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利、偏执狂与超现实主义
2011-09-27鞠惠冰
鞠惠冰
达利、偏执狂与超现实主义
鞠惠冰
“我同疯子的唯一区别,在于我不是疯子。”不用看达利高高翘向天穹的小胡子,不用观赏他充满奇思怪想的绘画,单是这疯狂偏执的妙语,就足以概括他的形象。
天才萨尔瓦多·达利1904年5月11日出生于西班牙赫罗纳省的费格拉斯市。他最怪癖之处是他的偏执狂,在其自传《达利的秘密生活》引言中的第一句话是:“我六岁想当厨娘,七岁想当拿破仑。从此,我的野心与日俱增。”达利很早就表现出绘画的才能,十岁时创作了一幅题名为《生病的孩子》的自画像,十二岁时他说,“我是印象派的画家”,十四岁时在家乡小镇上举办首次个人画展。1921年,达利进入马德里美术学院学习。此时,达利仍旧以充实自我为要务,他一方面在普拉多美术馆认真研究古典大师们的作品,揣摩传统的构图及严密的技法,另一方面积极探索毕加索、格里斯、基里柯等人的艺术,并从中受到极大启发。达利深藏不露与独来独往的作风受到一群自命为前卫派的学生们的奚落讥讽,直到有人发现他默默从事立体主义的创作时,大家对他的讥讽才转为热烈的推崇。在他们的拥戴下,达利原形毕露,他身着奇装异服,纵酒高歌,俨然成为激进派学生的领袖。不久,达利以煽动学生暴动的罪名受到指控,被勒令休学一年。返回费格拉斯后,达利又被关进当地监狱,一个月后被移解到赫罗纳监狱,随后因找不到证据而被释放。复学后不到一年,达利又被国王亲自署名开除学籍。
1925年11月,达利在巴塞罗那举办个人画展,这次展览得到了评论界极大的赞扬和关注,也引起画家米罗和毕加索的注意,毕加索对达利的《窗前少女》大为赞赏。1926年,达利到达巴黎后,带着《费格拉斯少女》拜访了毕加索,当时他激动万分,就像是受到罗马教皇的接见一样。但这也是达利吸收立体主义的最后一年,不久,立体派绘画创作中机械性的分割方式已不能满足达利的激情与幻想,立体主义画风逐渐在达利的画面上消失了,而基里柯的画面上所具有的空旷神秘感,在达利日后的作品中却总是隐约可见。此时,布勒东的超现实主义运动正在兴起,作为天才画家的达利,他与生俱来的反叛性格似乎更容易接受超现实主义。在这期间,达利接到布努艾尔的邀请,他们将共同拍摄制作电影《一条安达鲁狗》。
影片拍摄期间,达利有机会与布勒东、艾吕雅等超现实主义者有了最初的接触,他的才华立刻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应达利之邀,几位超现实主义者、画家马格利特、诗人艾吕雅等来到西班牙,在这次聚会中,达利遇见了影响他一生的人———加拉,她是艾吕雅的妻子,当时被超现实主义者们奉为女神,达利马上爱上了她。达利的独特个性和才华也让加拉十分爱慕,很快,他们彼此疯狂地爱上了对方。妻子的移情别恋使得艾吕雅黯然离去,不久,加拉因为有事也回到巴黎。达利把自己关在画室中,创作了《大自慰者》、《诗人艾吕雅的肖像》等作品。
一个月后,达利因为画展来到巴黎。当超现实主义领袖布勒东在画展的开幕式上宣布超现实主义的阵容出现一颗新星时,达利却不在场,而是与加拉在巴黎郊外幽会。1929年是达利生命中重要的一年,他与加拉结为伉俪,又正式投身于超现实主义运动。布勒东称他是超现实主义运动最引人注目的人物,给超现实主义运动带来了生机。
《达利在水中》(法)尚·杜杰德 摄
达利画作:《孤独的偏执狂批判》
当时欧洲艺术人才辈出,达利只有提出独创的观念与技法,树立卓越的画风,才能够脱颖而出。达利觉得超现实主义倡导的“自动写作”的创作手法无法使他表现繁复壮观的主题,也不能产生强烈的震撼力量。他所要追求的,不是消极等待潜意识中的结果出现以及机械自动书写,而是更为积极更具征服性的超现实表现层次。要达到这种创作的要求,就要借助理智的力量,经由特殊的方法掌握潜意识的世界。虽然达利的作品是以梦境或幻想为基础,但在制作上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通常精确细致地描绘出奇而不合理的世界,就像“手绘的梦境照片”,创作方法上,他用的是自己独创的“偏执狂批判法”。
“偏执狂批判法”与真正偏执狂病患者的区别在于,它是通过积极而有意识的狂想来创造一个非理性的而又十分酷似客观世界的幻想世界。达利在自己的身上诱发幻觉境界,以弗洛伊德潜意识精神意象学说为理论基础,用无拘无束和自由联想所激起的意念,取信手拈来的物象或形状,或按其本义,或做假借,或取消任何意义加以逼真刻画,或变形处理,或东拼西凑,营造出大量的超现实境界。布勒东在《超现实主义是什么?》中指出,达利赋予了超现实主义一个最为重要的手法,特别是偏执—批判法,这立刻显示出它一样能应用到绘画、诗歌、电影、典型的超现实主义物体的结构、时装、雕刻,甚至——如果必要的话——一切注释的方法。
布勒东认为,达利第一次公布他的这种“偏执狂”信念是在《看得见的女人》中:
我相信藉着一种偏执而活跃的思维进展,能够(同时和自动主义及其他被动的情况)混乱系统化,并因而有助于彻底动摇真实的世界的这个时刻就在眼前了。
为了要减少一切可能的误会,也许应该说:“即刻的”现实。
偏执狂利用外在的世界以维护本身专有的信念,也有使他人接纳这意念之真实的干扰特点。外在世界的真实是给说明和证明用的,因此也能为我们心中的真实所用。
达利画作:《伟大的偏执狂》
达利画作:《病中的儿童》
达利在1934年《哲学的激怒》一文中对他的偏执狂意向作了厘定:
“偏执狂”:在阐释方面带有系统之结构的精神狂乱。
“偏执—批判活动”:“无理性知识”的自然方法,建立在对精神狂乱的联想和阐释上带有批判和系统之具体化上。
“绘画”:“具体的无理性”和一般幻想世界的手绘色彩“摄影”。
“雕刻”:“具体的无理性”和一般幻想世界的手创立体效果。等等……
为了替达利的承诺作一概要的总结,布勒东说,我们必须考虑到任何偏执活动体的“不间断之变成”的性质,“这种不间断之变成允许他们的偏执狂目击者将外在世界的形象看成是不稳定、暂时的或可疑的;而最令人不安的是他能使别人相信他印象的真实”。
1931年的一个晚上,达利的偏头痛发作了,和加拉去看电影的计划只好取消。打算早些休息的达利在餐桌前坐了一会儿,独自思考着晚餐中那块入口即溶的卡曼贝乳酪带来的“超级柔软”的各种联想,脑子里忽地闪现出一幅描写柔软的画。这时,按照老习惯睡前他又望了一眼白天的作品,那是画了一半的利加特港的风景画。画面上的岩石被夕阳的光线照亮,前景是一棵截断的无叶橄榄树,达利觉得应当把它作为某种观念的背景,可这是什么观念呢?多么需要一个惊人的形象啊!在关灯走出画室的一瞬间,“流淌的钟”占据了他的头脑,其中有一只挂在树枝上。达利强忍住头痛,拿起调色板动手画起来,两个小时后,到加拉看电影快回来时,这幅著名的画已经完成了。从影院归来的加拉凝视着这幅画,表情中充满惊奇和赞美。达利确信自己成功了,因为加拉从不会弄错。
这幅画就是著名的《记忆的永恒》。画中的一切都向我们说明了达利表现的是一个梦境,可是时钟盘面上的蚂蚁和附近的苍蝇又把我们拉回现实世界中。画面中时间无法逆转地疯狂流逝,表现出在生活压迫下个人世界面临崩溃的感觉。这幅画被美国画商朱利安·莱维看中买下,不过他说,这幅画非常奇特,大众不会接受它,买下它纯粹是为了日后挂在自己家中。可是后来,正是这幅画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多次转卖,最后为现代艺术博物馆收藏。
达利画作:《记忆的永恒》
达利有一种很强的刺激感,如果要想正确地看待他的形象,就必须把他的作品置于一个并不那么公开谈论性的时代。今天,艺术界不大那么容易因性欲、血液、粪便和腐烂等形象而惊动,但在1929年,像达利的《悲哀的游戏》这类画作,画中形象直截了当地表现了手淫———底座上那个形体羞愧地扭过头去回避,右手被极度放大——以及嗜粪症。在前景上那个喋喋不休的男人短裤上纤发毕露勾勒出的粪便的污迹甚至惹恼了布勒东,因此,超现实主义者们就粪便是否是一个可以接受的形象进行了一场严肃的辩论。达利指出,一场梦境如果受到审查,就根本不算梦,而是一场有意识的虚构。如果超现实主义者对不可思议的无意识作用真感兴趣,他们就必须全盘接受疣子、粪便这些东西。正如毕加索毕生都把色情的热狂用作主题,达利也调动了阳痿和罪恶的形象。凡是不坚挺的东西,凡是表明萎靡不振的东西,他都喜欢——稀糊糊的卡曼贝奶酪,拐杖上撑起来的一块块像西瓜样的肉块,软塌塌的钟表,煎过的鸡蛋,容易吸收潮气的头颅……
1933年,希特勒上台后以广泛的公共投资、物价管理、薪资及资源分配等手段,把饱受经济恐慌打击的德国在短期内转变为令人畏惧的军事强国。法西斯的阴影从此随着纳粹的强大而急速扩散,一股防止艺术过度放纵的浪潮也告兴起。此时的达利并不像布勒东等对政治活动抱有积极的热情,他对希特勒的性格和形象产生了极大兴趣。他认为希特勒的性格具有典型的超现实主义症状,在一幅画中他画了希特勒的保姆坐在一洼水中打毛线。达利曾说自己多次梦见希特勒是个女人。“我当时对希特勒柔软而丰满的肩背很着迷,千篇一律的军服恰到好处地贴在上面。每当我画从他背上穿过的武装带时,这皮带就显得像是乳罩的带子一样,从而它下面凸出来的希特勒的柔软肉体就使我进入迷醉状态,产生某种喝牛奶、吃美食和听瓦格纳音乐的奇妙感受,使我的心狂跳不已,连性交的时候都很少这么冲动过。希特勒的臃肿身体在我的想象中显现为美妙的女性身体,皮肤雪白,对我产生了某种催眠作用。”
在达利的意识中,希特勒的这种魅力完全是超越政治的。在元首女人形象的激发下,达利的作品在超现实主义阵营中引起越来越大的怀疑,他天生的叛逆精神使气氛更加激化。在这种情况下,达利去找布勒东,请求他召开超现实主义团体的非常会议,以便从天主教的反叛观点,从尼采对于非理性的理解讨论希特勒主义的神秘论。达利还把希特勒看作是一个受虐狂,被发动战争的思想苦苦纠缠,最终将悲壮地遭到失败。达利认为,希特勒想实行的,仅仅是超现实主义团体中高度评价的许多毫无根据、毫无道理的行动中的一种。达利企图将希特勒主义的神秘论纳入超现实主义背景的顽强精神,以及同样坚定地赋予超现实主义理解中的施虐狂因素以宗教涵义。
1934年1月的一个晚上,超现实主义团体召来达利开会,要求他作出解释。达利发表了激烈的辩护词,并向布勒东发出呼吁,要他理解自己对希特勒的迷醉纯粹是一种偏执狂现象,就其本质而言是绝对超越政治的。最后,尽管大家确信达利无罪,然而他还是被迫签署了一个文件,声明自己不是无产阶级的敌人。后来,达利在日记中写道,当时签署这一点时心情很轻松,因为他从未对无产阶级怀有任何特殊感情,既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
在此期间,美国人对达利的作品给予了很高的赞誉,其《风景中的谜件》获匹兹堡卡内基学院画展佳作奖。达利向往着到美国去,在他看来,引导美国的是原生力量,纯粹的原始直觉,而他的偏执狂作品,作为梦呓的完整体现,正好可以向这个国家提供精神食粮。1934年11月,在毕加索的资助下,达利和加拉一同到了纽约。在美国,达利傲然宣称:“我是超现实主义唯一的真正代表。”达利的自我膨胀与热心名利逐渐招致了布勒东和其他超现实主义者的反感,双方嫌隙越来越深。
1930年代后期的达利成了应接不暇的名人。创作、展览、演讲、撰文、写剧本、拍电影、设计舞台,甚至替人画肖像等等,这些活动占满了他的时间,他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热烈欢迎他的文化市场。作为超现实主义的领袖及代言人,布勒东有他自己的原则,他在发表第二篇超现实主义宣言时,就已表明不与那些拜金主义者以及信仰不坚定的人妥协,为了维护超现实主义运动的健康,必须把不符合信仰标准的人逐出团体。1938年,愤怒的布勒东正式将达利从超现实主义团体中除了名。
后来,布勒东将组成达利姓名(Salvador Dall)的字母重新排列成一个奇妙的外号:“Arida Dollars”,意为“美元迷”。达利以后在日记中写道:“这的确相当确切地反映了我当时沽名钓誉的方面。而正在此时,在柏林,希特勒在夏娃·布劳温的怀里,完全按照瓦格纳的风格死去了。得知这一新闻后,我整整思考了十七分钟,并且作出了不可改变的决定:萨尔瓦多·达利注定要成为当代最伟大的交际花。而我真做到了这一点。如果深入思考,即会明白,我这一生中受偏执狂驱使所达到的一切,不都全在于此吗?”
鞠惠冰,学者,现居长春。曾在本刊发表评论《后现代广告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