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挂在村子上空
2011-09-23
一
整个晚上,汉青一直都没有睡好,迷迷糊糊的。父亲与母亲还在那里吵架,尖细的声音从被褥底下传进。那些声音高亢而刺耳,拽着一个个肮脏的词汇飞奔不止。
现在,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村子里万籁俱寂,所有的事物都在沉睡,风吹了过来,在沉静中把树木吹响,把花朵吹开。昨天黄昏时分,汉青吃饭时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碗,被父亲揍了一顿,他的一条腿被画上了一道道青色的印记,有的印记还泛出了细小的血珠。
早晨起来,汉青看见母亲比他起得更早。母亲在挑水,走得很吃力,汗流满面的。挑水要到很远的河边,母亲不时抬起手臂擦一下脸上的汗滴,看见汉青后笑了一下,笑容饱满而明亮。这是母亲挑的最后一担水,挑完水缸就该满了。汉青统计过,母亲需要挑上三担水,水缸才会满,他用小木桶挑水,需要挑上十担。有时候,父母忙,汉青就去挑水。
母亲挑好水后,开始做早餐。早晨,父亲总要到田间地头去干活,扛着一把铁锹。父亲没有回来,他与母亲就不能吃饭。闲下来的时候,母亲就去烧茶水,铁壶放在父亲搭置的炉子上,水烧烫后从壶口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声音很好听,像唱歌一样。烧茶水得用硬的木柴,母亲正撅着臀部趴在地上朝里面使劲地吹气,去努力地把柴火引燃。看着母亲,汉青的鼻孔就酸酸的,感觉中从前的母亲比现在好看,现在的母亲有些邋遢,从前的母亲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汉青想不明白这件事情。父亲回来后,母亲赶忙给父亲端上早餐。吃的时候,谁也没吱声,只把头埋在碗中呼呼地吃着。母亲首先吃完,吃完了又起身给猪仔去喂食。猪仔有两头,是前些日子从邻村抱来的。汉青很喜欢它们,它们都很调皮,在猪圈里跑来跑去,哼哼地叫唤着。
父亲吃完饭,用手抹了抹嘴,走出屋门,站在屋外看着天空。早晨的太阳温暖而明亮,把大地照得错落有致,像镜片一样。汉青跟在父亲后面走出屋门,阳光抚摸着他的脸颊。父亲在那里自言自语地说,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雷阵雨。汉青问父亲,今天我干什么活?父亲看也没看他说,到坯场上码坯去,说不定今天真的会下雨,免得到时候把坯淋成了稀泥。一直以来,父亲就想把房子翻修一下,但修房子需要大量锻烧出来的砖块,再烧一窑大概就足够了。
汉青跟在父亲的身后朝坯场上走去。汉青的头上戴着一顶用麦秸秆编织成的草帽,草帽显得有点大,戴在头上稀松稀松的,似乎一阵风就可以把它掀走。汉青举起双手抓住草帽的边沿,因此走路的动作显得很滑稽,像是跟随在父亲身后的一只蚂蚁。母亲把家务事忙完之后,也随他们一起出门。昨晚的事似乎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母亲与父亲没争吵。母亲今天要到稻田去把那些杂草除掉,不除掉杂草,收成就会受影响。母亲最关心的就是稻子的收成,每年母亲总要把谷仓里的陈谷接上隔年的新稻。母亲很骄傲,把日子过得精打细算的。从家里出来后,母亲走的方向与父亲相反,一个朝东头走,一个朝西头走。
汉青想跟母亲去田野,田野上有知鸟,有蹦跳的蚂蚱,当然,躲在荫凉处的青蛙,也是他喜欢捕捉的动物。今天,父亲让他到坯场上去,他就没有理由跟母亲去田野。不一会儿,他与父亲就来到了坯场上,平坦如坻的坯场上整齐地卧着父亲昨天打下的砖坯,煞是好看,仿佛列队的士兵正等待着检阅一样。汉青要做的事就是把砖坯码放到砖道上。
过了这个暑期,汉青就满九岁了,目前汉青正在小学读三年级,认识很多字,有些不认识的字,他就查字典。汉青很喜欢读书,觉很读书比干农活有意思。虽然这样,但汉青没办法读书,除了上学的时间外,其余的空闲时间他得干农活。家里的农活似乎总也干不完,他不明白家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他上学的钱,是母亲养鸡、养猪赚来的。母亲对他说过,等把那两头猪仔养大后,他就又有了上学的钱。暑假里,汉青不像村里另一些孩子那样野,到处乱跑,有时还惹出一些祸端。汉青的性格内向、宁静,喜欢埋头做自己的事。春天的时候,他养了很多的蚕,偷偷养着,可最终还是让父亲发现了,被父亲扔掉了。在那个鲜花芬芳的夜晚,汉青哭得很伤心。
太阳很明亮,天空没下雨的迹象。父亲在坯场上忙碌着,挖土、挑水、和泥、抽烟,又不时停下歇息一会儿。坯场上到处都是父亲弄出的声响。天气一如既往地晴着,又一如既往地热着,父亲懒得去理睬汉青。天空中一片云彩慢慢地飘了过来,在临近坯场的时候,突然停在空中不动。看着那朵云彩,汉青害怕它会被一阵风猛地吹走,心里很焦急,说,过来,过来,快点过来。在汉青喊得差不多要绝望的时候,云彩才慢吞吞地移了过来,霎时,整个坯场全笼罩在这片阴影之中,从阴影中掠过的风像清凉的小爪挠着他的内心而过。
父亲的目光不时朝汉青的方向斜视着,嘴张了几次,想喊汉青,叫他别偷懒。张了几次,父亲又忍住了。父亲高中毕业后,回家做了一个农民,农民的生活意味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父亲没有别的选择,只想让生活过得好一些,但生活只是重复着向前挪动脚步,没有任何的改变。对于庄稼,父亲从来都是认真去伺弄,播种、插秧、除草、杀虫、收获。起初,父亲奢望着庄稼能给他带来意外的惊喜,但父亲的愿望很快落空了。时间就这样一年接一年地过去,汉青慢慢地长大。想起这些,父亲就恍若梦中,觉得时间是眨眼而过。父亲只有拼命地去干活,一点也不担心这样身体会累垮。父亲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烧完这一窑他的目标就差不多要实现了。想到这里,父亲由衷地高兴了起来,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欣慰的笑意。烧窑又的确是桩异常艰苦的体力活,从挖土、和泥、制坯、晒坯、进窑、煅烧、浇水、出窑,整个的过程差不多要耗费半年的时间。除了蛮干,父亲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父亲要把所有的烦躁、疼痛全发泄到体力活上。从前,父亲的脾气好,和蔼、亲切、小心翼翼的。自从汉青出世后父亲的脾气才逐渐变坏了,粗暴而不讲理。不过,母亲还是能理解,不责怪他,默默地承受着,怎么说母亲也是一个善良的女人。父亲是家里的主心骨,在支撑着这个家,母亲毫无怨言,平平淡淡地过着生活,村里大多数人家的生活远远超过他们。母亲不羡慕他们,即使羡慕又能怎样呢?
这时,父亲叫了起来,汉青,快点回家去提水,我都渴死了。汉青只好加快脚步往回走。阳光照着汉青,他就如一只蹦跳在村道上的蚂蚱。
二
黄昏的时候,汉青走进家门,被父亲的脸色吓住了。母亲还没有回家,一般来说,天在没黑透之前她是不会回家的。母亲总喜欢在田间地头多耽搁一些时间,干那些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母亲没有回来,汉青的神色就有些慌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晚上正好停电了,屋里点着一支从村里小店买来的蜡烛,烛火被窗外吹进的风摇曳着晃来晃去。烛芯粗大,因此燃出的光很明亮,很刺眼。父亲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左右摇晃着,汉青不敢去对视父亲的眼睛,只好看父亲的身影。每当父亲心情不好时,汉青就尽量不去惹父亲。汉青等待着父亲的处置,猜想着今晚的遭遇,他准备承受任何外部力量的打击。父亲说,汉青,你下午到什么地方玩去了,不知道家里要做饭么?你不做饭吃什么?汉青说,母亲还没有回来么?父亲说,我问你话,你怎么转到你母亲身上去了?汉青说,我以为母亲在家呢。父亲听汉青这么说,“啪”的一下跳了起来,冲过去朝他的脸上扇了一巴掌。汉青的眼泪淌了下来,低垂着脑袋,双肩一耸一耸的。其实汉青是喜欢与小伙伴一起玩的,有时,碍于家务,就不得不有所收敛。今天下午,汉青在与伙伴们玩一种游戏。起初,汉青并没有参与,但经不起信义的拉拢与诱惑,才参与了“捉狼”游戏。杨耀本来不想让汉青参与,但信义是孩子们的头。杨耀说我们干吗跟他玩。信义挥了挥拳头说,到底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杨耀就不敢再吱声了。汉青知道杨耀为什么不让他参与,因为他们曾经打过一架。不过,打架两个人在伯仲之间,分不出胜负。汉青相信过些时候自己就能凭力气把杨耀打倒在地,不禁攥紧了拳头,鄙视地看着杨耀,从嘴角绽出一丝轻蔑的笑意。
父亲又在吼叫着,你的人哑巴了,怎么不说话?
汉青知道母亲回来看见这样的场面,又会与父亲吵起来。汉青犹豫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夺门而出,冲到外面去。父亲叫骂的声音高亢而尖锐,汉青已听不清父亲在对他吼叫什么,他再也忍不住了,咕哝了一句,我再也不是你的儿子。父亲愣愣地看着汉青,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突然间,汉青的双脚被一股外在的力量驱使着,转身朝门外的夜色中冲去。汉青一直朝着某个方向奔跑,奔跑了一段时间之后,再也跑不动了,身上也被汗水湿透。不觉间,汉青已跑到了田野上,夜空中看不见星星,夜色笼罩着他,他就如一只小小的蚕蛹一样,躲藏在夜色里。汉青围着田野转了一圈,听见了稻子拔节的声响。露水已下得浓了,田野上的草湿漉漉的。汉青有些发呆,晚上得找个地方睡觉。汉青往村后的树林里走去,在树林的深处,他靠着一棵树。整个树林黑得瓷实,风从上面吹过,发出窃窃私语。汉青很想听清它们交谈的话语,却又怎么也听不清。汉青就那样仰着脑袋,与树木融为一体。瞌睡虫爬上来的时候,汉青的眼皮就沉重了起来。
慢慢地,汉青就如一只爬进琥珀的虫子,夜色是那只琥珀的外壳。
母亲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家里只有丈夫一个人坐着,汉青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灶间里连一丝炊烟的气息也没有。母亲心里叹了口气,晚饭还等着她来做。从院子里走过时,她听见猪圈里猪正饿得哼哼直叫。唉!汉青这孩子的玩性越来越重,连猪也没喂。母亲只好先做饭,吃完晚饭再喂猪也不迟。系上做饭的围布,母亲看了一眼坐在那里的丈夫,心莫名地跳了一下。母亲说,汉青还没回来么?孩子这么晚了还不回来。你又打孩子了,怎么能老是打汉青呢?汉青只会越来越不听话,真不知你心里到底怎么想?
这一刻的父亲显得很大度,不去与母亲争吵。
母亲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说汉青怎么还不回来呢?回来了,你就不要再打孩子了。
母亲说完又到灶间忙碌,灯光把她的身影从门框里拖出,转来转去的,一会儿遮住了饭桌,一会儿遮住了墙角,一会儿遮住了丈夫的身体。母亲有点心神不定,因此晚饭做得很简单,她的双耳竖起,捕捉着从门外突然响起的脚步。只要是汉青发出的声响,母亲是分得出的。很快,母亲就把饭菜端到了桌子上。母亲坐在桌前,把筷子齐了齐,对父亲说,我们吃饭吧。父亲坐在那里,没有答母亲的话,也没有坐到饭桌前。父亲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某种不可自拔的状态中一样。母亲吃了几口,心突然怦怦地跳了起来,一种不祥的念头攫住了母亲的意识,看着坐在那里还保持着原来姿势一动不动的丈夫,母亲再也咽不下饭。母亲又转过脑袋朝门口望了一眼,倏地站起身,说我们去找一找汉青吧,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母亲的话刚说完,父亲的身体随即跳了起来,掠过母亲冲向门外。母亲出门后,看见丈夫朝村子的东头急匆匆地走去,她只好朝村子的西头走了过去。
夜间的天气变得凉爽,轻微的风吹动着母亲的头发与脸颊。整个大地上到处静悄悄的,连虫子的鸣叫也停歇了。母亲把村西头所有的角落都找遍了,怎么也找不到汉青的身影。汉青如一滴水落在干燥的尘土中一样,消失得一干二净。母亲不想再去找,摇晃着身体慢慢地坐在大地上。汉青啊!你究竟躲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你赶快出来吧,没看见母亲再也找不动了么?母亲累极了,很想躺下身体睡一觉。母亲从地上爬起,驱赶掉那股浓重的睡意。
现在,母亲没有任何办法,她不想再隐瞒这件事,要把它宣扬出去。她决定从村子西头的第一户人家找起,挨家挨户地询问。说不定人们看见过汉青,倘若那样的话,事情就要好办得多。母亲小心地敲开了王天云家的门,按村里的辈份,天云喊她为婶子。天云说,婶子,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么?母亲有些犹豫,接着鼓足勇气说,我家的汉青不见了,你看见过汉青么?这个不省心的孩子害得我到处找他。天云说,下午我见过,他与杨勇他们一起玩耍,大概是在放学的时候。天云这么说,等于没说。
母亲又敲开了另一家的屋门,是小美家。母亲双腿发软,每走动一步,像踩在海绵上一样,那个不祥的念头如一道阴影横亘在她的心上,令她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当她敲开小美家的屋门之后,眼泪止不住地顺着脸庞淌了下来。她开始嘤嘤地哭泣了起来,小美的父亲问她,你怎么了,是不是谁欺负了你。母亲没有回答小美父亲的问话,一味地沉浸在哭泣之中,哭泣也似乎有了自身的重量,压坠在她的眼睑上。母亲没觉得这实在是一件有碍礼节的事情,在夜晚跑到另一家人家里来哭泣。小美的母亲也跑出来,安慰着她,她的哭泣反而更是加重了。母亲好不容易说出了第一句话,我家的汉青不见了。小美的父亲说,怎么不见了?
母亲不知道说什么好,不停地哭着。不一会儿,母亲的哭泣惊动了村里很多人,逐渐地母亲的身边就围拢了村人。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汉青,好像汉青是村里所有人的孩子。赵建国说,汉青这个孩子很乖,从不惹事生非,听我家的孩子讲,他在学校里成绩蛮好的。马湖说,是啊,再也不能打孩子了,说不定会把孩子打不见了,再说打孩子也只能打屁股,打头会打出病来的。人们由汉青的事情发表着不同的见解,这些见解令母亲羞愧不安。母亲的脸因羞辱涨得通红通红。趁着人们还在那里议论,母亲慢慢地退出了人群。人们都没有注意到母亲的离去。说不定汉青已回家了呢。母亲用手擦了一下眼泪,急匆匆地朝家里赶去。
不但汉青仍没回家,而且丈夫也没回来。母亲在黑暗中一个人孤寂地坐着,想不透汉青究意到什么地方去了。
从屋外传来脚步声,母亲辨出那是丈夫的脚步。丈夫进屋后拧亮了灯,被坐在黑暗中的妻子吓了一跳。丈夫声音发抖地说,还没有找到汉青么?丈夫的声音里充满了歉意。
妻子说,汉青究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们把汉青养这么大,真的不容易,我们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呵!她说话的声音如一把锯子,从丈夫的心头拉过来又拉过去。
妻子又说,没有找到汉青,我们该怎么办呢?
丈夫说,我到处都找过了,每一处旮旯里都找遍了。
丈夫说完,坐了下来,离妻子远远地。妻子亦不再说什么,各自盯着一处地面发呆,似乎汉青会从那处地面钻出。丈夫颤动着手指,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狠劲地吸了一大口。时间如流水一样静淌而去,屋外所有的声响都已敛迹。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丈夫说,我去找村里其他人帮忙找一下吧。
妻子说,这么晚了,汉青怎么还不回家呢?要知道我们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呵!汉青是不是到对面的王庄去了呢?
丈夫猛地蹦跳了起来,说,有可能,这孩子也真是的,一个人黑灯瞎火的到王庄去干什么呢?
丈夫说这样的话,好像汉青就在王庄一样。王庄是妻子的娘家,汉青比较喜欢外婆,外婆共养了五个女儿。外婆是一个非常慈祥的老太太,眼不花耳不聋。每次去的时候,汉青与外婆总有说不完的话。
妻子说,除非汉青长了翅膀飞了过去,大河不是涨水了么?
妻子的话让丈夫突然醒悟了过来,是啊,那一大片水域汉青怎么能过去呢?丈夫沮丧地坐下了身体。
妻子说完后,心莫名地抽搐了一下,汉青会不会冒险游水呢?妻子的神色慌乱起来,身体急促不安地转动着。妻子说,水火无情呵,我们到河边去找找吧。
丈夫咳嗽了一声,掐灭手中的烟头,说那里我也找过了,我们还是在家里等吧,说不定汉青会突然回来的。
风越来越凉,一阵接一阵地从敞开的屋门里吹进,吹得两人的身体不停地发抖。
三
现在,伴随丈夫与妻子的是越来越静的夜色,汉青好像从来没有在这个家庭里存在过一样,两人也从来不曾拥有过这个孩子。妻子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呵。妻子的嗓子哑了,透出疲惫与无奈。妻子又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呵,汉青,你怎么还不回家呢?妻子的声音已很绝望,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除了等待,他们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们不知道孩子在黑夜的哪个角落里。
从屋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有人正打着手电筒朝这里走过来。他们是村里所有的男人,进屋后,他们说,你们也别在家里瞎等,我们帮你们去找汉青吧,只是汉青千万别出什么事呵!他们有的人手里拿着木棍,有的人手里拿着锄头,有的人手里拿着铁锹,有的人手里拿着镐,但拿手电筒的人比较多。
丈夫说,夜都这么深了,还麻烦你们,真的过意不去呵。
他们说,你别说这样的话,远亲不如近邻么!都是一个村里的人,谁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麻烦别人,你说我们不帮你,谁还会帮你呢?
听着他们的话,丈夫的泪滚了下来,因为在人群中间还有几个人曾与他有过解不开的疙瘩,现在连这几个人都来了。丈夫的眼泪就没有什么理由不滚跌下来。看得出来,他们都有信心找到汉青,即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汉青从地里挖出。
丈夫带人分头散去,屋里又空了,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坐着,母亲听见外面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喊汉青的声音,跟叫魂一样。那些声音在夜空里飘荡着,互相撞击着。听着这声音,母亲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她想象着人们会找到汉青的,找到熟睡在大地上某个角落的孩子,然后,丈夫背着流着口水的孩子,回到家中。她与丈夫的笑容会重新露了出来,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境而已。
现在,丈夫带着人朝树林里走了进去,树林里黑黢黢的,飘荡的手电筒光亮在树林里扫动着。汉青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听见人们在喊他回家,他睁着惺忪的双眼,看见手电筒的光像鬼火一样闪烁着。汉青想,他们在找自己么?说什么也不能再回家了,回家后,父亲不敲碎自己的脑袋才怪呢。
看着逐渐朝这里走来的人群,汉青只好朝树上爬去。爬上树梢头,躲在枝叶的后面。很快,父亲领着一大群人就来到了树底下,汉青看见他们的手中拿着锄头、木棍、铁锹、镐,但他们并没有急于离去,甚至还有人用手指了指树梢。看着人们的动作,汉青害怕了,不知他们想干什么。他很恐惧,脸部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手脚止不住地抖动了起来,身体也像要从上面跌落,他赶紧用手牢牢地抓着树干。
这时,汉青想自己要是能长出一双翅膀该多好啊!那么就可以从这棵树上飞到那棵树上。汉青急了起来,嘴里嘟哝着,身体紧紧地贴着树干。这时,汉青感到腋下一阵轻微的疼痛,差点让他松开了抓住树枝的双手,然后腋下像是长出了什么东西。他低下脑袋看了看,发现从自己腋下真的长出了一双翅膀。他松开右手,摸了摸左腋上的翅膀,高兴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因为松开一只手就跌下去。汉青感觉到了世界的奇妙,他尝试着松开左手,身体却依然还挂在树梢。他动了动翅膀,听见翅膀扇起轻微的风,把树叶扇得发出簌簌的响声。汉青稍微用了用力,身体就慢慢地升到树梢的上面。他停在那里,抬头看见夜空中的星子全肿胀发白,伸手可触。浩瀚的夜空,闪烁着幽蓝的光芒,湿漉漉的,露水正静悄悄地降到他的脑袋上。接着,他又看了看底下,然后扑动着翅膀,身体就朝前飞了起来,像一只鸟一样。这时候的汉青是多么地自由啊!他笑了笑,就让人们在树林里找来找去吧,他得飞回家去睡一觉。
不一会儿,汉青飞到了自家的屋顶上,站在屋顶透过那块亮瓦,他看见母亲一个人正坐在那里发呆。看着母亲的模样,他想落到地面上去陪母亲说说话,或者去好好睡一觉。但是汉青又想,自己一旦落到了地面上说不定就再也飞不起来了。他只好打消了那个念头。多么自由的汉青啊!他说过他是会打败父亲的。
汉青转过脑袋,朝树林的方向望了一眼,朝屋瓦上吐了一口痰,说,我要是再落到地面上,我就是狗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