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如蜕
2011-09-23
天黑得早,似乎一下子就黑透了。少年罗子清晰地看见天空上有一只狗在快速地追赶着,夜色就是被那只狗撵着跑上来的。罗子躺在床上,身体紧紧地缩成一团,如一只受伤的猫。他听见风如河水一样地拍击着屋顶,从破旧的窗口望出去,只有一丝朦胧的光照在那里,像凝固了一样。
罗子沉静地望着窗前的那抹亮光,祖母死了,再也没有人与他相依为命。他的父亲是一个外乡的说书人,听大人们讲好像是江北那一带的人。他的母亲在父亲走后,很快耐不住寂寞跟另外一个男人跑了,是一个走村串户的弹棉絮人。
天很快就亮了,罗子从床上爬了起来,做热身运动。这时,门被敲响。打开门,看见是学校里的老师白爽。
白爽说,罗子,你今天该到学校里去,你已有好几天没上学。
罗子说,我不想到学校里去,上学有意思么?
白爽说,你这个孩子,脑袋里怎么尽是些怪念头。
罗子说,我不想到学校里去。
白爽说,这怎么行,你必须到学校里去。
罗子看着白爽,没再理睬。
白爽摇了摇头,说明天你可得到学校里去呵!明天早上我还会来。
白爽说完走了。罗子望着她的背影,看见她的衣服随风飘动起来,像一只飞动在冬天里的蝴蝶。
在一个星期前,他还与祖母睡在一张床上,那个晚上,祖母给他讲了一个故事。祖母说,从前,从前有一个木匠,做了一辈子的活,走南串北的。他做的活计在我们这一带独一无二,没有哪一个木匠做的活比他做的好,他刨出的木面光滑如镜,刷上桐油就能照见人影。做出的所有的家什都结实、耐用,怎么摔也摔不坏。所以很多人家都请他去做家什。他从东家做到西家,做着做着就看上了一家人的女儿。有一天,他做完了那家人的活计之后,没有收一分工钱。东家就问他,你怎么不要钱。他直言以告,我喜欢上了你的女儿。东家笑着对他说,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你自己是啥模样!撒泡尿照照自己吧。他也笑着对东家说,你去问问你的女儿,如果她不同意的话,我就死了这份心。于是东家唤来女儿,女儿看了看木匠,又看了看东家,就是不回答。东家气得够呛,打了女儿一耳光。女儿只好流泪看着木匠,摇了摇头。东家吼叫着让木匠滚。木匠看着东家的女儿,很长时间都没有作声。然后,木匠含泪离开了东家。很多年过去了,木匠孤身一人生活着,他的心中怎么也舍不下那个女人。木匠的头发变白了,胡子也成了花白的一团。不过,木匠的手艺还是那样好,只要有人看到了他做出的东西,摸上去的手就不想离开,就像一个人做梦也想要得到它一样。后来,后来有一天,东家的女儿把他请到了家里,东家也死去多年了。女人的儿子长大了,到了娶媳妇的时候,女人请他去给她儿子做一张婚床。那张婚床需要做五天的时间,在第一个晚上,木匠留宿在女人家里。那正好是春天,天气已变得比较暖和了,南风一阵一阵地吹着。晚上躺在床上,木匠怎么也睡不着。窗外夜空中有一轮大月亮,光线从窗口透进照在木匠睡觉的床头,白花花的一片。木匠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穿衣起床,摸黑走到了女人的房门口。他听见了女人与她丈夫的呼吸,隔着门板传了过来。木匠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站在那里认真地想着他要干什么。风沿着门缝吹动着他的脚踝,又一股股地往上灌了进去。这时,木匠感到那风就像冬天的风一样,慢慢地走过他的皮肤,令他冷得抖个不停。他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一阵风吹过他的脊背,他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他转过头去,却又什么也没有,只有风把他的房门吹得哗哗作响。当他重新转过脑袋的时候,看见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出来了,直直地站在他的面前。女人大概也听到了房门的响声,想去把它关上。女人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两人就那样互相对视着。他们离得是那样地近,中间却好像隔着什么东西一样,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池塘,谁都别想跨过去。最终还是女人开口了,女人说,这么多年,你又是何苦呢?木匠听着,眼里就有一些老泪流了出来。女人又说,你真的不应该这样做。木匠的脚一阵踉跄,然后默默地转过身仓皇地走了。女人站在那里望着,直到木匠进了自己的房间。女人的心随之伤痛了一下。在第五天那张床完工的时候,木匠已经狠下了心,他在床的另一处重新做了一个榫,那是个谁也发现不了的地方。木匠做的时候,手在颤动,心也在颤动。他知道自己一辈子的手艺就毁在那个榫上了,从此以后他的日子也不长久了。但他还是执意那样去做。那的确是一张很漂亮的床,好多人都去看了,所有的人都赞叹不已,因为还没有人见过那么一张好得没法说的床。木匠也被自己的手艺惊呆了,围着床打起圈来,他的一生中好像有了一个孩子——就是那张床。他的一生也就是为了那张床而活着的,他一生中等待的也就是那么一个机会。也许它事先就等在了那里,就如同两个有缘份的人各自都等在了那里,缘份没到的时候,谁也别想见着谁,缘分到了自然就会见着一样。完工的那天晚上,木匠喝了很多的酒,几次都差点忍不住,想把事情说出来。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女人那天晚上也喝了很多的酒,把一直憋在心里的话向木匠说了。女人说,这张床就像木匠给自己做的婚床一样,做得是那样地好。女人说,他应该忘了那件事情,怎么老了还要放在心上呢?女人说,她对不起木匠,请他谅解她。木匠走的时候,看着女人。女人还是那样用目光把他一直送到了很远。过了不久,木匠就真的死了。没有谁知道木匠是怎么死的。只有木匠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事情当然并没有到此结束,那张床留在了女人家,在女人儿子结婚的那天晚上,新婚的夫妻二人怎么也弄不成一件事,新媳妇总是让新郎弄得叫了起来,新郎也同样不好受。所以夫妻二人就一直都没有养下孩子。木匠要做的就那件事情,他想要讨回什么。木匠就那样心满意足地走了。当时谁也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木匠的那门技艺是他师傅临死前传给他的,他师傅说除非是有深仇大恨才可用此策,只要用了,在别人家破人亡的同时,你也会家破人亡的。
那天晚上,祖母唠唠叨叨地给罗子讲了一夜。在天亮的时候,再也没有从祖母的嘴里发出一丝声音。罗子以为祖母睡着了,爬起身,推了推祖母,祖母却一动也不动。罗子这才发现祖母死了。
这一天,罗子再也找不出不上学的理由。于是背着书包去学校,村子里所有的孩子都到学校里去了,路上没看见其他的同伴。田野里所有的人都在那里劳动,生产队在这冬闲的日子里要挖塘泥。人们都干得热火朝天,干冷的北风如一把齿痕疏而硬朗的木梳从田野上梳过,稻茬像一个个摆放在干净田野上的黑点。
罗子是最后一个来到学校的学生,白爽神情严肃地把他拦在了教室外面。
白爽说,罗子,你不是一个好学生,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
罗子说,我还懒得来呢。
白爽说,罗子,别用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话,你想惹我生气是么?
罗子不去理睬老师的话,想从白爽身边走到教室里去,但被白爽制止了。
白爽说,你在外面站着,我从来都是这样对每一个学生的。
罗子站在了门外。
白爽说,你可别乱走呵,什么时候走进教室,我会叫你。
白爽说完,走进了教室,重新开始上课。
罗子站在那儿,目光望着一棵枯死了的树,一阵风吹来,叶片就像鸟一样飞离了枝头。白爽的声音在教室里再次响起,风吹来,那声音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不过,他想,白爽长得真好看,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就像鸡冠花的气味。这时,他听见白爽在给同学们讲故事。
故事总是这样开始的:从前,从前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个尼姑。有一天,有一个大和尚来到了这座山上。罗子的同伴们问,大和尚是什么样的和尚?大和尚就是大和尚。同伴们很快又静了下来。有一天,那个大和尚来到了这座山上,在庙里的另一间房子里住了下来。大和尚到过很多地方,他到处走啊走的,他看到了很多的人与事。他到处游荡着,把自己变老了,人一辈子就那么几年的时间,他要安下心来,不能老是到处游荡。在一天晚上,那是个月夜,他怎么也睡不着觉。外面的月光像水一样淌得到处都是,他就起身到外面去,坐在石块上,石块很凉,他想让自己静下心来。看着那月光,他却怎么也无法静下心,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春天的风一阵阵地吹了过来,从他的身体上吹过去,让他的身体热了起来。坐在很远的地方,他望着庙,庙檐的翘角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的,从那里吁来一股气息。怎么办?他想不出任何办法,脚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走动着,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走到庙门前,他站了很长一段时间,犹豫着是否重新推开庙门。伙伴们问,他要推开庙门干什么。罗子也想,自己要推开庙门干什么?白爽说,他要推开庙门干什么?总之,他还是推开了庙门,外面的月光跑了进来,把里面同样照得很亮,照着大和尚的身体。他朝尼姑的房门口走了过去,走到门前,他站在那儿,粗大的汗滴从额头掉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伙伴们问,他要干什么?
外面的北风大了起来,吹跌了树枝,也把树枝吹得哗哗作响。八哥们现在全飞到了教室的屋檐下,缩着脖子躲在那里。大和尚伸出了手,放在了门板上……这时,从挂在学校屋檐下的喇叭里突然传出一阵唱越剧的声音,把屋檐底下的八哥全惊飞了起来。越剧里唱道:
妹妹的花锄今何在,花锄虽在谁葬花;
妹妹的瑶琴今何在,琴弦已断休提它;
妹妹的诗书今何在,蝴蝶翩翩火中化;
……
喇叭里的声音是那样高亢,响彻云霄。白爽与学生们全把目光望向外面,罗子的目光也望着屋檐。
雪花开始飘落,下在地上薄薄的一层,不一会儿又融化掉,被大地吸纳得干干净净。雪下得不大,却没有停歇的时候。生产队里再不用劳动,社员们整日歇着。干冷的北风就像流水一样,拽着日子慢慢地吹着。
在这些天,白爽也没有来找罗子,罗子于是变得很自由。虽然学校里还在上课,但他不想再去学校,整日一个人在田野上奔跑着。田野上没什么人,只有雪花细碎的声音在空中裂响。田野里一些低洼的地方已积了一些雪,白得晃眼。罗子在那些雪面前停住脚步,捧起积雪放到鼻孔前嗅了嗅,很轻易就嗅到了一股融雪的气味。
这天,罗子在田野上碰到了美枝。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说美枝得了花痴病,罗子不知道花痴是什么病。美枝朝他走了过来,从田野的另一头,裹着一阵风跑到了他的面前。罗子来不及逃开,就让美枝抓住了。美枝嘴里呵着气对罗子说,小男孩,你再也跑不了啦。
罗子挣了挣,却无法挣开美枝的手。美枝说,小男孩,你到我那里去吧。
罗子说,你放开我。
美枝说,小乖乖,跟我去睡觉吧。
罗子说,我才不跟你睡觉呢。
美枝说,你说什么?
罗子说,你放开我。
美枝说,小乖乖,别不好意思,我给你奶吃。
罗子说,我才不吃你的奶呢!
趁美枝不注意,罗子猛地挣脱了,朝田野的另一头飞快地跑动着。美枝在他的身后高叫着,拼命地追赶。罗子不敢回转脑袋,只觉得风在耳边呼呼作响。罗子跑掉了一只鞋子,光着脚踩在稻茬上,寒冷一下子侵入了脚掌,又沿着脚掌向身体扩散。脚掌很快就麻木了,眼前变得模糊了起来,什么也看不清。
村庄离自己也越来越远,所有的事物都变得遥远了起来。罗子跑啊跑,终于再也跑不动,他渴望着自己能够马上消失,成为一缕空气,成为一阵风,成为一朵雪花。然而他知道自己这个最渺小的愿望也实现不了。在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大草垛,他没有办法,只好朝草垛里钻了进去。罗子一下子扑倒在草垛上,一动不动。随即一个沉重的东西压住了他。罗子慢慢地转过脑袋,看见美枝笑嘻嘻的脸浮在眼前。
美枝说,小乖乖,看你还往哪儿跑?
美枝的力量很大,让他怎么也挣脱不了。罗子于是干脆不动,任凭美枝摆布着。美枝把嘴唇压到他的脸上,在他的脸上亲着。他从美枝的嘴里闻到了一股香气,感觉就像雪花银亮的铅粉落到了心里一样。
美枝用手摸着他,他感到很是难受,小鸡鸡慢慢地鼓胀起来。罗子大口地喘着气,感到自己朝某处坠了下去,雪花包围着他的身体,令他的身体变得轻松、透明了起来。他坠啊坠,不知飘向何处,身体慢慢地变得没有了重量,消失了一样。罗子想,就这样让自己去死吧。
后来,罗子醒了过来,看见自己正躺在美枝的怀里,如婴儿一样蜷成一团。美枝笑嘻嘻地对他说,小乖乖,你还没有长大呢。罗子看见身上的衣服已经穿好了,不知道美枝是什么时候给他穿上的。
罗子跑到了村子后的山冈上,风已经停了,是突然间停住的。山冈上一片寂寥,光秃秃的树枝于寒冷中发出一些碎音,树干与枝丫上全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花。在山冈上望不见那个草垛,雪花已把它包容在了其中。罗子的眼前只有乱舞的雪花,村庄也看不见了。罗子的双手搂着树干,身体上已布满了雪花。慢慢地,他的身体燥热了起来,感觉到底下的小鸡鸡又在鼓胀着,他忍不住与树干摩擦起来。一阵颤抖,一股液体猛地从小鸡鸡里跑了出来。罗子大叫一声,眼泪淌了下来。眼泪打湿了树干,打湿了脚下的土地,打湿了那些飘落的雪花。
罗子靠着树干坐着,使劲地把身体与树木合为一体,似乎怎么也掰不开。
寒冷的夜晚很静寂,屋外大雪降落的声音耳语般地响着,屋前偶尔有树枝因承受不了积雪的压力而断裂,发出呻吟声。除此之外,整个夜晚万籁俱寂。在这样的夜晚所有的人都睡着了,只有罗子不能入睡。
罗子走到屋外,雪光把他瘦削的身影拖在地面,他把双手放在雪上擦着,寒冷凝聚在指尖,又蔓延向四肢。雪很快在他的脚下化为了一滩水,冒出腾腾的热气。他要重新成为一个干净的孩子,一个通体透明的孩子。他动作着,用手捧着积雪往屋里搬运,把雪堆放在那些黑乎乎的角落里,让积雪去掩盖它们。雪光照着罗子孤独的身影,无声而忧戚。罗子把积雪堆放在谷仓底下,堆放在水缸的四周,堆放在桌椅的下面,堆放在灶台的底下。罗子一刻不停地忙碌着,一次次地穿行于屋子与雪地之间。罗子感到内心慢慢地洁净了起来,从未有过地洁净,雪水已浸软了他的心脏。现在,整座房子莹光闪闪,屋子里的雪耀出白色的光芒。那些光芒一束一束的,从每一个角度迸射而出。罗子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寒冷,相反全身热乎乎的。罗子把房子与大地融为一体,使之成为了大地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鸡在屋外鸣叫了起来,天马上就要亮了。罗子向床上爬去,他要睡一觉。他再也不是肮脏的,他成了一个干净的孩子。
罗子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虽然醒着,眼睛却无法睁开,怎么会这样呢?罗子想喊出声来,于是喊叫着,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嘴里没有发出声音。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说着,罗子,你醒醒,你已睡了两天两夜了,你再不醒来该怎么办呢?罗子,你可不能死。罗子,你听见了么?罗子听见那声音是从白爽嘴里发出的。他不知道自己躺在什么地方,白爽又怎么会来到这里。他感到白爽把一条湿毛巾搭放在他的额头,然后是白爽起身的声音,把那条毛巾拿走放到盆中去洗,接着又重新把毛巾置放在自己的脑袋上。那种冰凉的滋味让罗子有一丝清醒。白爽的手不时在他的脑袋上抚摸着,似乎在测试着温度。
白爽说,罗子,你可千万别死呵!罗子,你要活过来。
白爽在他的身边坐了一会儿,轻声地叹了一口气,转身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罗子的眼睛缓缓地动了动,在朦胧的光线中,看见房间里亮堂堂的,雪的光芒已越来越华丽,如一件抖动开的袍子,带有清凛、寒冷的香气。他看见白爽正坐在桌子旁发呆,眼睛望着什么地方。罗子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白爽的屋子里,睡在白爽的床上,床边生着一盆炭火,散发出的热量把房间里弄得暖烘烘的。他的身上盖着白爽的被褥,从被褥的深处弥漫出一股香气,萦绕在身体的四周。
罗子走在去学校的路上,脑袋昏昏沉沉的,积雪在脚下吱吱嘎嘎地响着。他注视着脚步,找到了某种乐趣。一些雪跑进了他的靴子里面,双脚在寒冷的疼痛中燃烧了起来。
学校里的伙伴们都穿着厚实的衣服,不时把手放到嘴边哈着气,想以此取得一些温暖。白爽讲得一肚子好故事,她又在讲那个还没有讲完的故事。白爽说,从前,从前山上有座庙……大家都喊,不要听前面的,不要听前面的。白爽迟疑了一下,看着底下几十双骨碌碌地转动着的眼睛,脸不自觉地红了。孩子们都在那里动着,很是兴奋。白爽说,那一天晚上,大和尚走到了尼姑的房门前,把手举了起来,犹豫着是否敲击门板。大和尚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的。他抬起的手又放下了,月光照着他,就像窗外的雪一样地映照着我们的教室。外面的风大了起来,从庙堂里穿过,一直吹到大和尚的脚下,停在那里不动。大和尚一阵哆嗦,感到裆部有一股灼热的液体顺着腿根淌了下来。大和尚不敢动了,站在那儿,脑袋里一片空白。大和尚想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一辈子在大地上到处游荡,从年轻到年老,这是从来也不曾发生过的事情。大和尚的眼泪流了下来,明白自己的一辈子就这样毁了。大和尚再也没有勇气去敲门,这时,他感到身后有一股冰冷的光射在了脑壳上,于是艰难地转过了身体。他一下子就看到了庙里那个尼姑正站在身后,死死地盯着他看,那眼光就像教室外面的雪一样的冷。大和尚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大和尚的身体一阵抖动,朝后倒了下去,发出一声巨响。白爽讲到这里停住了。
孩子们问,后来呢?后来呢?
白爽红着脸说,没有后来。
孩子们说,大和尚死了么?
白爽说,大和尚死了么?我怎么知道呢?
孩子们顿时鸦雀无声,都在认真地想着故事的结局。
罗子坐在那里,随着白爽故事的结局,从他的腿根处如同大和尚一样,淌下一股液体。罗子差不多也要像大和尚一样地倒下身体,但他支撑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外面的雪光长长的,形成狭长的一道,照在教室的上空。罗子的眼泪不自觉地淌了下来。几只麻雀飞到窗台上,站在那里,叽叽喳喳地叫着。天地间流淌着一种奇怪的静谧,雪的光芒似乎全跑到了教室里,映照着孩子们几十双眼睛。
很多年之后,罗子在每晚睡觉时,总要把手拿出,放在衣服上擦着,然后举到眼前。那是一双不属于他的手,它们只呈现在往昔岁月的深处,但依然散出历久弥新的些微暖意。