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条虫
2011-09-23
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说父亲是一条虫。一条虫子,就这么简单。他们这么说的时候,口气是嘲讽的,并且一边用牙签剔着牙缝,一边发出嘶嘶的声响。
父亲到底是怎么一个人呢?首先是那种想发财的冒险主义者,他的脑袋里时刻都滋生着想发一笔横财的念头。父亲被这样的念头折磨得几乎疯狂,日夜辗转在床上不能入眠。半夜时分,我还能听见他的咳嗽声。父亲发誓要挣到很多的钱:他把手掌捏成拳头状,不时挥动几下,击打着空气,脸上一处肌肉随之弹跳不止,使得他的这副模样显得滑稽可笑。倘若父亲是一名演员的话,那种喜剧的效果一定会让观众捧腹。
很早的时候,父亲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在农民的这一行当里一直干到了四十岁。他除了拥有自己固定的土地之外,还开垦了一处广阔而低洼的抛荒土地。父亲那时的愿望很渺小,只想做一个诚实的农民,一个不会辜负土地的农民。父亲是这样说的:只要你对得起土地,土地就会给你丰厚的回报。为了实现最初的愿望,他购买了一台耕种机。这件事说起来很有意思,在父亲用借贷的钱买回耕种机的那天,村里很多人都到我家去贺喜。
父亲知道仅凭自己与家人的蛮干没有任何用处,在这样的时代,必须用机械的力量来实现自己的梦想。父亲决定从土地的深处刨出光灿灿的金子。这么一个激动人心的计划令他陶醉,让他变得雄心勃勃起来。于是,他身体力行地劳作着,日夜忙碌在田间地头。
父亲结婚比较晚,三十三岁那年,他从外村领回了我的母亲。母亲比父亲小整整十二岁,不知道是否由于年龄相隔悬殊的原因,总之母亲很惧怕父亲。母亲在二十三岁那年生下我之后,又一鼓作气给我生下了两个妹妹。这件事说起来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我们这里超生的现象比较严重。在我父亲的意识里,他也许想生一个儿子,可我母亲的肚皮偏偏不争气,给他带来了三个女儿。这些事情说起来已显得很遥远,然而事情就是从那时起发生变化的。父亲似乎忘记了母亲的肚皮,忘记了没有儿子的痛苦,变得目光远大了起来。他凭着自己丰富的想象与制定好的计划,朝着梦想的方向前进着。
但父亲想从土地上赚到一笔钱的愿望很快落空了。他原指望那些黑油油的土地能给他带来非凡的运气。每当父亲走到那块土地上时,总是用手捧起泥土,久久地注视着,嗅着从它深处散发的铜臭气。父亲说,这是多么好的土地呵!就像女人的肚皮一样,只要随便播种就有收获。父亲这么说时,正举着那些潮湿而蓬松的泥土,迎着阳光看着。阳光透过泥土发出金子一般的光芒。父亲的梦想几乎就要实现了,那些被父亲种植的作物从最初的发芽、生长、开花、结果,有条不紊地成熟着。村子里的人开始奔走相告了,说父亲一不小心就要发财了。终于挨到硕果累累的季节了,作物成熟的气息被南风吹着,荡漾在村子的上空。可这时候,不幸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天空下起了雨,而雨又根本没有止住的意思。这雨下得很耐心,与父亲的耐心耗上了。父亲慢慢地变得没耐心了,漫长的雨季把他弄得忧心忡忡。他不时抬头对着天空破口大骂,一直骂到祖宗十八代,后来我也就懒得去计算他骂到哪一代才止住的。我还从来不知道父亲会有那样丰富的骂词,那些骂词从父亲的嘴里滔滔不绝地吐出,然后被雨水一个个地冲洗得一干二净。那些日子,我坐在家里,躲在光线黯淡的深处,认真地倾听着父亲的骂词。父亲骂累了就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上一大口。接着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咒骂。晚上,父亲不吃不喝,嘶哑着嗓子躺在黑暗中。晚上的雨大了起来。父亲一下子不敢骂了,扭动着脑袋,朝四周不停张望。父亲显得很是茫然,像是想找到某种依靠一样。母亲早已被他的骂声吵得不耐烦,到房间里睡觉去了。后来,父亲哭了起来,哭声压抑而悲伤。看到父亲那副可怜的模样,我感到非常地好笑。
第二天清晨,父亲彻底绝望了。出门不久,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那些作物全倒伏下了高挺的身体。在清晨的亮光中只有几株作物还坚强地站着,晃动在雨水的深处。只一夜工夫,那些作物全在成熟中倒下了衰败的躯体。那天早晨,父亲的心情坏到了极点,他的眉头紧锁,脸色铁青。我们一家人谁也不敢去惹他。
第二年,父亲决定挽回败局,继续伺弄着土地。为了还清那些债务,他只好加大投资力度,拓展着四周的边地,扩大了种植面积。他孤注一掷地把希望的砝码再次押到了土地上。父亲的身体好像就是在那一年垮了下去。那一年,父亲希望破灭的时间却不需要挨到作物收获的季节。在父亲的庄稼还葱茏一片的时候,虫灾已深入到了土地的深处。父亲所有的努力全白费了,他不但没有把虫灾治住,反而把自己累倒在了床上。躺在床上,父亲的耳边还是连绵不绝的虫子咬噬庄稼的碎音。父亲只好用棉絮把耳朵堵上,但那些声音却爬进了他的脑袋深处。父亲命令我们把他身体四周的虫子驱赶开或捉掉。我们却全傻了眼,因为我们看见四周没有一只虫子。父亲就那样地吼叫着,最终父亲把自己折腾累了,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这次,父亲绝望了。父亲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放弃从土地上攫取财富的梦想。
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的确是够惨的,当年我们一家人的日子异常窘迫。连年的亏损使得父亲债台高筑,转眼间父亲成了村里的过街老鼠,似乎人人都有喊打的权利。父亲只好夹起尾巴做人,躲藏在家中不敢出门。父亲在一夜间瘦了,鼻梁高耸,颧骨凸起,眼袋肿大地垂挂着,脑袋顶部的头发掉得一根不剩,使得父亲的那处地方成了光秃的山丘,山丘在日光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既像他种植过的荒凉土地,又像是一处思想能耀出光泽的诞生地。父亲怎么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这样呢?他的变化倏地一下子超出了我整个家庭成员的想象。于睡梦中,我看见了父亲的那块荒凉地带,正在加速拓宽着。拓宽。不错,是这样的。父亲的头发会脱光的。我只好大叫了起来,想让那些头发停止衰败的速度。
不过,事情又从来都不是这样简单的。假如这样简单,我的这个关于父亲的故事就没有讲的必要了,我就不会有以后饱看人世间奇迹的机会。
在那些漆黑的漫漫长夜,父亲躺在床上,除了唉声叹气就无事可做。叹气之后,父亲又有了不安分的思想。我敢说就是那些思想戕害了他,使得我们以后的日子更是走投无路。父亲再也不为过去的日子灰心、叹气了,他要彻底地告别过去的日子。过去的日子是什么?只不过是用钱买来的一个个教训。父亲重新充满了野心,变得快乐了起来。阳光来临之后,乌云就会散开。乌云遮挡住阳光的日子再也不存在了。他将有一个崭新的开始,新生活的光芒正在新的道路上奔跑、延伸着。
父亲的自信再一次回到了身上。半夜时分,他就摇醒母亲,压低声音与母亲商讨着,我竖起耳朵也听不清。他与母亲似乎在商谈着某个秘密。我从来就没有看见父亲对母亲那样地亲密过,他侧转身体躺在母亲的身边,好像是母亲的另一个孩子。母亲被那样的情境感动着,同时,也受到了父亲的蛊惑。母亲不时地点着头由衷地对父亲的计划表示赞成。
父亲新的发财梦想是这样的:他要去经营村里那一大片水域。当初,这的确又是一个非常好的主意。父亲说,这次他无论如何也得发财了,他要用赚到的钞票还掉旧债。那些债务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很快就会成为富翁的,会让我们每个人都过上天堂般的生活。那样的时候,他就是老板、经理了。他边说边朝我挥舞着拳头,并且恶狠狠地问我,你懂吗?我摇了摇头。父亲沮丧地收回拳头,眨着眼睛,做了一个耸肩的动作。
多年来,我还记得我的整个家庭迁徙时的情景。那天的天气很好,风从湖面吹过,温暖中带有沁人心脾的气息。父亲开始了另一场奋斗,抛开了土地,抛开了那些春种秋收的艰辛。那些迎风招展的植物对父亲再也构不成什么威胁,那些伤心的日子已被埋进了土地的深处。现在,父亲把那一切全扔掉了,如同扔掉一件破旧的衣服一样。那天父亲与母亲一起收拾好锅碗瓢盆,把它们搬运到一条泊在门前的船上。然后我们一家人就顺着这条河到五里之外的那片水域上。我们将生活在那片水域上。我们是一支充满了希望的队伍,但这希望只存在于我们的内心深处。当时真实的情形是,我们好像是一支难民队伍,我们衣衫褴褛。那条船也很破旧,是父亲用低廉的价格卖掉耕种机后购买的。我们除了需要那些餐具之外,还捆绑了一些棉絮,其余就什么东西也不携带。
我们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鱼们也在那片水域上成长了起来。鱼们是从鱼卵里孵出的,它们最初是小不点,用肉眼才稍微能看清,就像田野上水洼里的孓虫一样。接着它们就变成了蝌蚪的模样,一天一个模样地生长着,吃着父亲千方百计搞到的饲料,漂浮在水面上,游动着。可只一会儿,就一命呜呼了,它们的成活率不是很高。然而父亲对新生活永远都充满信心,比起先前的灾难,这对父亲构不成什么失败的感觉。我们的船整日就如鱼一样漂浮在水面上,做饭、生火、洗衣服、吃喝拉撒全在船上进行。船就是我们生活的房子。父亲与母亲睡在船舱的前头,我与两个妹妹睡在船舱的后面。经过最初一段日子的新鲜感后,我们就感到了生活的单调、乏味。
在那片水域上,父亲像从前一样拼命地干活。鱼在一天天地长大着,生长的速度之快让我们目瞪口呆。在黑暗的夜晚,船的四周也充满了鱼们咬噬水草的声响,啧、啧、啧,声音悦耳动听,组成一首缠绵的催眠曲。不时有鱼跃出水面发出蹦跳的声响。父亲与母亲在这声响里睡得很安稳,发出香甜的呼噜声。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有星星的夜晚,我就从舱口望着外面满天的星斗,一个一个地数着。黑暗的夜晚,我就睁大双眼,望着船舱的顶篷,下雨的夜晚,雨水打在篷顶辟里啪啦响成一片。船只也让风驱赶得漂来漂去,令我有种晕眩的感觉。父亲经营的这片水域的湖岸线大概有十几里长,它们如蚯蚓一样爬动在我心灵的深处,总能引起我无限的遐想。
秋天马上就要来临了,夏季的阳光再也不那么烤人。事情就是在这时发生变化的,在一个雾蒙蒙的早晨,我发现了第一条翻着肚皮漂浮在水面已死亡了的鱼。接着,父亲发现了第二条。接着我们就发现了很多的死鱼。父亲愣住了,蹲在船头,目光痴呆地看着。父亲不知道鱼们出了什么问题。它们似乎在对父亲发出抗议。整整一天,我们的心情灰暗到了极点,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吃饭的时候,我们的目光不时地看着那些鱼,其实,那些鱼还比较新鲜,是可以煮来吃的。看着父亲愁眉苦脸、垂头丧气的样子,我的心里不知为什么很高兴。毕竟这么长时间父亲吝啬得从来没让我们吃过一条鱼。父亲说这些鱼到了该捕捞的时候,会长得很大,这么早吃一条鱼太可惜了。父亲甚至计算出了提前吃一条鱼与晚吃一条鱼中间会损失多少差价。鱼总是不停地生长,父亲说。现在,看到这样的情景,我的心里感到高兴。但是我不敢表露出来,只让快活存于内心。我不时把眼瞄向父亲,害怕他看出我的表情来。我甚至想开口唱歌了,嘴唇抑制不住地张开了几次,但总算又及时地忍耐住。我又看了看母亲与妹妹们,母亲正狐疑地望着我。我赶快埋下脑袋,快速地扒着碗中的饭。
第一天的损失根本算不了什么,第二天事情却变本加厉地进行了下去。鱼们第二天死亡的数字是前一天的好几倍。父亲知道鱼们已传染上了一种疾病,面对这片汪洋水域,父亲没钱买药给鱼治病,那绝对是一笔数字庞大的费用,它甚至会超出父亲的整个投资。对此,父亲束手无策,只好看着鱼们不停地死亡。好像是害怕别人看见他内心的罪恶一样,他不允许我们吃一条死鱼。父亲的内心在祈祷着,祈祷神灵保护他的鱼不再死。
天气一天天地冷了起来,终于有一天,鱼们不再死亡了。事情发展到这时,总算有了最终的结果。
一切都不言而喻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那就是父亲别再想从鱼们身上赚到一个钱子儿。冬天的夜晚,北风呼呼地吹着,无遮无拦地横扫了过来。天气变得寒冷了,我们龟缩在船舱中,冷得抖个不停,破旧的棉絮变得薄而又薄,怎么也抵挡不了寒冷的侵袭。这时候的父亲已变得沉默寡言。父亲长久的沉默让我们的家庭陷入了死寂的状态。再也没有比这种状态更为可怕的了,它甚至超出了停尸房的静寂。很长时间,父亲没有哭过,也没有开口说话。父亲似已丧失了开口说话的功能。我们也长久地沉默着,我担心那种可怕的情形的出现:当父亲开口说话时会怎样?
我们的船已泊到了湖岸边,固定在了某一处地方。堤外的河水已退了下去,露出大片潮湿的深灰色的滩涂,不时有鸟落在上面,捕觅着食物。我们身侧的这条河,直通长江。长江的水消退之后,它亦随之消退。当夏季长江涨水的时候,整个的水面就辽阔、浩荡了起来。现在,我总算自由了,早晨从床上爬起之后,我踩着地面厚厚的一层霜花,到堤坝上走动着,释放一下压抑而揪痛的心灵。有时为了抵御寒冷,我就沿着河岸线奔跑起来,做着热身运动。父亲与母亲也懒得管我们,只是整日待在船舱中,或是坐着,或是躺着。看得出来,母亲已后悔当初支持父亲的极不明智的决定。但事已至此,母亲除了唉声叹气又有什么办法呢?
下雪的日子很快就来临了,那天晚上雪把天地映得很亮。半夜时分,父亲几次爬起身,掀开船舱的遮板,朝外张望着。借着雪的亮光,我终于听见父亲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父亲的嘴嗫嚅着,恶狠狠地说了这么一句:这雪下得真厚啊!我听不出这句话是仇恨呢?还是无奈?我期待中的那个可怕的场面就这样发生了么?听着父亲那句话,我的眼睛潮湿了起来,只好用嘴咬着被褥的一角,不让泪水掉下来。多年之后,我还能看见自己的形象,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孩躺在黑暗中哭泣。它淡淡的伤痕从我的心上划过,但又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力量。
父亲身上不可扭转的厄运在第二年同样不可避免地来到了他身上。那年江南一带的梅雨季节显得漫长无边,河水日益上涨,很快吞噬掉了大片的土地,把水域无限地拓展了开来。河水以惊人的速度直逼湖岸线。父亲承包水域的湖岸线岌岌可危了。父亲的内心在呼喊着,不知道老天对他的惩罚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晚上,父亲与母亲商量——趁上涨的水速缓慢的时候,全家出动,把整条河岸筑高一尺。从父亲的话里,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但这一愚蠢的想法居然得到了母亲的赞同。也许母亲从一开始就是抱着怀疑的态度的,但她实在不想再让父亲伤心,去伤害父亲心里燃起的那一美好而不切实际的愿望。
于是,我们开始实施这一庞大的计划。父亲率领着我们从远处的高地往堤坝上搬运着土块,我们在天底下渺小得如同蚂蚁一样。父亲修理好那辆破旧的板车,把土块装在上面,然后他在前面拉着板车,我们在后面推着,慢慢地顺着堤坝一点一点地朝前蠕动。不过,父亲的心情还是愉快的,他在前面唱着嘹亮的歌,开心得又喊又叫,我们也附和着父亲的歌。整个场面洋溢着一种节日般欢乐的气氛。
我感觉到这的确像一种游戏,父亲是游戏的制造者,他会把这种游戏的快乐无休止地制造下去。走到堤坝上,看着两侧浩荡的水流,我的内心却希望它早一天涨起来,把父亲的堤坝淹没。“我们就这样干下去,你们难道没觉得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么?”父亲边拉板车边这样对我们说。
大概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我们就这样干着,除了吃喝拉撒,我们一刻也没有停下这种劳动。我们干得头昏脑涨,精神不振,因为缺少充足的睡眠。然而,我们的努力也逐渐有了成效,新砌的堤坝的确向前延伸了那么一段距离。幸好天空这时不再下雨了,只是阴沉着脸,偶尔还有阳光从云层中露出,一会儿又收敛了光芒。我们开始收起苦相,朝父亲笑着。母亲更是如此,整日笑容灿烂。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这样,我们整个地陷入了一种狂热的状态里。
晚上,父亲喝着酒,慢慢地品尝着美味的鱼汤,红光满面,笑容如一朵花一样地绽放着。父亲已破例允许我们吃鱼,也不再去计算鱼的价值了。碰到这样开心的事情,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笑呢?但在一个星期之后,父亲还是让那场大雨给毁灭了。那天晚上,外面突然下起了滂沱大雨。父亲猛地大吼一声,把我们全吓呆了。母亲直挺挺地竖着身体,看着父亲用抖动的手按住船板。父亲再也不笑了,脸部的肌肉抖动不止,一缕笑容还潜藏在那抖动的肌肉之中。这就把父亲的脸弄得十分可笑,丑陋而滑稽。父亲的手捏成拳头,拳头在空气中晃来晃去的。从他的眼睛里射出一种疯狂的光芒,他倏地直起身体,又颓然坐下,把眼睛朝我们挨个地看了过去。我以为他马上就要大打出手了。首先遭殃的肯定是母亲,然后会是我们。只一会儿,父亲眼里的光芒就熄灭了,捏紧的拳头也松开了。父亲把松开的手指慢慢地捂到了脸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那声音几乎不是哭泣,而是一种悲鸣。外面的雨虽然很大,敲打在篷顶上响成一片,但父亲的悲鸣还是显得那样惊心动魄。我与母亲还有两个妹妹被父亲的悲伤搞昏了头,也一齐放声大哭了起来。我们哭得嘹亮而悲壮,好像是一群狼在雨夜里嗥叫不止。母亲走了过去,伸出胳膊把父亲搂在怀里,用手不停地抚摸着父亲头顶那处光秃的地方。然后,又把汹涌的泪水朝那处地方抛洒。父亲的哭声慢慢地低沉了下去,只剩下一种受了委屈似的呜咽。
我的悲伤显得无足轻重了,风把灯吹灭之后,我看见父亲光秃的头顶因母亲的泪水还在闪闪发亮。
那场大雨整整下了四天四夜,我从没有看见过那么罕见的大雨。在第三天,堤坝只剩下半尺的样子就要被淹没掉。黄昏时分,水一点一点地淹了上来,我们一家人就站在堤坝上冒雨看着水上涨。当水位上升到我们脚踝的时候,父亲突然做了一个孩子气的动作,他蹲下身体,用双手朝外舀。母亲没有去阻挡父亲的动作,她用手紧紧地攥着我两个妹妹的手,我站在母亲的身侧,用手扶住妹妹的肩膀。母亲像是害怕失去我们一样,把我们死死地抓着。母亲的目光迷茫,但雨幕阻隔了她迷茫的目光。我、母亲、妹妹四人一字排开地站在堤坝上,手牵着手,通过妹妹的手,我感到了母亲的力量,如同电流一样地从我的身体上掠过,又慢慢地驻留下来。
父亲还在那里不停地舀着,随着他手臂的扬动,我简直担心那两条胳膊会脱离他的身体飞向雨水的深处。那辆破旧的板车停放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它耷拉的一头随着水位的上升逐渐浮了起来。板车上的两个轮子锈迹斑斑,雨水淋在上面,散发出锈蚀的味道。父亲在那里不停地舀着、舀着。粗重的喘息越来越强烈地响在我们的耳边。这时,一种奇异的现象发生了,庞大的鱼群正从里面蜂拥着朝外蹦跳、游动。我们被鱼们冲撞得几乎站立不稳。同时,父亲也停止了动作,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些鱼。
那是一种我至今也没有看见过的奇异而美丽的景象。
天气好像也在与父亲作对一样,当它把父亲的堤坝彻底淹没了之后,雨亦止住了,天气变得晴朗了起来。那整个的情形让我们感到如同一场噩梦。父亲把船泊在了水的中央,不敢停靠在岸边。按说我们这时该上岸去生活了,但父亲没有勇气到岸上去生活。在那大水不曾淹没的高地上,每天都会站几个人对我们与我们的船破口大骂,用尽了世间所有的恶毒语言。那全是来向父亲讨债的,父亲去年向他们信誓旦旦地用花言巧语构筑的神话破灭了,他们看到了真正的一贫如洗的父亲。今年他们再也不能容忍,他们得来讨回他们的债务。父亲只好把船泊得远远的,只要他上岸,那些人不把他撕碎才怪呢。父亲的这种躲避债务的行为更是令他们愤怒不已,但他们又束手无策。他们必须想出一个办法来对付父亲。
他们的偷袭终于在某天晚上成功了。那天晚上,他们划着一条小船,挨近了我们泊在水中央的大船。然后,他们爬上大船,把我们一家人从睡梦中吵醒了过来。
有那么一段时间,父亲一言不发,看着那几个洋洋得意的偷袭者。父亲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虽然他也考虑过该怎样去说服他们。可问题一旦真的出现了,他又担心自己的言词会激怒他们。
父亲坐在船板上,嘴唇张了张,还是开不了口。那几个人显得相当冷静,他们不说话,等着父亲说话。父亲努力地从脸上绽出一丝笑意,慢慢地伸出手,想握住对面人的手。对面的人却连动也不动一下,对父亲表示出了极大的蔑视。
父亲说:“你们好。”
那几个人被父亲莫名其妙的举动搞得互相看了起来。父亲的目光落在船舱外的水域上,开始说了起来。“是这样的,”他停顿了一下,“你们也知道我所遭遇到的情况。”口气像是想取得那些人的同情。“我的确没有能力偿还你们的钱。我没有骗你们,要不是这场大水,我是有足够的能力还你们的钱的,”他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说,“我发财了还能不还你们的钱么?”
那几个人看着父亲,被父亲的语调激怒了,他们的身体晃动着,似乎立刻就会对父亲群起而攻之。父亲还在说着。他说钱我是会还你们的,你们放心好了。即使我没有能力归还,还有我的女儿们。哦,对了,这样吧,我有三个女儿,你们商量一下,长大了就嫁给你们其中三个人的儿子吧。到时我们不就债务两清了么?父亲边说边站了起来,他的两眼放光,终于找到了一个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他一边微笑着,一边说,你们认为这个办法怎么样?我认为只有这个办法才是最好的,难道不是这样么?父亲炫耀地问道,你们难道还能想出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么?你们考虑一下吧,我会遵守诺言的。
那几个人听完父亲的话后,大笑了起来,然后异口同声地说:“你去骗鬼吧,我们再也等不及了,你居然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让我们去等上十几年。”
父亲一下子给击败了,他叽叽咕咕地重新开始说着,只是谁也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所有的人还是听不懂他的话。父亲陶醉在自我的意识之中。当他醒悟过来的时候,才发现那几个人正使劲地盯着他看。父亲慌乱了起来,接着又让自己镇定了下来,用手从一侧拿出几个酒杯,一一放置在那几个人的面前,然后倒上酒,说:“你们喝酒吧,喝完酒我们再谈。”父亲需要用酒来鼓足勇气。父亲边说边举起酒杯喝了下去,那几个人却纹丝不动。父亲借着酒的力量,斩钉截铁地说:“你们如果不同意这个办法,就别想从我这里拿到一个子儿!”父亲说完,拿起放在他们面前的一个酒杯,又喝了一杯。
父亲一方面被这种狂热的劲头鼓动着,一方面又对自己的狼狈感到恼火。于是,他用手指一一指着他们说:“你们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么?”他这么说,倒像不是他欠他们的债,而是他们欠了他的债。父亲这么说着脸上露出了愉快的笑容。他把手伸了过去,拍着其中一个人的肩膀。那个人想站起身,但父亲稍一用力,又让那个人坐到了舱板上。父亲有点不好意思,用眼左右地瞅着,注意他们还有谁想站起身。他举起另一杯酒,递到那个人的手中,几乎是强迫性地命令说:“把它喝下去,喝下后你才会明白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办法呵!”那个人被父亲的动作吓着了,只好举起杯子喝下了那酒。然后,父亲拿出一条腌制后晒干的鱼说,我要变一个戏法给你们看,其实,我是能还清你们的债务的。“我要把这条死鱼变成一条活鱼,”他说,“也许你们不太相信这个戏法,不过,这是千真万确的,是我经过长期的经验摸索出来的。只要我把这个戏法变成功,我就会发财,我要把这个奇迹带到全国各地去巡回演出,我就会很有钱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人们总是津津乐道于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父亲的这一番话,让我与母亲也感到惊讶了起来,我们不知道父亲还有这一手把戏。说不定这真是一个奇迹,但我又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个奇迹:一条死鱼能变成一条活鱼么?假如父亲有这样的本领,我们去年养的鱼就不会死亡了。
我知道这一定是父亲的谎言。父亲对那几个人嘻嘻地笑着,还眨动着眼睛。我敢肯定地说,父亲这时一定喝醉了,问题是那两大杯酒就会让他醉倒么?他可是从来就不曾喝醉过呀!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就认为父亲的精神有点不正常了,更不会有接下来我见到的另一种奇迹。父亲把那条鱼放在船舱的中间,用水慢慢地淋了上去。我们所有的人都注视着。父亲边干边思索着,淋完水后,接下来他不知道怎么干才好。那条鱼怎么也没有活过来。
父亲用手把鱼拿起,翻来覆去地看着,似乎在寻找着问题的症结所在。父亲重新把鱼放在舱板上,他说很快就要成功了。我们等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看见事情发生什么变化。父亲嘴里喊着:“变,变,快点变。”他要用这条腌制的死鱼去震惊那几个人,他要让那几个人认识到他是有能力去偿还那些债务的。他使劲地喊着,不一会儿就咒骂了起来。最后那条鱼被他扔到了船舱外的水面上,漂浮在月光之下。看着父亲的这副模样,那几个人开心得哈哈大笑起来。
父亲简直气疯了,他跳了起来,口齿不清地嚷着什么话。他抓住另一个人的肩膀,像是要把那个人提起来扔到水中去一样。其他几个人就围了上来,把失去理智的父亲按到舱板上。父亲嘟哝着说:“你们再要这样,我就变成一条虫子给你们看看。”
父亲接着又喝了一大杯酒。父亲要把自己变成一条虫子。父亲的这种行为无异于天方夜谭。父亲缩动着身体,我不知道父亲究竟在干什么。从他的额头已沁出了细碎的汗滴。父亲加速着缩动的节奏,微眯双眼看着我们。
奇迹就是这样发生的,突然我们齐声尖叫了起来,我们看见父亲真的在变小。起初这种变化很慢,不一会儿速度就明显地急促了起来。我喊着:父亲,父亲。父亲对我们的喊叫置之不理,沉浸在他的快乐之中,甚至还做了一个鬼脸。父亲紧张地扭动着身体,不时拍打胸脯,不时紧揪头发,不时撕扯衣服,不时转动脑袋。汗水一层层地从父亲身上涌出,积成一汪,散发出难闻的味道。慢慢地,父亲动不了了,只好趴在舱板上,粗重地喘着气,身体随之发出“咔嚓”一声响,整个人就从衣服里滚了出来,成了另一副模样,面部发出一股绿光,一缕狡诈的笑容浮在上面。他的脑袋长长的,细小的眼睛嵌在上面,鼻子不知藏到了什么地方,胳膊与腿全缩进了身体内,从腹部的底下伸出纷乱的脚爪来,他的两只耳朵变成了两条长长的触须。父亲把触须伸了伸、摇了摇,像是想爬动起来,却怎么也动不了,顿时从狭长的眼睛里滑出两滴泪水。父亲终于把自己变成了一只硕大的趴在舱板上的虫子。
我与母亲吓得嚎啕大哭,恳求父亲赶紧变回来。父亲不停地晃动脑袋,坚决地拒绝了我与母亲的恳求。那几个人很快被父亲的行为惊呆了,变得不知所措。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们也不知道。我们一家人只是抱头哭着,越哭越厉害,差不多哭得天昏地暗。哭累了后,我与母亲、妹妹就接连睡着了。半夜时分,我醒了过来,睁开蒙目龙的双眼,看见父亲还是一条虫子,正趴在母亲的身边香甜地睡着。父亲已有好久没有发出这样的鼾声了。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去做,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说变就变成了一条虫子。我思索着这么一个问题,父亲难道想一直就这样待在那里么?无论如何父亲是应该醒过来的。我感到我很微小的胸脯正膨胀起来,某种无以言说的感觉正侵袭而至。假如父亲真的需要我去抵偿他所欠的债务的话,我一定会答应的。
现在,假如我说父亲变成了一条虫子,我想,所有的人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不过,我与母亲是相信的,我们相信一个人是可以变成一条虫子——至少我的父亲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