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视历史 共筑和平
——广岛原子弹爆炸与重庆大轰炸
2011-09-24文◎徐勇
文◎徐 勇
正视历史 共筑和平
——广岛原子弹爆炸与重庆大轰炸
广岛与重庆,相距数千公里,但自近代以来发生了密切的关系。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两个城市在各自国家的政治军事等方面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也各自遭受了举世瞩目而性质迥异的轰炸灾难。今天,站在历史的视角,我们重新比较和审视特殊时期的这两座城市,并呼唤中日两国加强交流和沟通,加深理解信任,实现长远和平。
文◎徐 勇
不一样的“临时首都”
重庆与广岛,前者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遭受了侵华日军长达5年多的野蛮轰炸;后者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受到美军首次原子弹轰炸。两大城市在同一战争中都受到轰炸,很大程度在于其地缘政治方面的独特意义。
重庆位于嘉陵江、长江两江交汇处,挟巴蜀之地的优越条件,先秦数千年以降就是中国西部重镇。近代开埠之后,在科学技术力量的支持之下,长江水道的交通意义得到提升,有力量突破巫山、大巴山、秦岭的天然闭锁,使得重庆发展速度加快,进一步壮大了其作为西部政治经济中心城市的地位,同时也更加密切了同东部沿海区域的联通关系。至全面抗战爆发,重庆以其独特的地缘战略及经济文化方面的优越条件,成为了国民政府的战时首都,同时也是抗战时期中国的政治文化中枢。
而广岛,位于日本濑户内海交通线中部,太田川的入海口,历史上由于山海险阻而开发较晚。随着航海技术的发展,其地缘形势受到重视,大约于16世纪末,在原有的民居基础上开拓湿地,建筑城池,逐步成长为西日本重要的滨海城市。在江户幕府后期(18世纪末至19世纪中叶)特别是进入明治时代(1868-1912年),在日本近代经济与工业化进展刺激下,广岛的政治、军事地位迅速提高。明治维新后数年间,广岛成为日本保障政治军事稳定的六大镇台中第五军管区镇台的设置地,继而于1889年正式设市。1890年,西部最大海运港口宇品港在这里落成。至此,广岛已成为全日本中西部地域的战略中枢要地。
正是如此军事地位,在日本1894年6月2日悍然发动的对中朝两国之侵略战争、中国史称“甲午战争”中,广岛成为了战争指挥及后勤保障交通运输中心。9月15日,日本在广岛设置大本营,日皇明治随之移驻,并于10月15日在此召开临时帝国议会。随着政治军事地位的逐步确定,广岛也开始得以阔步发展,特别是在与军事相关的金属工业、棉纺业、运输业方面,兴建了许多兵工厂、军事学校等等,成为通信中心、物资储藏点和军队集结地。正如日本史书所描述的,以甲午战争的发达为契机,广岛已经“进而呈现出了临时首都的模样”。至战败投降前夕,广岛更成为全日本本土两大总军辖区之一的第二总军司令部驻地。于此可见,广岛始终保持着仅次于东京的军事重镇地位,此中角色,非可小觑。
虽然相距数千公里,但近代以来,广岛与重庆这两大城市之间发生了微妙而密切的关系。两大城市都取得了“陪都”或“临时首都”的政治地位。
——广岛,身为“军都”与“临时首都”,是位于日本西部战争前沿的进攻性基地,近代以来从这里不断输出大批陆海军队、大量军火,还有其它国家难与匹敌的化学武器等非法兵器,其攻击对象是包括重庆在内的中国大陆与朝鲜半岛。
——重庆,位于中国西部的后方,是国民政府从东部沿海地区后撤的防御基地,也是丧失家园的大批国民的希望之都。
从这个意义而言,两个“临时首都”实是天壤之别,两大城市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关系是侵略与被侵略、攻击与被攻击的关系。
不过,广岛之所以成为日本史书所称谓的“临时首都”,并在多方面持续发挥着支撑近代日本频繁发动战争军事基地的作用,除上述政治因素外,还具有以下特点:
军事交通。由于西部日本的山阳线等干线铁道与宇品区的军用线路连接一体,广岛成为了通联陆海的运输巨港,甲午战争以及其后许多重大军事行动的兵员、军需品及化武兵器多由此地首先派遣或发送,并在战争过程中持续承担主体运输任务,甚至日俄战争前夕,日本的陆军运输本部曾直接设置此地,其军事交通据点的要义,可见一斑。
军事教育。广岛曾开办有多家近代日本的工业专门学校与军事学校,其中最有名的便是1876年在南面江田岛地区正式成立的海军兵学校。这是近代日本最重要的海军学校,不仅培养了大批征伐侵略的战将,还是日本军国主义精神的发源地之一。该学校对所有学员进行军国主义“武士道”精神教育,培训效忠天皇和侵略扩张意识。以此为基础,由该学校培训出来的“江田岛精神”成为日本法西斯战争精神的代名词。从这个地方培训出来的学生,如山本五十六等不少成为战时日本海军的主要将领。
◎日本海军兵学校之碑
军事工业特别是非法的化武生产基地。此基地长时间来并不为人所知。为了掩盖修建全世界最大的化武生产基地的罪恶行径,日本采取了极其严格的保密措施,甚至在20世纪30年代开始将其所在岛屿一度从地图上抹去,直到战后1947年,地图等测绘资料才重新标示了该岛屿的位置,这就是大久野岛。大久野岛位于广岛南面海域,扼海上交通要冲,具有重要的军事战略意义,幕府时代即辟为水军基地,后更成为明治政府“军都广岛的要塞岛”。1929年,日本军部决定在这里建立化学武器生产基地,名为“东京第二陆军造兵厂忠海制造所”,面积约70公顷。
岛上最先制造、生产最多的是“芥子气”,还生产被称为“死亡之露”的路易氏毒气 (糜烂性毒气的一种),以及氰化毒气(窒息性毒气)、喷嚏毒气、催泪毒气等等,其杀伤力与致命性都是难以想象的。化武“毒气”与生物细菌武器,都是《海牙公约》等国际条约所禁止生产和使用的非人道武器。随着侵华战争的全面展开,岛上的毒气生产量日益剧增。据大久野岛毒气资料馆馆长村上初一的统计,其毒气的生产量在1933年的月产量不过2吨,而1942年便达到了月产450吨。所谓450吨,相当于数万发毒气弹的用量。1945年战败投降时,储量仍有3600余吨之巨,足可置全世界人口于死地,可谓世界最大的化武生产基地。
在战争中惯于使用生化武器。据日本研究战争遗留问题的权威专家吉见义明所发现的资料,仅武汉会战,日军至少进行了375次毒气作战。甚至在1939年的哈拉欣河战役(即1939年日本和苏联、蒙古人民共和国军队在中蒙边境地区发生的一次大规模武装冲突,是苏日边界战争的一部分,最后日军惨败,并放弃北攻苏联的计划。——编者注),日军也对苏军使用了毒气武器作战。广岛的《中国新闻》资深记者北村浩司等日本专家,在大规模调查后指出:侵华日军在中国实战使用毒气武器达2000次以上,至1945年战败投降之际,遗留在中国大陆的化学武器约200万发。
“军都”,广岛由此得名,并不虚言。无论是“军都”,抑或“临时首都”,这些概念都为广岛附上了浓烈的战争色彩。也正是如此,美军在策划对日使用原子弹时,自然将广岛确认为首要目标。可以说,没有广岛军国主义的“军都”历史,就不会有原子弹在广岛爆炸事件。盟军方面对广岛带有战略意义的攻击,其基调是反侵略的正义性质,是反法西斯的民主力量对法西斯军国主义力量的惩罚。
重庆,遭受了“血渍遍地,火光流天,惨毒之状,罄竹难书”的大轰炸。自1938年至1943年5年间,重庆遭受了日本空军218次狂轰滥炸,1万多无辜市民遇难,伤者更是上万之众,繁华的市区大半化为废墟,房屋被毁,财产损失无以计数。
一方是正义的惩罚,一方是非正义实施的加害,就其本质和用意而言,广岛原爆与重庆大轰炸具有根本的不同。
◎2005年8月6日,日本广岛的和平纪念公园里,白鸽在遭受原子弹袭击的建筑遗址上空盘旋
战后的特别关注
如今,在中日政府官方、学界以及社会各界的共同努力下,广岛与重庆这两座城市迎来了更多的关注,其中,正视历史的呼声也愈加高涨。
正视历史的努力
日本投降后不久,广岛地区即已开始筹建有关原爆的各种纪念与研究活动:1948年,决定以爆心地为中心修建和平纪念公园;1949年开始,每年举行一次“和平式典”;1955年,和平纪念公园内的广岛和平纪念馆正式开馆,以和平纪念公园与纪念馆为中心的各类纪念与研究活动也从此频繁开展;1985年,“第一回世界和平合作城市市长会议”在广岛召开;1991年8月1日,和平纪念资料馆全面改装更新后开馆,随后于6日举行“和平式典”,并以发表《和平宣言》的方式承认了对于亚洲的“加害责任”。而值得关注的是,历届广岛市长都将原爆宣传作为其主要工作任务之一。
战后日本有关原爆等问题的认识与研究呈现出多元状态,较为客观地揭露了日本军国主义战争给广岛地区带来的沉重灾难。
村上初一先生及其建树具有代表性。年轻气盛的村上曾在岛上毒气工厂工作,亲眼目睹过惨无人性的化学武器生产,这成为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1988年大久野岛毒气资料馆落成,村上出任馆长。他以亲身经历为基础,详尽地收集资料,进行系统的研究,主持出版了《战争与和平之岛》、《毒气岛的历史——大久野岛》等书刊,还配合了纪念馆的普及型宣传活动,深刻地揭露毒气的生成与罪行。他提出,日本人固然是原爆的“受害者”,但由于日本军国主义将战争灾难强加于中国等国家的民众身上,犯下了制造化武等非人道罪行,故包括广岛人在内的日本人同时又是战争“加害者”。他的“被害说”与“加害说”理论,直切要害,成为批驳日本国内片面的“被害说”、反击逐渐高涨的右翼势力很有说服力的武器。
在广岛地区,尊重历史客观研究的力量,也包括广岛原爆纪念馆这些机构的历史认识,其陈设展品的变化状况值得关注。2005年前多年的展图中,在介绍1937年“七七事变”的文字上方,曾放置有两帧军国主义时代的宣传品:一个是当时《朝日新闻》的报道,叙述中国政府决心对日开战;另一个是大阪《朝日新闻》的“号外”,上面有大字标题“夜间演习中的我军,遭受不法射击”。对此,2004年12月,中方30余位学者专家,包括在美国的华人代表,联名致信原爆纪念馆,严正指出:“这两张军国主义时代的宣传品,它们的目标本身就是宣扬侵略战争正当性,现在不加批判地陈设利用,造成了误解,有悖于贵馆倡导的和平宗旨。”并提出要求:“我们建议撤换这两幅旧时代的战争宣传品,其他类似的展品和说明文字也请予以慎重处理。”2007年,中方收到了馆长前田耕一郎的回函:“有关‘中日战争的开战’部分,更换了照片,请您参阅附加的资料。”并指出:“广岛和平纪念资料馆,今后仍然为了实现世界永久和平与废除核武器,向全世界传达原子弹受害的事实真相而继续努力。”
另外,当地主流报纸《中国新闻》,历来颇为注意报道战时日军对外侵略的残暴行动,1990年代中期曾派出资深记者北村浩司等组成采访团,在中国大陆自北而南对侵华日军滥用细菌、化学兵器以及掠夺劳工惨案等,作了全景式的采访报道,将历史的真实展现在民众面前。
在日本学界也不乏正视历史的声音,中国内地较为熟悉的日本专家前田哲男除了在著作《战略轰炸的思想》中将“重庆大轰炸”的历史事实活生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还公正地批评日本政府在“重庆大轰炸”问题上的不负责任:“日本一直没有正视从空中实施过的恐怖历史,在道义上也就不具备审判有核国家的资格。在无差别大量杀戮的历史上,重庆轰炸是被丢失的链条上的一环,从这个角度上说,它不应该具有(法律意义上的)‘时效’意义。”后又在其著作的中译本增添说明,客观地揭示日本广岛、长崎的原爆受害与其历史上对外战争的加害责任之间的关系:“日本只有同德国对格尔尼卡事件(即1937年4月26日,德国空军对西班牙北部巴克斯重镇格尔尼卡实施了3个小时的轰炸。——编者注),英国对德累斯顿事件(1945年2月13日-15日,由英国皇家空军和美国陆军航空队联合发动的针对德国东部城市德累斯顿的大规模空袭行动。——编者注)那样,正视自国对重庆实施的‘空中恐怖’的历史,否则,就没有道义和资格只谈论广岛和长崎的悲剧。”
民间的和平声音
广岛的特殊历史,直接影响着这一地区民众的思想及其社会生活,这里的和平与民主运动力量也就格外活跃。1996年,村上初一同广岛县地区及竹原市的部分教员、公务员一道,组建了民间性质的“毒瓦斯岛历史研究所”,拥有相当数量的志愿研究者。每年的原爆纪念活动期间,他们组织讨论会,编写研究文章,并出版“会报”或文集。在他们谱写的《大久野岛之歌》中,字字都直揭历史之真相,直抒战争之悲情,“在濑户内海的大久野岛,在军国统治下严密地制造,罪恶深重,战争产生了恐怖的加害者,战争产生了悲惨的被害者。”
研究所还多次组织访华团,亲临踏访罪行实施之地,直面那份沉重与撼动。他们曾专程到遭受日军毒气攻击的河北省北疃村,悼念1942年5月27日躲藏在该村地道而被日军毒气杀害的近千名受难军民,并筹集捐款修建受难者陵园。2005年4月,在捐款事项的公开信中这样写道:“从历史的流逝来考虑,日本侵略军在此使用的化学武器,是在大久野岛制造的。我们对日本侵略军用化学武器进行了攻击并进行了所有的惨无人道之举感到羞耻,同时,痛感到加害者的责任,充满谢罪之情,非常对不起。”公开信的结尾部分诚挚地写着:“制造了化学武器的大久野岛当地的人们,怀着谢罪之情募捐,请允许我献上附有募捐者名薄的捐款。”捐款署名人,包括社会党广岛本部委员长、前参议员栗原君子和研究所代表山内静代等63人,以及“其他无记名者多位”。捐款之外,研究所的另一位代表山内正之先生,还义务地向成百上千的观光者介绍毒气生产的历史及其危害,在自己的名片上方写着“从大久野岛学习加害的历史”,表示“希望能表达来自毒气生产地的人们的谢罪和祝愿日中友好的心情”。
◎位于日本江田岛地区的海军兵学校主楼
◎1957年5月,日本海上自卫队在原海军兵学校的基地建立了“干部候补生学校”
另一支同样重要的和平力量是广岛日中友好协会青年委员会及其影响下的工会团体,其委员长由木荣司对中日两国关系历史有深入的了解和认识,特别对于南京大屠杀、日本教科书问题总是热切关注。他积极投身于反对日本政府强制推行的升国旗“日丸旗”、唱国歌“君之代”运动中,并多次率团访问中国。由木还从自己不高的工资收入中,捐资赞助修复长城,以及赞助10余位中国留学生赴日,还在四川彭州建立了一所希望小学。
这里还有一支颇具特色的和平力量,即由经过反省后的侵华老兵组成的“中国归还者联络会”广岛、冈山支部。该支部原有会员106人,都是1950年代初由中国战犯管理机构释放归国的旧军人。他们归国后绝大多数积极从事中日友好活动,反对现实中的军国主义倾向。但随着岁月流逝,目前这些老人仅存30余人,且老病交加,支部工作不得不停滞。于是,日中友好协会青年委员会便主动与之积极合作,或代理这些老人的支部工作,包括老人之间的联络、支部各种书籍资料的出版等等,使这些归还者对和平的呼声能在日本社会继续发挥其独特的影响。
军国主义顽在
正是广岛的特殊历史与正视史实的共同努力,广岛的和平与民主运动力量格外活跃。但这里的军国主义势力也仍然顽固存在,集中表现在政界和战前与势力财团关系密切的经济界。在广岛地区,否认战争罪行,美化战时日军特别是美化广岛本土日军的宣传与论著一直大量存在。
在这些历史问题之外,现实中的战后日本军事力量发展及其在广岛的行为,更加不容忽视。日本战败投降之后,其军部、陆海军队,以及陆、海军军官学校被盟军解散。但随着战后国际格局发生变化,美国为了自己利益,改变了对日的占领政策,转而扶持其重新武装。1950年代,日本通过《自卫队法》,建立了陆海空三军自卫队。1957年5月,海上自卫队利用广岛地区原海军兵学校的基地,建立“干部候补生学校”。
干部候补生学校不仅利用了旧兵校的设施,更继承与赓续了旧海军兵校的精神教育,即军国主义、“武士道”精神,以及效忠天皇和侵略扩张的意识。为此,校园内陈设有原战列舰陆奥号的主炮、攻击珍珠港的特殊潜艇,还在主楼内长年展示战时法西斯战争的遗物,如武器、字画、勋章等军国主义象征物件,并聘用自卫队退役军官向观光公众宣传战时精神等等。这所学校虽然组建于战后,但其教育与宣传活动违背了战后改革原则,颇有为军国主义复兴翻案之意。同靖国神社一样,该校重现了战时日本军国主义基地的“江田岛精神”,而且增加了原爆受害形象的掩护。它不仅否认历史,还成为广岛地区一个新军国主义的重要据点,对于日本民众的认识、中日关系的走向,甚至世界和平安宁的愿景,影响极其恶劣。
凡此等等,日本军国主义残余势力及其右翼与保守势力,仍然是中日双方和平力量需要共同关注的问题。只有坚守“牢记历史、不忘过去、珍爱和平、开创未来”的信念,才能实现《大久野岛之歌》中所唱:“日中两国人民齐心协力,共同建筑通往和平之路。”这,需要两国政府和人民的共同努力。
(本文作者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吴佳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