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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活着

2011-09-23雨蛙

西湖 2011年8期
关键词:赫胥黎奥威尔兹曼

雨蛙

天无三日晴,人也是这样,悠然一阵以后,肯定会有不痛快的事找上门来。

我这几天的不痛快跟当年王国维的不痛快都快差不多了,就是还没到跑出去找个湖自沉的地步。固然,依旧怏怏地活着是我做事一贯不坚决的性格使然,但更主要的是,平庸是理智的结果,庸人的道理总是百战百胜——终归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是什么事儿让我死的心都有了呢?说出来不怕见笑,是郭敬明的小说。

我虽然住在一个远离中国的乡村小镇,然而生于斯,长于斯,就不免仍然经常想到中国的种种事情。就说这文学吧,不管人们主观上怎样界定,客观上则是全世界各国各民族都一直在做的一件事,就连没有文字的民族也会有口传文学。可谓人间处处有文采。所谓“文采”,写《文心雕龙》的汉朝人刘勰说了,就是从“纹彩”这个词来的。何为“纹彩”?鸟羽兽毛上的花纹是也。一身斑斓花纹的大老虎比一只灰不溜秋的小耗子可要精彩华丽多了,鸟兽既然活一场,就应该活成老虎孔雀才是活好了。人亦如是。人当然没法子长出一身虎皮纹来了,就是真长出来了,也不见得就精彩华丽,更无济于要活好的雄心壮志;此外,包裹漂亮衣服也是同样的无济于事,这个中道理,刘勰也说了。刘勰说,人是万物之灵,因为人有鸟兽所没有的头脑,而文章就是这头脑的斑斓纹彩。换句话说,人要活好,须拥有透灵的头脑,才不失为万物之灵(且不管齐万物的庄子和动物保护主义者们怎样看),而文学正是优秀头脑的漂亮的虎皮。比刘勰岁数大的古希腊哲人亚里士多德要是知道刘勰这么说,一定会称赞他说得好。亚里士多德也主张为人要往优秀里活,不管有什么才能,应该把该才能发挥到极致。那不正是若为鸟兽,则为老虎孔雀,若为人,则应朝着拥有最优秀的头脑的方向努力的意思吗?总之,文学跟一个人活得好还是活得不好有很大关系,绝不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

文学虽然是一件躲都躲不了的具有普遍性的东西,但不得不具有一个民族的形式。倒不是文学非要爱国,而是因为文学的载体是语言,而语言很固执地非要具有民族性。证明就是世界语推行了半天,到目前为止还完全是一个失败。中国人非说中国话不可,就跟丹麦人非说丹麦话一样。这跟人脑的构造和发育过程有关系,小孩子至迟到八岁就完成了第一语言体系的习得,这期间父母说的语言就成为小孩子的母语。以后再学的语言不仅远逊对于母语的掌握和运用,而且还受到母语的影响而难以纯正。总之,由于掌握语言的困难,文学不得不按国分而治之。这样就有些像运动会了,如果说世界文学像是各国文学的奥林匹克运动会,那中国文学就好比中国队,只不过,跟别国比的不是看谁跑得快,而是看谁写得好。

我就是在这个裉节上大大地沮丧了。在网上闻知万人争读连续三年荣登中国作家富豪榜(!!!)前三名的文学新秀郭敬明的大名以后,第一个找出来的大作是《梦里花落知多少》,接着又发现了《小时代》。不看则已,一看连死的心都快有了。

这么说当然很有些夸张。其实,《梦里花落知多少》不过是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鸳鸯蝴蝶两人真是相爱就是终于好事不成的中国爱情老俗套的二十一世纪幼稚版加对日本南韩电视剧的模仿,只不过,自视优越的“子弟”们不分男女一律满口京腔“你丫”加台湾调“我靠”,伤心了就互抽耳光和大发酒疯,颇不似旧式鸳鸯蝴蝶们文弱的临风落泪和悱恻缠绵。而《小时代》不过是对《梦里花落知多少》的加长重复,不同之处是“子弟”们随着时代的步伐又阔绰了不少,不再炫耀跟着在商业战场上勇猛冲杀的父母天天赶饭局,而是以在家里女佣的侍候下一边吃早饭一边“哗哗”翻报纸为潇洒了。尽管对增加深度有所努力,把《梦里花落知多少》的最强音“某某,你什么时候回家呀”改为娇滴滴的“我们躺在自己小小的被窝里,我们微茫得几乎什么都不是”,努力跟着时尚走的《小时代》却事与愿违地更加浮泛空洞和不知所云。然而,说到底,《梦里》与《时代》均不过油腔滑调文句不通的中学生水平的腐朽习作,其实没有置我于死地的恶毒威力,况且人家作者本人也很老实,在自己的书里就说了写这些玩意儿不过是骗钱,并没有冒充大文豪的意思。

跟朋友闲谈,提到我的沮丧,朋友哂笑,说那叫文学么?

阳春白雪不必与下里巴人竞争“人气”,其中的道理战国时候的骄傲的宋玉先生早就讲明白了。但问题是,古时候的下里巴人是“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现在的呢,是小姑娘顾里骂老女人看小伙子只穿内裤看得“荷尔蒙失调”。下里巴人原是阳春白雪的源泉和对应,“上邪”本下里巴人之歌,阳春白雪之士听了很佩服,取来做了汉魏文人乐府诗的楷模。这恶俗的“荷尔蒙失调”可就毫无用处了。诚然,就算这“荷尔蒙失调”不属于下里巴人,正如昔日上海的庸俗的鸳鸯蝴蝶亦与下里巴人无涉,问题是,如今虽网民泱泱,文海滔天,却罕闻“上邪”那样朴实热烈的下里巴人。中原之大,一定有阳春白雪,无奈无边无际的油嘴滑舌汹涌澎湃,阳春白雪大概都转瞬即逝,遭了没顶之灾。对伟大文学怀抱期待的人大约只好望洋兴叹,徒怀陈子昂之悲。

窗外,早春的冷雨泠泠地浇在枯萎的草地上,去年留下的落叶已经变得灰黑,覆盖在开始拱动的郁金香上。我不由想起了T .S 艾略特的长诗《荒原》的开篇名句:“四月最残忍不过,把记忆搅和在欲望里,在僵死的大地上催生丁香,用春雨惊扰萎靡不振的植根(April is the cruellest month, breeding lilacs out ofthe dead land, mixing /Memory and desire, stirring /Dull roots with spring rain)。”

我开始在美国读书的那一年,哈佛大学一位名叫朱蒂·史克拉尔 (Judith Shklar)的政治学教授出版了一本名为《常见的恶行》(Ordinary Vices)的关于道德哲学的书。道德哲学是西方政治学的理论基础,我虽然在读比较文学,但因为史克拉尔教授所举之证全部来自西方文学名著,我就不惜花了很多时间仔细看了一遍。史克拉尔教授用霍桑和尼采的著述演示残忍,用莫里哀和狄更斯的作品显现虚伪,用珍· 奥斯丁的小说展示势利,用康拉德和福克纳的小说说明背信弃义,最后,用莎士比亚和孟德斯鸠的作品揭示为什么愤世嫉俗也是恶行。我对史克拉尔教授的见解深表赞成,特别是对她的对残忍是最大的恶行的强调(居强势的人蔑视居弱势的人是残忍,骂瘸人瘸是残忍,骂老人老是残忍,小姑娘骂老女人荷尔蒙失调也是残忍),但对愤世嫉俗是恶行则持深刻的保留意见。当然,这里有语义的错位。中文的愤世嫉俗和憎恶社会虽然同义,但有褒贬之分,而英文则是一个词(misanthropy),只有贬义。我能理解在政治学和法学的思想范围内,道德伦理是终极理念,反社会的敌对立场对群体构成威胁,因此有害,明显的例子就是到幼儿园残杀儿童以泄愤的恶行。在这个意义上,我当然很同意史克拉尔教授的看法。只不过,虽然史克拉尔教授用文学来演示愤世嫉俗在伦理意义上的恶的性质,然而对于文学来说,愤世嫉俗正是写作者的立足之地。文学虽然与伦理有不解之缘,但是伦理于文学,恰如现实于文学,是文学产生的原因,而不是文学生存的目的。换句话说,文学不是别的,而是精神对现存的反抗。

T.S 艾略特的《荒原》,像詹姆士·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像但丁的《神曲》,是神来之笔。也就是说,《荒原》是神思,不是只要头悬梁锥刺股苦苦思索就能获得的结果。然而,神思也并不是风中的落叶,落在谁的头上谁就写出不朽的篇章。神思只降落在与深邃的智性相伴的悲哀的心里。毋庸说,让神思获得形式还需要非凡的才能。才能不同,神思的表达就不同。然而表达尽管不同,表达者的立场却是一样的,恰恰都是深刻的愤世嫉俗,恰恰都是寂寞的世人皆醉我独醒,恰恰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孤独的高瞻远瞩。

《荒原》的另一名句,“我要给你看的既不是/早上你的影子大步跟在你身后,/也不是晚上你的影子高高升起来跟你相会,/我要给你看的是一杯黄土中的恐惧”(And I will show you something different from either / Your shadow in the morning striding behind you / Or your shadow at evening rising to meet you; / I will show you fear in a handful dust. 30),随即浮上心头。这句凶险的咒语般的应许让我想起了一本书,《娱乐致死》。沉思片刻,我就明白了,真正让我不痛快的,还不是郭敬明满纸油腔滑调却什么也没说的书竟万人争读,而是一个很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漫长的文化蒙昧的黑暗时代的降临。就算不是万劫不复,就算人类文化还有能力再一次光大,那一天不要说是我们,就是我们之后的几代人都不会在有生之年见到的。这个黑暗时代是世界性的,只不过,中国的情形更糟。

这是一个怎样的黑暗年代呢?容我从《娱乐致死》(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说起。这本1985年出版的不算长的书不是小说,也不是诗歌,而是文化批评。写这本书的人名叫尼尔·波兹曼 (Neil Postman)。尼尔·波兹曼是美国人,已经在八年前去世了,活了七十二岁。波氏生前是学者,专治传播学,在纽约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任教达五十年之久,是一个很有成就的教育工作者。 波兹曼教授在《娱乐致死》这本书中追究当时以电视为代表的现代技术对人类文化的侵蚀,指出电视传播的结果是,一方面公共信息泛滥,重要的信息被娱乐信息淹没,另一方面公共信息被大财团拥有的电视传播公司垄断和控制,从而在根本上威胁社会的公平、公正和民主。站在彻底的自由知识分子的立场上,波兹曼教授指出现代技术正在成为扼杀自由精神的意识形态,因为现代技术同样在规定生活方式,同样在抹煞真实,同样在消除独立思考。尼尔·波兹曼教授的这本严厉批判影像技术泛滥的书是对抗文化蒙昧的一面旗帜,在西方思想界技术发展与人文问题的论坛上广为人知。

要想了解《娱乐致死》这本书的思想意义,应该先了解另外两本书,一本是英国人阿尔道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那位写《天演论》的托马斯·赫胥黎的孙子)写的小说《美丽新世界》(The Brave new World,1932年出版),另一本是也是英国人的乔治·奥威尔 (George Orwell) 写的《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1948年出版)。这两本书各写一个乌托之邦来描绘威胁未来西方社会的危险。尼尔·波兹曼教授在《娱乐致死》中用这两本书来说明技术发达带来的危险是什么。

《美丽新世界》的乌托邦是子虚乌有的若干年以后的英国,首都还是伦敦,届时国家的政治机能已经基本上被以科学实验室为马首的科学机制所取代,社会成员的生活从生到死的方方面面全部由国家的科学机制来调配和控制。到1932年,现代科学技术最重要的发明创造均已经出现,所以在赫胥黎的乌托邦里大伙儿都驾驶着直升飞机在城市上空来来往往,工作之余烦了闷了就去会男女朋友或看电影,还烦还闷就服几颗逍遥丸,然后睡一大觉,醒来以后保证心情很舒畅。然而这样一个高度科学化的社会仍然存在不平等,社会成员生来属于不同的社会等级。不知什么原因,这“美丽新世界”里各阶层的经济情况没有被交代,所以不平等主要表现在社会分工上。但是不平等并没有引起低等阶层的不满,因为每一个社会成员的智商和思想范畴都是事先预制的。新世界里虽然男女以相悦为消磨工余时间的娱乐,但绝不鼓励长久深刻的爱情,因为新世界里没有婚姻,也没有家庭。家庭的存在意味着子女,意味着个体基因的自由再生产,从而意味着国家科学机制对社会的失控。新一代的出生和教育过程是新世界安邦兴国的根本,由强大无比的科学机制头号负责人亲自管理。新一代的胚胎像养鸡场里的雏鸡那样在试管里大批量人工孵化。孵化的过程就是安定社会的过程——科学家按照需要调配试管里的成分,以决定各阶层成员的数量和质量。结果是,所有的社会成员都各守其位,尽管地位和待遇有优劣之分,但低阶层的社会成员绝不会嫉妒高阶层的社会成员,因为给低阶层成员预制的智力只够完成本阶层的生产任务。新世界里也没有印刷出版的书籍,所有对书籍的需要都由电影来满足。过去的书籍全部被销毁,阅读侥幸残留的书籍是罪行。新世界的英国公民对莎士比亚一无所知,对英国历史也一无所知。旧日的宗教被新的神圣所取代,这位被科学接受的新神圣被称为“福特”(英语称基督教的上帝为 Lord,与福特 Ford仅一个字母之差,美国福特汽车公司率先普及汽车,当时正人人仰慕)。一言以蔽之,强大的科学已经蜕变成剥夺自由精神的暴君。与此相应,所有与自由精神相联系的文化一概在被科学涤荡之列。政治消失了,宗教消失了,历史消失了,文学消失了,个体意识消失了,强烈的情感与智慧的光芒也随之消失了。在不会思考的头脑里,在无从体验痛苦与磨难的的心灵中,无论是爱还是恨都失去了存在的理由。科学甚至消除了“问题”这个概念。在没有“问题”的世界里,人人似乎全都知足于是快乐,然而没有对真实的寻求,没有对自由的认识,没有美,也没有崇高,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浑浑噩噩、平庸和麻木。

《一九八四》比《美丽新世界》晚出世十六年。不知是不是由于作者有机会领略希特勒的法西斯社会主义和斯大林的集权社会主义,这本书的矛头指向不是科学而是政治。《一九八四》虚构了一个可怖的集权的世界——全世界被划分为三大超级集权大国,英国和美国作为两个省份同属大西洋国,前苏联东欧属欧罗巴国,中国日本属东方国。书中大西洋国的主要敌人是欧罗巴国。《一九八四》的故事地点在伦敦,叙事集中在一个名叫温斯顿·史密斯的宣传部中下级官员与思想警察的周旋、对抗和最终失败上。大西洋国的社会政治结构成一个金字塔形——在金字塔的顶尖坐着权力无限的独裁者“老大哥”,在“老大哥”之下是“党内一小撮”(即“老大哥”的亲信),“党内一小撮”之下是“外围党员”(即围拢着党内一小撮的基层党员),在“外围党众”之下是广大“无产者”。温斯顿·史密斯的政治地位是“外围党员”。大西洋国实行严密的思想控制,与此相应的是对一切可能提供思想因素的信息的严密控制。文学、艺术、科学和学术都因此而遭到压制和排斥。这温斯顿·史密斯不知什么原因对肃杀一切的“英吉利社会主义运动”意识形态不怎么买账,后来遇到一个名叫朱丽亚的女人跟他看法相近,两人就冒大不韪相好起来。男女相好所以“冒大不韪”,是因为“英吉利社会主义运动”排斥一切“结党营私”和“非老大哥”行为。可惜胳膊就是拗不过大腿,温斯顿和朱丽亚的私会再隐秘也逃不出“老大哥”布下的天罗地网,两人终于在一次私会时双双被捕。一通严刑拷打之后,两人都屈服了,同意只热爱“老大哥”。获释之后,温斯顿和朱丽亚曾再度相遇,两人当面坦承在严刑之下都出卖了对方。然而经过整肃以后两人都已经麻木不仁,徒然面对昔日肝胆相照倾身倾心的恋人,徒然背负威武之下屈膝投降的耻辱,此刻心中竟波澜不起,无爱也无恨。不料温斯顿的获释不过是执行死刑的前奏,当死刑的子弹射进他的头颅中的时候,温斯顿心中涌现出对“老大哥”的衷心的热爱。老大哥的政治机器如此强大,以至于任何孤立和偶然的反抗不仅旋即被扑灭,而且被彻底清洗磨灭,仿佛从未存在过。

有了这两本书在脑子里,再来看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致死》的卷首对赫胥黎跟奥威尔所做的提纲挈领的比较,就能明白《娱乐致死》其书何以跟我的不痛快有关连了:

“……奥维尔警告,我们将会屈服于外来的(政治)压迫。然而赫胥黎认为,没有‘老大哥人们也照样会失去自主、成熟和历史。在赫胥黎看来,老百姓将醉心于被压迫,将珍爱剥夺了他们的思考能力的种种技术成果。/ 奥威尔害怕的是强行禁书,而赫胥黎则担心由于再也没人愿意读书而失去禁书的理由;奥威尔忧虑的是信息被剥夺,赫胥黎则唯恐汪洋大海般的信息泛滥成灾,人在其中日益被动和自满;奥威尔深惧真理被隐瞒,赫胥黎的忧患则是真理会被无聊和繁琐的俗务淹没;奥威尔认为文化将被打压,赫胥黎则展望文化将因充满感官刺激、欲望和无规则游戏而庸俗化;…… 奥威尔担忧我们将被我们痛恨的东西摧毁,赫胥黎则认为我们终将毁于被我们热爱的事物。”

面对1985年(奥威尔在1947年所展望的1984的第二年)的西方现实,尼尔·波兹曼的结论是,如今成了现实的不是奥威尔的预言,而是名气稍小的赫胥黎的预言。

波兹曼教授写《娱乐致死》的时候,计算机和网络技术尚初露端倪。要是这会儿波兹曼教授有机会到中国的互联网上浏览,很可能会大惊失色地说,哎呀,我竟如此料事如神!我相信波兹曼教授一定不会因此而喜气洋洋。波兹曼教授还会这样修改他的《娱乐致死》:其实,赫胥黎的预言与奥威尔的预言并不一定非此即彼,两者完全可以并行不悖,携手同行。在这种加倍的噩梦里,老百姓满可以在温斯顿的困境中自满地娱乐。老百姓的娱乐不仅充满感官刺激,而且富于心理疗效——网民在网上没完没了地谈论自己,谈论跟自己有关的一切琐碎事务,生命在渺小的自负中消逝。历史所关心的重大问题跟历史自己一起不再存在,真理跟真实一起成为笑话。T.S 艾略特的噩梦一个世纪之后竟成为现实——遗忘了的死亡混在混混噩噩的生中,整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都虽生犹死,在庸俗和空洞中,时间毫无意义,一杯黄土就是一切,就可以而且势必将了结一切。

我一直不用手机,因为不需要。夏天要跟北京来的朋友去西部旅行,就买了一个黑莓手机以备不虞。从购买到终于能够在最基本的水平上使用,足足用掉我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大名鼎鼎的黑莓手机也果然小巧精致,功能繁多。我在细小的键盘上费力地打了几条短信以后,就得出了结论,所有这些小巧的技术功用都是完全不必要的。比如,郭敬明设计的让《小时代》里的罗密欧顾源表达激情的方式是在手机上给女友发“我爱你”的三字无声短信,以为很时髦优雅。而我们的祖先则在旷野里面对爱人扬声高唱“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前者的干瘪无味和后者的强烈有力不言自明。

据说,文学是历史的镜子,可在我看来,毋宁说,时尚是历史的镜子。假定有一个后现代,假定我们正置身在这个后现代之中,后现代的中国的时代精神是怎样体现的呢?回答这个问题的,正是万人争读的郭敬明的小说!郭敬明的小说所以会万人争读,是因为正好搔到大家伙儿的痒处,是成千上万后现代中国人心智的写照。就像选准备挂在墙上供人供己欣赏的自己的照片一样,谁对读者的心智描写得最令读者满意,谁就被送上富豪榜,谁就成为时尚的一部分。后现代的时代精神只需两个字就可以说明,那就是时尚。什么是时尚?徒有其表就是时尚。

被这样的时代所裹挟,怏怏走向一个更加蒙昧的未来,能说不是赖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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