞争,看谁变得更有爱心,连老鼠也要爱上猫。当然这是好现象,动物们充满人性爱心,归根到底是人造的,表达了要求社会和谐的美好意愿,比起从前动辄“刺刀见红”、“你死我活”的意识形态来说,说明社会及人的观念进步多多。且不说这些新千禧年的童话、全球化带来的福音。在全球化中国境遇里,互联网所爆发的能量与飞速猛进的中国经济发展相平行,游戏性是一大特点,那种搞笑甚至恶搞现象在世界上是少有的。一方面是什么都不在乎,在一定的政治条件下,尤其发达的是游戏无害的公共空间,在恶搞之中体现了某种公民意识,对于价值的认同起到制衡作用,虽然尚不足成为主流。另一方面是什么都可能发生,如与经济飞跃相一致的大众欲望,对于财富、权力的渴求。李欧梵和罗岗在关于当代视觉文化的对谈中谈到“虚拟”问题,认为不能一概而论,应当注意“虚拟”文化的“商品性”及其具体时地的文化构成。《狼爱上羊》正体现了网络的无害空间的自由表达,受全球化风气的灌溉,体现了“跨界”、“流通”的美学。这首歌完全是艺术虚构,照传统的观点是善恶不分,认敌为友,其实这一层道德判断并未完全消失,只是居于后台;关键的是游戏性,折射出新世纪游戏规则的变化及消费大众的欲望想象。作为一件商品,含有其政治性与社会性。

《动物庄园》

《喜羊羊与灰太狼之虎虎生威》

《小狼小狼》

《狼爱上羊》并非一片光明。需注意的是那个一开头暴力的插曲——狼给猎枪击中。在歌里是情节铺垫,给羊狼之恋的一个合理化前提,当然如上面说的与当下环保议题有关。再来看狼和羊相偎相依“快乐地流浪”,为爱的方向所引导,带着爱的信念而前行。“疯狂”的爱处于进行时,并没有结局,给人一种悬念,一种不确定感。事实上浪迹天涯,狼还可能遇到枪击,危机仍然存在。所谓“在你身边有多么的危险,我都会陪伴你”,羊明知与狼在一起是危险的,这危险有可能来自狼的本性,更有可能的是来自那个暗伏的猎枪,这样的话,它们的“真爱”并非天真,走在一起,面临共同的命运。

作为一首网络歌,其基本消费者是一般大众,特别不可忽视的是大量来自各地的打工族群。对他们来说,某种意义上这首歌也是人生境遇的一个比喻:尽管前途莫测,却带着美好的爱的信念向前走去。在日常的忙碌、紧张和焦虑之中,从狼羊共舞的虚幻景象与韵律中获得片刻的安慰和麻痹,这一廉价的娱乐同时在充分发挥安抚人心的功能。

新世纪的动物话语是个有趣的文化现象,与我们周围所发生的密切相关,涉及全球现代性的种种问题,《狼爱上羊》仅是其中一例。还有不少议题,比方说羊的角色,包括像刀郎的《披着羊皮的狼》等,更涉及女性和弱势群体的观念、恐惧美学等,我想都是值得关注和探讨的。2008年初网上有一条消息,说四川某地真的发现狼羊之恋,在笼子里恩爱有加,据说狼一日离不开羊。我看了为之高兴了好半日。然而后来又看到BBC制作《地球表面》的纪录片,有一个长镜头拍摄狼追羊的全过程,足足有个把分钟,羊死命逃,狼死命追,最后,当然,是狼吃了羊。于是想起那则消息毕竟属于个别的例外,不禁悲哀起来。

责任编辑:张慧瑜

陈建华:香港科技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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